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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學習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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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倉庫改爲宿舍,其糟糕程度是難以忍受的。山裏本來就冷,這倉庫又高,空間又大,保暖性能極差,三月間夜裏只有幾度,被子帶得薄了的人直說冷。冷還在其次,最難過的是人多。這一批來的新職工有三百多人,這三百多人全部睡在這間倉庫裏,光是夜間打鼾的、磨牙的、說夢話的,就整夜的不清靜。另外還有上廁所的,一會兒開燈一會兒關燈,沒完沒了,幾次之後,那燈就長夜不熄地亮着了。有人睡覺淺,一有聲音就醒;有人怕亮,說開了燈睡不着;有人從來沒睡過雙層牀,說睡在上鋪害怕會掉下來;有人乾脆說不習慣和這麼多人一起睡覺。

   這話也算是大實話,誰和三百多人一起睡過覺啊。更兼男女一室,中間就隔着一道布簾子,兩邊人乾點甚麼事,對面馬上就聽見了。上海的小姑娘們又嬌氣又細緻,平時在家裏就算像個小大姐甚麼都做,到了外面也是矜貴如大小姐。小大姐和大小姐雖說三個字完全一樣,不過是次序顛倒一下,意思可是完全不一樣。小大姐是幫傭,大小姐是小姐。小大姐可以和男的說笑打罵,大小姐是見了男的就別開眼。來的這些小姑娘,大部分是小大姐的出身,但不妨礙她們像大小姐一樣的高傲。

   三百多新職工裏,男青年有二百多人,女青年還不到一百,男女比例是三比一,這讓女青年們不像個大小姐也像個大小姐。《紅樓夢》裏鳳姐說賈家的孩子,沒喫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在上海人眼裏,也是一樣的道理。沒做過大小姐,但大小姐甚麼樣子還是知道的。那麼多舊上海的電影、良友畫報、永安月刊、隔壁弄堂的沈家師母的姿勢、自家姆媽講的閒話、華山路上真正的大小姐的做派,無一不是上好的老師,把工人家庭出來的女孩兒潛影默化成了淑女。

   說起來上海這個城市真是出產淑女的。淑女不是貴族,不是大小姐,淑女不講出身門第,只講自身的修養。在這個遠離上海的安徽山區,每個人都像是重新出生了一次,光鮮乾淨得和其他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不管是來自番瓜弄的棚戶區,還是淮海路的上只角,全都拋開改變不了的過去,重新做人。

   正因爲如此,女孩兒們才清白水靈透着矜持勁兒地在山裏做着大小姐的夢。有這麼多男青年隨她們挑呢。除了同來的二百多男青年人,還有不少老職工還是單身漢,在這個女性資源稀缺的地方,只有曠男,沒有剩女。

   有的男性,天生就會喜歡去討好女性,百折不撓,屢敗屢戰,把每一次挫折當做動力,這邊吃了癟,那邊回去就在男性面前吹噓。小黑皮劉衛星就是這樣的人。

   他在到達的第二天就對已經相熟的仇封建、徐長卿、還有睡他下鋪的一個白淨面皮的小白臉叫師哥舒的說:“申以澄是我的了,你們不許跟我搶。”

   小白臉師哥舒問:“哪個申以澄?”

   “喏,就是那個在看報紙的的,扎兩根小辮子的那個。”劉衛星指給他看。“我已經問清楚,她叫申以澄,名字好聽伐?老徐,昨天問你你還不答,你以爲你不說,別人也不說嗎?你以爲你藏得住這麼一個大美人嗎?我只不過出來打個早飯,馬上就搞清楚她的來歷了。她父母都是虹口中學的老師,所以普通話說得這麼標準。不過呢,父母都是臭老九,她也就擺不起架子了。這次會來小三線,就是和你們廠的紅革委頭頭搞得不開心,人家看上她,她不同意,只好被髮配滄州。”劉衛星問徐長卿,“你們一個廠的,你們那個紅革委頭頭是不是這樣的?聽說是專門喜歡搞人家小姑娘?”

