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想光明磊落地陪着你
冬日的氣息越來越濃重,寒意比往年要來得早。
站在陽臺上,望向天空毫無朝氣的太陽,突然間很期盼下一場鵝毛大雪。
西米走到我身邊,“下午有甚麼活動嗎?”
“和明祈玉去看電影。”
“梔子,你和明祈玉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有點。”我不否認,有時,我也非常害怕這份親近,總覺的隱隱的不安。
潮溼的風拂在臉上,吹亂了發,我不自覺地哆嗦了下,“西米,你知道嗎?我只是覺得他溫柔得像一個久別的長輩。不知道是不是我感覺錯誤了?”
下午,明祈玉開車來學校接我。
我看着他,不說話,他被我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識地摸了自己的臉,然後笑了,“怎麼了?我臉上有髒東西?”
“明祁玉,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想追我啊?”這個念頭在我心裏徘徊了許久,如今終於鼓足了勇氣要問清楚。
“你哪隻眼睛看出來的?”
“兩隻眼睛。”
“自戀。”
“你看,你一個商界翹楚老來找我這個小蝦米看甚麼電影呢?”
“我說過了,跟你在一起很快樂。”
“你真不喜歡我?”我又問。
“喜歡。”
“看吧,說到底你還是想追我。”我有些得意,自己的猜測原來是正確的。只不過下一秒,他的話讓我呆住了。
“沈大小姐,我有未婚妻。”
“噗……那我是不是該慶幸這麼長時間我都沒有被你未婚妻揪頭髮、扇耳光?”
“她是個淑女。”明祈玉看向遠方。
“淑女也有抓狂的時候,哎,以後我還是少跟你接觸吧。”
“想太多,她明年回國,到時候安排你們見面,她一定會喜歡你。”
在電影院前巧遇霍君延,還真是有些狗血。
他倒不是一個人,身邊跟着周妤笙,周妤笙親暱地摟着他的手臂,對着我和明祈玉微笑,問我:“這是你男朋友嗎?”
我沒理會,拉着明祈玉就要走。
明祈玉在我耳邊嘀咕了聲“小孩子”。
我嘟着嘴,停住了腳步,“我爲甚麼要走?我怕他們做甚麼?”
“你前男友?”
“算……是吧。”
“說實話,以我男人的角度看,他身邊的女孩沒你漂亮,但是比你有氣質。”
“明祈玉,有你這麼滅自己人威風的嗎?”
“事實。”
明知我就要生氣了,這廝還不知死活地亂說話。
此時,霍君延和周妤笙早已進了電影院。
我瞥了眼明祈玉,一腳踩着他的鞋子,他哇哇大叫,惹來周邊人的駐足,真夠丟人的。
“喂,你叫那麼慘做甚麼?好像我非禮你一樣。”我怨念道。
“疼,真的很疼。”
這人未免太脆弱了吧。
我想起了霍君延和曲少恩,以及北陌,我身邊的男孩子似乎都比明祈玉有男子氣概,至少,記憶裏,那麼多年,他們從沒在我面前這樣大聲慘叫過,他們都是那種比較能忍能裝的人。
“發甚麼呆呢?你行啊,這種情況下都能發呆。”明祈玉推了我一把,我沒站穩,差點摔倒,幸虧明祈玉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驚嚇後,我終於忍不住地拿包砸他,“謀S啊?”
“注意形象。”他一邊躲着我,一邊頗爲嚴肅地說。
“我……不……去……看……電……影……了……”我一字一頓地說,然後拉着明祈玉離開。
上車後,他突然壞笑着問我:“你是不是還愛着那男孩子?”
