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天地
轉眼過了春節,天氣一天天變暖,柳條開始爆青,趙薇薇的心情卻仍和冬天一樣冰封着。春節裏談力約她喝了一回咖啡,又沒了下文。二月十四情人節那天,那個梁叔叔卻從杭州蕭山快遞了一束紅玫瑰來,是送到家裏的,馬上整個趙家都知道了,叔伯姨媽姑奶奶全都擠在趙薇薇的房間裏,問她打算怎樣。趙薇薇怒衝衝對趙爸爸說:“只要你同意以後我叫你一聲大表哥,那就行。”回頭把這事跟潘書一說,幾乎沒有笑折她的腰。
趙薇薇懶得搭理這個姓梁的,也就沒回個個音信給他。沒想到過了幾天,他卻到上海來了,有酒店賓館不住,偏要住到趙家去,又正好是週末雙休日,在家裏是怎麼也避不開,趙薇薇一氣之下,跑到外婆家去住了兩天。梁先生成天陪着趙媽媽搓麻將,贏了趙媽媽和趙家的鄰居阿姨幾個蔥姜錢,頓時把趙媽媽也得罪了。跟趙爸爸說這個人不識相,我的錢他都敢贏?雖然錢是小錢,不夠買條大黃魚紅燒燒,但勿會得看眼色、接翎子,就是一個阿木林。戇人是戇,阿鄉是鄉。這句“戇人是戇”是從“港人治港”那裏派生出來的,在滬語中,兩句話的發音基本沒啥區別。
趙媽媽的經典笑話是這樣的:有一次有個北京的遠房親戚家的女兒來上海玩,住在趙家,人家父母打電話來道謝,趙媽媽接的電話,客氣了兩句,叫小女孩去接電話,說:“阿囡,儂鄉下頭爺孃打電話來了。”趙薇薇忙說:“媽,那是北京,不是鄉下。”於是趙媽媽改口說:“阿囡,儂北京鄉下頭爺孃打電話來了。”
這次趙媽媽覺得趙家這個曲裏拐彎的親戚“鄉”得很,馬上不高興了,命令女兒趕緊把這個人打發走,天天紅燒大黃魚、面拖小黃魚地侍候着,“欠伊的”?
趙薇薇巴不得的一聲,正想怎麼開口趕人,正好談力回來了,打電話約她見面,她馬上說好,就在新天地的“星巴克”好了,下午兩點。轉身又打電話回家,告訴梁先生下午兩點去新天地的“星巴克”等她,那邊梁先生歡歡喜喜地答應了。這裏剛放下電話,又有電話進來,卻是師母秦女士打來的,說上次那位生物博士尚黼先生,自從見了她後,就唸念不忘,這不,因有事回國,便又請師母牽線,想再和趙小姐見一面。
這一來倒把趙薇薇氣得笑了,平時一個約會也沒有,這下倒好,一下子有了三個。怎麼糊里糊塗的就成了香餑餑了?一時覺得有趣,就答應了,說下午一點半,在新天地的星巴克。她想先把這個打發了,再把梁先生也趕走了,正好和談力喝喝咖啡,有一下午時間,甚麼不好談?還省得來來回回,又要換衣服又要化妝打扮的。
喫午飯時,趙薇薇看見潘書穿着薄薄的金茶色羊絨高領衫,新燙過的長卷發放下來,直披到半背,挑染了幾綹酒紅色,更襯得她柔媚無比,臉上的妝也精緻得像廣告上的女明星,忍不住在她臉上掐一把,問:“嫩是嫩得來,十八歲好看了。打扮了介漂亮,到啥地方去?相親?”說出“相親”兩個字,就忍不住好笑。
潘書用一把小茶匙舀了飯往填得好好的脣形裏送,瞟她一眼說:“阿拉沒介好運道,三天兩頭的相親。你當人人都跟你一樣,吃了介空,除了相親,還是相親?下午在新錦江有個招商會,我吃了飯就要去。你呢?下午幹啥?看你這個樣子,也是要出去了?”
趙薇薇“咦”一聲說:“巧了,我也往那個方向去了,你帶我一段,就說我和你一起去那個招商會,這樣我就不用請假了。”
潘書似笑非笑地說:“真的是相親?”