   徐長卿抖一抖手裏的光明日報,說:“批林批孔,鬥私批修。我看鬥私批修很好,私心雜念修正主義是該批。批林嘛就不用說了,孔老二可以批的地方多得很,‘克己復禮’倒也用不着批。克己復禮復的是周禮,批孔不過是批周,可是周公已經被批倒了。哎,你們看今天的頭條,反擊右傾翻案風,這是又在批鄧了。嗯。”仔細看報紙,對劉衛星品評美女一點不感興趣。

   劉衛星沒趣,轉而對仇封建說:“我看這裏差不多一百個女的,就數申以澄頂好看。你這個籃球標兵長得也不錯,你要是下手,我就爭不過你了。我們說好,誰先看中就是誰的,是我先說的,你就不許再動腦筋了。”

   仇封建看一眼申以澄,瞪着劉衛星說:“她要是找我呢?”

   劉衛星不屑地說:“她爲甚麼會找你?”

   “你說的,籃球標兵嘛,也許人家喜歡運動員?”仇封建反問他。

   “人家連紅革委頭頭都看不上眼,會看中你?”劉衛星不服氣。

   仇封建說:“我是說萬一。萬一呢?”

   劉衛星無恥地笑着說:“沒有萬一。老子先下手爲強。還有你,小白臉,”他又找師哥舒的碴,“你別以爲你是小白臉就可以佔我便宜。”

   小白臉哼一聲,“要佔便宜我也不會佔你的便宜。”細細地觀察了一番申以澄,嗤之以鼻地說:“再好看也不過是個女人,再好看,哈,再好看,拉屎也一樣的臭。”

   這話說得四個人都笑了。上頭做報告的方書記聽見了,放下紅頭文件大聲說:“安靜,不要上面開大會,下面開小會。廠委傳達中央重要文件,不但要認真聽,還要認真做筆記。”拿起文件繼續宣講。

   這是新職工的集中學習班,凡是新進廠的小青年,都要先學習,考覈達標了,才能分到下面的小組去,由老師傅帶徒弟地帶着進行工作。學習班有長有短,徐長卿剛進機牀廠的時候,學習班是兩個星期,後來分到齒輪車間的翻砂組去,搬了一個月的生鐵毛坯,兩雙勞動布工作手套重疊戴着,一雙也只能用一天,第二天再把新的套進舊的裏面,多的時候套四雙,一雙手纔算保護下來了。

   凡新工人進廠,總是要被老工人收兩天骨頭的,就看這一個月表現好不好,聽話的乖巧的能幹的聰明的分到好的崗位,笨的懶的不亮相的,分到喫苦受累崗位津貼少的工種去。徐長卿是上海人說的敲敲頭頂,腳底板會得響的那種聰明人,這一個月咬咬挺了過來,老師傅看在眼裏,知道這是一個學得進的好苗子,分工種時特別照顧,分配到了檢驗組。檢驗組是所有工種裏最輕巧最省力最花眼睛最考頭腦的一個崗位,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同時進廠的一批青工,進檢驗組的不過三個人。其中一人就是申以澄。後來申以澄因爲一口普通話被人看中,抽調到了工會,是以徐長卿和她真的不熟。

   這次學習班一開就是一個月,天天傳達上級中央的最高指示,紅頭文件一個接一個,批完孔又批林,批完林又批鄧,評完水滸評紅樓,白天聽課,晚上還要寫思想總結匯報。

   徐長卿寧願評水滸評紅樓,這總要比批林批孔有意思。只因爲毛澤東說宋江是投降派,於是全國就評上了水滸,新華書店一夜之間書架上全是水滸。又有一天毛澤東又說紅樓夢第五回寫的“護官符”是全書的大綱,是反動統治階級互相勾結魚肉百姓的工具,於是全國又開始評紅樓。徐長卿內心是很感激偉大領袖的,若不是他忽然看了水滸評水滸,看了紅樓評紅樓,他從哪裏去找古典小說來看?家裏原來有的,都被他那膽小的母親燒掉了。就算不燒掉,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看,義正辭嚴地評。

   小黑皮劉衛星本來不喜歡徐長卿,覺得他清高,但批林批孔批鄧公,評完水滸評紅樓,要交的思想總結他一個字都寫不出,有時想出了點自以爲很高明的見解,一旦要落在紙上,就又犯了難。十個字裏面,倒有三個字不會寫。

   他拿了筆就罵:“冊那!老子小學學軍,中學學農,就沒有學過文化課,現在倒又叫老子寫古文。古文,它認得老子,老子不認得它。老徐,幫忙寫一篇?”

