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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伊莎貝拉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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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秋之後的這段時日,天公作美,一週的課上下來,至週末竟也依然晴好和煦。傅方宇租下了離學校和實習地點都不遠的一處公寓,一大早擄了廉價勞動力蔣颯和夏釗釗去他的新窟大幹一場掃除,補習在身的竺笛順理成章逃過一劫。

  竺笛窩在她和陸靄沉的考研專用位4裏做完一份聽力,想着陸靄沉現下有事離開,便關掉音頻,借他的筆記本電腦刷一會兒微博。

  她打開一條新@,照片裏@英姿颯爽蔣校長和@夏大釗同學頭戴報紙折的防塵帽,在傅方宇的單身公寓裏Cos勤勞勇敢的工人階級,留下話說讓她中午帶着陸靄沉過來喫喬遷飯。

  竺笛打了一句“爭取明年給你們上報‘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後按下轉發。她繼續滾動鼠標滾輪,一一瀏覽落下的新鮮事。趕巧瞥到一條類似於惡搞的微博,大抵就是如何利用截屏下來的電腦桌面替換掉原桌面整人云雲。

  竺笛腦筋一轉,心內某個愛搗蛋的小惡魔開始蠢蠢欲動……  她扭頭觀望了一下合着的小門,豎起耳朵確認此時此刻無人走近。再回首時,那張人畜無害的小臉上儼然盪漾出一副不懷好意的猥瑣之色,接着興高采烈地在鍵盤上按下了Ctrl+Alt+PrtSc……  陸靄沉在圖書館進口處刷過卡,拿着系裏法籍外教給的小份資料一路拾級而上。一小段路程裏遇上幾個小姑娘,大約是同系的小師妹,喜出望外地跟他打招呼。陸靄沉回她們幾個招手禮,高興得幾個小姑娘捧着書本幾欲原地坐化。

  他推開專用位4的小門,正伏案專心記單詞的女生從詞海里抬頭,模樣瞧上去十分倦怠。陸靄沉見她有些疲憊地揉揉眼睛,對自己說聽力做好了。

  “好,你歇一會兒。”

  “噢,那我趴一會兒,師兄你自便。”

  “嗯。”

  這一小方天地裏,四下靜謐,只有身旁男生動作間帶出的窸窣動靜。

  屏幕前,陸靄沉指骨抵脣,眉頭微聳,目光中填進去好些疑惑。

  怎麼回事,桌面上的圖標集體點不動了。

  不曉得是哪裏出了甚麼毛病,如同卡殼死機一般,無論怎樣點擊皆紋絲未動。再試似乎也是徒勞,他朝黑白映畫中的蘇菲·瑪索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直接重啓。

  佯裝假寐的竺笛伏在一旁,嘴角都快咧酸了。

  “竺笛。”

  噢耶——

  “怎麼了師兄?”她裝作被喚醒,慢悠悠打了一個哈欠。可陸靄沉看上去沒任何爲難,他萬般自然地將筆記本推到她面前:“電腦不大對,你看一下。”

  “……”

  唉,爲何跟她想象中的發展似乎不大一致!淡定成這樣,真的會讓人懷疑他給她的企鵝備註是“藍翔技工”啊不開玩笑!

  陸靄沉沒有弄懂女生爲何突然嘴角抽搐,他接起一通來電:“姐,不好意思,我的電腦突然有點兒問題。”

  “沒事,能等我一兩分鐘嗎?”

  “嗯,有個厲害的丫頭在弄呢。”

  厲、害、的、丫、頭——

  始作俑者老臉登時一紅,羞愧得無以復加。甚麼情況,整蠱不成反被誇,她的人品何時如此優越了?

  意識到陸靄沉似乎是有要事在身,竺笛在他的盲區裏趕緊將惡作劇後的電腦桌面復原,順應時勢塑造起一個“厲害”的巾幗形象。

  陸靄沉的表姐正在幾千公里外的一座寫字樓裏,與某法國客戶臨時約談廣告企劃中的部分細節。天意弄人,翻譯堵在了突發禍患的高架上,而時間金貴的客戶身後還有一趟要飛的航班。束手無策之際只能退而求其次,她想到了自己有個法語專業的老弟。

  “小沉啊。”

  方正的視頻框裏出現一個杏眼明仁的女白領,笑顏耀眼十分耐看。她似乎是從鏡頭裏看見陸靄沉身旁有半張女孩子的臉,機敏地嗅到幾分不尋常:“咦,你這個厲害的丫頭,不會就是上次被我發現的那個……”

  末尾的字眼消失在陸靄沉插上耳麥接口的舉動裏,他對視頻中的人勾了勾嘴角:“姐,我在圖書館,要稍微控制音量,你那邊調高一些。”

  一旁,竺笛已在自我察覺的瞬間,將不小心入鏡的自己移出了視頻框。

  原來這位就是當初誤接了“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rar”的表姐大人。相較之下,自己應該算是荼毒直男的反派角色吧……  他們開始着手幹正事,竺笛便退至一旁自主歇息。她摳摳指甲,摸摸頭髮,用水筆將試卷上“Q”“P”“D”之類的字母一一塗滿。

  到底是經受不住誘惑,縱容自己的視線以每秒一厘米的速度,定位到陸靄沉不易叫人忘卻的側臉輪廓線上。英氣俊逸的人一旦出現嚴謹專注的神態,那種感覺對竺笛來說,是致命的。他坐姿一如往常端正,指骨長勁的雙手正將摘下的筆帽旋上筆尾,脣側含笑,正熟練念出一句問候:“Bonjour。”

  金髮碧眼的法國客戶在視頻裏向他回禮。

  明明纔剛開始,但外語大蠢蛋心頭已經開始“噗噗噗”冒出粉色泡泡。

  他戴着耳麥,似乎與身外之物暫別,純熟有效地在中文和法文之間來回切換。本子上落下一行行快速記下的關鍵筆記,依然是流暢連貫到叫人垂涎的花式字體。顧及身處環境,陸靄沉有意將音量壓至一個不至於強烈打擾到他人的程度。也正因爲如此,竺笛甚至覺得,倘若再低啞幾度、緩慢幾分,那這腔帶着動人顫音的法式小舌音,一定是午夜夢迴時呢喃在耳畔的催情神器……  這樣想着,耳根便陣陣發軟,燎原般不要命地燃開,任憑她怎樣捂都捂不住。

  也不曉得是她的耳朵更燙,還是看向他的目光更灼。

  世上值得人心生敬佩的事情有很多,竺笛能想到的其中一件,便是天賦異稟的人依舊勤奮。先前大清早在網上遇見,電白師兄輕描淡寫地說是在準備練習聽力用的新聞。其實竺笛不曾當真見過陸靄沉背地裏勤於學業的模樣,但她就是有理由相信,這樣的人,明明站在目及終點的捷徑之上,卻仍舊選擇一條最遠的路。

  時間在流逝中抵達彼岸。

  “噠——”

  行至結束,陸靄沉在本子上擱筆。他拿過運動飲料喝了幾口,潤澤發乾的脣舌。聽完表姐的關心和叮囑,他笑着做結語:“姐,替我跟姐夫問好,再聯絡。”

  他摘掉戴着不十分舒適的耳麥,及時動手整理方纔口譯時做的筆記。在好幾處畫上一個圈,做下批註,那是他認爲不夠精準、有待改善的部分。作爲現場唯一的觀衆,竺笛趴在自己圍起的臂彎上,喃喃發聲:“師兄,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厲害。”

  他流利書寫的筆尖一頓,輕盈地停歇在一個字母的收尾處,不慌不忙:“那你知不知道,我快被你看化了。”