“愛個毛毛。”我不屑地說。
“喫醋了還不承認,梔子,你有時候真的是死鴨子嘴硬。”
“滾,我哪裏會喫醋?我喜歡的是別人,不是他,跟他在一起就是個錯誤。”
“是嗎?”他笑笑,發動車子,“電影看不成,那就陪我去見客戶吧。”
“喂!真當我三陪啊!”我不滿道。
後來,明祈玉接到了一個電話,我正無聊地看着窗外,車子突然停下,後面的車撞上來,然後滿世界裏緊急剎車的聲音,我被嚇到,心砰砰砰亂跳。
明祈玉似乎還沉浸在方纔的電話裏沒回神,我解開安全帶,下車,看了看車尾,因是好車,所以倒也沒撞壞,只是撞上來的那輛車車頭報廢了。
“怎麼開車呢?”司機怒氣衝衝下車,怒瞪着我。
“抱歉抱歉,你的損失我們會賠的。”
聽我這樣說,司機的臉色平穩了許多。
這時,明祈玉也從車上下來,“交警馬上到。”語氣淡淡,臉色陰沉。
“原來是明哥,明哥還記得我嗎?我是阿亮啊。”司機一改之前的神色,興奮起來,眼睛都在發光。
明祈玉看了看面前的人,想起了甚麼,一副恍然大悟狀。
“明哥,你有急事就先走吧,我自己去修車。”
明祈玉也沒有說甚麼,寫了張空白支票給阿亮,“我有急事,先走了,抱歉!”
阿亮連連點頭,把支票還到明祈玉手上,“明哥對我大恩大德我阿亮這輩子都忘不掉,怎麼還能讓你出錢?”
“拿着吧。”明祈玉沒多廢話,拉着我上車。
車子繼續行駛在暢通的道路上,我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明祈玉,“是出了甚麼事了嗎?”
“嗯,我先送你回學校。”
“我可以自己回去,你有事就先走吧。”
他在十字路口把我放下,然後疾馳而去。
到底出了甚麼事,讓明祁玉這樣的人能如此緊張彷徨?
我有些想不透。
等我到學校時,就看到霍君延站在女生宿管站門前。
他不是應該和周妤笙現在在看電影嗎?
我正打算無視他的存在,這人就攔住了我。
“就不能離明祈玉遠點嗎?”他蹙眉,沒好氣地問我。
“不能。”我直截了當地答。
他無奈地笑了,長嘆了一口氣,然後將一個粉紅色信封交到我手裏,“我爸的婚禮,希望你能來參加。”
蘇伊老師要嫁人了。
我打開信封,設計典雅的粉色的喜帖上印有他們的婚紗照,以及婚禮日期。
“下週六?”
“對,你一定要來。”
“如果到時候有事就不去了。”
“不行,甚麼事都沒有這件事重要。”他霸道地說。
“哪有你這樣的?強迫別人去參加婚禮。”
他正色道:“我就是這樣的人,就是要別人如我願。”
真像個愛胡鬧的小孩子。
夜晚,漫天繁星,許久都不見這樣寧靜的夜晚。
打着哆嗦站在陽臺上,將一件件剛洗乾淨的衣服掛在曬衣架上。
“那個女孩。”房間裏,西米突然叫了起來。
我把最後一件溼衣服掛起來,從陽臺出來,搓着凍僵的手,走到西米身邊,“甚麼女孩這麼讓你大驚小怪的?”
入眼的照片拍得很清晰,周妤笙挽着霍君延的手,兩人臉上都帶着笑容,那背後的建築我有印象,是霍家位於青嵐的別墅。
“他們之間真有JQ?”西米顯然不願意相信,要知道在她心裏,霍君延那算是完美男友。
“周妤笙是他未婚妻。”
“不會吧?”
“很般配不是嗎?”
西米搖搖頭,一臉不認同。“可是我不喜歡她,看上去很囂張。”
“人家是天生的高傲,也有高傲的資本。”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不像是你沈梔晴會做的事情啊?”
“嗯,我偶爾也會說句實話。”
我想起了甚麼,敲了西米的頭,“你明天不是要考雅思,你還看這些八卦網站,不想活了吧。”
“今晚放鬆一下。”她揉着自己的頭,小聲嘀咕。
儘管她是在藉助出國留學這件事讓她暫時忘記莫森,逃避現實,但她付出了太多的心力,我也希望她能夠得償所願,通過考試。
希婧開門進來,一臉春風得意的樣子,“西米,等你明天考完試,我和馬原請你喫飯,梔子也要去。”
“終於和好了。”西米綻開笑容,羨慕道:“分不開的情侶就是好。”
“就是說嘛,既然分不開那就和好算了。”
“在說你和霍君延呢吧。”她笑了。
我別過臉去,眼睛又看到了霍君延和周妤笙的照片,最近這兩人還真是高調亮相啊。
我不知道當初希婧和馬原爲甚麼會分開,也不懂如今爲何感情又回到了當初,只是感慨着世事無常,沒有甚麼事是絕對的,就像希婧那樣果敢的人,到頭來還不是回到馬原的身邊。
我和霍君延最後的結局是甚麼?起碼如今的我再不也會肯定地說,我和霍君延是再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第二天,西米去考試,希婧和馬原出去約會,我孤家寡人一個,坐在電腦前看電視劇。
不知甚麼時候,聽到客廳裏傳來腳步聲,接着宿舍的門被打開,西米垂頭喪氣地進門。
“沒到時間,你怎麼回來了?”