   徐長卿哪裏肯幫他寫,但經不住他軟磨硬泡,不停地在耳邊聒噪,只得寫一篇讓他交差,好讓耳根子清靜。劉衛星因爲要求着他寫批判稿,不得已,只好和他維持着表面的友誼。有誰願意老是求人呢。因此兩個人對這個學習班都是心裏巴不得早點結束,一個是不想去求不得不求的人,一個是不想去理睬不得不理睬的人,表面和和氣氣,背地裏厭之又厭,都在罵這個該死的學習班怎麼還不完。

  對於新職工倉庫宿舍裏徹夜不滅的長明燈,廠方頭痛不已。先是苦口婆心地勸,說要節約鬧革命,十多個一百支光的白熾燈,一晚上下來要浪費多少電?你們算過這筆帳沒有?

  新職工說,我們來之前,你們是怎麼許的願?你們不是說“靠近黃山,風景幽雅,條件優越,設施齊備”嗎?這難道就是“條件優越設施齊備”?至於“靠近黃山”,天知道這個山溝靠近哪一座山?靠近北京的金山也和我們沒關係,我們天天上學習班,黃山啥個樣子,沒親眼見過,阿拉是不曉得的。你們當初許的願沒有一條兌現,讓我們這麼多人男男女女住一間房,夜裏不開燈,萬一摸錯了牀鋪怎麼辦?

  說這樣怪話的自然是劉衛星。他牢騷最多,怪話也最多,又敢說又敢做,仗着根正苗紅,廠領導革委會武保隊統統不放在眼裏。又愛出風頭,摜派頭,引得女青工來看他,引得她們喫喫笑,就高興得忘乎所以,越加的肆無忌憚。

  童隊長聽得火冒三丈,罵道:“小赤佬①,不要爲流氓行爲找藉口。這麼多人,爲甚麼別人不摸錯,就你摸錯?要不是故意的,先找甚麼藉口?你要是敢半夜摸錯牀,老子第一個辦你的學習班,先治你一個流氓罪,一點都不冤枉。”

  劉衛星哪裏怕他,也跟着拍檯拍凳,冷笑道:“誰流氓?誰流氓?我家三代工人,阿爺是包身工,住的滾地龍,爺老頭子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閘北電廠的司爐工,全天下都是流氓也輪不到我流氓。你敢污衊無產階級,我看你纔是拿摩溫②,仗着你的紅袖章,東摸西搞,那天就看你摸人起老阿姨的屁股了,你不是流氓誰流氓?”

  “啊呸!”童隊長惱羞成怒,瞪着眼睛訓斥:“你敢造謠生事誹謗老職工,我看你是想蹲學習班了?”

  “別拿學習班嚇唬人,老子天天在上學習班。學習怕啥?我從幼兒園起就學習了,學到現在,屁股都學出了老繭,要不你也摸一摸?”劉衛星抄起胳膊斜着肩膀抖着腿問。

  童隊長說不過他,只好罵罵咧咧地走了。劉衛星爲他取得的第一回合勝利大肆宣揚,對女青工們吹噓說:“不要怕他,將來他要是敢摸你們,來告訴我,我去整他。”

  女青工本來把他當英雄,覺得他爲大家出頭,很了不起,聽了這話,又啐了一聲,一鬨而散了。

  劉衛星神抖抖地回來跟仇封建徐長卿師哥舒說:“看到沒有?她們崇拜我。”

  師哥舒帶着懷疑地神情問他,“你說你三代工人,怎麼也會被分到這裏來?”

