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其它小說 > 你是我最美的夢想 > 第4章 風來君相憶

第4章 風來君相憶

目錄

[1]

  是夜,夏釗釗關掉與男朋友的視頻聊天,對着白茫茫的Word文檔陷入沉思。最近正在構思非線性編輯課的微電影劇本,女主角在人設上選定了“辛”這個姓氏。但她敲敲打打這麼些天,愣是琢磨不出一個好名字。

  她挫敗得只想以頭搶地爾,退而求其次地將腦門磕在桌子邊沿,尋求現場幫助:“親愛的們,快發動一下你們聰慧的大腦,幫我想想咱們微電影裏女主角的名字,姓‘辛’。”

  “‘辛’啊?”趴在盥洗池洗臉的蔣颯接茬,閉着眼睛一頓思索,建議着,“辛普森?笛子你覺得呢?”

  “辛東方。”

  “辛夢想?”

  “辛北京。”

  “辛奧運?”

  “還可以是複姓。”竺笛剪完指甲,正收拾着指甲鉗和銼刀器,張口就來,“比如辛辛點燈。”

  “辛語心願!”

  “辛血來潮。”

  “不要不要。”蔣颯出聲打斷,“這名字聽上去感覺像來例假。”

  “哈哈哈神經病。”

  不亦樂乎的二人都沒有去看求助人的臉色。夏釗釗前後沒吭一聲,天靈蓋上被一大塊烏壓壓的黑雲覆蓋,她幽幽然爬回鍵盤,打開微博編輯了一條新鮮事——救命,我兩個病入膏肓的舍友又在做拉低人智商的事了,請問要絕交嗎?在線等。

  且說竺笛只要現下登上微博瞧一瞧,就能立馬發現夏釗釗的吐槽。奈何“竺教練”三個大字耀武揚威地閃現在手機屏幕上,家父來電,喜聞樂見。

  “老爸。”

  “竺笛啊。”那口帶着方言腔調的普通話顯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哎,這麼晚打電話來幹嗎,和我媽吵架啦?”

  “沒有啊,腦袋瓜子瞎想甚麼。”竺教練駁道,“你周叔,說你母女倆喜歡喫堅果,出差帶回來好幾箱,都送到我們家來了,我這幾天找時間給你寄些過去。”

  “啊,周叔也太客氣了。”竺笛自覺地不好意思起來。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周懿這一家子這麼多年來一直感念着竺教練曾經擔任過周懿老師的那份恩情,過年過節都會登門拜訪。來來往往的,使得兩家人之間情誼匪淺。

  “哼,我說過他了,待我女兒比我待得還要好,這怎麼行?”

  竺笛失笑,以嚴苛著稱的竺教練居然在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上如此斤斤計較,有點兒難以想象。她想到周懿不久以後要過來,便對竺教練說:“老爸,你多寄些來好了,周懿也挺愛喫的。他說過段時間來找我的,到時候給他帶走一些。”

  竺教練答應下來,又囑咐竺笛到時候喊個人搭把手,免得太多一個人拿不了。父女倆如往常一樣鬥了一會兒嘴,互侃了一會兒新賽季的歐冠聯賽,這通電話才真正結束。微微發燙的手機裏有一條未讀短信,漫不經心打開它,卻一瞬間將身心放鬆的竺笛拉回苦痛現實。

  來自:陸靄沉

  內容:明早八點半,圖書館三樓,考研專用位4,不見不散  是了,新世界的大門,就要朝她打開了。

  除了考研教室外,圖書館三樓的閱覽室裏還有一部分築起隔斷的位置,是專門爲考研學生騰出的個人學習小空間。舍友開學初在千軍萬馬中申請到了專用位4,可最近心情抑鬱,無心學習,天天宅在宿舍不願出門,便把這個好地兒借給了陸靄沉。

  其實他更喜歡靠近窗戶的座位。有時碰上譯法複雜、不易處理的句子,離開桌面上攤開的譯文,遠眺一下戶外的十方世界,總能在透晰的雲天裏找到爲他所用的答案。但……陸靄沉身處在小隔間內,四顧過程中思及了甚麼,他淺淺竊喜,但願老天爺原諒他的私心作祟。

  閱覽室似乎永恆亮堂,在類似絕對的安靜裏誕生相對的輕響。書頁翻過的動靜、筆鋒拖過的痕跡、鍵盤落下的敲擊,或許還有,誰人不得片刻安寧的心。

  陸靄沉橫過手腕,瞧一眼正在走時的手錶,心底一片寂寂。離約定好的八點半,已經過去將近三個小時了,其間多次撥打竺笛的電話,卻是千篇一律的關機提示音。麻煩傅方宇聯繫到蔣颯,結果蔣颯和夏釗釗正在上院選課,同樣不曉得竺笛的去向。

  他都不知道自己無意間嘆出一口氣,順勢靠進椅背裏,情緒負面,形容失落。

  她沒來。

  寫滿整頁的輔導筆記被他晾下好久,隔間那扇小門,卻始終沒被缺席的人推開。陸靄沉感覺自己像被劈頭淋了冷水,又像是被灌了鉛,整個人呼吸深重。若是他的唐突令她尷尬,莽撞令她生怯,大可直言不諱,強人所難非他喜歡。可若是發生了甚麼臨時意外,那就……  叫人憂心了。

  他決定再等一等。

  陸靄沉抬起一條胳膊置在額頭,闔上熠熠生輝的一雙明目。腦中存放過往片段的小匣子裏,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祕密。

  ……

  場景似乎退放回到兩年前的大二,正逢風光大好的春時。

  學校長久以來的傳統是在春季召開校運會,那段時日的陸靄沉心情沉重,壓抑至無言,被滿懷擔憂的舍友們拖去操場散心,藉以稀釋他低落至谷底的悲傷情緒。

  本就是陰天,後來下起細濛濛的雨絲。耳裏塞着Sigur Rós的Hoppípolla,他是沉着堅忍的性子,卻突然明白了人在傷感的時刻爲甚麼會喜歡張望天空——那其實是一個無比脆弱、尋求憐憫的姿勢。