“我不想考,不想走。”
我懵了,有些生氣,“可你努力了那麼久。”
“我想通了,我要繼續等下去,等他回來,我不想當他回來後,我已離開。我賭不起,等了這麼久,我可不能讓自己半途而廢。梔子,我懂甚麼對我來說纔是最重要。”
我還能說甚麼?我甚麼也說不出口。
那一刻,我突然間有了一份自信,莫森和西米,一定會在一起。
我肯定着,堅信着,期盼着。
“好,我陪你一起等着他回來。”
原以爲霍家的婚禮必是隆重盛大,畢竟霍家一直是本市媒體最想報道的對象。可是,從霍君延給我喜帖後,一片風平浪靜。
霍君延接我去參加婚禮,我也沒有想到酒店宴會廳的人,寥寥無幾。
空氣裏散發着玫瑰的香氣,不遠處舞臺的兩側放着蘇伊和霍先生的婚紗照片,倒也是對相配的人。
我環顧了下四周,居然讓我見到了明祁玉,這讓我感到很意外,轉念一想,明祁玉與蘇伊是老朋友,來參加婚禮也是正常。
他正與兩三人笑談,不經意地轉頭就看到了我的存在。
我聽到他說:“失陪!”他的朋友便走開了。
他倒是很鎮定,徑自走向我,“明豔動人。”
第一次被人這樣誇,有些不好意思,我笑了笑。
今天爲了襯托喜慶,我特地穿着粉色呢子大衣,腳下是一雙紅色皮鞋,比平日的衣服顏色亮麗了許多。
霍君延擋在了我們中間,“梔子,你有可能不知道,這位明叔叔,他可是我舅舅。”他說得近乎咬牙切齒。
“啊?”我驚奇。可霍君延明明先前是不認識明祁玉的。
明祁玉淡淡地說:“蘇伊是我親姐姐,她原名叫明蘇伊。”
我很難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事實。
“可你們以前告訴我,你們只是好朋友的。”我想起了在“飛”餐廳的那一次見面,我不懂,姐弟關係有甚麼好隱瞞的。
“抱歉,那時我有我自己的原因。”
“那爲甚麼現在決定坦誠了?”
“你以後就會知道的。”他依舊給我打了一個啞謎,讓我不得其解,只能等待,等到那一天的到來。
明祈玉走遠,我若有所思地看着霍君延,“你甚麼時候知道的?”
“昨天。”
霍君延嘴角始終帶着笑意,我推了推他,“有沒有覺得自己討厭錯對象了?”
霍君延冷哼一聲,說:“沒,他一直都挺討厭的。”
“還是好好相處吧,畢竟要尊老。”我的語氣中帶有遺憾,心裏那個得意,霍君延這次算是丟大發了。
“喫醋喫到自家舅舅身上了,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你也不要在A市立足了。”
“他不安好心。”
腳步匆匆的聲音越來越近,宴會廳大門被打開,霍君延的父親出現,渾身上下無不透露着震懾力,他的臉上陰沉沉的,沒有喜悅,似有些擔憂。
霍君延臉色大變,忙跑過去,明祈玉也跟在其後。
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好奇心驅使着我的膽子變大。
隱隱地聽到霍君延父親在說話。
“蘇伊到底還是逃婚了。”
“我去找她。”明祈玉語氣沉靜。
“爸,我想你們操之過急了。”霍君延說。
“你懂甚麼?”一聲怒斥。
電梯門打開,霍君延和他父親先走進去,明祈玉扭頭,看到了我,眉頭蹙起,眼神變得哀傷,嘴脣微動,卻甚麼話也沒說出口,只聽電梯裏霍君延問了句“怎麼了?”
明祈玉才反應過來,笑着搖頭,走進去。
電梯門關上,世界再次恢復安靜。
我無措地立着,心裏有些緊張。
蘇伊老師難道不是自願嫁給霍先生的嗎?豪門逼親?