  “……”果真還是被察覺了啊,竺笛在自己的肌膚上蹭一蹭,直言直語,“崇拜你,欣賞你,就會想要看着你啊。”

  握筆的手勁匆匆一止,這次好像,是真的寫不下去了。

  心有微瀾,倉皇間似乎錯掉一拍,不過這樣一句話,竟會叫他緊張。關於讚譽,順耳的話聽過那樣多,大都如同過眼雲煙,爲何只有這一句,讓人覺得喜歡。他不是輕易自滿的性子,兒時姥姥的諍言始終響於耳畔,她說你要記得,謙和謹慎是勇敢的一部分。

  他記得,他一直記得。

  陸靄沉有顆勇敢的心臟,這是他頭一次縱容它沉溺在一個姑娘給的稱揚裏,卻忽然體悟了何爲一聲輕許,三生繞指柔。

  傅方宇的單人公寓選在學校和實習單位之間的地段,挑了一間位於十一樓的小戶型,各類家用電器俱全。正值中午時段,竺笛和陸靄沉走出電梯,在安靜得只剩下腳步聲的走道里尋找傳說中的1105。他們在一扇墨綠色防盜門前停駐,確認數字無誤後,竺笛摁下了門鈴。

  三道鈴響過後,防盜門“啪”一聲開啓。

  竺笛只覺得眼前“嗖”地一晃,同一時間,蔣颯極賤極賤的浪笑聲高潮迭起。那壞心眼的女人舉着一條雞毛撣子從門內竄出來,在竺笛面前手腳並用地肆意揮舞,看上去像一個正在胡亂作法的蹩腳道士。

  “蔣颯……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要廢了你……”

  滿眼棕色雞毛晃得人心頭一陣惡寒,竺笛自我保護般雙臂一擋。

  “哈哈哈哈來啊來啊,你來廢我啊!”蔣颯有恃無恐的聲音聽來無與倫比欠揍,竺笛邁進一步欲與之對決,蔣颯只將雞毛撣子伸直了往她手臂上掃去。竺笛如觸高壓電般一陣痙攣,她咬牙切齒道:“有種放下武器,咱們一對一單挑!”

  “可笑!我最沒種了!”

  陸靄沉抱胸站在後方,竺笛防守不能又進攻不得的模樣看上去格外憋屈。他剛想舉步上前介入這起突發事件,竺笛於恐慌中向後踉蹌幾步,逃命般反身一頭撞進了陸靄沉懷裏。

  那陣勢頭襲來,他隨之一陣倒退,鼻尖被竺笛的額頭磕到。來不及感受那股陣痛,身子倚牆再站穩時,卻是驀地一僵。埋在脖頸處的那顆腦袋正無頭蒼蠅似的亂拱,隔着襯衫綿薄的料子,背後是沁涼的牆體壁面,胸膛之上,卻是女孩子纔會有的溫軟氣息。

  遇上阻礙的竺笛撒腿就想往一側跑,被陸靄沉迅速抬手扶住纖巧的腰身,固定在原地。僅僅是這樣簡單的觸碰,就令他隱約有種離開地表般的失重,在蔣颯“哎喲哎喲”的驚歎下,他親和地問:“怎麼了?”

  竺笛雙眼噴火:“我、怕、雞。”

  他聽她粗着嗓子眼,從牙齒間磨出三個字,不免意外失笑:“那是撣子。”

  “那是‘雞、毛’撣子!”她重重地咬着兩個關鍵字,恨不得直接生啖了蔣颯的肉。這是她渾身上下唯一的死穴,學齡前在鄉下親戚家被羣雞圍攻、瘋狂追“啄”的童年陰影又一次浮現眼前。天不怕,地不怕,遇上流氓打一架的竺笛,這下卻不自覺地揪緊陸靄沉胸口的衣料。

  不過這樣一個微小動作,竟抓得他一陣心猿意馬。

  “行了行了,你個熊孩子!快讓笛子他們進來。”終於現身的傅方宇像個沒管教好自家孩子的老爹,過來拿走蔣颯手裏的雞毛撣子,對門外的光景不忘調侃,“再摟下去可就要出事兒了啊。”

  傅方宇的話像一味清醒劑,吹得正持相擁姿態的二人前後抽離。驚嚇大過矜持,竺笛捂住眼睛,屏氣凝神,堪堪從指縫裏觀察到蔣颯手裏已經沒有了兇器,才如釋重負地對陸靄沉說:“師兄,我對不住你!趨利避害,本能反應,我不是故意喫你豆腐的!”

  他一時收拾不好眼裏流露出的柔然,看着一秒前剛退出自己懷抱的女生,擱在空中的手指無意識摩挲,上面似乎還留存着竺笛腰際緊緻纖巧的觸感。陸靄沉把雙手插進褲袋裏,一語了事:“嗯,師兄相信你的爲人。”

  “……”

  屋內蔣颯跟着嘴角一抽,痛心疾首地想:我說你們倆有沒有搞錯啊,要抱就抱唄,互相搶對方的臺詞幹甚麼?

  可供七八個人落座的小圓桌支在客廳空曠的一角,傅方宇還叫了兩三個同班好友。蔣颯長袖善舞,陪幾個君子遠庖廚的大男生聚在客廳裏,東拉西扯侃大山。

  竺笛暫時拒絕同蔣颯這個敗類和解,閃進廚房幫忙煮飯。夏釗釗正給鯉魚翻身,鍋裏醬香四溢,竺笛忍不住摸摸廚娘萌萌的齊頭簾:“你那眼鏡叔真有福氣,以後能娶到我家賢惠的夏才女。”

  夏釗釗視馬屁如糞土,打發竺笛去洗菜。

  “親孃哎,所以今天這頓飯的主題是‘百菇宴’?”竺笛看着數袋菌菇咂舌,夏釗釗很利索地解釋:“還不是爲了咱們的非編作業。劇本里頭爲你陸師兄量身定做了個配角,這不趁機迎合他的口味獻獻殷勤,好讓他喫我們嘴軟,答應替我們出鏡嘛。”

  竺笛囧,她怎麼不知道這事兒?

  “居然是配角?”

  “嗯,傳聞裏比炮灰重要一個檔次的男二。”

  “……”

  夏釗釗一邊找盤子,一邊把人物設定交代了,末了她說:“現在‘萬事俱備,只欠靄沉’,所以組織上決定派出一名精英隊員去抱大腿。”

  竺笛很快從夏釗釗的眼睛裏讀懂暗示:“我反對!爲甚麼不是你或蔣颯?”

  反對無效,夏釗釗有理有據:“我們不行,我們倆萬一賣萌不成蝕把米,容易演變成一枝紅杏出牆來。你不一樣,你孑然一身,就算情急之下把他給辦了,大不了就是個以身相許的三好結局,對不對?往後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妙哉妙哉,對不對?”

  竺笛汗流直下三千尺:“我讀書少你別騙我……”

  正當夏釗釗苦口婆心地對竺笛進行洗腦式說服,無所事事的陸靄沉晃進廚房,問需不需要幫忙。夏釗釗見狀迅速將鯉魚盛盤,擺明了要讓竺笛一個人拿下這條大腿,離開前她和她最後咬耳朵:“記住,賣萌發嗲求出鏡,軟軟的,很貼心。”

  “……”

  廚房一時間只剩下到哪兒都是活雷鋒的東北人和洗蘑菇的小姑娘。形勢很嚴峻,竺笛很狂躁,對一個身高一米七八的女巨人來說,軟萌不是你想賣,想賣就能賣。可站在旁邊陪她料理的陸靄沉又毫不知情,清水從水龍頭下汨汨而出,緩緩蓄了半池子,一朵朵輕盈圓潤的香菇漂浮其中,被他一一撿進手裏。

  ……

  “師兄啊……”

  “嗯?”