  仇封建也好奇,捅一捅他,叫他快說。

  劉衛星唉聲嘆氣地道:“輪到了唄,誰敢不來?你們也都曉得的,市裏的精神,分配工作是有順序的。老大是市工,老二就是市農,老三是外工,老四最倒黴,只能是外農了。我大姐進了我爺老頭子的閘北電廠做了工人,我二哥就只好去崇明的農場修理地球。輪到我,只能是外工,就來了這裏。我還有個小弟弟,過兩年捱到他,只好去江西落集體戶了。你們呢?”問仇封建,“按道理說,你一個打籃球的,應該能留下來不走的?”

  仇封建搖頭說:“籃球隊解散了。自從周公死後,廠領導怕大家聚在一起會有反革命的言論,那以後所有工會活動就都取消了。我比賽打得太多,工作做得太少,車間主任本來就不滿意,車間裏別的人跟我又不熟,分配名額一下來,自然就挑中了我。這個就是偉大領袖說的福兮禍之倚矣。”仇封建雖然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書也沒正經讀過兩天,但評了這麼久的水滸紅樓,古文還是會一些的。那個時候,人人還有一句古文背得溜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仇封建說完,自然就該徐長卿交底,但徐長卿卻接下仇封建先頭的話,說:“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周公一死,天下大亂。清明節那天,北京天安門廣場有幾萬青年去人民英雄紀念碑下敬獻花圈,聽說當天就關了不少人,過了兩天,就說評定爲反革命事件。你們廠的頭頭高瞻遠矚,提早解散,保了你們一條命,你該謝謝他。”

  仇封建聽了嚇一跳,問“你怎麼知道的?”

  師哥舒嘴快,搶着說:“他有一臺十二管的半導體收音機,我看他一回宿舍就躲在蚊帳裏收聽,是消息靈通人士。”

  劉衛星一聽,眼睛發光,說:“哦喲,靈的嘛,你藏得這麼好,我都不知道。老帥,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借給你聽過?”

  師哥舒本來姓師,但隨大流叫老劉老徐老仇甚麼的,就有點尷尬,明明他是這幾個人裏最小的,這麼一叫,倒成“老師”。管個小孩子叫老師,沒人願意,他也不敢答應。若不叫“老”師,改叫“小”師,聽上去總不像樣。虧得劉衛星腦子活絡,把“師”字去掉一小橫,變成“帥”,“老帥,老帥”的,聽上去像是下象棋,“老帥”“老將”,帶了點玩笑的意思,大家都沒了意見。

  老帥師哥舒說:“他纔不肯。是他在收聽敵臺時我看見了。”師哥舒的牀緊靠着徐長卿的,兩人頭碰頭,隔着兩層紗布做的蚊帳,影影綽綽的,那邊做甚麼,這邊還是看得見。

  劉衛星看看學習班要結束了,可以不求着徐長卿,本打算以後不跟他要好,這一知道他有一臺十二管的收音機,那還得了,馬上諂媚相向,要借來聽一聽。又問:“可以聽美國之音嗎?”

  徐長卿知道除非不要跟大家做朋友,不然,這件寶貝總是要給人分享的,雖然不願意和劉衛星太過親密,但人家求到面前,磨不開情面,還是要借出去的。何況這一個月寫報告交報告也交流出些情誼,只好答應借他聽聽。

  劉衛星捧了收音機,躲進蚊帳裏調頻調輻中波長波忙個不停,忽然掀開帳門對徐長卿說:“乖乖龍的咚,還有莫斯科電臺!你小子瞞得這麼牢。”放下帳門,又貼着耳朵聽去了,羨慕得仇封建和師哥舒也擠了進去,一齊聽那個美妙的女聲說:莫斯科廣播電臺,莫斯科廣播電臺,現在對中國廣播時間。接着音樂聲響起,“索索哆西拉西哆來哆索”,歌詞是大家都會唱的有蘇聯第二國歌之稱的《我們的祖國多麼遼闊寬廣》。聽得三個人激動不已,又是捶牀又是跳,不亦樂乎。

