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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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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途汽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搖搖晃晃的,一時向左,一時向右,顛來倒去,晃得一車的人都頭暈噁心,女青工在吐,男青工在忍,一個車廂彌滿着嘔吐物的氣味,靠窗的人把窗戶開到最大,後面的人便嫌風大迷眼。旁邊又有人說關窗關窗,冷死了。有人要關,有人要開,轉眼就像有戰事發生,但微弱的抗議聲剛起,又忍了回去。

   關了車窗悶,開了車窗冷。山道上灰塵大,纔開了幾個鐘頭,頭髮裏就插不進手指了。有人便罵起來了,說,這破車,連窗子都不會設計,哪裏像我們上海的電車,玻璃窗是搖下來的,要開多大縫就搖下來多少,又不會吹痛面孔,又透了氣。

   他這話一落,一車的人都開始說話了,七嘴八舌,說上海如何如何好,大馬路如何如何寬,那裏像這裏,盤山公路盤上去又盤下來,開了半天,才爬了一座山。“冊那!全部是山”。上海人罵人,喜歡說“冊那”,等於是北方人常說的“他媽的”。他們說:“冊那,路窄得車子像是要翻到山下去了,開了幾個鐘頭,一個人都見不到,不曉得有多少山。”

   景物是單調的在重複,偶爾車窗外有些山花在開,一晃而過,也認不出是甚麼。回憶告一段落,一個個罵得累了,閉上了眼睛,打起了瞌睡。連司機都犯了困,眼皮一重,忙驚了一下,點起一根飛馬牌香菸,醒醒神。

   司機沒話找話,對押車的葉師傅說:“老葉,講講話,不然我要睡着了。”

   老葉師傅也點了一根大前門香菸,抽一口,說:“好呀。講啥呢?”

   “隨便,只要講得好聽,不讓我打瞌睡就行了。”

   老葉彈彈菸灰,“那麼我就講我昨天跟人打牌吧。昨天我手裏一付牌,三隻皮蛋最大,帶一對七,老K愛司一隻都沒有,就一隻大怪,就被我衝在了前頭,跑掉了,捉了三家,贏了他們一塊三角。”

   “喔喲,你們打了這麼大的嗎?捉三家可以拗這麼分。幾角一張?”司機聽了眼熱,瞌睡不知哪裏去了。

   “一角錢一張,還好了。主要是有一家被我全關,一把牌一張都沒逃脫。我打牌是老手了,眼睛瞄一瞄,就知道誰手裏有怪有將。有的人笨是笨得來,一把牌理來理去理不好,東插插,西叼叼,就是不捨得出。我講給你聽,牌要理得短,跑起來才快。‘葫蘆’搭‘姐妹’,‘順子’搭‘駝背’,一串串地摜出去,千萬不要一把‘順子’從3連到‘皮蛋’,就不捨得拆開,以爲會上手。留來留去留到後來,全部捉牢。關十三張就算三十,你說要拗多少分?”葉師傅說起牌經來,頓時滔滔不絕。

   司機贊同他的手法,“是的是的,牌一定要短。等到了廠裏,我們再叫兩個人來,打兩把。”

   葉師傅眉飛色舞地說:“除了牌要短,還要會看臉色,還要會記牌,還要看臺面。有的人就捏緊手裏幾張牌,對面的人出了甚麼牌從來不管,這怎麼打得好牌呢?好比我剛纔說的那把牌,我有三個7,一對7搭了三隻‘皮蛋’做了‘葫蘆’,剩下的一個七我走了‘順子’,外面只有一個7,有人已經出了,個麼外面就有許許多多的3456,他們沒了7,組不成‘順子’,只好一個個走,這要走到幾時去?一把散牌,全部都是被我關的對象。”①

   “老葉你是老手啊。”司機讚歎說。

   “那當然,我‘老葉子’的綽號不是白得來的,”老葉師傅說:“我在我們廠,打得比我好的人一個都沒有。”