  “你會唱小星星嗎……”

  “不會啊。”

  “那我教你好了!”

  “……”

  暗中盯梢的夏釗釗挫敗捂眼,她已經有了S進去拿平底鍋將這頭二貨拍成灰太狼的衝動。

  ……

  一閃一閃亮晶晶 我們要拍微電影

  跪求師兄答個應 否則分分鐘哭暈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師兄出鏡情

  陸靄沉說不會實屬玩笑,結果反而正中竺笛下懷,懵懵然聽了首機智的打油歌。夏釗釗在外面從捂眼睛變成了捂肚子,五百年沒亮嗓的竺笛則在偷瞄陸靄沉的表情,追問:“怎麼樣,一句話,中不中?”

  陸靄沉還沒從她罕見的傻樣中緩回神,抬起手背揉了揉鼻翼,笑得很開:“中。”

  “耶!”

  “所以,我需要出演甚麼?”

  “就演你自己。”

  “還有呢?”

  “還有啊,我想想——”竺笛轉着眼珠子,“大致就是,你喜歡一個女生,但你沒有得到她。”

  被水浸過的菌類都顯滑膩,一不留神,圓巧的香菇就從陸靄沉手中重新掉進了水池。他將它撈回手裏,細細瀝乾後放進簍子,然後拾過抹布擦乾雙手,整個過程未發一言。等到竺笛以爲這是一場變相的拒絕時,他倒是笑了,側過臉來望着她:“人生如戲,但願我不如戲。”

  竺笛體悟出他話裏的意思,手指撥着水龍頭處落下的清水,內心沒來由地小鹿亂跳。

  “哪會啊,師兄這麼暢銷。”

  “噢,萬一一戲成讖……”

  “噢喲喲,開甚麼玩笑。”竺笛拿溼漉漉的手指隔空朝他彈了一下,仗義得只差拍胸脯了,“別怕!我給你打包票!”

  她顴骨下方也因此濺上了一滴水,陸靄沉以爲自己需要猶豫,卻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用彎曲的指關節替她抹掉那滴似淚的水珠。他目光沉沉,蓄滿隱隱的私情。

  “好,你要記得,還我一個公道。”

[2]

  承蒙混跡校電視臺與部長師姐結下了革命友情,竺笛不過一提,部長師姐當真從電視臺內給她借到兩架專業攝像機和收聲話筒。使得她們組在微電影作業拍攝上甩開各類DV單反卡片機,於硬件設施上拔得頭籌。

  身兼編劇與導演的夏釗釗對此倍感滿意,但竺笛客套地表示自己對她纔是五體投地。

  除卻絕對男神陸靄沉的鼎力加盟外,男主角人選居然定到了她們宿舍四號牀妹子的男朋友頭上。一夜之間,出任全劇唯一女角的蔣颯成了整個301舍的衆矢之的。

  竺笛私下琢磨,倘若傅方宇和夏釗釗家的眼鏡叔也能友情客串一二,那這次作業簡直可被列爲神作。是的,一個頭腦發熱,竺笛就將史上第一磨人精陸靄沉視爲她旗下的頭牌藝人……  上午一場戲選在圖書館,受夏釗釗所託,從宿舍過來的竺笛得順路去趟學校信件收發室,替她瞅瞅有沒有眼鏡叔寄來的明信片。

  信件收發室在一棟極爲偏僻的樓裏,夏釗釗那樣有書信情懷的人是此處的常客,竺笛倒是沒來過幾次。她在自個兒班級的小鐵皮箱裏尋不見寄給夏釗釗的明信片,便湊到一旁的小方桌上,從雜亂堆放的大批信件中大海撈針。

  一張輕若鴻羽的信箋,貼上足夠的郵資,便從天南海北的遠方攜着問候遞至你眼前。光這樣想着,便也覺得這其中情誼匪淺。她一張張查閱,未曾見到夏釗釗的名字,卻在恍惚間恰巧看到了陸靄沉的名字。

  竺笛把本已放回信海里的那張明信片重新拾起來,郵票來自臺灣,收件人陸靄沉。郵戳上的時間都是半個月前的了,想必那傢伙壓根也不會上這裏來。

  她雙眼下意識一掠,而後無奈地挑挑眉毛。熟練掌握一門外語的人就是又轉又酷炫,寫個明信片可以通篇皆爲法文,對她這樣的路人甲來說,問候內容儼然像是加了一道難以破解的神祕密碼。唯有那名字和齊整秀氣的字跡,暗示着竺笛這該是個女生。

  藍簌嗎?

  她不自覺地撇了撇嘴。

  待竺笛磨磨蹭蹭來到圖書館的時候,她們宿舍亮粉色頭髮的四號牀妹子,正在替身爲男一號的男朋友整理妝容和儀表。玩笑般警告對方不準朝陸靄沉放電拋媚眼,卻聽見男友自我質疑道:“我真的是男主角嗎?爲甚麼我老覺得他虐S我於無形?”

  無辜躺槍的人抿嘴一笑,伸出細長的手指抵了抵鼻樑上的黑框眼鏡。眼前用作道具的筆記本電腦上正開着一個Word,他一絲不苟地瀏覽着劇本上屬於自己的臺詞,時任夏導的大釗同志在一旁非常認真負責地與他講戲。

  直至夏導撤退,場記兄臺準備拍板子的前一刻,竺笛才終於抓得時機,手疾眼快地將明信片遞到陸靄沉的電腦鍵盤上,迅速抽身:“沒找到夏釗釗的反而找到師兄你的了哈哈哈快說謝謝。”

  離拍攝位置隔了兩三張長桌的一角,打扮得猶如春姑娘的女主角蔣颯正在化妝。竺笛晃到她身邊揀了個位置坐下,在拼命拒絕掉對方非要替自己化個嫵媚誇張的煙燻妝後,她百無聊賴地打開手機登上企鵝。

   Charles 10:03:16

   謝謝

  竺笛抬眸遙望一眼道謝者,他入戲速度還挺快,神態是專注的,可一手的手腕搭在電腦邊沿,指尖在感應觸板上細細滑動,沒人發覺他真的在分神聊天。

   Flute 10:05:00

   女朋友?

   Charles 10:05:14

   女同學

   Flute 10:05:38

   真有心

   Charles 10:05:53

   應該給全系 都寄了

   Flute 10:06:03

   ……

   Flute 10:06:20

   好像是師兄說的,贏過我的那位師姐?

   Charles 10:06:32

   你誤會了

   Flute 10:06:40

   甚麼?

   Charles 10:06:57

   我是說她拿了第一 不代表她 贏過了你

   Flute 10:07:09

   呃,這有區別?

   Charles 10:07:17

   有 地位要穩

  甚麼叫作飛來橫禍?

  就是蔣颯拿眼線筆的手突遭一顆腦袋的撞擊,譁一下在眼角處拉出一道三厘米長的濃黑線條。她難以置信地盯着鏡中的自己,雙眼瞪圓,驚乍聲起:“竺笛!我要S了你!”

  遠處受到外因干擾的夏釗釗怒不可遏,轉身用捲成筒子的劇本朝蔣颯點了一下,以尋常絕不可見的威武霸氣震懾得後者舉雙手投降。心有不甘的女主角頂着半邊失敗的醜陋妝容,伸手掐上竺笛纖長的脖子,撒氣般前後搖晃。

  本就咯咯咯笑到上氣不接下氣,再被蔣颯一折磨,竺笛慢慢缺氧到頭暈目眩。

  哎喲,敢情在陸靄沉心裏,她已經成了宇宙超級無敵霹靂跨欄王一般神聖不可侵犯的存在了嗎?