回到宴會廳,司儀便來通知,今天的婚禮取消,大家各自離開,到底是有些看熱鬧的人存在着的。
周妤笙出現在我面前,攔住了我的去路,“我們能聊聊嗎?”
“我們之間有甚麼可以聊的?”
“霍君延到底是沒有告訴你,不然你肯定不會與他一同出現在這裏,你必是恨死了他。”
我嘴角彎彎,“我猜你也不敢告訴我甚麼。”
“你這激將法太拙劣。”
“說與不說全在你,祕密不在我心裏,我沒有甚麼不舒服難受的。”
“沈梔晴,你果然很特別。”
我以爲她終究是能說出甚麼,誰知她只是輕輕地笑了,然後從我身前離開,徒留一個趾高氣昂的背影。
我有些訕訕,周妤笙到底是不那麼良善的。
我一直都很好奇,爲甚麼蘇伊老師會在她的婚禮上逃婚?她不是那麼不穩重的人。
從她對霍君延的態度看,想也能猜到,她一定很愛霍君延的父親,不然,也不會這樣善待霍君延。
霍君延並沒有告訴我原因,明祈玉也似乎消失在我的生活裏。
至少很久,我都沒有再見他。
我的生活開始變得簡單,上課,喫飯,睡覺。食堂,教室,宿舍,三點一線,偶爾打電話回家,和胡平聊聊天。
結束最後一門考試,我提前交卷,西米隨後,我們兩人就先離開了考場,下樓時,西米腳步停住了,她走到窗前,看向了外面。
我隨着她的視線。
在教學樓的樓下,我看到了明祈玉,他倚着車門在抽菸,側臉看上去極其憂鬱。
“說起來,真奇怪,明祈玉真的好久都沒來找你了。”
“大概在忙。”
想着下樓見到明祈玉,一定要打個招呼。
只是,明祈玉給我和西米徒留了一個背影,往教師辦公樓走去。
“西米,我忘記告訴你了,蘇伊老師是明祈玉的姐姐。”
“啊?不會吧。”西米顯然不相信。
我又強調了一遍,“是真的,明祈玉親口承認的。西米,你先回宿舍吧,我跟過去看看。”
“喂,有甚麼好看的?”西米拉住我。
我莞爾,敷衍着說:“無聊唄。”
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跟上,心裏清楚,他必是去教師辦公室找他姐姐的。
後來,我感謝這份無聊。
走至五樓,樓道里空蕩蕩的,我放慢腳步。
這一層有好幾間會議室,現在是期末考試期間,很少有人來,有些陰森森的。
隱隱聽到說話聲。
我這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接近。
……
“我覺得自己快要守不住這個祕密了,我多希望我的女兒可以親口再叫我一聲媽媽,就像她小時候一樣,粘着我,只讓我一個人抱。轉眼間,她長得比我還高,那麼漂亮生動地出現在我面前,而我只能從她嘴裏聽到‘蘇伊老師’這個生疏的稱呼。我不要這樣,祁玉,我越來越貪心,明明當初答應了沈和,只默默地看着她,可是現在……我到底要怎麼辦?”
“你打來電話告訴我,你想要把甚麼都說出來,其實,姐,你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你根本就不需要徵求我的意見。”
“我害怕,害怕得不到原諒,害怕沈和會怨恨我。”
“姐,如何選擇你自己決定?沈和並不能阻止你。梔子是你的女兒,她的身體裏留着你的血液,你們該相認,和她相處的這些日子,我能感受到,她是渴望母愛的,所以,姐,你可以放手一搏的,也許她不恨你的欺騙。”
“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只是,真的不恨嗎?”
我終究是忍無可忍,用力推開了門,故作鎮定地走到了他們的面前,我努力剋制自己,不讓自己在他們面前示弱。
明祁玉的眼睛變得深邃起來,倒沒有蘇伊臉上的慌亂,畢竟是見過世面的,臨危不亂,大抵是這樣。
“梔子。”蘇伊的聲音在顫抖,她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緊緊的,她的眼睛裏滿是恐懼不安。
我甩開她的手,冷笑,“你是誰?”
“梔子,我……”她的眼睛變得淚汪汪,皺着眉頭,卻不敢上前再碰我一下。
“你到底是誰?”我大喊出聲。
其實,我的心裏,早就有了答案,可是,我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她到底是誰,而我,又是誰?