   上海話中,把一張撲克牌叫一張“葉子”,老葉師傅姓葉,又擅長此技,自然會被牌搭子貫以“老葉子”的綽號,他也不介意,反而引以爲傲。一上牌桌,動輒就是我老葉子如何如何。“老葉子”這個綽號叫開後,在車間裏,工人背地裏提到他,也是管他叫老葉子,只有當面才尊敬地叫一聲老葉師傅,或是葉師傅。

   老葉師傅年紀不大,不過三十歲左右,人又精精瘦瘦的,看上去實在不怎麼起眼,但口氣卻不小。他進廠早,手藝好,不過幾年就成了廠裏的高級技師,手上的活沒有他拿不下來的,經常搞點小革新小改進,在廠裏是赫赫有名的能工巧匠,多少技術員都要向他討教。要不是沒念過大學,連工農兵大學生都不是,他早就應該被評上技術員了。但他有這一身的本事,在廠裏很喫得開,有時有點輕巧細緻的活都讓他去。像這次去上海迎接新職工,自然算個巧宗,別的人沒份,他是第一個寫進名單的。回上海迎新,出的是公差,順便行點私事,回家看看父母,蕩蕩大馬路二馬路,喫喫綠楊村的點心,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美差。

   司機和老葉師傅說了一陣話,瞌睡蟲被趕走了,車子開得飛快。

   老葉師傅吹了一陣牛皮,嘴巴幹了,拿起軍用水壺咕嘟咕嘟喝了半壺。這壺茶下去,就不太平了,說:“老王,找個地方停一下車。我看這些新工人也屏不牢了。”

   司機老王說:“曉得了,彎道上不能停車,等我開到一段直的地方。”

   這直的路段一直沒有出現,有女青工實在不行了,又不好意思明說,憋得臉發白,忍不住小聲央求說:“司機師傅,好把車停一停嗎?”

   老葉師傅回頭大聲說:“就停就停,馬上就停。”

   男青工女青工估計都被尿漲得早醒了,聽了這話喫喫地笑起來,車廂裏又活泛起來。

   總算在一個平緩的地方停了車,老葉讓全部人都下了車,大聲說:“男同志在車子左邊,女同志在車子右邊,各就各位。”手一揮,把男女青工分成兩隊,讓他們就地解決。

   男青工在路邊一字排開,解開褲子鈕釦,嘩嘩地就向下澆水。路基下面就是生滿雜樹的山林陡坡,有男青工流裏流氣地大笑說:“行人到此八字開,雙手捧出祖宗來。”

   一衆男青工全部大笑。

   右邊的女青工們急得哭,有人小聲叫老葉師傅,“老葉師傅,此地沒廁所呀,我們怎麼辦呢?”

   老葉在車頭那邊回答說:“要不怎麼叫你們在右邊呢?這汽車就是圍牆了。你們自行解決。放心,沒人敢偷看,誰要敢往後邁一步,老子一腳把他往下面踢。”

   女青工又哭道:“勿來事呀,勿來事呀。老葉師傅,勿來事的呀。”

   老葉師傅到底是成了家的人,知道女同志面皮薄,有的還有特殊要求,便吼一聲說:“小赤佬們,跟我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起!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

   男青工們果然面朝陡坡,鬼哭狼嚎一般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女青工看看也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哆哆嗦嗦就地解決。男青工的歌聲蓋過了悉悉蘇蘇的聲音,稍微讓她們好過一些。

   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老葉師傅怕有的女工手腳慢,這點時間不夠用,又起了頭,說:“日落西山紅霞飛,預備,起!”

   男青工們在他的指揮下接着唱《打靶歸來》,兩首歌唱完,女青工們已經回到車裏坐好了,紅了臉看着窗外,不敢向男青工們看一眼。男青工們唱了兩首歌倒唱發了興,革命歌曲不唱了,改唱流行歌曲。

   一個皮膚黑黑的男青工唱:“正月裏的初三,我白相了蘇州的虎丘山。人山人海交交關,上海灘的小阿妹小拉三……“

  他一首市井小調才唱了一半,就被老葉師傅喝斷:“這位小同志,這車上還有女同志,注意一下影響。這種流氓歌曲不好唱,聽到嗎?”