  “地位要穩”四個字,聽起來怎麼就這麼讓人心花怒放呢。

   Flute 10:09:06

   直覺告訴我,這又是一朵拜倒在師兄石榴褲下的嬌花   Charles 10:09:22

   你想讓我 怎麼回答

   Flute 10:09:40

   如實回答

   Charles 10:10:01

   你們比賽裏 交手過幾場

   Charles 10:10:13

   有甚麼 特別印象嗎

  竺笛咬住嘴脣,眼珠子間或一轉。其實每場比賽的賽程速度很快,從進入賽道至比賽完結攏共不過分鐘而已。運動員之間很少扯淡嘮嗑,她也不大會特意去打量或關注競爭對手如何如何。所以這位藍簌師姐是何許人也,一時間還真回憶不起分毫。

  於是她只好委婉地進行了一次“說了等於沒說”。

   Flute 10:11:02

   一個……跑步……挺快……的……女子……吧……   Charles 10:11:16

   做自己

   Flute 10:11:24

   Flute 10:11:35

   沒甚麼印象[羞愧]

   Charles 10:11:52

   噓

   Charles 10:12:11

   其實我也 不大有印象[羞愧]

   Flute 10:12:20

   ……

   Flute 10:12:33

   師兄,你壞[羞愧]

   Charles 10:12:45

   好的 我壞[羞愧]

   Flute 10:12:56

   快住手

   Flute 10:13:10

   你再發這表情世界就要滅亡了

   Charles 10:13:24

   我只是想 跟上潮流

   Flute 10:13:31

   ……

   Charles 10:13:48

   不要 嘲笑我

   Flute 10:13:57

   對不起已笑死

   Charles 10:14:19

   我昨天 還發現一個 有趣的東西

   Flute 10:14:33

   甚麼呢?

   Charles 10:14:48

   你等等

   Charles 10:15:00

   會嚇你一跳

   Flute 10:15:13

   好的……

  竺笛多少被他正兒八經的語氣影響到,挪挪臀部,正襟危坐。從植物大戰殭屍一路猜到美圖秀秀,同時異常敬業地做好了分分鐘魂飛魄散的思想準備。然而,她到底是低估了陸靄沉萬丈光芒的真身下,那位叫作“電白師兄”的蠢萌指數……  總而言之,熱血青年竺笛在下一個瞬間,突然對整個社會失去了信心。

   Charles 10:16:40

   [羞愧]

   Charles 10:16:56

   給伱岕紹①下

   Charles 10:16:13

   這昰莪葃兲 揅究輸魞琺時旳 噺醱現

   Charles 10:17:17

   ④囨④ 佷囿趣

   Flute 10:17:31

   [再見]

  那些格外驚悚的火星文令竺笛剎那間心力交瘁,油然而生一股秋風瑟瑟的蕭條感。想起從前學年論文指導課上,老師在提及畢業論文選題時,拎了一位畢業多時的師兄做了反面教材。作爲新聞傳媒專業的學生,洋洋灑灑寫了萬字題爲《淺析中國古代帝王的後宮生活》的論文交差,這顯然是在挑釁答辯組老師的半生修爲。所以竺笛琢磨,要想戰勝前人,她的畢業論文果斷可以從陸靄沉這個妖孽入手,題目都想好了,就叫《拿甚麼拯救你,我的師兄?》

  越想越戰慄,她心神不寧地去抓蔣颯的衣袖,語氣裏多少有點兒悲傷欲絕的味道:“蔣颯,出大事兒了。我覺得陸靄沉,有點兒神經病了。”

  “嘖——”唯恐再遭殃及,蔣颯抖開她的爪子,語重心長地指正,“你不要這樣,答應我,你不能因爲自己是神經病,就覺得別人也是神經病。”

  “你想決裂?”

  蔣颯屁股一挪,遠離竺笛一尺。邊對鏡貼花黃,邊發表正義演說:“我堂堂男神豈是爾等刁民可以褻瀆的?學霸你都敢黑,你就不怕考試永遠59分嗎?”

  竺笛擺手笑笑,慈悲爲懷,不忍心提醒蔣颯,當初在必勝客裏一句話將電白師兄釘在邋遢猥瑣男這根恥辱柱上的人是誰。放在大腿上的手機嗡嗡振動,她低頭一瞥。

  屏幕上閃爍的那個名字突然陌生得緊,彷彿從她的生活中剝離已久,不喜不悲到令竺笛自己都想攤手詫異。

  如同幾日前,忙於修改劇本的夏釗釗從故事構架中抬頭,恍然說:“親愛的,我發現你最近好像都不想着聯絡周懿了。”

  自我不曾意識到的某些行爲習慣的變更,有時總要由旁人來提醒發覺。

  “Hello——”

  “竺笛,我在想,你是不是把兄弟我拉進黑名單了?”

  “哪能啊?我連電話詐騙的都不忍心拖進黑名單。”

  那頭周懿一番皮笑肉不笑,故意打趣她:“所以呢,忙着談戀愛?”

  頭顱完成一次揚起的過程,視覺神經倍受思維差遣,促使竺笛將一份注目,方寸不差地擲向前方的那叢身影。那個剛發完火星文的人正在一本正經解袖釦,然後又有條不紊地將袖管往上翻了兩道。其實他戴上眼鏡的模樣十分契合她心意,給本就氣宇不凡的外表平添幾分和善與親切。

  “竺笛?”

  “噢!忙……忙呢!忙着爲中華崛起而讀書。”

  周懿嘖嘖道,顯然沒把她的話當真。想說沒察覺改變是不可能的,和從前那個再煩再忙也會聯絡自己的竺笛一比,實在相形見絀。講成物是人非又太嚴重,但又斟酌不出甚麼合適的詞彙,來形容那一時的不是滋味。

  遲遲等不到周懿接話,自己原本極度擅長的挽救冷場技能竟會熄火,三心二意下,竺笛只好扯些家長裏短:“對了,前幾天收到你的確切短信,我就去把房間訂好了。還有,你最好記得拖個行李箱來,不然我跟你說過的那些乾果你帶不走。”

  “噢,是嘛,你還挺行動派的。”

  “廢話,你第一天認識我?正版靠譜青年一枚,坑甚麼也不帶坑朋友。”

  “那是,你一直最夠意思了。”對這樣的自吹自擂周懿不諷笑,他想了又想,聲音不自覺降低了一個八度,“竺笛,那個,其實我今天打電話給你,是有——”

  “竺技術宅!命你十分鐘之內修好你家藝人的道具!”

  夏釗釗氣急敗壞的指示在頭頂響起,竺笛這才發現拍攝進程已被喊卡,大家都下了戲在原地待命。這麼一打岔,於是周懿的話沒能完整入腦,竺笛朝陸靄沉那邊看去,那個計算機九級傷殘的傢伙正對着黑屏後無法重啓的筆記本電腦束手無策。

  哈,小樣兒!讓你發火星文!

  周懿隱約聽到一陣咯咯笑聲,他默默蹙眉:“竺笛,你有在聽嗎?竺笛?”

  “噢!我在,不過周懿啊,我現在這裏有點兒事情要幹,挺急的,要麼我晚些時候再打給你。”

  被毀容的蔣颯總算重新搞定了眼妝,舉鏡子左右比對的間隙,她抽空瞅了眼朝陸靄沉走去的那抹背影。

  “釗釗,你知道笛子剛剛掛的是誰的電話嗎?”