  晚上吃了飯,幾個人又躲在蚊帳裏收聽敵臺,徐長卿在寫毛筆字,拿了一張舊報紙寫顏魯公的《麻姑仙壇記》,這是他從家裏帶來的字帖。在這間巨大的宿舍裏的工人,除了徐長卿,也有臨帖的。有人臨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有人臨諸遂良《聖教序》,有人臨柳公權《玄祕塔》,有人臨王曦之《蘭亭集序》,當然也有人臨魏碑體的《雷鋒日記》。

  這是個奇怪的現象,一切四舊都被打倒,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也在其中。但因爲要寫大字報,就必須要練毛筆字,而練毛筆字,就非要字帖不可。仕女圖山水畫都會被當四舊而燒掉,獨獨名家大師的字帖大行其道。王曦之顏真卿歐陽詢柳公權,麻姑壇聖教序玄祕塔,無一不是四舊,無一不是毒草,但沒有人會對這些說三道四。在甚麼都幹不了的時候,練字臨帖成了最好的消遣和最佳的學習方式,有心的人自然會從字帖中學到有益的知識,無心的人就算是臨帖練字,也只是描紅而已,帖裏寫的內容,並不是他會去關注和理解的。

  宿舍裏的人各幹各的,一聲“嗒的嗒”的喇叭聲起,衆人知道是九點鐘了,休息時間到了,但也沒人理會。這間廠是兵工廠,生產的是炮彈引信,作息也就按着部隊的軍事化管理方式,每天早上吹起牀號,到了晚上吹熄燈號。但畢竟不是部隊,吹了熄燈號不熄燈的多的是,大家都把熄燈號看成是鬧鐘,一吹號就表示九點鐘到了,可以洗洗睡了。

  這天熄燈號如期吹響,衆人也沒把它當回事,繼續聊天的聊天,練字的練字,女青工有織毛衣的,看書寫信的,也有人拿了盆去洗衣裳刷牙洗臉的,然後燈一暗,衆人一驚,都呆在原地不動了。

  有人大叫一聲,說蘇修打過來了。衆人先是一愣,又都鬨堂大笑,接着便有人說美國發原子彈了,臺灣發地對地了。笑罵一回,等着來電。等來等去電也不亮,就有人坐不住了,說是怎麼回事?跳閘了?保險絲燒斷了?你們是不是有人在用電爐了?正嚷嚷亂成一團,有人打了手電筒進來,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小隊人,個個手裏一隻長手電筒,晃來晃去的晃得人眼睛花。

  青工們先是一愣,馬上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紛紛從枕頭底下摸出自己的手電筒,也朝來人晃去。

  打頭的正是童隊長,他拿着手電筒說:“鑑於你們新來的職工不遵守廠裏的安全條例,整夜開燈,浪費電力,廠裏經研究後做出決定,每晚九點鐘吹過熄燈號後拉閘限電。”說完得意地笑笑,帶了武保隊的人揚長而去,把新職工們氣得跳腳,卻又無法可施。

  大家罵了一通兩通三通,乃至七通八通後,也沒有辦法,只得接受這個現實。好在大家都帶了蠟燭,在手電筒的幫助下,蠟燭從箱子裏找出來點上了,該洗的洗該睡的睡,各自認命。

  有人在燭光裏罵:條件優越,設施齊備?騙人的鬼話。原來當初各廠的領導都是這麼鼓動青工的。

  又有人說,這算啥啦?當初歌裏不是還唱我們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場。哈密瓜甜又香,騙了多少知青過去開荒?我們這裏,總比新疆建設兵團要好一些。

  有人附合說是,有人罵說阿Q。漸漸地也睡着了。

  山裏的夜異常的寧靜,一片沉息裏,可以聽到屋後的松濤聲和溪流聲,襯得夜更靜人更寂。不知是誰的一支蠟燭沒有吹熄,又隨着主人的翻身側倒在牀,“篷”的一聲,蚊帳燒了起來,有人沒有睡着,見了這黑暗裏的火光,驚惶大呼,把大家都吵醒,又是忙忙的打手電筒點蠟燭,起火的蚊帳裏的女青工被嚇得在火光裏大哭,旁邊的人忙把洗過臉的溼毛巾都壓在她牀上滅火。