  那唱歌的黑反膚青年譏笑一下,“我沒唱完,你怎麼知道是流氓歌曲?老師傅你是不是也會唱?一道唱嘛,有啥啦?坐這個車子悶得死人,唱唱歌活躍一下氣氛嘛。這麼大的灰塵,這麼遠的路,我們都坐了五六個鐘頭,屁股都坐出老繭來了。”

   老葉師傅冷笑一聲說:“才五六個鐘頭,有甚麼好叫苦的?還有五六個鐘頭要坐呢。”

   一車的人聽說還有五六個鐘頭要坐,頓覺無望起來。黑皮膚青年也不說話了,悶頭坐下,嘴裏罵道:“碰到鬼了,甚麼窮地方,坐個車要坐十二個鐘頭。”

   這輛車是早上五點集的合,六點準時發的車,車窗底下是一張張爺孃哭泣哀傷的臉。這次共有四百多青年職工分幾批開進小三線,這一拔除了有十輛大客車接送新職工外,還有十幾輛卡車隨車運裝在上海採購的生產資料、機牀、職工的行李、後方基地必需的生活物資。二十多輛車子浩浩蕩蕩往山裏進發,開到中午,才走了一半的路程,這一路除了山還是山,好久沒有下雨,山區公路黃土揚塵,人人一頭一臉的灰。有人初進山時還有興趣看風景,畢竟在上海從來沒有爬過山,長風公園挖湖泥堆出的山就算是山了,但五個鐘頭的山看下來,不厭也厭了。

   到了中午,肚子餓了,有人翻行李,把昨晚家裏準備的東西拿出來喫。椒鹽小胡桃、奶油蘭花豆、豬油雞仔餅、杏元小餅乾。雖說這是一九七六年三月,城鎮居民購買食物都憑票,但到底是上海,商店裏還是有副食供應。孩子遠赴安徽山裏的小三線工廠,家裏再緊張,也會備上兩樣零食,路上有十二個鐘頭呢,一路上沒有喫的沒喝的,怎麼過呢。

   “小黑皮,”有人喊那個黑皮膚的青年,“你原來是自行車廠的吧?我上次去自行車廠打籃球,像是見過你?”

   小黑皮回頭看看叫他的人,是一個同他差不多年紀的一個男青工,坐着個子都要比旁邊人高一截,確實是個打籃球的料。雖然“小黑皮”的稱呼不怎麼好聽,算有不是一種禮貌上的叫法,但他從小被人叫做“小黑皮”都聽慣了,也就不生氣了。並且那人臉上是帶着一種結識新朋友的笑容,又是打籃球的,比一般的青工還要有臉面一些。能夠代表一個廠去和另一個廠打比賽,是很令人羨慕的一件事。而和籃球隊員關係新近,也讓人臉上有光。在工廠,從來文體積極分子都是風光的。

   “我是自行車廠的,”小黑皮說:“你呢?”

   籃球隊員說:“我是鐘錶廠的。我們這一批,除了你們自行車廠,我們鐘錶廠,還有他們機牀廠,其他還有機械廠、儀表廠、木器廠、鑄造廠、鍛壓廠、模具廠,對了還有一個修建隊,是跟我們一起去給我們修房子的。”

   籃球隊員這個廠那個廠四處打比賽,消息果然比一般的人要靈通,想想居然還有建築隊跟在他們的車子後面,頗讓人覺得驚奇。小黑皮掏出一包牡丹牌來,彈出一支,遞給籃球隊員。籃球隊員一看忙說謝謝,接過了,摸出打火機打着火,先給小黑皮點上,纔給自己點。一包牡丹牌要四角九分,老職工如老葉師傅和司機老王也不過抽的二角幾分的飛馬和大前門,這小黑皮一亮手就是一包牡丹,出手真夠闊綽的。籃球隊員這下小黑皮也不喊了,問他:“你叫甚麼?”

   小黑皮暗自得意,卻淡淡一笑說:“劉衛星。你呢?”