  周遭是熙熙攘攘的運動氛圍,他不再遙望天際,跑道上排列整齊的十排欄架揭示了這是一場跨欄比賽。他本就站在離起點處較近的位置,沒所謂地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清一色的女生,裏頭似乎還有校隊的同系同學藍簌。高矮程度大約相同,除卻站在最外道那個身着紅黑運動背心的姑娘,一雙傲人的大長腿直而結實,個頭超羣,身形健美而不羸弱,站在人羣裏不自覺奪目。她蹲下身去做了幾輪壓腿,將關節、韌帶、肌肉都充分活動開來。

  陸靄沉隔着人羣,像是受了指使般,怔怔地看着她。

  雨天對決,那青澀未褪的臉上竟沒有像競爭對手一樣露出不安與忐忑,獨樹一幟的氣場,是鎮定的、淡定的、無所畏懼的。二道的女生請她幫忙,她身手矯健地從地上躍起,說笑間替對方整理別在後背的號碼布。

  心生興致,他在接近第七欄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處觀賽位置。

  百米距離,十處欄架,在發令槍響的瞬間,赭紅色的跑道便成了只拼速度與激情的戰場。

  “砰——”

  位於外道的紅黑姑娘如離弦之箭起步,優勢般的身體素質令她在九人中僅用七步便輕鬆上了第一個欄架。她的欄間節奏很快,過欄姿勢的重心軌跡壓得極平,那動作瞧上去是業餘絕不可及的漂亮,甚至更勝校隊的藍簌一籌。

  冒着淅瀝雨水,陸靄沉瞧她單槍匹馬從道次並不佳的外道一路奔赴,身手卓然,上欄、跨越,上欄、跨越,技術嫺熟,乾脆利落。青蔥年紀的女孩子,渾身竟有絕不輸男兒的率性。

  那畫面像是被摁下了靜音鍵,只有她奔跑的身姿在視野中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他趨於岑寂的內心忽而被誘發出莫名的悸動,心潮暗湧。

  勇往直前,跨越阻礙,原是生命最不拘的超然,和最強韌的力度。

  她已近在咫尺,在離他一米之外的第七欄處,時間彷彿特意爲有心的人停駐。

  在往後歲月長河裏閃閃發亮的幕幕畫境,他矢志不忘的,是她在眼前高抬擺動腿三步上欄,髖、膝、踝伸展成基本平直的線條,在起跨腿急速回收的動作裏,她目帶堅忍衝破眼前的雨幕。鬢髮飄蕩,良駒般呼嘯而過,贈予他瀟灑又逍遙的邂逅。

  ……

  微笑着

  旋轉着

緊握着雙手

整個世界旋轉成模糊一片

你卻屹立不倒

酩酊大醉

渾身溼透

脫掉膠鞋

裸足奔跑

破殼而出

風中傳來你

頭髮的味道

我深吸口氣

  踏着水潭

渾身溼透

脫掉膠鞋

即使滿是鮮血

我仍昂然奮起

  ……

  歌曲裏樂符激揚,心內燃起久違的熱焰,緩緩蒸發體內哀痛的濁流。

  一面之緣,這個女生搭乘這首美麗溫暖的冰島後搖,和影像中那羣年過半百卻童真不滅、愛踩水坑愛惡搞的老頑童相遇,至此之後,成爲陸靄沉腦海裏一塊歷久彌新的瑰寶。

  一生裏每個人的出場順序很重要。

  你孑然而待的吉時與良辰,或許只是那怦然心動的一秒。

  ……

  “師兄……”

  陸靄沉閉眸坐在靠椅裏,仿若睡着一般一動不動。刻意被壓低的幾道喚聲並沒能驚醒他,來人走近些許,思量中略微拔高音量:“師兄?”

  人的記憶對額外在乎的聲音似有更爲敏感的辨識。

  腦裏類似一道白光閃過,陸靄沉驀地掀開眼簾,條件反射地,迅速抓住了正搭在他肩頭的那隻手。他能感到掌下緊握的,是來自人類皮膚最真切的體溫,並悄然刺激他心臟的跳速,像瞬間恢復,又像瞬間失衡。

  世界上隔音效果最好的材料不是真空玻璃,明明就是人的胸膛。

  直至那細長手指在他掌中輕輕一縮,一念之後,陸靄沉自然地鬆開它。

  遲到太久的女生後退兩步,立正站好。面對臉色隱約鐵青的人,她深覺罪過:“師兄,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陸靄沉生而出衆的臉上喜怒不明,只是那片刻前還被陰霾滅頂的目光,似乎驟然間豁亮起來。他起身,一手摁在桌面上,朝那一側微微斜身,慢條斯理地隨口猜測:“手機沒電了?”

  “嗯……”

  “於是鬧鈴沒有響?”

  “對……”

  “然後睡過頭了?”

  “是的……”

  慚愧至死的竺笛不敢直視對方,卻幾欲爲他一猜即中的推測能力豎起大拇指。小隔間又只有他們兩個人,她在這樣的問話裏顯得越來越沒有底氣。

  蔣颯和夏釗釗上午有課,她昨晚睡前單獨設了新的鬧鐘。大約是情緒太過於激動,愣是失眠到四五點,其間還匆匆忙忙做了一場化身抗日女兵的諜戰夢,被嘀嘀嘀嘀的摩斯電碼搞得焦頭爛額。等到一覺睡醒,驚覺於手機的罷工,竺笛摸出放置在牀頭備用的手錶。起先她還暗自慶幸居然沒有睡過頭呢,直到半分鐘後徹底清醒,才發現將錶盤上的十一點四十,看成了七點五十八。

  慘絕人寰,五雷轟頂,罪該萬死。

  有那麼一瞬,竺笛覺得自己該被進行人道主義毀滅……  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儘管小心臟都快忐忑出汗,她還是壯着膽子解釋:“師兄,我知道這原因聽上去遜爆了……但我沒有撒謊,也不是耍你,真的真的對不起。”

  陸靄沉見跟前的女生朝自己鄭重至極地鞠了一個大躬,彎腰在那兒半晌不起身,大有分分鐘切腹謝罪的悲壯感。他也不明白爲甚麼,總之是毫無預兆地笑了一下。他拍拍竺笛的肩頭示意她平身,在女生惴惴不安的姿態裏,抬手點了一下她的額頭。

  “眼罩,忘記摘了。”

  竺笛聞言向上翻了翻眼,果然瞄見了Hello Kitty嗲嗲的粉色邊沿,心下大窘,連忙伸手“唰”一下摘掉。陸靄沉見她一副渾身都沒仔細打理的凌亂模樣,不禁揶揄:“臉洗了嗎?”