“勿是,”趙薇薇賣個關子,又說:“是四國大戰。”看潘書睜圓了眼睛,盯着她不放,手裏一勺飯停在空中,像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樣子,便笑着把下午安排了要見三個人的事說了,“下午我就不回來了,儂幫我打卡。”
潘書這才把勺子遞進嘴裏,嚼了兩下吞了,說:“有人要玩H,當心燒着自己。請假打卡都沒問題,不過我好奇死了,想過去看一眼。這樣的好戲不看白不看,比電影還精彩。你放心,我不出聲,就在旁邊帶一眼。在甚麼地方?我中間溜出來一趟。再說,我也想見見你的那個項目工程師,甚麼人這麼大膽,敢白相阿拉薇薇小姐。”
趙薇薇素來爽氣,不然也不會讓這樣的局面出現,聽她說要來軋鬧猛,說:“講好了,只可旁觀,不許出聲。下午兩點鐘,新天地的星巴克。”
潘書看一下她的衣服,因大樓裏有暖氣,沒穿外套,身上是一件咖啡色的長V形領羊毛衫,裏頭是一件白色真絲襯衫,便說:“鈕頭扣扣牢,當心咖啡潑到真絲上去,洗不掉。”
趙薇薇一怔,才明白她是說當心有人會潑咖啡,笑罵道:“男人才不會做這種事,你當是你呢。”
“我這輩子也沒潑過人家一杯水,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潘書答,兩人喫完飯,收拾好了,結伴而去,潘書開車先把趙薇薇送到新天地,自己再轉去新錦江大酒店。
趙薇薇在星巴克找了張桌子坐下,要了杯咖啡,拿出一張報紙來看。纔看沒幾個字,就有人坐了下來,她當是尚黼,抬頭一看,卻是談力,便說:“你來早了,我們約好是兩點。”
談力聽她口氣冷淡,知道她不高興,說:“我和人有約會一向早到的,反正要出來,在哪裏不是等?”又低聲說:“薇薇,對不起,我知道是我太忙了,讓你不高興。”
趙薇薇嘆口氣,放下報紙,說:“忙的是工作,我能理解,那每天打個電話總可以吧?”看看眼前這個人,要說有多好多稱心,多麼喜歡,也說不上,不過是這麼多相親的人中,最合適的一個。但愛情呢?那種讓人可以生可以死的愛情呢?難道真的只是存在老電影之中?只是爲了嫁人,就可以隨便挑個不算太討厭的就嫁了?近年來有個詞非常流行,叫“恨嫁”。原來以爲照字面的意思,是恨找不到可以嫁的人,後來才知道這是粵語,意思是“想嫁得不得了”。資深少女如她,也真是“恨嫁”了。可是再恨嫁,也不能隨便就找一個人嫁了吧?自己這些年,不停地相親,早把愛情忽略了。愛情這個縹緲的東西,到底存不存在?難道這一生就不能擁有?
談力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一來是真的忙,每天從工地回到宿舍,飯都不想喫,倒下就想睡,二來山裏通訊也不好。這個工程,我還要跟幾年,往後幾年是設備調試,在那邊的時間只有更長的,一年裏大半的時間都會放在那裏。薇薇,如果你能陪我過去,那我們可以……”看一眼趙薇薇,“我知道我這個要求太過分了。”
趙薇薇心裏有些涼意上來,過了一會兒說道:“再見,談先生。”
“薇薇,我……”
“你剛纔還說每天從工地回到宿舍,飯都不想喫,倒下就想睡,那我過去幹甚麼?我過去能幹甚麼?要我放棄我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我想我沒那麼偉大和無私。”趙薇薇無力地笑一下,“談先生,你如今的狀況,實在不適合我,也不適合相親談朋友。”
談力也同意,“是,可是我對你有很大的好感,像你這樣的人,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取捨,談先生,有一個詞叫取捨。就看你覺得那一個更重要,”趙薇薇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麼幸運可以做這樣的取捨,但凡有這個需要的人,已經不是我這樣的普通人了。談先生,你的前途遠大,十年之後,說不定我會在新聞裏聽到你的名字,但我不想在戈壁荒原上過上十年,我只是一個上海小女人。”
談力握住她的手,“薇薇,失去你,將會是我一生的遺憾。”
趙薇薇“嗤”一聲笑出來,說:“外交詞令都能這麼流暢地說出來,可見你是早就想好了,謝謝你給我這個面子,讓我拒絕你。將來我會指着報紙上你的照片對我的孩子說,看到沒有,這個人,以前追求過媽媽,但媽媽拒絕了。”
談力也笑了,緊了緊她的手,說:“再見。”然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趙薇薇用目光送走談力,收回來時,正好尚黼來了,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在趙薇薇臉上掃過兩遍,還不能確定是與不是,站在邊上問:“是趙小姐?”趙薇薇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說:“不是。”
尚黼愣一下,歪身坐下來說:“對不起,趙小姐,我來晚了,沒想到會堵車。”
趙薇薇冷冷地看着他,問:“這位先生有甚麼事?”