   “仇封建。”籃球隊員說:“我本來叫仇泰安,後來自己跑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叫封建了。”

   小黑皮劉衛星笑了,問:“爲甚麼叫封建呢?”

   “泰安這個名字一聽就四舊、就封建,我正好姓仇,跟封建有仇,就正過來了。”仇封建解釋說,“平安電影院都改叫革命電影院了,我還不改?”

   劉衛星覺得這個籃球隊員是個直腸子,標準的四肢發達頭腦簡直的運動健將,是個可以結交的人,便起身對仇封建身邊的人說:“我們換一換如何?”

   仇封建身邊的人搖搖頭。他靠着窗戶,當然不肯換。又睡得正好,被兩個人說話吵醒,心裏正不耐煩,裹緊了身上當被子蓋的一件工作服,換個姿勢,把頭擱得更舒服點,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劉衛星覺得無趣,朝仇封建聳聳肩,表示沒有辦法。

   仇封建卻搖晃一下身邊那人,說:“徐長卿,別睡了,我們講講話。你們機牀廠這次來了多少人?”

   那叫徐長卿的青年睜眼回答說:“六十多個人。”這個徐長卿有點蔫頭搭腦的,回答完便又眯着了。

   劉衛星聽了他的名字鬼鬼祟祟地笑,“徐常青?喲,跟洪常青一樣?黨代表啊。”

   仇封建推推劉衛星的背,在他耳朵邊小聲說:“這輛車上頂好看的小姑娘就是他們機牀廠的,喏,前三排那個穿線呢格子梳兩根辮子的,是他們廠有名的廣播員,一口普通話,講得不要太標準哦。我們去他們廠裏打比賽,都是她坐在主席臺上播的音。”

   劉衛星一聽前面有美女,頓時眼睛都亮了,站起來往車頭那邊走,假意問老葉師傅:“師傅,我們中飯都沒喫,晚飯在哪裏喫呢?我又不是去打美帝蘇修,頓頓都喫壓縮餅乾。水壺裏的水也喝光了,嘴巴幹得來要死。”

   老葉師傅也站起來,轉身朝着大家,大聲說:“同志們,晚飯請放心,廠裏食堂已經預備好了飯菜,還有老職工組織了歡迎隊伍,到時候會敲鑼打鼓來歡迎你們這些新職工。再忍兩三個鐘頭就到了。這裏早就出了浙江,進入安徽了。”

   “一個徽州朝奉②,有啥稀奇。窮來兮的地方,又不是啥外國大馬路,用得着這麼激動嗎?”劉衛星嘟嘟囔囔地說着,一邊往回走,一邊看穿那個格子衣服梳辮子的女青工。那女青工本來靠着身邊的女伴在睡覺,被老葉師傅吵醒,懵裏懵懂地睜開眼睛,正拿手揉,一點沒注意有人在看她。

   劉衛星走到她邊上時拿死眼看了她兩下,回到座位上扭頭對仇封建說:“確確實實好看,漂亮,賣相靈的。皮膚老白,眼睛老大。這女的叫啥?”

   仇封建捂了嘴在他耳朵邊上說:“我聽見他們叫她小申,申甚麼就不知道了。”

   劉衛星轉頭問徐長卿,“叫申甚麼?”

   徐長卿把工作服的衣領再豎高點,遮住大半張臉,裝睡不回答。劉衛星撇撇嘴,再不理他,繼續扭頭和仇封建說三道四,說東道西,一路都沒有停。徐長卿卻睡不着了,閉着眼睛想剛纔老葉說的話。

   老葉說的老職工,是最早一批來這個位於安徽大山裏的後方基地的,至今已經有七八年了,比他們早一批來的也有三年。這些職工都是抽調上海各大工廠的技術人員精兵強將來開設的分廠,許多工廠一分爲二,一部分留在上海完成指標任務,一部分遠赴大小三線從頭幹起。光是五八年到六六年,就有二十三萬職工隨廠遷到陝西、甘肅、青海西北地區,華東則是江西、福建、安徽,遠到雲、貴、川、湖南都有上海工廠的後方基地。