“我是……媽……媽……啊。”她斷斷續續地說。
“放屁,我媽幾年前就死了,她是得肺癌死的。”這是沈和告訴我的,是我爸爸親口說的。我也一直都是這樣相信着的。
現在的我,彷彿處在無邊無盡的黑暗裏,看不到一丁點的光亮,我走不出這份恐懼,我的心被甚麼東西揪着,隱隱作疼。
“你們都是騙子,騙子。”我望向明祈玉,又轉眼看向蘇伊。
明祈玉上前,拉着我的手臂,“梔子,你冷靜點。”
“冷靜,我要怎麼冷靜?明祈玉,你根本就不瞭解我,你別自以爲很瞭解我,以爲我會感激上天把我媽媽還給了我,以爲我會滿心歡喜地去接受,你怎知我不會恨?我會,我會恨死你們。”
“梔子,是媽媽對不起你。”
“是,你是對不起我,可是,你更對不起的是我爸,爲甚麼走得不乾脆點?爲甚麼還要妄想回到我的身邊?你難道想不到嗎?我被人嘲笑媽媽跟着別人跑掉時的無力害怕,我害怕爸爸因爲你的離開而遷怒於我,我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一個乖女兒。我活得這麼累,都是因爲你,明蘇伊。”
我也後悔,那麼多年的不死心。
我爲甚麼想着要去找回媽媽?根本就不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我是由胡平和沈和養大的孩子,我的媽媽是胡平。
“死心吧,我不會原諒你們的,永遠也不會。”心裏狠狠下定了決心,一定不原諒,除非我死。
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了明蘇伊哭得似個淚人,搖搖欲墜,明祈玉眼尖扶着她,支撐着她站着。
真可惜!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下樓的時候,因爲跑得太快,一個沒注意,踏空了好幾個臺階,摔了下去,很是狼狽。
膝蓋處麻木了,然後是疼。
我的眼淚終是找到了宣泄口,痛快地哭了出來。
明蘇伊怎麼會是我媽媽?我那麼喜歡的一個老師怎麼能這麼傷害我?
我想到了明蘇伊說她答應了沈和甚麼,原來我爸也是知情的。
我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沈和,我要問他,爲甚麼?爲甚麼欺騙我媽媽已經因癌死去?又爲甚麼明知我親生媽媽在C大還要我來C大上學?
我從衣服口袋裏拿出手機,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深吸了一口氣,可是還是忍不住要哭。手機被我摔在地上,被我一腳踢遠,泄恨。
我忍着痛意站起來,坐在樓梯上,低着頭,眼淚止不住落下。
沒過多久,有人在說話。
“你怎麼了?”
我睜着淚眼,抬頭看向來人,他的手裏抓着我的手機。
“霍君延。”我哭着喊他的名字。
他快步走來,拉着我起身,一把抱住了我。
“疼。”我說。
他鬆開我,上下看着我,一臉緊張地問:“哪裏疼?”
“膝蓋。”我老實回答,“摔倒了。”
“梔子,你爲甚麼哭?”
他到底是瞭解我的,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因爲疼就會哭的人,肯定也能猜到我有甚麼傷心事。
“我爸曾親口告訴我,我媽已經死了,她死了好多年了。可是現在,我才知道,早在我不經意間,她就已經出現在我的生命裏了。我覺得冷,連明祈玉,他也是在故意接近我。霍君延,他們好壞。”
他甚麼話也沒說,只是一臉抱歉的看着我。
我退後了一步,詫異地問:“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說:“我先送你回家吧。”
“不,不,等等——”我太混亂了,我有些理不清出頭緒,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甚麼,該怎麼做?
我只是肯定着,嘲笑着自己,原來只是我一個人做了傻子。
他們多聰明的人啊,可以把人玩弄於鼓掌之間。
我以爲霍君延會說點甚麼,可是他甚麼都沒有說。
從霍君延手裏拿過手機,我冷冷地問:“你真的沒甚麼要解釋的嗎?”
爲何這般鎮定自若?怎麼可以這樣淡然處之?
“我以爲你不會想要知道的。”他說的理所當然。
可是,他又憑甚麼這樣以爲?