  啊?洗了啊,怎麼,難道還有眼屎?

  竺笛急忙背過身去摸了摸眼角,琢磨着既然仍有心情玩笑她,那應該算是,還能繼續做朋友的吧?

  “師兄,你不生氣啦?”

  陸靄沉看着她高而矯健的身影,安然無恙地出現在了這裏,壓在心坎上的那片烏雲終於被遣散。僵了一上午的臉部肌肉驀地一鬆,他好脾氣地說:“生完了。”

  得到特赦,竺笛感恩戴德地坐下,一邊摘挎包一邊關懷道:“師兄沒喫午餐吧?趕緊去餵飽肚子,我坐這兒看着。”

  他並沒採納她的建議,也在離她半尺的地方坐下來:“不餓,你呢。”

  “我沒關係,反正餓過頭了。”

  “……”

  竺笛第一次發現,原來陸靄沉也是會做鄙夷類表情的。黑亮盈盈的雙目微微眯起,然後眼珠一斜,整個面龐上彷彿籠着一層極淡極淡的薄霧,看上去散漫而猜不透,但就是讓對方感到自己被深深鄙視了……  他像個被淘氣閨女氣到的年輕爸爸一樣嘆氣,然後從運動拎包裏拿出甚麼。竺笛一眼瞧去就知道是自己的保鮮盒,透明質地的盒身,映出裏頭鮮紅欲滴的色澤。陸靄沉打開蓋子,將那盒小巧玲瓏的聖女果推到她面前:“墊點兒肚子。”

  嗯?

  這……

  竺笛看看盒子,又看看陸靄沉,接着就在抓不住思緒的情境中,突兀般心亂如麻。

  因爲實在沒有人提點她,該以怎樣的自我,去應對一個人幾次三番的遷就,和那體諒寬待的……溫柔。

  平時挺收放自如的性子,從前在田徑隊和男隊友相處也很無拘無束,怎麼一到他這裏,所有氣場就自動降級呢!

  竺笛道過謝,伸手拈過一隻放進嘴裏。牙齒細細地咬下去,酸甜茄汁頃刻間佔領了味蕾。她怪不好意思的,抓了一把塞進他手裏,支支吾吾地說:“師兄,你也喫。喫,喫!”

  她小心又熱情的模樣看上去很新鮮。

  之前在心底將她定義成田間朝陽而生的向日葵,現在又覺得,像是培在盆土中的一小株含羞草。悄悄一碰,那長圓形的線狀小葉就會無聲閉合,伏在那裏,又呆又乖。陸靄沉垂眼看了看掌中的紅果子,慢慢收攏五指,就那樣握着。他提筆在終於能夠繼續書寫的筆記上落字,語氣恬淡,卻是有笑的。

  “放心大膽地喫。”

  接下來的日子,竺笛爲彌補之前的過失,但凡是被列爲補習輔導的時間段,她都提早半小時來到圖書館考研專用位4,以三好學生四有青年的學習態度恭迎陸靄沉的出場。

  他們一左一右坐着,各自佔用一部分區域。竺笛那側多是鋪着模擬卷和複習資料,每當得到答案,纖巧靈活的手指就帶着筆桿轉出一個花來。陸靄沉有時會帶上筆記本電腦,在竺笛做題的時候,整理所需的聽力材料或者解決一下自己的事情。

  竺笛有次開小差,偷偷窺覷着陸靄沉桌面上蘇菲·瑪索的絕美容顏,結果被正在爲她改作文的那人察覺。他專注於紙面的視線不曾撤移,頭也沒抬,只是探過漂亮修長的手將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噠”一下合上……  歹勢啊……

  “看這道,這句的考點是不定式。如果用介詞‘for’加代詞或者名詞來表示不定式的邏輯主語,那這時候,整句的謂語描述的對象是事情……”今天的翻譯題講到最後一個,陸靄沉仍舊有條不紊地結合題目分析考點。他會根據竺笛神情上的細微變化來調整自己的語速,並在結束之前不厭其煩地問一句:“能明白嗎?”

  草稿本上有他隨意留下的筆跡,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在他筆下被書寫得十分流暢連貫。字體微微傾斜,像英文原版詩集裏的老式寫法。竺笛花癡地瞅着那些漂亮詞句:“嗯……明白。”

  “……”陸靄沉將她掩飾得很糟糕的躊躇納入眼底,緩緩閉眼,再睜開,“說實話。”

  “呃……要麼再來一遍?”

  等其重複一遍後,投入認真聽講的竺笛終於結束了今天的補習。她把最後幾處要點記到筆記本上,然後倒在椅子裏活絡又酸又僵的頸椎。陸靄沉正慢慢喝着最習慣的那款運動飲料,耳畔飄過女生關於習題以外的詢問。

  “對了,師兄,上次採訪你的那期節目,你看過了嗎?”

  “播了?”

  “早播啦。”

  “是嗎,沒有太關注。”

  竺笛來了勁,朝陸靄沉眨眨眼睛,慫恿道:“師兄難道都不想看一看,自己在鏡頭裏是甚麼模樣嗎?”

  陸靄沉把擰好瓶蓋的飲料放到一邊,正眼對上她言笑晏晏的臉:“甚麼模樣?”

  竺笛皺皺鼻子,嘖,她纔不要把部長師姐霸氣側漏的原話直接複述出來——“MD,這傢伙長得真俊,看着就像是我親生兒子他爹。”

  “要不我打開,你看看?”

  得到陸靄沉的同意,竺笛借用了他的筆記本電腦。節目視頻發佈在校電視臺的官方微博上,鑑於陸靄沉沒有微博賬號,竺笛只好登了自己的@小竹笛。她在官博頁面找到那支視頻,比起其他零星幾十的轉發量和評論數,帶有陸靄沉名字的這條微博輕鬆過百。這對平時門庭冷落的官博來說,也算上升了不少人氣。由此可見,法語系羣衆對自家男神首次曝光於校電視臺這件事,還是相當支持和擁護的。

  她陪在一側同看,手掌託着圓巧的下巴,腕部因爲動作使然而映出幾縷纖細的筋脈。竺笛的皮膚是淺淺的麥芽色,雖然不白嫩但也無瑕疵。能確認到這些,僅僅是因爲陸靄沉一心二用,目光漸漸從節目視頻挪移到女生帶笑的側顏上。她好像被自己的某些受訪內容逗得很樂和,眼角眯出細紋,啞聲笑得整個頭顱連帶小臂都微微顫動起來。

  “有這麼好笑?”