  當導演當掉半條命的夏釗釗坐在一邊翻劇本:“周懿啊,怎麼了?”

  “嗬嗬嗬,告訴我,你心裏想的和我一樣對不對?”

  蔣颯睨出一個嬌俏的飛眼,夏釗釗不加理會。她拿起筆,大刀闊斧地下手劃掉一段先前認爲十分重要,現下再看又覺無用的臺詞:“親愛的,其實當有天早上起來,她做的第一件事已經不是拿起手機看有沒有他發的短信的時候,她就不需要他了。”

   [3]

  幾日的磨合使得拍攝漸入佳境,NG和笑場次數也顯著減少。蔣颯的狀態已經從最初要將傅方宇的照片時刻帶在身邊以示忠貞,進化到現在這樣可以忘情忘性地給陸靄沉講各種笑點詭譎的葷段子。

  而鑑於後期製作會有的痛苦折磨,心地善良的夏釗釗幾乎沒扔甚麼前期工作到竺笛頭上。但義氣如她,還是會主動請纓到片場搭把手,拍拍場記板、扛扛收聲話筒、做做三無綠葉甚麼的。

  今天的片場選在校內一處小園子,石板小路蜿蜿蜒蜒,在綠植茂密的環境裏有種曲徑通幽的味道。整組人耗在這塊地方一上午,近期內分泌失調的夏導拼命忍住朝蔣颯那個搗蛋分子扔劇本的衝動,退到一旁和攝像兄弟討論取景。

  入眼皆綠的四下,白衣黑褲的陸靄沉簡潔卻惹眼,因爲氣質斐然,總能輕而易舉地區別於其他人。他坐在橫椅上專心讀劇本,竺笛悄悄拉近單反的鏡頭,想趁他不注意進行神不知鬼不覺的偷拍,卻在摁下快門的瞬間被忘記關卻的閃光燈出賣。一道極爲閃亮的白色燈光撲在陸靄沉身上,他感應似的朝那方向看去,竺笛連忙事不關己地開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陸靄沉不露痕跡地笑一笑,低頭繼續看劇本。

  “釗釗,要麼這邊都交給你了,我去報社那邊取景,到時候電話聯絡。”

  竺笛將相機包斜挎到身上,這樣商量着。夏釗釗鼓起腮幫子向上呼氣,吹得她的齊頭簾一陣飛揚:“嗯,記得問傅方宇要他公寓的鑰匙,蔣颯和他商量好了,這邊收工後,餘下部分室內的場景過去那裏拍。”

  竺笛記下這樁事,正欲拉開長腿離去,遠遠坐着的陸靄沉開口叫了她的名字。她幾大步跑至他跟前,以爲是需要幫忙便問怎麼了。他只是遞過手裏的劇本讓她拿着,稍稍起身,繼而又屈膝蹲了下去。

  竺笛還沒來得及推卻,陸靄沉撈起她鬆散在水泥地上的兩條鞋帶,靈活快速地在球鞋上繫好一個最尋常的結。似乎並不急着站起來,高大的男生還蹲在她跟前,兩條長而結實的手臂伸展開來,搭在彎曲的膝蓋上,日光將他的五官描上一層懶洋洋的金色:“好了。”

  “多謝師兄……”

  “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爲了在此次非編作業中取勝,整組人幾乎是動用了一切能有效利用的資源。

  竺笛換乘了兩趟公車,來到暑假實習過兩個月的報社取景。先前已和帶自己的記者老師打好招呼,再加上有傅方宇這枚金字招牌的鼎力配合,整個取景過程沒有遇上太大的難度。

  竺笛效率極高地採錄完畢,稍作休息,趁難得的機會和記者老師拉起了家長裏短。後來講得餓了,便坐到傅方宇的位置邊,喫他友情提供的一盒三文魚壽司。用的米黏性十足,肉質新鮮色澤橙紅,蘸上芥末喫得竺笛鼻頭通紅,眼淚汪汪。

  “好喫到沒朋友,快告訴我哪裏買的。”

  傅方宇正在碼稿件,某個用詞拿捏不準,斟酌間好笑地看了看正在擦眼淚的竺笛:“鼓樓附近新開的一家日料,不過那頭最近正大規模施工呢,公車都改道了,從這兒走過去的話得有點兒路。”

  “噢。”

  “喏,鑰匙給你。用完了直接給蔣颯,這把歸她了。”傅方宇說話間摸出自己的一串鑰匙,從上頭取下一把拋給竺笛,“麻溜兒地回去,路上小心點兒。”

  竺笛“哎”了一聲,收拾好隨身用品,揣着公寓鑰匙和傅方宇道了別。

  氣象萬千,在高速運轉的繁忙都市上空悄然變更。

  原本清麗高遠的蒼穹,在車流湧動與行人錯肩的時間軌跡裏漸漸歸隱,不消片刻,龐大至無法計算的厚重黑雲鬼魅般壓境,以駭人氣勢將領地佔據。

  山雨欲來風滿樓,大氣層在充足的醞釀之後,乾燥的大地上迎接到第一滴來自萬里高空的雨,緊接着,預料之外的大暴雨急速洗刷了這座城市。

  小園子內的衆人在遭殃前一刻扛着儀器躲進了附近的教學樓,現在一個個就地坐在樓前的臺階上,一同默契地看着眼前落雨將近一節課的溼朦世界。雨勢過大,離了一米多遠還是被打溼了衣衫和褲腿,夏釗釗憂愁地擦着劉海,一旁盲目樂觀的蔣颯正在和其餘人插科打諢。

  這個其餘人裏不包括陸靄沉。

  正常情況下,某人應該回來了纔對,就算是遇上大雨,搭乘的士回校亦是挺快的。他一連撥了三次,興許是信號問題,竺笛的電話一直處於暫時無法接通的狀態,再撥過去卻又成了正在通話中。他以爲自己並不急躁,只是隱隱收緊的五指暴露了他分明不安的情緒。走之前還交代過的注意安全,生活卻總是會橫生枝節,時不時便要向它繳納一份看似無可厚非的擔心。

  他的聽覺神經已被戶外驟雨擊地的洶洶之勢麻痹,看不穿的雨幕下,哪裏都看不見他最需要的那個影子。直到一側的夏釗釗搖了搖他的手肘,示意他的手機在響,愣怔已久的陸靄沉眼底浮光一掠,這個世界該有的聲色才重新歸至他的感官。

  鼓樓商業圈周圍的街區大興土木已有半月,除了一批建築物需要拆除重蓋,地下管道的線路工程亦正巧碰上大規模施工。前前後後封鎖了好幾條街道,禁止各類車輛通行。陸靄沉在交通順暢的一處十字路口下了的士,徒步向不再能供車輛行進的街道走去。人行道邊圍起了一人半高的鐵護欄,護欄另一側便是被開掘挖坑後尚未恢復的馬路。

  碰上這樣的大暴雨還未帶雨具,困在連的士也無法駛進的地段,只能歸咎於人算不如天算了。陸靄沉拿着兩把紅色大傘在驟雨裏步履急急,大約走了七八百米遠,終於在一家虧本大削價的皮具店門口發現了一個避雨的人。

  明顯淋過雨的竺笛坐在店家借給她的一把兒童塑料凳上,躬身曲腿,抱臂縮成低矮的一團,和她自身高挑矯健的氣質形成一種異常詼諧的對比,彷彿一顆紅豆立在一粒芝麻上。她在一個適時的回頭裏看見了朝她走來的陸靄沉,垂落的雨簾內,她揚起一個真切笑容。

  “好端端的,怎麼會跑到這裏邊來?”他走近她身旁站定,將雨傘遮過她潮溼的發頂,一句話不足以表達他的滿腔困惑。

  竺笛抹了一把臉,獻寶似的把懷裏的東西遞到他眼皮底下。擔心被鄙視,所以回答得也小心翼翼:“也沒甚麼,就是喫到一份蠻好喫的三文魚壽司,覺得師兄應該會喜歡吧,就想讓你也嚐嚐看。”

  她的臉頰被紅傘映出淡薄的緋色,原本細絨絨的胎髮此時溼漉漉地貼在額際,目光裏頭飽含一種真摯樸實的耿直。其實來時路上也曾猜過原因,女孩子似乎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心血來潮,叫人捉摸不透。

  只是沒想過自己也會成爲她的初衷。

  “你這算是,待我好嗎?”