  紗布帳子一燒即着,燒過就完,還沒等火勢蔓延到別的牀鋪,火已經被救滅了,那女青工整個身體裹在被子裏,躲過一劫,衆人把她從被子裏撈出來,看她已經嚇得臉青眼直,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姑娘嚇得不輕,當夜就住進了後方基地的配套醫院。新職工本來就有諸多不滿,這下更是藉機鬧了起來,要宿舍、要電燈、要看電影,要有文體活動,就是沒人說要工作崗位要上班的。學習班成了請願團,新職工們圍着廠領導七嘴八舌,反映情況。廠領導被吵得頭痛,說回去和領導班子開個會,一定會商議個結果出來。

   新職工老實了兩天,坐等廠方的結論。到第三天,結論來了,在學習班上通告大家。

(一)通過這一個月的學習,各人對政策喫得比較透,思想報告也比較深刻,戰果喜人,准予結業。

(二)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節約鬧革命,這是不會變的。晚上的照明燈準時在九點吹響熄燈號時拉閘,各人火燭小心。

(三)由於新宿舍樓不能及時蓋好,因爲造成新職工臨時住在倉庫裏,對於因此而造成的不便,廠方深表歉意。經廠領導仔細研究,茲做出決定,把原來分配給老職工結婚用的樓房先讓出來,讓新職工們居住。

(四)學習班結束,新宿舍樓待建,修建隊人員不夠,特借調新職工去宿舍樓建築工地,一應工作,聽從修建隊調配。

   新職工們聽了這四條決定,一時不知是該拍案而起的好,還是該歡欣鼓舞的好。不上學習班固然不錯,可是要去修建隊那裏當小工,也絕對不是件高興得起來的事。不住大倉庫固然很好,可是也就沒了與女青工們借搶水龍頭的機會磨嘴皮子打情罵俏的樂趣。後來想了一想,大倉庫總是要告別的,學習班也總是要結束的,熄不熄燈的,反正山裏也沒有更多的娛樂,到九點鐘也差不多該睡了,這三條都沒甚麼好爭的,唯一一個就是去修建隊報道,這個可是大大的不妙。他們是來當工人的,不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插隊落戶修理地球的,想通這一層,馬上高風亮節起來。

   有人就說,我們是工人,我們進的是兵工廠,學的是保密條例,我們應該下到車間,站在機牀旁邊,造炮彈造引信,爲社會主義事業添磚加瓦。修房子不是我們的工作,我們要下基層,與老工人們並肩作戰。

   廠領導說,既然大家認識都這麼高,好得很嘛,都是爲社會主義事業添磚加瓦,在哪裏不是添?就在建築工地上先幹起來嘛,這纔是真正的添磚加瓦。你們要和老同志並肩作戰的想法也是很好的,老職工們在這裏開疆拓土,住的還是沒有煤衛的舊宿舍,但他們爲你們如今的生活打好了基礎,作爲報答,你們就爲他們添磚加瓦了。萬丈高樓從地起,地基是他們的打的,磚是你們加的,大家同心協力,共同爲社會主義事業而努力,爲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而貢獻你們的青春。他們的青春已經貢獻給了廠裏,貢獻給了三線,貢獻給了這裏的大山,現在,輪到你們來把火紅的青春獻給偉大的社會。……偉大領袖毛澤東說過,三線建設一天沒有建設好,我就一天也睡不着覺。毛主席這麼關心我們三線,我們怎麼能辜負他老人家的深切厚望?難道你們忍心讓他老人家這麼大年齡還夜不能寐,爲了三線建設勞心熬夜?蘇修美帝在虎視耽耽,臺灣人民還生活中水深火熱之中,他老人家爲國爲民,中南海的燈光徹夜不熄……只要三線建設好,就算是原子彈也不能把我們嚇倒。時代的巨輪即將起錨,共和國忘不了你們,人民忘不了你們……