  兩頰浮出緋紅笑靨的竺笛聽他在耳邊這樣問,用晶瑩靈動的眼睛看他一眼,食指隔空朝他一指:“你不也在笑嗎師兄。”

  她說完便回過頭去繼續看,於是錯過了三秒鐘後,陸靄沉遲疑間摸了摸嘴角的那個動作。

  他在笑嗎。

  他怎麼不知道。

  離開圖書館的時候,竺笛收到學校快遞代理點的短信,她算一算,該是竺教練給她寄的包裹到了。想起被囑咐過最好找個人幫忙,於是竺笛便向陸靄沉發出了請求。也幸好有他在,否則那三箱乾果抱在懷裏,竺笛是死活看不見前方的路了。

  盛情難卻,早前還真沒見識過竺笛如此伶牙俐齒的一面,陸靄沉捧着女生非要送給自己的一箱乾果回到宿舍。男生宿舍總是非常見光死的,好在同住的夥計集體都還算修邊幅,大學四年宿舍的衛生環境在整棟樓稱得上楷模,評得上優良。

  有隔壁相識的同學在宿舍串門,六七個漢子圍在屋裏扯犢子,說笑間爆幾句不帶罵人性質的粗口。陸靄沉和他們一一打過招呼,剛放下手上的拎包和乾果,就聽見其中一個串門夥計問道:“所以啊,扯了這麼多,你們倒是說說都看中女人哪裏?”

  不怪常言道,男性聚在一起談論最多的就是異性。

  “胸。”

  “胸。”

  “胸……”

  “胸!”

  “胸咯。”

  “一般來說胸吧……”

  一圈輪過,個個兒都亮出了自己實誠的觀點。那夥計繼續向在場唯一沒有發表意見的人提問道:“兄弟,你呢?”

  陸靄沉在他們說話間已拉開衣櫃拎出球服,聽對方這樣問,停掉了進行到一半的脫衣動作,認真思考起這個存在於男人世界裏的永恆話題。須臾之後,像是有了答案,他兜頭脫掉T恤,脣邊一哂:“腿。”

  提問夥計難以置信,往陸靄沉光裸的脊背上拍了一通,開玩笑說:“喂,有沒有搞錯啊。本來你也是胸,我們就集齊了七個胸,就可以召喚神龍……啊不是,召喚胸器了啊。”

  周圍人笑作一團,紛紛心口不一地指責他Y蕩。那廝笑得無賴,恍然間想到甚麼,一拍腦門:“怪不得呢,藍簌是咱們系裏爲數不多的高個妹子吧。”

  “對噢,藍簌那腿還算成。”

  “可是藍簌也有胸啊!”

  “哎哎哎,你們這羣屌絲,能別在阿陸面前這麼肆無忌憚嗎?”

  “說一說又不打緊,人家都去臺灣做交換生了。”

  套上球服的陸靄沉兀自搖頭,雖然這些言論他從不過心,但有些話還是要說的:“謠言止於智者啊,我們完全就是普通同學而已。”

  在場的差不多都清楚,陸靄沉極力撇清的謠言,是藍簌想極力坐實的心願。有人的地方必生情緣,旗鼓相當的角色最容易被配牽。在法語系,藍簌之於陸靄沉,大概只是一位再尋常不過的異性同窗,除卻點頭之情不帶任何私人感情;陸靄沉之於藍簌,卻是早早因他動了愛慕之心,包括點頭在內那全是私人感情。

  說白了,又是一樁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孽緣。

  “行了行了,阿陸和藍簌真沒戲。”虧有同宿舍的兄臺挺身而出爲陸靄沉洗白,結果又帶出另一個小道消息,“我都把圖書館的考研位無償捐獻給他把妹了。”

  這話聽在耳裏,不知爲何令陸靄沉載歡載笑,卻又默而不語。

  “哎喲喂,兄弟們快瞧瞧,這樂滋滋的小樣兒,這是哪家清白姑娘要遭殃了啊?”

  整齊劃一的噓聲和起鬨隨之而起,男生們都用意味深長的賤笑來表達他們的內心世界。陸靄沉彎腰摸出自己的那粒足球,撫掉球袋上的一星白點,出門前辯駁道:“在下爲人正直純良。”

  “也就偶爾耍耍流氓。”

  “我勒個去,對得好!”

  “快快快,誰再來個橫批!”

  “‘師妹小心’。”

[2]

  每個和諧宿舍都有一個最早起牀而被要求幫忙帶飯的倒黴催。

  晨跑過後的竺笛甚至還回宿舍洗了一趟澡,現在正從發放皇糧般擁擠的二食堂成功突圍,拎着蔣颯要的鍋貼豆漿和夏釗釗要的黑米粥直奔碰頭地點。遠遠就看見兩個沒睡飽的人兒戳在那裏,一副嗷嗷待哺的飢餓慘狀。

  上午是兩節輔導員任課的必修,生S大權掌握者的課,那是斷手斷腳也要爬進課堂的。三人互相交流了一下上回佈置的課後問題,竺笛的最直達本質,夏釗釗的最有理有據,蔣颯的最言簡意賅,每每這種時刻,301舍就會升級爲學術性宿舍,格外嚇唬人。

  蔣颯啜幹最後一口豆漿,將垃圾丟進路邊的垃圾箱裏,靈活的舌頭在口腔裏默默剔牙。她感受到包裏手機的振動,摸出來發現是條老爹的短信,點擊閱讀後倒吸一口涼氣,釘在原地不會動了。

  “我爸說給我買了一隻四萬六千塊的表,怎麼辦,我突然覺得很累……”

  白富美氣息不穩的話音剛落,左右兩側之人身形俱是一頓。這萬惡的社會,這該死的階級差別,夏釗釗“唰”地捏扁黑米粥的塑料包裝杯,加緊步履向前走,語氣憂鬱:“到了該絕交的時候了對嗎?感覺不能再做朋友了呢……”