   這些地方,當時稱爲“大小三線”。所謂“三線”,沿海邊疆的前線地區爲一線;三線爲四川、貴州、雲南、陝西、甘肅、寧夏、青海等西部省區及山西、河南、湖南、湖北、廣東、廣西等省區的後方地區,共十三個省區;二線指介於一、三線之間的中間地帶。其中川、貴、雲和陝、甘、寧、青俗稱爲大三線,一、二線的腹地俗稱小三線。根據當時中央軍委文件,從地理環境上劃分的三線地區是:甘肅烏鞘嶺以東、京廣鐵路以西、山西雁門關以南、廣東韶關以北。這一地區位於我國腹地,離海岸線最近在700公里以上,距西面國土邊界上千公里,加之四面分別有青藏高原、雲貴高原、太行山、大別山、賀蘭山、呂梁山等連綿山脈。這些山脈作爲天然屏障,在準備打仗的特定形勢下,成爲較理想的戰略後方。

   中國工業建設之初,是受蘇聯專家的指導,主要工業都放在沿海和東北,那裏各行配套工程已經有了基礎,底子好,見效快。但也有弊端,一旦和美國臺灣開戰,並且當時已經在朝鮮戰場和美國開着戰,沿海馬上便會成爲前線,國防工業馬上首當其衝受到威脅。基於這個原因,毛澤東提出的156個建設項目不能全部放在沿海和東北地區,特別是在朝鮮正在打仗的情況下,更不能這樣做,要安排一批項目到西部去搞,國防建設項目要有近一半安排在西部。根據毛澤東的這一意見,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與蘇聯方面進行了反覆協商,最後決定106項民用工業企業的21項,建在西部地區,44項國防工業企業中的21項,擺在西部。使過去幾乎沒有工業的中西部地區建起了一批輕、重工業。從65年起,三線建設正式啓動。

   六五年四月,周恩來代表中國政府請巴基斯坦總統阿尤布·汗向美國總統約翰遜傳話說:“如果美國把戰爭強加給中國,中國將奮起抵抗,戰鬥到底。不管來多少人,用甚麼武器,包括核子武器在內,可以肯定地說,它進得來,出不去,必將被消滅在中國。”可以說,三線工廠是建立在可以防備核戰的理念下誕生的。

   六九年中蘇關係惡化。爲了對付來自蘇聯的軍事威脅,毛澤東又提出了一個“小三線”建設的思路。這個思路就是:各省特別是進行三線建設的各省,再建設成本省自成體系的“三線”,這樣,既可以使“大三線”與“小三線”兩個體系環環相扣,形成一個大系統,也可以將三線建設深入到中小城市、縣城乃至鄉村,使我國形成支持長期戰爭的工業基礎。

   安徽後方基地,就是上海小三線的搬遷目的地。涉及軍工、基礎工業和短線產品342個項目458個工廠。這一批職工去的地方是安徽績溪縣,共有八個工廠,組成一個完全配套的炮彈生產系統。

   天黑以後,車隊終於到了工廠所在的巧川村後方基地。這個巧川村,離績溪縣城,尚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工廠完全處於大山深處,一條小路彎進去,是兩座山之間一條狹長平緩地帶,鄉民在谷底種點莊稼,村莊人煙並不稠密。

   劉衛星看了這一路的情況,罵一聲“冊那”,說:“這個鬼地方,我們都找不到,別說美帝蘇修了。”

   他這一句話,說出了大多數人的心聲,個個望着窗外的鄉村景色,失望得連血都凍住了。

   車子進入廠區,慢了下來,廠區裏亮着一盞盞一百支光的大燈泡,路兩邊都是歡迎的職工,果然就像老葉說的那樣,敲鑼打鼓張燈結綵的,像過節一樣。工廠畢竟是工廠,廠房倉庫辦公樓宿舍一應俱全,基本和上海的工廠差不多。當然也應該是差不多的,因爲修建這些廠房倉庫的人,就是上海過去的基建隊。