  他彷彿隨口一問。

  “是吧。”

  她答得挺乾脆,直截了當到沒有經過任何考慮。那嘆詞的尾音像是有脾性,不講理般鑽進陸靄沉來不及防備的左心口,在僅能容下一人的心室裏,激盪出更爲深邃邈遠的迴音。

  跋涉出被困區域後,按原計劃他們沒有打車回校,而是直接去了傅方宇的公寓。這一場暴雨不僅下得人措手不及,還憋得人險些尿褲子,現下終於坐進了衛生間,竺笛只想舒舒坦坦籲一口氣。

  她打算與這叵測世界握手言和,可惜它還是一個又險惡又耍賤的小人。

  託竺笛的福,五分鐘以後,陸靄沉站在小區內設的24小時便利店內,對着幾大排衛生棉陷入了罕見的沉默。這股沉默並非來源於無從挑選,而是他突然微妙地意識到,他們二人從相識到現在的一系列日子,差不多可以命名成“那些和衛生棉有關的不得不說的故事”……  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選擇性障礙,竺笛知會過他自己需要的牌子和類型。他彎腰從下排架子上取了幾包目標,仔細檢查過包裝和日期後放進籃子。沒控制好起身幅度,腦袋上抬時不慎碰到了甚麼物件,定睛一看,是一條掛在貨架上用作展示的超長衛生棉。

  他目光一驚,不禁陷入了沉思……

  身旁一位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男士看這位年輕人一手鉤籃子,一手摸下巴,面朝一條質地雪白的衛生棉發呆,友善地詢問:“小兄弟,有甚麼需要幫忙嗎?”

  陸靄沉偏頭給了對方一個類似致謝的眼神,而後扯了扯嘴角:“沒有,我只是在想,把一條410MM長的棉條擱在身上,大概是甚麼感覺。”

  男士俯身拿了幾包,抬手拍拍陸靄沉的肩膀,離開之前調皮地建議:“Have a try。”

  當被“姨媽”突然造訪的竺笛終於從坐到小腿發麻的衛生間裏出關的時候,她的內心其實是滿足中帶有一絲絲羞澀的。本該好生感激涕零於陸靄沉的周到有心,因爲他居然還爲她買了一條一次性內褲。

  但她竺笛真的需要穿XL號的小內內嗎?

  真的需要嗎?

  恩人的解釋是宜大不宜小,但拆完包裝與那條阿婆式大褲衩初次見面的一瞬,竺笛只覺得此時無聲勝有聲。現在將它穿在身上,若不是有外褲護體,這腰際空蕩蕩得恐怕連路都要走不好了。

  今日必是犯了皇曆上的全部忌諱,纔會如此倒黴。

  陰雨天光線暗淡,客廳裏亮了兩盞壁燈,陸靄沉正坐在布藝沙發上喫那份三文魚壽司。他喫東西是一貫的細嚼慢嚥,偏執地看着握在指尖的小米團,安心沉浸在唯有他自己明白的次元裏。

  竺笛悄無聲息地走近,纔看清他脣邊還持有一抹淺顯卻意味深長的笑意。

  “好喫嗎?”

  女聲清亮澄澈,出神已久的陸靄沉才發現她已近至身旁。

  “嗯。”

  孤字的應答好像不足以表達喜歡,他又贊同地點了點頭。剩餘的小米團被送進口腔,他食不露齒地咀嚼着,倚在柔軟的靠墊上,然後伸手在一側的沙發面上輕輕拍了拍。

  竺笛當然明白這是請她入座的意思,但礙於自己現在多有不便,萬一不小心弄髒人家的沙發就太尷尬了。她只站在那裏,笑一笑沒有動。

  陸靄沉彷彿讀懂了她那點兒淺薄的小心思,忽然壞笑,寬大的手掌轉而拍了拍自己的膝頭。

  一時半會兒,叫人迷惑的情愫在近如咫尺的距離間無所遁形。

  一次不要緊,兩次也不稀奇,他卻彷彿能次次正中她的七寸。竺笛須臾間似乎明白了甚麼,那一撮念頭猶如彗星般急速過心,留下耐人尋味的嫋嫋餘情。

  見她不動,陸靄沉不依不饒地笑問:“師妹這是不想坐呢,還是不敢坐呢?”

  她的心像是被置在了一屜蒸籠上,燙得人想要大力哈氣。心裏的異常轉瞬波及至四肢百骸,竺笛只覺得十指脫力,怎麼蜷都蜷不緊。半晌才記起來要回擊,聽上去卻更像試探:“師兄這腿上,都坐過誰啊?”

  “沒有誰。”陸靄沉步步爲營,目光不容避諱,語氣裏摻了七分誘哄,“要不要,做第一個?”

  沿途幕幕情景,句句談言,甚至是多日前與其擁摟時被匆匆忽略的記憶點,立談之間漫天遍野重現。那是一個意外狀況下造就的舉止,當下想來,卻是不同樣了。

  她避開身外萬物的窺探,躲進自己昏暗深幽的內心,去悄悄參透往日裏他對她流露出的,種種友情以上的不拘小節。

  於是那戀人未滿四個字,該如何去採擷?

  門邊幾道鈴響介入這段走向越來越奇怪的對話,是夏釗釗他們來了。

  竺笛腦袋一晃,恍然醒悟。前一刻飄飄然的感覺似夢非夢,卻真實有效地在她心底拓下一片斑駁。她順手扯過一隻靠墊,在轉去應門前朝未有防範的陸靄沉一丟,以此勻和未作答覆的場面。

  “師兄,我說你怎麼就這麼喜歡捉弄人呢?”

  陸靄沉抓過靠墊置在腹上抱住,把玩邊角上的道道流蘇。門口處傳來你一言我一語的搭話,他將腦袋向後一挨,仰面的姿勢令頸部抻直,突出一塊喉結的輪廓。

  燈光在那副明仁裏碎成兩汪光暈,他對着天花板呢喃,是近乎附於人耳畔的細語溫言:“嗯,我怎麼就這麼喜歡,捉弄你呢。”

[4]

  拍攝進度猶如一條不斷進食的貪喫蛇,在原定計劃的框架內,吞併掉一部分一部分的演出內容,拖着不斷豐碩的成果鑽進後期製作的洞穴裏。

  在小圈子裏,有首歌是這麼唱的:“後期是會呼吸的痛,它活在每處關鍵幀當中,鏡頭剪輯會痛,合成製作會痛,電腦老死機最痛……”

  這個夜晚註定難捱。

  飽受摧殘的女巨人狠狠揪住頭髮,手背青筋凸顯,強迫自己在一小時內遭遇的第五次滅絕人性的死機中冷靜下來。竺笛現在身負的怨懟值,已經達到了報復社會的最低水準線,足夠助她一不留神就登上明日報紙的社會新聞版頭條。

  深諳好歹的夏釗釗走到她身後彰顯人性光輝,使出畢生絕學爲竺笛服務了一套夏氏按摩療法,順便和她討論討論某些地方需要怎樣處理、銜接。偏偏有個特長欄處寫着“專注給您添堵二十年”的蔣颯,纔不到七點便坐在桌前昏昏欲睡。又不甘寂寞地沒話找話,頻頻找竺笛過招,卻讓後者在滿心鬱結中越挫越勇。

  “唉,困得要死卻不願意上牀睡覺的人上輩子是賤人嗎?”