“你是霍君延啊,是我從13歲就認識的人。”
他一定是不知道從何說起,一定也是不希望我會受傷才選擇閉口不提的。我安慰自己,我願意去相信他,他一定是爲我好,纔會想要隱瞞我。
“梔子,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他遺憾地說。
“你說甚麼?”答案令我心裏最後的一點希望落空。
“也許我比你想象得還要更早的知道,蘇伊老師就是你媽媽。”
他甚麼都知道,可是他甚麼也都沒有說,這就是霍君延,我認識了那麼多年的霍君延,曾經一度以爲自己很瞭解他,可是,現在看來,是我太過自信,我看不清的事情太多,這其中就包括霍君延。
“其實,我生日那天,我想要說的祕密,就是這件事。只是,那日的情形,越來越不適宜。”霍君延苦笑。
“你怎麼可以隱瞞我這麼重要的事情?”我怒問。
“如果可以,我想瞞你一輩子。我只想你開開心心的,我不想你知道這些,然後這般痛苦。”
“可現在我還是知道了。”
“是,所以說,甚麼都是命中註定的。”他自嘲地笑笑。
我不懂,“甚麼意思?”
“我們先離開這裏吧。”他低聲說。
我看了看四周,有幾個老師正往我們這裏走來。
我用袖子擦掉了臉色的眼淚,深吸了口氣,“找個地方,你好好地說。”
出了辦公樓,迎面而來的寒風吹在身上,令我瑟瑟發抖。
霍君延讓我上車,他把我帶到了附近的咖啡店,爲我買了一杯咖啡。
“先喝了吧,你一直在發抖。”
我是在發抖,因爲心寒。
我大口喝着咖啡,心裏終於有了暖意。
放下杯子,眼睛直勾勾望着他,“說吧。”
“我爸和你媽從前是戀人。”
“她不是我媽。”我糾正。
霍君延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說:“後來我爸不得不遵從家裏的意思娶了我媽,明蘇伊後來嫁給了你爸。本以爲這輩子再也沒有交集了。
只不過當我媽知道了我爸一直放不下明蘇伊這件事後,爲了讓我爸回頭,她做了很多瘋狂的事,甚至讓人開車去撞明蘇伊,我爸知道後,就要和我媽離婚。
我媽把我留在身邊,倒不是因爲她有多愛我,只是因爲她想要我爸可以回頭,也許有一天會因爲我的存在而回到她的身邊。
只是,她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我爸一點也不愛她,也斷不可能因爲我繼續接受她。她等了很久,心裏越來越絕望,開始折磨我,來博得我爸的注意。
她的脾氣變得暴躁,開始酗酒,一個不滿意就會打我,把我關在房間裏。有時候,恨起來,半夜會去我房間,拿枕頭捂着我的頭,但是到最後都手下留情了。
我在這樣的恐懼裏生活着。
我恨她,那麼小的年紀,但我就是知道恨的味道是甚麼。
我想她死,我想她一輩子窮盡所有都無法得到所愛。
所以,我從不對我爸說這些事。每次見我爸之前,我媽都要把我打得遍體鱗傷,她希望可以對我爸哭訴她的暴力,可我就是不讓她如願,我告訴我爸,我在學校裏和人打架,所以纔會滿是傷。
那一次,我媽把家裏煤氣開着,我煤氣中毒,被送到醫院急救。
我睜眼的時候,還未適應病房裏的光亮,就聽到一聲響亮。
明蘇伊打了我媽一個巴掌,那一巴掌很重,我媽的眼睛一下子紅了。
她發瘋似得要去打明蘇伊,可是明蘇伊被我爸護着,她甚麼便宜也得不到。
明蘇伊對我媽說,以後我就是他的孩子,她會撫養我。
那一刻,我突然喜歡上了這個我爸追求多年的女人。她是讓我媽變得這般可悲的導火線,可我再也不會厭惡她。
在醫院的那幾天,明蘇伊陪着我,小心地幫我處理擦身子,有時候看到我身上的舊傷疤會掉眼淚,然後對我說對不起,那個時候我才八歲,她以爲我甚麼都不懂。其實,我甚麼都明白。
她把我帶在身邊兩年。
後來她去了雲大教書,我有時候想念她,會偷偷地去昆明找她。
這也是爲甚麼說我從十歲起就離家出走的原因。”
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性格開朗的霍君延有一段這樣的過去,我也想到了我的過去。
在學校裏,我被同學嘲笑,在小區裏,走在路上,會被人指指點點,他們直言不諱地在我面前說:“你媽跟野男人跑了。”
我被這句話傷得體無完膚。
我跑回家,哭着鬧着,砸東西發泄,是胡平一次又一次撫順了我的戾氣,讓我的內心得到平靜。
可我終究,不夠快樂,不夠陽光。
霍君延突然笑了,我看向他,不解。
“周妤笙對你說,我是故意接近你纔去一中上學,這是真的。”
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不敢相信。“爲甚麼?”