   司機老王把車停穩,鬆一鬆腰說,累死了。

   老葉招呼衆人拿好隨身攜帶的小件行李,跟着他下車排隊,等着安排住宿的地方。

   車門打開,衆人跟着老葉下了車,一個年青女職工擠過擁擠的人羣來到他們跟前,叫一聲“老葉”,說:“老葉,到了?路上還好吧?累了吧?有東西嗎?我來我來。”

   老葉笑呵呵地把一個印有上海字樣的灰色拎包交給那女職工,說:“還好還好,就是路上灰大了些,你看,頭髮都成白的了,這一車的人,個個都是白毛女。”

   “哦喲,真的是,一身的灰。回去洗澡回去洗澡,我熱水早燒好了,滾了五隻熱水瓶,讓你洗個舒服。帶甚麼東西了,這麼重?”那女職工愛嬌地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老葉笑呵呵地說:“你爸媽叫我帶給你的,還有你要的衣裳料子,好多東西。你先回去,我把他們安排好,馬上就好回去了。”老葉對青工們兇巴巴的,對這女人倒是和言細語。

   司機老王休息了一會,有精神了,跳下駕駛座,對老葉和那女人說:“小朱,洗澡水燒好了,老酒準備好了嗎?請我去喫兩杯?有甚麼好的下酒菜?”

   那叫小朱的女職工抿嘴一笑,說:“老王師傅,歡迎歡迎,平常辰光請都請不到呢。老葉,那我先回去了。老王師傅,再會喔。”拎了包,擠出人羣,眨眼就不見了。

   劉衛星在一邊清楚地看着老葉和女人說話,喃喃地說:“冊那,老葉像個鴉片鬼,他老婆倒是好看的呀,不曉得怎麼被他哄到了手,福氣好得來。”

   周圍幾個青工都聽到了他的話,雖然累得不想說話,但心裏也都同意他說的。這老葉師傅本人長得不起眼,他老婆倒真是漂亮的,就像電影《春苗》裏的那個赤腳醫生,白皮膚大眼睛,神態又溫柔,語氣又和順,身材又苗條。這老葉交了甚麼好運道,額骨頭這麼高,碰到天花板了,娶了這麼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老葉師傅叫齊了他帶的這一輛的新職工排好隊,跟在別的車上下來的新職工後面,往廠裏爲新職工準備的宿舍走去。一路上老職工夾道歡迎,彩旗在夜色裏被初春的風吹得啪啪地響。夾道歡迎的除了老職工以外,還有他們的孩子,都不大,五六歲的樣子,還有更小的,被抱在大人的懷裏。

   這一羣在車上坐麻木了神經的新職工看着先來的人的生活狀態,忽然明白了這就是他們的未來。本來這些新職工裏,有的是厭倦了在上海沉悶壓抑的政治氣氛,有的是想換換環境,有的是想看看上海以外的世界,有的是要騰出房間讓給兄姐結婚,有的是被廠裏或學校所逼,有的就是按資排輩輪到了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離開熟悉的城市,遠赴外地,總會讓人隱約地生出一點求變求新的希望。雖然對他們來說,全國所有的地方都不如上海好。那些到新疆黑龍江雲南插隊落戶的老三界們,在寄回家的信中早就一千遍一萬遍地訴說過外邊的辛苦和艱難,但不臨到頭上,怎麼也不相信。

   那些作死作活硬要留在上海的人,想盡辦法也要留了。有一動員到他就哭的,有一旦風吹草動就喫中藥裝病的,有去醫院開病假的,有走後門請客送禮的……千奇百怪的理由和手段,就是爲了留下不走。

   在舊職工歡迎的鑼鼓聲中,是新職工哭喪的臉。不停有人在罵罵咧咧,一直罵到了工廠爲他們準備的宿舍。

   一走進這宿舍,新來的職工又都罵上了。

   小黑皮劉衛星第一個發火,把手裏拎的網線袋往地上一扔,罵道:“冊那③,你們騙人哦。這是宿舍?我沒住過宿舍是吧?你們騙我沒住過宿舍是吧?有這麼大的宿舍嗎?哦喲,阿拉鄉下人是吧?一輩子沒見過宿舍是甚麼樣的?你們是不是也住這樣的宿舍?啊?這麼好的地方,要不要我們換一換?”網線袋裏裝的是洗臉盆、洗腳盆、毛巾、牙刷、漱口杯、肥皂盒、鋁製飯盒、軍用水壺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這些東西往地上一扔,發出響亮刺耳的撞擊聲音,嚇了旁人一跳。