  竺笛自覺解下腕上的卡西歐,收進口袋,三兩步跟上夏釗釗,語態淒涼:“呵呵,感覺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眼睜睜看着兩位深受刺激的閨密絕塵而去,被拋在原地的蔣颯回味着她們撂下的結語,只想仰天長嘯一句“神——經——病——啊——”。

  這堂必修課用的大階梯教室,然而這般座無虛席的場面,對系裏的大多數人來說皆是久違。竺笛她們找了右側中央的位置,蔣颯在人聲鼎沸的環境裏跟她出手闊綽的老爹進行電話辯論會議,圍繞那支四萬六千塊的手錶從蔣家白手起家創業史談到上半年上證綜指漲跌形勢。夏釗釗無力地倚在竺笛身上,和機關槍一樣突突突的蔣颯劃清界限。

  百無聊賴的竺笛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就在鈴聲打響的瞬間,原本已被老師虛掩上的大門突然又被推開,一個踏鈴而至的人長腿一邁進了教室。

  竺笛整副五官應聲落在桌上。

  擁有傲人身高和男模般完美比例的陸靄沉甫一出現,竺笛就聽聞左前方兩名女生因這張陌生面孔而敏感地發出低呼。他手拿一本書沿着靠牆的那條過道走來,顧盼間像在尋人。夏釗釗和蔣颯自然也一眼認出了他,卻在開口一瞬被竺笛雙雙捂住嘴。她不自覺就縮起肩膀,含胸埋首,像個躲避巡視的鴕鳥一樣淹沒在數百顆腦袋裏。

  陸靄沉在倒數第三排找了個空位落座。蔣颯畏畏縮縮地向後瞄了一眼,好奇道:“這位大神怎麼跑到我們新聞系的課堂來了?”

  “對啊,我明明說了今天滿課,不去圖書館了啊……”竺笛也暗自奇怪,夏釗釗不明就裏地抓住重點:“我們爲甚麼要躲他?”

  “……”竺笛愣怔良久,“呃,我說下意識你信嗎……”

  語畢,她如願接到了夏釗釗拋來的嫌隙眼神,一分鐘後,又如願收到了陸靄沉發來的詢問短信。

  “你在哪兒。”

  喲呵,篤定自己看見他卻不吱聲嗎?竺笛也是頗有玩心的人,這“敵明我暗”的絕好形勢,捉弄興致一起,想收住可就難了。她伏在桌上回復過去一個簡明扼要但極爲作死的:你猜?

  “你們系女生,有點兒多。”

  可不是,放眼望去都是如花似玉的妹子,蘿莉軟妹御姐女王一應俱全,乃漢子扎堆院系聯誼會時必邀之系。料你陸靄沉眼睛再亮,也不可能一時半會兒就將她從人羣裏揪出來。

  “師兄來此有何貴幹?”

  “臨危受命,幫方宇代課。”

  “噢……”

  說起來也挺作孽的,向來品學兼優的傅方宇居然臨近畢業掛了一門必修,本來實習就夠忙了,還要挪出時間跑來和他們這羣師弟師妹一起上課,把沒拿到手的學分重修回去。聽蔣颯說他最近還在四處找單人公寓,打算在學校外邊租個房。今日大概遇上了分身乏術的事,於是走投無路地求助到了陸靄沉。

  “真的不說?那要是被我找到的話……”

  看來那個“你猜”的確招惹人,沒想到他竟繞回之前的話題,居然還敢附帶人身威脅,任誰都自動解讀出了那省略號裏是“你就慘了”的意思。竺笛眉毛一豎,誰怕誰啊,就算猜中了也死不承認!

  “左側三排穿得大紅大綠那個。”

  “人家沒有那種配色的衣服……”

  “中間五排扎雙馬尾的呢?”

  “小學三年級以後就沒扎過了喲。”

  “右側中央趴在桌上的。”

  “哈哈今天天氣好晴朗。”

  ……

  新聞評論對本專業學生來說是專業性極強的一門學科,也算是從事這一行業必須具備的一項能力。講完一段書本上的理論知識後,老師在PPT上放出一則新聞,說的是發生在某地的一樁奇事。丈夫與妻子離婚後迎娶小姨子進門,婚後產下一子,心有疑慮的丈夫在偷偷做過親子鑑定後發現孩子生父另有其人。這還不是高潮,高潮是在雙方几番對峙之後,男方的父親,即女方的公公開口承認他是孩子的親生父親,於是公婆離婚,公公與兒媳建立了新的家庭。

  極盡狗血又毀三觀的情節讓衆人大肆感嘆。

  老師適時地拿起講臺上的點名冊,眼睛在名單上緩緩掃過,嘴裏說着:“找位同學起來說一說自己的看法啊,答得不好也沒關係……嗯,五班的——竺笛,來了沒有?”

  蔣颯還在一邊抱胸感嘆“這霸道的信息量,完爆那誰一家”,夏釗釗也在另一邊鑑定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廚子”,然後夾在她們中間,伏在桌面上扮演邱少雲的竺笛就被點名了……  倒數第三排,陸靄沉適時抬眼,被自己猜中的右側中央趴在桌上的那個女生,此時正像被按了慢放鍵一般心不甘情不願地緩緩起立。

  這並不是第一次在課堂上被點名答題,但絕對是最如芒在背的一次。

  竺笛一想到身後有雙眼睛此時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或許會有的春風得意,令她的頸椎骨都止不住癢了起來。她一定是魔怔了,關於這則涉及倫理問題的新聞,腦中一時間抓不住任何思緒,良久之後,居然極認真坦率地答了一句:“呃,我覺得吧,這孩子將來是要加入復仇者聯盟的。”

  話音一落,竺笛覺得整個世界都拋她而去了……  由於白天雷煞了全系同窗以及輔導員,導致竺笛這一天都過得愁腸百結。連最鐵的蔣颯和夏釗釗,都對她驚世駭俗的發言表示了相應的嫌棄和嘲笑。她原本以爲一到晚上或許就會被璀璨星辰這樣的自然之力治癒,但她忘了黃小琥有首歌叫《沒那麼簡單》。

  昨兒佈置的兩篇作文本是明天帶到圖書館給陸靄沉批改的。

  慘烈就慘烈在晚飯前接到他的電話,對方先是興趣滿滿地交流了一下喜歡的復仇者角色,然後又和顏悅色地問她兩篇作文寫好沒有。竺笛心直口快便說寫好了,接着陸靄沉甚爲滿意地說:“那好,我待會兒要去踢球。你喫過晚飯後,帶着作文來球場找我。”

  見鬼!