這裏美國尚先生還在說對不起,一邊臺灣梁先生已經來了,手裏拿了一支玫瑰遞上來說:“趙小姐,情人節過了,這玫瑰便宜了不少呢。”
尚黼長出一口氣,說:“剛纔我還真的以爲認錯人了。我就說是趙小姐吧,我認人還是有點眼光的,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但趙小姐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回去之後我就一直想着趙小姐,這次本來不是我的差,但我爭取來這個出差機會,就是想再見一見趙小姐。趙小姐,我已經有綠卡了,你要是同意和我結婚,我馬上就可以申請你過去。”
趙薇薇想滑稽得來要命,怎麼不但一天之內有三個約會,還有兩個求婚呢?今年走的桃花運?我是有不是該去買彩票?
梁先生聽尚黼這麼說,轉頭過去問他,“你是誰?”
尚黼也問:“你是誰?是這裏的夥計?那來杯卡普奇諾吧。趙小姐,你要甚麼?”
梁先生被誤認爲夥計,頓時氣了,說:“薇薇,這人是誰?”
趙薇薇看着這兩個活寶,啼笑皆非,轉頭一看潘書坐在角落一張桌子上,用包擋着臉,眼睛彎成了月牙兒,估計是在忍着發笑,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潘書指一指自己,看她點點頭,拿了面前的咖啡移到趙薇薇這邊來,笑着招呼道:“你一定是梁叔叔,可不就跟薇薇形容的一個樣?”和臉腫腰圓五短身材的人打了照面之後,又問戴眼睛的,“這位一定是尚先生,美國來的生物博士,幸會。我的趙小姐的朋友,特地來認識一下博士的。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幾個真的博士呢。”把手撐在下巴底下,用一臉崇拜的神情問:“尚先生,不知你研究的是甚麼項目?是不是要拿小白鼠做試驗?”看尚黼是要開口說話的樣子,忙道:“哎呀,你千萬別說,我就怕這些。薇薇也是,膽子夠大的,我倒不知道她這麼勇敢無畏,敢和尚先生做朋友。”掉頭問趙薇薇,“薇薇,你就不怕?”
趙薇薇看她做戲,心裏笑得要死,臉上繃着不笑,應聲說:“怕,怎麼不怕?咦,你也別說了,掛在嘴上幹甚麼,我被你說得,汗毛都豎起來了。”
潘書衝尚黼皺一下眉頭,說:“薇薇跟你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尚黼呆視着潘書,忽然間面紅耳赤,潘書移過去一點,像是在仔細研究他,“尚先生,是不是這裏暖氣開得太熱了?”尚黼看着面前這張笑盈盈的臉,再呆,也知道是在戲耍自己,半天才說了一句話:“趙小姐,打擾了。”起身落荒而走。
趙薇薇一直知道潘書對男人的魅力,但這麼短兵相接地近身觀戰,還是第一次,只把她看得暗中讚一聲“譁”,十分慶幸自己不是男人,也不是她的情敵,不然,一成的勝算都沒有。
梁先生同樣看呆了,但好在也是在生意場上的人,見多識廣,不像是尚黼那樣關在實驗室的書呆子,見了美女,還懂得欣賞,問道:“薇薇,你這位朋友,是個藝人吧?不知出演過甚麼角色?好像很面熟,是不是拍過那個甚麼甚麼的廣告?”
趙薇薇心裏其實十分不爽,像談力這樣的好男人,只能讓他走了;留下來的,又不是看得上的,嘆口氣,對潘書說:“我們走吧。”
潘書當然知道她煩甚麼,點頭說好,走出兩步,轉身對梁先生笑說:“梁先生,再會。”
梁先生聞言一喜,問:“幾時?”那語氣,像是得意自己有這樣的急智,說得出這麼俏皮的話來。
潘書似嬌似嗔地一笑,說:“那就留意一下最新的廣告啦。”眼中一點亮光一閃,笑意飛出,不等落在哪個角落,早被趙薇薇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