   別的人也恨不得砸點甚麼東西藉以泄憤,但想想這些東西都是要自己花錢買的,便抓住網線袋輕輕放在地上,打量着這間大得不得了的所謂的宿舍。

   這不是一間宿舍,這也不是幾間宿舍,這是一間兩三百米平方米大的倉庫。嶄新的倉庫,還沒使用過,高高的屋頂上掛着一百支光的白熾燈,一溜掛過去,掛了有好幾個。只有燈泡,沒有燈罩,這麼多高照明的白熾燈亮着,這間倉庫明亮得一覽無餘。甚麼都沒有,只有上百張雙層鐵架子牀。這百十來張雙層牀靠倉庫的牆兩邊相對放着,中間隔開一條兩米來寬的過道,過道上方拉了一條鐵絲,鐵絲上掛了一塊綠色的綢子布,像是主席臺上做幕布做彩旗的那種廉價布做的。這塊綠色綢布會掛在這裏的唯一作用,看來是隔開兩邊的牀。

   這不但是一個用倉庫改的臨時宿舍,還是男女共用。女青工看着這個情形,實在是心慌到了極點。

   老葉和別的老職工一起勸這些失望透頂的新職工,老葉說:“宿舍還在建,等建好了你們就可以住新工房了。”

   旁邊一個腰圓膀粗的老職工看着這些沒精打采的新職工,帶點不耐煩地說:“是有帶衛生間的新工房哦,有陽臺有竈間有衛生間,你們在上海也住不上這麼好的房子的。不是我說,你們哪家人家有獨用的煤衛?站出來我們認識一下?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光明的,要帶着發展的眼光看待事物嘛。跟你們一起來的就有修建隊,他們可是專門爲了你們來的,就是給你們蓋新工房的。你們一來就有煤衛齊全的新工房住了,我們還住的老宿舍。比起我們,你們已經很幸福了。”

   老葉介紹這位師傅說:“這是武保隊的童隊長,今後就由他負責你們的安全,你們有甚麼事,都可以去找他。”

   “武保隊?甚麼是武保隊?”劉衛星問?

   “武裝保衛隊。還能是甚麼武保隊?”童隊長說。

   “我們都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一顆紅星心向北京,又沒有階級敵人,要甚麼武保隊來保護我們?”仇封建開口問。

   童隊長冷笑一聲,“你說沒有就沒有?我怎麼聽見有人在唱黃色歌曲?我告訴你,唱黃色歌曲的就是壞分子,就是武保的對象。好了,各人找各人的牀鋪,牀架上都寫得有你們的名字。男同志這邊,女同志那邊,不要亂來。都動起來,站着不動做甚麼?還想我來幫你們鋪牀?快!都行動起來,這麼晚了,不想喫飯了?”

  童隊長恩威並濟地說着話,又是罵又是哄,把滿心怒火的青工們彈壓住,這時隨車隊一起來的行李也被老職工送到了,童隊長又大聲說:“好了,你們的行李來了,各人來領。慢慢來慢慢來,一個一個來,不要亂搶,不要拿了別人的行李!喂,你!嘿,老子不管了,讓你們搶去。”

  老葉熱情地幫新職工搬行李,一邊對童隊長說:“算了算了,纔來嘛,難免的。”一邊維持秩序。

  亂哄哄地搶了一陣行李,這個說你拿了我的鋪蓋,那個說那個是我的箱子,等到把地上所有的行李箱子分完,已經快九點了。老職工新職工都餓得要死,有的人把行李往貼有自己名字紙條的光牀架子上一扔,也不打開鋪好褥子被子掛上帳子,就吵着要去食堂喫飯。又罵那些檢查自己的行李是不是完好的人囉裏八嗦,要檢查喫好飯回來再檢查好了,又不會是在半路上丟了,左右不過是大家混拿了,回頭找到了換過來就是。