  “呵呵,Too young,這輩子也是。”

  “可是我好餓,都餓得胃抽筋了……”

  “一臂之外放着食物但就是餓到胃抽筋也不去喫的人是憑甚麼活到現在的?”

  “我減肥嘛。”

  “你的人生格言不是‘以不瘦應萬瘦’?”

  “唉,笛子。”

  “放。”

  “我覺得你給的那首日文歌我沒法唱,我發的音很可能會被大家認爲是某個原始部落的方言。”

  “之前是誰死活要包辦片尾翻唱的?誰說五十音圖倒背如流的?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我……”

  “事到如今,你只管按着那羅馬音唱,好賴大家都是文盲,聽得懂聽不懂也就那樣!”

  “也對!哈哈哈,老孃從前怎麼就沒發現你比我聰明!”

  竺笛冷笑一聲,頭也沒回:“因爲你蠢。”

  蔣颯在這樣無懈可擊的回擊中一時尋不到突破口,眼睛眨着眨着人都清醒了。身爲萬年圍觀黨的夏釗釗咯咯咯直樂,抓起變身迫擊炮的竺笛的右手,高舉半空,判其獲勝。

  只是人活一世,必須明白“遭遇”二字在很多時候都遵循能量守恆定律。你可以在上一秒酣暢淋漓地虐完別人,於是下一個秒針拖過的間隙,就有人粉墨登場地來挫傷你。

  竺笛抽過正在充電的手機,到底是怎樣的好運氣,纔會讓她開學至今連續接到來自此人的第三次主動來電。曾經夢寐以求的事,實現之後卻只剩一抹別無他念的空白感。她盯着來電人的名字,右眼皮突突一跳,竺笛大致預感到,自己的好運氣快要用光了。

  “這麼久才接,喫晚飯了嗎?”

  夏釗釗揉捏的力道沒控制好,倆拇指摁得她後頸發痛,竺笛“嘶”了一聲,纔回答:“喫完沒多久,正在剪片子,快被這破電腦氣哭了。”

  周懿笑她沒個正經,開門就抱怨說:“那天你說再找我,結果我等了這兩三天你也沒打來。”

  竺笛一拍腦門,忙不迭道歉,雖然不應該,但她這次的確轉眼就把這茬給忘了。

  “所以啊,你不找我,我只好又打來找你了。”

  這口吻確實蘊含着一種有事相告的成分,竺笛自覺斂去滿嘴跑火車的態度。那頭卻送過來一段程度剛好的沉默,他不甚尷尬的笑聲盡顯久違。

  “有個……同學,臨時約我去鄰市,不好推掉。”

  “……”

  不需要鋪墊出一個多有準備的意外、多天大的原由、多委婉的告知。它僅僅如一句變相的主觀決定,在竺笛褪去表情的臉上,貼上第七張重蹈覆轍的字條。

  約定不曾守過,傷起人心來,卻總是幹得漂亮又利索。

  “噢,這樣。”

  而他雖有歉疚,只是那想法依舊稀鬆平常:“唉,一直不知道怎麼跟你說,真的。兄弟我對不住你,真的沒料到會這麼巧的。我就想着咱哥倆熟,甚麼都好商量,反正我再找個空當過來就是了,反正你等我就是了。”

  竺笛撐住額角,他語氣裏黑洞般的自信似一枚利刺,扎得太陽穴附近隱隱作痛。往日那些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自憐自艾,在心肺之處結成厚厚的鹽塊,苦澀到反而讓人神志清明。

  “既然這樣,不用啦,不用來了。校內旅舍的房間我去退掉。”

  “翻臉啦?”

  “沒呢,我很正常。”

  好像經常發生類似的事情,明明約定好了的,也沒有甚麼硬傷或者大Bug,但就是沒辦法實現,沒辦法完成。所以說,生活纔不會搭理你的計劃與期待,它就是要在你早起晨跑的時候給個下雨天,在你離開站牌以後才駛來一輛苦等的公交車,在你終於下定決心拍下一件大衣時顯示“此寶貝已下架”。

  在你以爲即將如願以償那份甜,卻覆手賞你一抔極致的苦。屢試不爽,由此反覆,又殘酷又慈悲的,無端消耗盡你對一個人幾載的盲目期待。

  她立地醒悟。

  原來有些感情,人們以爲沒有緣分是因,但或許,其實恰恰是果。

  死機後重新啓動的電腦進入界面,軟件圖標定定地貼在桌面上,等待被她又一次打開。原本計劃今晚要剪輯的部分,看來是沒有心情完成了。明明窗門通風的宿舍突然就變得烏煙瘴氣,悶得叫人待不了。竺笛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反手拍拍夏釗釗的胳膊,想讓她陪自己出去散散步。

  話未出口,反而被捏在手裏的手機搶了先機。

  外語學院的教學樓建在學校南側,和北邊的新聞傳媒學院間隔遙遠。一路上蔣颯都在感嘆枉讀了這三年書,這一片倒真是來都沒來過。夜色下的建築物瞧上去高大而黢黑,路燈稀疏幾盞,以令人昏昏欲睡的明度在路面上勉強照出三道影子。

  主教學樓三層最盡頭是一個放映教室,每天晚上都會爲院裏的學生播映一部外語電影。本就是公共福利,基本每晚都能坐上半數位置。負責放映的學生正在調試投影,陸靄沉坐在習慣了的位置,旁邊預留了一個空位。他看見教室的半邊門被推開,陸續進來三個女生,個頭最高的那個走在最後隨手關門。於是他只好向坐在自己另一邊的男同學提了個小請求,那人便起身又挪出兩個位置。

  “對嘛,就是要一羣人一起看電影纔有Feel嘛,在宿舍對着電腦看簡直沒勁。”蔣颯邊翻下椅面,邊對已建立交情的男二號說,“陸師兄,你們學院待遇真好。”

  陸靄沉回答她:“你回頭上書你們學生會,請主席替大家謀一謀課餘好處。”

  “還是算了。”夏釗釗搖頭反對,“一羣人坐在一起看《新聞聯播》或者外交部例行發佈會甚麼的,那場面難道不會太過於科幻嗎。”

  教室裏數盞白熾燈一一熄滅,原本亮如白晝的空間霎時陷入一片暗沉,前方那塊屏幕成了現場唯一光源。陸靄沉側臉瞧了瞧挨着自己坐的女生,從落座之後便一直一聲不吭,表情正常到讓人反而覺得不正常。

  “今天這部是法國電影,Le Papillon——《蝴蝶》。”

  竺笛聽他在耳邊沉沉地說着,大概是因爲黑暗給人安全感,她終於恢復了些許聲息,小聲問他:“好看嗎?”

  “生活類輕喜劇,故事很簡單。”陸靄沉這樣說着,“我看過許多遍,但願你……你們會喜歡。”

  竺笛“唔”了一聲,屏幕上片頭已開始。法語聽起來到底是沒有英語習慣,所以需要她很認真地去看那一行行字幕。蔣颯悄悄地與夏釗釗討論着小女孩麗莎臉上俏皮的雀斑,以及白鬍子老頭朱利安一整屋的蝴蝶標本。極小極輕的碎碎念,連同電影裏清新簡潔的場景一起,讓竺笛暫且忘了那些失意、失望還有失落。

  ……

  “這隻醜東西是蝴蝶?”