  她爲甚麼要信誓旦旦地說寫好了啊!

  竺笛一邊往嘴裏塞土司,一邊在作文簿上奮筆疾書。她冥冥之中察覺,這突擊檢查絕對是那句“你猜”和被他猜中卻故意隱瞞的後續反應。

  那要是被我找到的話……

  陸靄沉的這句話像跑馬燈一樣掠過腦海,竺笛嘴裏叼着半片土司,盯着眼前雪白的牆,無端就渾身哆嗦了一下。

  反正也要去跑兩圈步,竺笛便換上運動短褲和跑鞋,帶上趕工完畢的兩篇作文去球場接受批閱。

  今晚上月光豐盈,洋洋灑灑,似是帶上幾絲涼爽的溫度,滲得月盤附近的夜空也茫茫透亮起來。綠茵場裏依舊打着兩盞照明強度極厲害的大燈,引得飛蛾繞圈打轉,光影忽閃。

  竺笛在離藍隊球門不遠的地方站定,彼端身着紅衫的男生們正帶球朝這頭進攻過來。人影憧憧,可因着那無法忽視的存在感,她幾乎一眼就鎖定了陸靄沉的位置。

  料他是曼聯的鐵桿球迷,故而選擇了該隊最具傳奇色彩的7號作爲自己的號碼。陸靄沉高大挺拔的身姿積極跑動在球場上,速度極快,大約是判斷到自行突破到中路射門無門,於是便另闢蹊徑,轉而突破邊路進行了一腳傳球,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助攻。

  竺笛禁不住“Woo——”了一聲,然後穩穩地笑起來。

  算一算,她從田徑運動員的身份退役也有兩三年了。

  父母培養她做運動員的初衷很單純,既不爲應付高考也不爲衣鉢相傳,打磨意志,鍛鍊心性,擁有一個健康陽光的青春期就好。後來高考,爲摒除“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偏見,彼時頗有傲氣的竺笛沒有走高校體育特招生這條捷徑,加足馬力奮勇一拼,憑藉一直不差的底子和超常發揮,考進了現在的大學。

  也不是沒考慮過繼續校隊生涯,再訓練比賽上四年。只是學校體育部的某些體制叫人不敢苟同,她亦有自身的精神執念,深思熟慮後也就作罷了。

  而此刻,竺笛握着捲成筒狀的作文簿站在那裏,將一腔注意力盡數傾注在了那簇身影之上。那種狂放而澎湃的激情,她太喜歡,也太熟悉。僅是神情姿態間的一張一弛,就讓她深感心頭髮燙,繼而戰慄,讓她無一例外地想起從前征戰過的跨欄跑道。

  於竺笛而言,競技體育的魅力之處,是享受過程,激發潛能,尋覓自我。他脫下昔日的既定形象馳騁在綠茵場上,眼中只有那顆足球的模樣,像極了那時眼中只有終點的自己。

  因爲年輕,所以無懼。

  因爲無懼,所以熱血。

  那一股風發意氣,誘得人繳械投降,無盡沉迷。

  流水般涓涓而過的日子,她太久太久,沒如此近距離地擁抱到這種昔日最爲熟悉的,且如金子般珍貴的感動了。

  而竺笛還未曾意識到,當初會對周懿產生暗戀之情,也是從對他心折開始的。

  暫停哨吹,間歇休息。大部分的球員都留在綠茵地上,就地休整。陸靄沉從他們中央小跑出來,夜間暗幽幽的草坪裏落進他滿頭滿額的汗水,他掀起衣襬擦了一把臉,露出水光發亮的結實腰腹。

  “別站在離球門這麼近的地方,小心被誤傷。”

  他說話間行至竺笛跟前,那具激烈運動過後的年輕身軀似是釋放出一股雄性荷爾蒙,陽剛而誘人,面色上有種隱晦的性感。

  心上有隻小爪子撓啊撓的,說不出甚麼感受,竺笛眼睛亮如明星,說:“怕你看不見我咯。”

  他哧一下笑起來,竺笛直覺他有話要說。但他只是笑,笑着笑着,那個笑就成了一個磨人的句號。

  她把作文簿遞過去,兩人往光線更佳的地方走。他握一支紅色水筆,筆尖在字裏行間懸浮而過,遇到需要修改的地方便做批註,然後悉心和竺笛講明。

  “Opportunities拼寫錯了……”

  “這裏呢,把‘In my opinion’換成‘From my own perspective’,句子會好些。”

  竺笛站在一側,頻頻點頭。大概是他們這樣的配對太過於顯眼,球場上不少無所事事的球員都注目過來,其中幾個貧嘴的,勾肩搭背成人牆,嬉皮笑臉道:

  “呼叫我隊7號,呼叫我隊7號,比賽馬上開始,請速速歸隊,速速歸隊!”

  “大晚上踢個球還不忘批作業,要不要這麼感人啊?”

  “中國好師兄。”

  “最美師兄。”

  “輔導界的良心,遇到這樣的師兄就嫁了吧!”

  “陸靄沉你到底過不過來,要美人不要江山了咯?”

  此起彼伏的玩笑,弄得場邊兩個當事人不好意思起來。他用餘光瞄了一眼竺笛,她原本捏下巴的手此時正摸着鼻子,悄悄掩飾着人前的難爲情。而他也一時間眼神出錯,莫名就找不見本子上前一秒還看着的段落。

  腦子裏只充斥着一件事——那就是她也和自己一樣,嘴邊竟噙着一抹愉悅。

  陸靄沉把頭從作文裏抬起來,衝唯恐天下不亂的隊友們道:“你們前幾天喫的可都是人家的乾果,拜託端莊一點兒。”

  那幾個性格大條的男生瞬間立正整隊,象徵性挽救了一下各自的儀容儀表。其中一個大高個上前一步出列,朝竺笛“啪”地敬了一個禮,開口就是一串嘰裏呱啦的外文。

  “他說甚麼?”竺笛也“啪”地回敬對方一個禮,完了捱過去向陸靄沉求救。他把批改好的作文簿合上,遞還給她,動身回球場前解釋着:“他說謝謝你的零食,另外……”

  話及此處,他適時做了一個休止,目光移到下方,心有慼慼:“表揚你的腿,又直又好看。”

  有些話,從特定的人嘴裏聽到,總會令聞者產生無盡的赧然。

  陸靄沉步履穩健地向着隊友而去,卻在中途停佇,反身往回折了幾步。他長身玉立,站在幾步之遙的逆光裏只餘一則剪影,看不清表情,但竺笛能想象到他與生俱來的含情眉目。他語帶蠱惑,偏巧直達人心最易受俘獲的位置:“想要我贏球嗎。”

  只要想,就可以嗎?