  老葉看得直搖頭,對童隊長唉聲嘆氣,說:“我下次再也不幹這個差事了。本來是想借機回趟上海,哪裏曉得這麼累。”吵吵嚷嚷地總算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的牀位了,老葉累得嗓子都啞了,對童隊長抱怨說:“再迎一次新職工,我的半條命都要沒了。”

  童隊長笑罵說:“你本來就只有半條命,誇甚麼口呀?你老婆準備好了酒菜等你回去,你怕是早就在這裏呆不住了吧?”

  “放屁!”老葉說:“你才半條命。我不把這些小青年安頓好,對上頭交不了差。老童,食堂有啥好喫的?”

  童隊長看看弄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條斯理地說:“你們到得晚了,食堂已經關門,煤爐也封了,只有饅頭和發糕還有,我讓人抬來,大家將就一下。”

  這話一說,連老葉都開始罵娘,更別說新職工了。但聽得罵聲一遍,女青工哭聲四起。

  有人抬來了幾屜半冷的饅頭和發糕,放在倉庫宿舍的空地上,童隊長和他的武保隊的人維持着秩序,一邊罵一邊發乾糧。

  又有領導模樣的幾個人在饅頭髮糕後面走了進來,童隊長說:“同志們,廠領導黨支部書記方書記來看望你們了。大家歡迎!”一邊拍手歡迎,一邊示意新職工鼓掌,請領導講話。

  那方書記擺了擺手,笑眯眯地說:“大家都累了,我也不打擾你們喫飯休息了。我只說一句話:這裏,從今往後,就是你們的家了,大家愛廠如家,共同把三線建設好。別的我就不多說了,大家先喫飯吧。”

  他話說完,新職工一個也不動手,既沒有人鼓掌,也沒有人搶冷饅頭,方書記和別的領導又說了許多安慰的話,童隊長哄着大家來拿饅頭。終於有人餓不過,也挺不起骨氣來用絕食表示抗議,方書記和童隊長們看見有饅頭在進了飢餓的人的嘴,像是完成了一件壯舉,滿意而去。

  領導一走,老葉等老師傅也覺得任務完成了,可以交差了。新職工只有冷饅頭可喫,他們回家可是有熱飯熱菜熱水澡熱被窩等着,都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去。打了兩個呵欠,把廁所和水槽指給新職工們看了,說聲明天見,轉身就走了。

  喫完饅頭髮糕,倉庫宿舍裏闢辟啪啪的一片開箱子的聲音,新職工一個個都忙着掛帳子鋪褥子,箱子包袋放在牀下,忙得沒工夫閒話,等這些事都做得差不多了,纔有女青工想起來把中間隔斷的布幔拉上。累了一天,沒精神去洗漱一下就倒在才鋪好的牀上,帳子放下,不知是誰去關上了燈,黑暗和疲倦一起襲來,剛要入睡,就聽見女青工壓抑的哭聲傳出。

  這哭聲就像是長了翅膀和腳,會傳染,一會兒之後,女工宿舍那邊已經是哭聲一片,過了一會兒,男工宿舍這邊也有隱約的哭泣之聲。

  到廠的第一夜,就是在男女的哭聲中渡過的。

注①

茄根:J

皮蛋:Q

老K:K

愛司:A

葫蘆:3+2的組合,如QQQ44。

姐妹:2+2的連續組合,如3344。

駝背:3+3的連續組合,如333444。

注②徽州朝奉:韓奉是典當行掌眼夥計的稱呼,徽州自古地少人多,子弟除讀書外,多經商,到當鋪當夥計是一種主要職業。無徽不成鎮,有鎮必有當。因此“徽州朝奉”即是一種身分上的判斷,也帶着一點輕視,畢竟當鋪是盤剝利息的營生。

注③冊那:方言,類似於北方的“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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