“因爲你是明蘇伊不肯接受我爸的原因,而我想要明蘇伊做我媽媽。”
“後來呢?你得償所願了。”我嘲笑着。
“明蘇伊婚禮那天,你也在場,我爸等待了那麼多年的婚禮,明蘇伊還是逃跑了,你覺得我得償所願了嗎?”他反問我,然後繼續說:“明蘇伊在雲大的那些年,我去看過她很多次,她每次都會問我,你過得怎麼樣?因爲你,她一直都不肯嫁給我爸,她對不起你,在你得到幸福前,她是不會嫁給我爸的。所以,我接近你,我對你好,我想你幸福快樂。我看着你和曲少恩在一起,你開心,不開心,我都陪着。”
“霍君延,你就那麼自信,當你說出這些事後,我還會再和你有交集。”
“我不想再守着這個祕密,我想光明磊落地陪着你。”
我錯愕,他的眼睛閃着異樣的光彩,表情虔誠,話語的感情是那麼真切。
走出咖啡屋,我拿出手機,撥打了沈和的手機,“爸,你回家。”
“梔子,我在忙。”
“不要,你快點回家。”我的聲音哽咽了,原本乾澀的眼睛再一次溼潤。
我突然覺得我爸太可憐了,怎麼當初就會娶了那樣的女人禍害了自己那麼多年?
我剛到家,沈和隨後也就到家了,我看到他粗粗喘着氣,大概趕得急,他看着我,臉上是擔憂之色。
我的眼前一熱,眼淚猝不及防地溢出來,沿着臉頰滑落,我跑向沈和,抱住了他。
“爸。”我的聲音很輕,帶着哭意。
我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辦法說出來。
“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他拍拍我的後背。
我離開他的懷抱,哭了起來。
他拉着我,讓我坐在沙發上,一臉嚴肅地等着我的回答。
胡平從樓上下來,看到沈和在家,喫驚。
“怎麼這個時候會回來?”話一問出口,她就看到了我臉上的眼淚,連忙問:“梔子怎麼了?”
我認真看着沈和,有些說不出口。
“沒關係,你說吧。”沈和說,胡平順勢走在我的身邊,握着我冰冷的手,他們都在等着我。
可是,我好累,如果可以,真的不想說話。
“爸,你爲甚麼一定要我上C大?你爲甚麼還能允許明蘇伊出現在我的生命裏,你難道忘記了很多年前有人嘲笑你連自己的妻子都守不住了嗎?”
我爸受的那些屈辱,他或許早已忘記了,不在意了,可是當時我幼小的心裏,卻一點點地爲他記着,替他難過着。
“梔子,你都知道了。”他並沒有太多的意外,彷彿這一天是遲早到來的,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她憑甚麼又出現?憑甚麼?”我哭問。
胡平輕輕爲我理着因爲眼淚粘在臉上的碎髮,“梔子,那些都過去了。”
“沒有,沒有過去。”我搖頭。
事情雖然過去了,可是傷痛一直存在着。
很多事,存在記憶深處,也許自己以爲沒那麼痛苦的,可是當真正地去觸碰,還是能夠讓自己傷到不行。
能寬大無私地原諒所有的不好,那是聖人做的事情。
我們都只是生活在塵世裏的血肉之軀,普通平凡,沒有那般偉大。
“梔子,人都是自私的,你媽媽離開我們的家,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有這個的權利,我們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可她忽視了我的存在,不可原諒。她不能爲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而給自己年幼的女兒造成了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傷害。我恨她,我恨死她了。她爲甚麼不去死呢?”
她的幸福是霍君延的父親,我父親的幸福、自尊又有誰來成全?
若不是遇到胡平,我父親要多悲慘?