   他那裏煽情滾滾,不知是誰在下面接了一句:“我們的媽媽也忘不了我們。”

   馬上有人接下去用佯裝的洋涇浜蘇北話怪里怪氣地說道:“喔喲,我的媽媽呀,你的兒子在受苦哩。”這人的聲音雖然僞裝了,但一聽可聽出是屬於劉衛星的。

   本來這通氣會開得氣氛沉悶,廠領導的煽情只會引發更好的牴觸情緒,老生常談早就聽得厭了。臺灣人民水不水深火不火熱管他們屁事,他們才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本來就有被騙的感覺,這些話聽來竟是十分的反諷,厂部和新職工之間大有一觸即發的戰爭,廠領導正愁怎麼安撫這一批不安分的新職工,忽然被劉衛星這麼一攪和,下面頓時笑聲一片,笑倒不少的女青工,而廠領導則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劉衛星看見女青工們笑得東倒西歪的,越發的輕狂起來,不用蘇北話說滑稽戲,改唱蘇聯歌曲了:“再見吧親愛的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翻來覆去唱同一句,只爲了這一句歌詞裏既有“親愛的”,又有“吻”,這在所有他們會唱的歌曲中,是絕無僅有的。只是爲了這兩個詞,他們可以把這首歌唱上一百遍。並且是對着心儀的姑娘,或是美貌的女青工,好象對着誰在唱,就是在叫誰是他的“親愛的”,就是在“吻”誰了。

   男青工把這首歌當情歌在唱,親啦吻的,這種字眼從舌頭上滾過,可是過足了嘴癮。這樣一來,女青工一聽這歌,就條件反射地罵“下作坯”。這首歌曲也跟蘇修一樣,成了反動派。可是越反動的東西越是招人愛,男青年幾乎要把這首歌當語錄來膜拜了。

   這時也一樣,女青工一聽便要開口罵,廠領導剛要訓斥,師哥舒就說話了,同樣也是用陰陽怪氣的語調說:“朋友,儂媽媽把儂賣掉了。”師哥舒挺看不上劉衛星的聒不知恥,又和徐長卿私下交流過了劉衛星耍寶錯失了和廠方對抗的機會,便開口諷刺他。

   劉衛星反正臉皮厚,師哥舒的諷刺也沒聽出來,反倒借了他的話頭,繼續用蘇北話說:“我的媽媽呀,儂哪能好把我賣掉呢?這是金姬和銀姬的命運啊。”他一扮小丑耍寶,又引得女青工們發笑。

   廠領導求之不得,順着輕鬆的氣氛佈置了任務,又宣佈提前解散下班,回去搬行李換宿舍,廠裏已經把所有人員排了名單,女職工一幢樓,男職工一幢樓。一間房間四張牀,八個人,名單在這裏,大家照着這個去搬自己睡的牀。好了,解散。說完拍拍屁股就走了,笑眯眯地讓新職工對着名單吵吵嚷嚷。

   領導來了個金蟬脫殼勝利戰退,留下一張排名表二桃S三士,引開了注意力。要說老奸巨滑,這些才脫了娃娃氣的新職工,哪裏是他們的對手。

   新職工忘了同仇敵愾要與廠方鬥爭到底,那九點鐘的熄燈令,那下基建去挖爛泥全都不論,只是挑三揀四。有人嫌樓層不好,有人嫌朝向不佳,有人嫌同室倒不來,又有說我要和張三李四一間屋。邊吵邊回倉庫,先拿了自己的行李箱子鋪蓋捲到宿舍樓,占房間要緊。吵完了又罵,罵完了又抄傢伙,幾乎要打起來,被冷靜的人勸住了,平心靜氣後,又七手八腳地抬鐵架子牀。直忙到夜裏,熄燈號吹響,這一天才算過完。

   宿舍的住宿分配,終究還是打亂了領導的安排,各自選了脾氣相投的人住進一間房。徐長卿仇封建劉衛星師哥舒幾個,不知怎麼又做了室友,另外還加了別的四個人進來,後來換來換去,又走了兩個,便是六個人住一間房。

   領導說話,從來說一不二,隔天就命令新職工們去基建工地挖泥挑土搬石頭平整地基。開始沒有人願意去幹,一個個在地裏磨洋工。可是幹了兩天,卻發現比坐在室內上學習班有趣多了。學習班要聽報告寫總結,聽得昏昏欲睡,寫得思想頹廢,坐得屁股生瘡,悶得魂遊天堂。哪裏比得上挖土擔泥這麼自由自在?