  她異想天開地覺得,彷彿她若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給她摘下來似的。

  “想還是不想?”

  她心中一動,不知何時做出了點頭的選擇。

  此時此刻,興許只有夜色參透了男生密不透風的心思,他微微一笑,倒走兩步,聲線清朗無垢:“你站在那裏就好。”

  要點燃一顆心的求勝欲,說來複雜但也簡單。

  重新開場不過片刻,方纔嬉皮笑臉的隊友們紛紛發覺今晚腳感平平的本隊7號逐漸來勁兒了。

  陸靄沉其貌雖文質俊逸,但球風實則偏於硬朗,懂得如何運用自己出衆的腿部力量和速度優勢,如同現在這般做出準確搶斷。那粒足球在他足下沒待上分秒,就被大力直傳至門前,及時包抄到位的隊友飛身而起,凌空墊射,遺憾只擊中右側門柱,砰一聲反彈到無人區域,被早一步趕到的對手顛了過去。

  丟掉立功機會的隊友轉過來朝陸靄沉攤手,後者付諸一笑,比了個手勢叫他莫要在意,隨之跑上前去展開防守。

  像是被突然通達了哪一處的脈門,源源不絕的能量彷彿經得起無盡消耗,將腳步間拖出的疲累感快速抹S。那種冷靜的狂熱,令素來用頭腦踢球的軀體裏蓄滿旁人摸不清的鬥志。

  踢後腰的隊友三兩步近身,與陸靄沉並肩跑動,隨意慣了地拍了一下他的臀部:“今天想贏球?”

  天幕裏涼月如霜,他昂頭隨心一望,稍稍定睛,小而微的晶瑩碎星便鋪天蓋地地閃耀起來。他沒回身去尋,但也知道心之所向,於是鮮少如此直白地談論起成敗輸贏,那笑容裏是舉目可見的熱切:“哪天都想贏,今天特別想罷了。”

  隊友哧笑一聲,跟上說話間已速度跑遠的他。

  藍隊今晚的進攻組織並不精彩,略顯鬆散的中場讓對手把握住了數次可乘之機。紅隊在比賽結束前兩分鐘發動了又一次快速反擊,左翼得球的隊友權衡一二,將球長傳到了陸靄沉腳下。他眼觀六路,留心好腳下的節奏,在兩側隊友的掩護下,找準時機獨自一人帶球衝向禁區。

  對方門將隨之出擊而來。

  陸靄沉在電光石火間做出抉擇,右腳將球輕輕一撥,在那門將未做應急之前敏捷地晃過其身。一名防守隊員快速補進,與陸靄沉進行貼身逼搶,腳法靈活的他並不戀戰,卻只是如法炮製,三兩下又晃過了此人。

  絕好的機會擺在眼前,要人放過可是難辦了。面對一時間毫無阻擋的前方,他的射門意識絕不拖泥帶水,防守支援還沒到位,陸靄沉拉開大步用盡力道,一腳將球打進了對方敞開的球門。足球高速破入,在原本垂直的白色球網上擊出一處棱角。

  痛快淋漓的一記絕S。

  終場哨響,進球的人站在禁區的弧頂處,回首與淹沒在墨黑色陰影裏的人相視而笑。

  錚錚男兒在賽中拼搏廝S,賽後卻是萬般友好和諧。兩隊的大男孩們和往常一樣結束擊掌,陸靄沉在場邊撈起自己的運動外套和毛巾揹包,帶着3:2的勝利,向着未曾挪動方寸,卻全程笑逐顏開的女生走去。

  他擦去滿頭的汗漬,然後將毛巾掛在同樣汗津津的脖頸上,笑問:“叫你站這裏,你還真就半步不挪?”

  站成望夫石的竺笛還沉浸在最後那擊完美絕S中,臭美地回答:“我老實唄!”

  他啞然而笑,回首看一眼餘熱未退的球場,說:“託你的福。”

  喂喂,居然真將全隊傾力合作取得的勝利歸功於她的意念?竺笛忍俊不禁,第一次不礙於師兄的身份,拿手裏的作文簿沒大沒小地敲了一下他的胳膊:“這可唯心主義了啊,師兄。”

  “無妨,你開心就好。”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反覆遊移,慢慢回應:“你贏了就好。”

  陸靄沉抬頭觀望天色,估摸了一下時間,再看向竺笛的時候眼神裏多了一份邀請:“學府路里有家店的雞湯豆腐腦不錯,有沒有興趣?”

  竺笛把手伸進運動短褲的口袋裏,翻出乾乾淨淨的內襯,示意自己身無分文。陸靄沉把她的調皮動作看在眼中,戲說道:“爲了口福,看來只好犧牲色相了。”

  “犧牲誰的?”

  他將手裏的揹包隨意甩上肩頭,單手鉤着,笑得粲然:“犧牲我的。”

  竺笛跟上他的步伐,兩道細長的人影在赭色塑膠跑道上親密交疊。她恍然記起計劃中的夜跑,回首循望這片熟悉的操場,這好像還是第一次因爲可抗之力而沒能完成任務。可那作怪的私心,卻沒有阻止足下隨他離去的腳步。

  出了學校後門向南大約走五百米,就是學府路。他們並肩走在夜晚的人行道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在身後落下一路笑語。拐進一條巷弄後,遠遠就看見裝修在門面上方的小燈箱,亮着“老字號豆花”五個紅體字。屋內已經沒了座位,他們便在店外的小方桌坐下來,服務員模樣的小姑娘提着腰際的圍裙一邊擦手一邊問兩位客人是不是要點單。

  “雞湯豆腐腦。”陸靄沉說到做到,果然開始沒人性地對人家小姑娘放電,竺笛則開始沒人性地抿嘴憋笑。小姑娘靦腆得很,低眉順眼地問:“那這位姐姐呢?”