  “是的。”

  “哪個牌子的?”

  “甚麼哪個牌子?”

  “這是甚麼牌子的蝴蝶。”

  ……

  “當人們要對方證明他的愛時,就表示他並不信任對方;若彼此之間不信任,愛情也就不復存在。”

  ……

  “爲甚麼會有富人和窮人?”

  “自由、博愛、平等的口號雖響亮,但實行起來並不容易。”

  “那怎樣才能成爲富人?”

  “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

  “伊莎貝拉,它可以存活多久?”

  “三天三夜。”

  “真是短暫。”

  “可這就是一生。蝴蝶的一生。”

  ……

  光線闇弱的教室裏,時不時誕生零星笑意。音樂旋律輕盈,田園風光美得猶如老月曆上的圖景。一老一少爲尋找歐洲最罕有的蝴蝶“伊莎貝拉”跋山涉水,那些旅途中的鬥嘴和問答,宛如花香一般沁人心脾。自然靜美,人性純淨,往人心坎深處撒下一層厚重的慰藉。竺笛隔着眼前稀薄的黑暗,問:“師兄喜歡喜劇嗎?”

  他爲她偏過頭來:“猜猜看我的電腦裏,從來不刪除的劇集是甚麼。”

  “猜不到。”

  陸靄沉抬手叩了一下竺笛的腦門,算作懲罰她的不配合:“你一定也看過,英國招牌喜劇——《憨豆先生》。”

  “你在開玩笑?”她是真就一下子笑出來,意外得不行,可沒過幾秒鐘又迅速反駁了自己的前言,“不,不,我相信了。否則師兄你絕對不會如此……”

  保險起見,“蠢萌”二字還是爛在自己肚裏就好了。

想來也不會是甚麼好的恭維,陸靄沉沒追究,回頭繼續跟上細水長流的情節。

“那你呢。”

  “《我愛我家》。”

  交換到竺笛的心頭好,陸靄沉默默頓首。

  沒扯謊,他的確偏愛喜劇,歎服那種將深刻主題以輕鬆詼諧來演繹的方式。或幽默,或荒誕,或諷刺,卻於細節之處見真章,編織着一出出關於人生的哲思與隱喻。

  而最重要的是——

  “我的法語啓蒙恩師極愛喜劇,他一生最推崇的大銀幕演員,是法國喜劇大師路易·德·菲耐斯。”銀幕散出的光華在他面龐上明滅交映,巧妙掩護了那眼眸深處正在細微變遷的情緒,頰邊是淡淡的惆悵,“一部《虎口脫險》,光讓我陪着,就看了不下十遍。厲害的是,每次他都能像第一次看時那樣開懷。”

  “是嗎?”

  “嗯,我一直記得他和我說過,之所以認爲喜劇難得,是深覺有時候,讓一個人哭,比讓一個人笑容易。”

  不到一個半小時的電影,片尾“伊莎貝拉”長達四分鐘的破蛹之景,畫面珍貴堪稱奇觀,待字幕爬上來的時候,衆人才一一溘然回神。蔣颯結伴夏釗釗去上廁所,一邊交流觀後感一邊走出了教室。竺笛和陸靄沉落在後面,這層樓的其他教室一到晚上便是大門緊閉,連累這一整條走廊揹負烏漆抹黑的命運。

  因爲還有事情要留下來商量,陸靄沉還不能自顧自離開。於是只將竺笛送到樓梯口,站在高高的平地上看她一步一步踩下樓去。等她踏完最後一級臺階時,他聽見自己終於脫口提問。

  “發生甚麼事了?”

  腳步爲此停佇,竺笛揹着身子原地沒動。認真想來,其實有些話根本不需要說,因爲深知無用。只是此時此刻,卻因他的細緻入微而強烈至亟待傾訴。

  “其實師兄你喊我來之前,我剛被一個傢伙放了第七次鴿子,挺可笑的對不對?但要說難過吧,已經談不上難過了;說不生氣呢,可還是覺得生氣。”

  “我只是很懊惱,懊惱自己竟然用了這樣久的時間才緩過神來,懊惱自己怎麼就在對方身上,得了年復一年的習慣性碰壁,和先天性觸黴頭。”

  “我一度想不透,一度很絕望,如今卻發現原因多簡單——因爲有些事情,它就是錯的。”

  竺笛一鼓作氣把話講完,靜候片刻,卻沒得到樹洞的回應。隨後耳邊捕捉到幾陣足部落地的輕響,從黑暗空寂的樓梯口,自顧自便走到她身後近處。一隻手掌從後腦勺覆上來,“啪”地拍了一下,那力道像是故意放重,整得她朝前猛點了一下頭。

  “啊!你幹嗎打人?”

  “長點兒記性,慈悲和嬌縱是不同的。”

  “……”

  七次,他從小到大遲到的次數都沒這麼多。就這麼專心聽完她的肺腑之言,陸靄沉只感到自己心理上古怪得不像話,扶着那後腦勺胡亂揉搓她的頭髮。像愚蠢幼稚的發泄,解氣之後手也不拿開,卻坦誠地說:“有沒有聽過‘一心三惑’?其實,有惑障纔是人生的常態。”

  “一個問題就像一扇門,叩問的路途上,每個人都明白恍然之悟最好也最少。所以即便多花掉了一些力氣,也請你不要心疼。”

  “你要做的,是別急着去否定,別急着去絕望,也別急着去枯萎你的內心。”

  聆聽間隙她已回身過來,兩副身軀一高一低立在臺階上。黑茫茫的四周,他們確定不到對方此時的心跳,卻彷彿能確定到彼此對視的眼神。直到蔣颯河東獅吼般的叫喚從樓底“嗖”一陣傳上來,陸靄沉終於捨得收回折磨她的大手。竺笛撫順凌亂的頭髮,她很感激:“謝謝師兄,真的,今天晚上,好在有你。”

  耳聽褒獎,陸靄沉在短暫緘默中,腦內浮現出那位在她的陳述裏被隱去姓名的失約人。他想他大致明白了些甚麼,不過,不重要。有人說愛如禪,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可在陸靄沉的主觀意志裏,想要別人愛你,你就不應該掩飾自己的愛情。

  他問得不假思索:“好還是不好。”

  “甚麼好不好?”

  “有我,好還是不好。”

  他的對白毫**飾,直接正中人的心扉,乾脆直接,卻在烏夜間點就了一捧極盡熱忱的焰火。就像此前他給過她的,一次次遞進式的怦然心動。

  唉,我說你,到底打算,要我的心臟失重幾次纔算夠。

  她幾乎是迎着他的靈犀而去:“好……”

  “那就好。”他們之間原本還空着一級臺階,陸靄沉在這時一腳落下去,近得兩個人的衣料都觸碰到了一起,她沒退。再開口,那聲音像一個貼在額前的吻,“竺笛。”

  嗯——

  “我想我得告訴你,剛纔坐我旁邊的那個男生,向我打聽了你的聯繫號碼。”

  噢——

  ……

  哎?等等,甚麼啊!

  竺笛頃刻間訝然,思路錯軌,“嗖”一下被帶到南回歸線以南:“啊?啊?所以呢,你給他了?”

  “沒有。”她驚詫的反應如此受用,令陸靄沉在漫天漫地的黑暗裏含笑搖頭,卻從此在竺笛眼中留下一窗晴日,陽光不鏽,“我說不行,因爲我要追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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