   前面說過,這裏是兩座山谷底下當中的狹長地帶,要蓋房子,必須要先挖去一部分山體,用挖出的石頭壘起擋泥護坡,以阻止一旦雨季來到,泥土會隨着雨水流下來,造成山體滑坡。壘好護坡牆後,再平整地基,打地樁,澆地平,然後才砌牆。砌牆這樣的精細活自然用不着他們來做,那是修建隊的泥工做的,他們只需要做前面的工作:在山體上鑿洞,埋Z藥,拉引線,炸山。挖土,挑泥,搬石頭。

   兵工廠有的是Z藥雷管和引線,開起山來分外的容易,半天半天的等着埋管拖線,大把的時間讓新職工們消磨。這樣的野外作業是很能激發起年輕人的熱情的,他們會把炸石開山當成戰爭片,一樣的硝煙瀰漫,一樣的石屑粉飛,他們幾乎以爲他們是在衝鋒陷陣。他們不但唱“再見吧親愛的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這樣的戰爭歌曲,他們也唱他們編寫的小調。

   那時有許多的小調流傳在青年中間。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有他們的歌曲,老三屆人才濟濟,出了不少才子。他們以後的學弟學妹沒有他們的學識,他們的求學時代,就像劉衛星說的,小學學軍,中學學農,七0屆以後的學生,雖說也是中學畢業,學識卻等於小學生。老三屆創造了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大串聯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毛澤東主席的接見文鬥武鬥最後上山下鄉,怎麼也算得上是造出過聲勢做出過成就。而七0屆以後則偃旗息鼓,甚麼都沒他們的份,在上海被定爲“無去向培訓”的一批,幾乎等同於三等公民。正經職工看不起他們,他們也感覺到了社會拋給他們的白眼,許多人便是因爲這樣的原因離開了上海,加入了三線建設之中。

   他們中間的小才子爲他們寫了歌,這樣的歌詞一經譜上曲,就在他們中間傳唱開去。

   “告別了黃浦江,告別了爹和娘。

   兄弟們,不用悲傷,

   姐妹們,毋庸思量。

   我們遠走高飛浪跡天涯,

   我們闖蕩江湖四海爲家。

   這裏有條通向故鄉的小路,

   這裏也有家鄉一樣的月亮。

   別了親人,

   別了故鄉。”

   唱着這樣的歌曲,矛盾在勞動中泯於一笑,在歌聲中想念他們共同的家鄉。

   這時是四月中旬,正是春光明媚的時候,山裏的野花開得漫山遍野,桃杏爭豔,杜鵑紅遍。這些還只是大家粗識的叫得出名字的,那還有叫不出名字的山花野花,一叢叢一串串,從山腳直開到山頂。

   天氣不冷不熱的,乾點小活,微微見汗,男青年脫了中山裝,女青年脫了春秋衫,男青年比的是肩寬腰挺,女青年則是絨線衫勾勒出曼妙腰身。眼風一個個丟過去,笑話一個個說起來。土地沒平整出多少,情侶湊足了幾對。

   劉衛星整天圍着申以澄獻殷勤。他這麼一盆火似的,別的男青年自然不好意思再上來表示有意,所謂的好女就怕癩漢磨,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一個癩漢霸佔了好女的周圍空間,還有甚麼好男會上去自討沒趣?美人的臉再好看,也比不上情敵惡狠狠的眼神和不時揮舞的拳頭。

注①赤佬:方言,鬼,帶貶義。

注②拿摩溫:舊上海工廠的工頭。是NO.1的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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