  竺笛捧着菜單一一瀏覽,還沒下決定呢,就聽見一旁的陸靄沉說:“她和我一樣。”

  “誰說的?”

  他對她的抗議見怪不怪,接着托出一個正當理由:“你在食堂喫飯,口味不都和我一樣嗎。”

  是這樣……沒錯。

  片刻之後,手腳伶俐的小姑娘就將食物端上了桌。用的廣口大圓碗,上頭堆滿小蝦皮榨菜末之類的佐料,豆花細滑白嫩,雞湯鮮香味濃。拌入其中的馬糊面裏有花生、雞絲、豆皮絲和海帶絲,挖一調羹送進嘴裏,口感好得登時只想祝祖國繁榮昌盛世界美好和平。

  他們一時間都默契地不再說話。

  夜風委婉,從遙遠天際繞進這狹而長的人間小巷,竺笛把黏上脣側的鬢髮捋下,細細吹涼眼前的那一勺豆花。陸靄沉坐在她對面,骨感有力的大手捏着瓷勺頂端,口腔微微嚼動。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們明明喫的是相同的東西,老闆絕不會顧此失彼,偏心到只爲她那碗豆花添加祖傳祕料,可陸靄沉就是離奇地發覺,她碗裏的食物似乎更好喫。

  大約是因爲竺笛喫東西的樣子特別認真,低眉斂目卻大方自然,認真得視線裏彷彿一時間只容得下那一碗熱騰騰的食物。

  認真得叫人兀自就萌生了,想要與她同桌共食一生的荒唐浮想。

  便順道憶起那些從長輩口中聽聞的往事。

  據說當年姥爺家貧如洗,求婚時沒有戒指沒有鉅款,留俄歸來的姥姥只因一句質樸之言就跟定了他。他說,虞仲君女士,你願不願意陪我喫一輩子的飯?

  十年前,姥爺因病過世,姥姥曾在病牀前與相伴半個世紀的愛人臨別。雙鬢皆白,分明垂老的黯然瞳仁裏卻有細碎的光。她是笑着的,彷彿是在拉家常,說老伴兒啊,你看我,言而有信,當真陪你吃了一輩子的飯。

  所以吧,如今纔會有世人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竺笛舀完碗裏的最後一口湯料,舔舔嘴角,摸摸肚皮。她隔着桌上的筷子盒瞧見對面人碗里居然還有大半,驀地自省:囧,她是不是喫得太快了?

  她伸手在有點兒放空的男生眼前晃了晃:“師兄?師兄?”

  陸靄沉被招回神,爲了掩飾失態,他埋下頭去繼續喫豆花。

  竺笛雙手托腮,小心地問:“想甚麼那樣出神?”

  “突然想起家裏的老人了。”

  她以爲他不會如此坦誠,而後也來了些許興致:“記得師兄上次說過,姥姥是俄語翻譯家,對吧?”

  “對。”

  “真酷啊。”

  他看她一臉景仰的表情萬分寫實,便說:“快九十了,普通老人家而已。”

  “嗯,話是這樣說,但還是覺得很酷。你想,並不是人人都能被敬稱爲‘某某家’的,對吧?能被這樣認可的人,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必當擁有極深的造詣或不小的成就。”

  倒不是阿諛奉承,她是真的這樣認爲。陸靄沉瞧她像是在爲自己家姥姥正名,覺得挺逗人,遂點頭默認,浮於眉宇間的幾縷鄉愁漸漸消退。

  “其實你也很酷。”

  “嗯?”

  “你跨欄的樣子。”

  不明白這話鋒怎就偏到自己身上來了,不過竺笛倒也坦蕩。是了,陸靄沉有看過那場比賽。其實她也沒料到踏進高手如雲的大學後,還能以提高原記錄兩秒三五的驚人成績,刷新掉學校女子百米跨欄塵封近十年的數據,爲從未在短跑項目上得過獎牌的學院歷史性地拿到了第一個冠軍。

  事實上很多細節她都記不清了。

  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在慣性衝力中撲進夏釗釗的懷抱,被雨水化開妝的蔣颯在一旁哭得像個女鬼,大筆一揮撰寫了一篇廣播稿。稿件內容大大咧咧地被司令臺上的播音員念出來,在激昂向上的運動會樂曲中,整個操場的師生都知道了投稿人“有一位可怕的舍友”“站上跑道就變身”“一口氣虐掉兩位校隊女飛人”……  現在想起,依舊覺着又好笑又丟人。竺笛幅度甚輕地左右晃腦,試圖糾正陸靄沉腦中的形象:“那或許是因爲,師兄沒有見過我輸的樣子。”

  “噢?如果見過呢?”陸靄沉擱下瓷勺,承接上她的話,“去年你因爲搶跑而被取消了資格,最後拿第一的,好像是我們系的藍簌。”

  嘿,叫你百事通行嗎?

  勝敗乃兵家常事,輸贏總有時。這樁事她雖然釋然得很,但當面如此直白地陳述出來也顯得太不客氣了……竺笛佯裝被他的話傷到,結果實在裝得不像反而格外滑稽,引得陸靄沉補充說:“放心,她的第一,成績不及你好。”

  “……”

  透過現象看本質,這安慰簡直太棒太到位。

  結賬的時候,竺笛跟陸靄沉一起去了趟店內的收銀臺。她再三強調這頓雞湯豆腐腦的錢先由他代付,明日歸還。他無可奈何地笑笑,在找錢的空當,對一旁正幫忙自己拿運動揹包的女生說:“想知道,我爲甚麼傳Sigur Rós的Hoppípolla給你聽嗎?”

  爲何突然提到這個?

  原來是有原因的嗎?

  竺笛意外,自是極有興趣地點頭。

  陸靄沉從老闆手中接過找零,有條不紊地將紙幣和硬幣分別放進錢夾的不同層。他並沒有看她,而上下眼簾之間正呈出一個含情脈脈的角度,睫毛被收銀臺上的一盞橘色小燈映得彷彿柔化,瞧得人內心微微發軟。竺笛聽他有點兒欠扁卻立約般承諾:“等我找到好的機會,再告訴你吧。”

目錄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