“我從前以爲自己不恨她,我甚至還想去找她,可是爸,我發現自己,是恨的。”
“傻孩子。”胡平抱住了我,“哪有女兒恨自己的媽媽的?傳出去不像話,梔子,你要記住,她生下了你,即便後來拋下了你,她仍舊是偉大的,你都不能恨她,甚至討厭她。”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不出生。”我倔強地說。
“梔子,你累了,喫完午飯,回房間睡一覺吧,睡醒了,甚麼都好了。”沈和安慰着說。
“你的行李呢?”胡平看向四周問。
“還在宿舍。”
“爸今天下午也不回公司了,我就陪着你在家,讓你媽去你學校幫你把行李搬回家。好在,寒假了,你不用再待在學校了。”
“爸,我好難過。”心一直被甚麼東西壓着,沉甸甸的。“從前我問你,認不認識明祈玉,你說不認識,那你可知道明蘇伊要嫁給霍君延的爸爸了?”
“你在說甚麼?”
他這樣問,我心裏鬆了一口氣。他還是我單純的父親,雖在爾虞我詐的商場摸爬打滾多年,可是,對於家人來說,他永遠是善良的。
“是真的,明蘇伊是霍君延的後媽。”
你還會想要我和霍君延在一起嗎?
他們一幫人耍得人團團轉,其實誰也沒有贏。
祕密終究有被發現的一天,紙永遠也保不住火。
我沉默了,與此同時,沈和也沉默了,自我告訴他,明蘇伊是霍君延的後媽後,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
我相信,儘管過了這麼多年,他的心裏也一定是在意明蘇伊的,聽到這樣的消息,傷心難受總是不可避免。
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他,畢竟,傷害他的人,也是我血肉至親,正如胡平所說的那樣,明蘇伊生下了我,我就沒有權利怨恨她。
不去恨,現在很難,但是,會有那麼一天的。
晚上,北陌來敲我房間的門。
我給他讓路,他將手中的托盤放在桌上,“心情好點了嗎?”
大概胡平告訴他了。
我坐在桌子前,拿起勺子,喝粥。
雖沒有胃口,但也逼着自己喝了半碗粥。
放下勺子,抬頭問北陌:“爸爸那邊,怎麼樣了?”
“心情似乎很低落。”
“哦。”
“會變好的。”
我故作輕鬆,“是啊,肯定會變好的,我知道的。”
“梔子,你要是想哭,你可以痛快哭出來,我的肩膀一直給你留着。”
“哭太傷神了,我哭累了,你沒看到我的眼睛有點腫腫的嗎?我不哭,我沒有對不起他們,我爲甚麼要哭?應該是他們哭着來請求我的原諒。”說着說着,眼淚就脆弱地掉了下來。
北陌嘆了一口氣,抽出紙巾給我擦臉。
“我沒有想到霍君延會隱藏那麼深。”
我冷哼,“我和他這樣親近,也不過就看到他的表面,薄薄的一層。他的心思,我沒看到多少,我不是很可悲嗎?”
“梔子,忘記吧。”
“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嘲笑我,罵我活該。”
“怎麼會?”他蹙眉,變得嚴肅起來。
“真的不會嗎?”畢竟他曾讓我不要和曲少恩與霍君延在一起的,我不聽勸,和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傷自己如此深,也該是被笑話的。
“你想太多了,早點睡吧。”他坦然地笑了。
從抽屜裏取出很久之前放在裏面的桃木盒子,打開來看,依舊喜歡那隻刻着梔子花的白玉鐲。
想起那時去霍家歸還白玉鐲,霍君延曾說以後會親自解釋給我聽的。
我想現在我是明白了。
明蘇伊腕上的那隻白玉鐲與眼前的這隻,是一對母女鐲。
其實,不是沒有破綻的。只是,若我當時機智一點,想得深刻一點,也許就不會到現在才大徹大悟。
將手上抹了點護手霜,白玉鐲倒是很輕易地就戴在了左手腕上。手腕在眼前輕輕晃動了幾下,心裏不由讚歎,果真是漂亮的。
只是下一秒,心裏冰涼冰涼的。
既然早已離開,爲何現在還要回來?
存在多年的傷口那麼難癒合,我又將以怎樣的心態繼續面對你,繼續與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苦笑一聲後,想要脫掉白玉鐲,只是試了許久,都沒能成功。
我無力地癱坐在牀上,這是要提醒我,我和明蘇伊是母女,是否認不掉的事實存在。
罷了,帶着就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