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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冰島後搖曲

目錄

[1]

  在清晨七點鬧鈴打響前的四五個小時裏,竺笛已經輾轉反側醒來過好幾次。眼睛倒不曾睜開,她喜歡戴眼罩睡覺,忘記是甚麼時候因爲甚麼而養成的習慣了。睡眠頻度過短,三番五次地掙扎在入睡與甦醒的臨界點上,成全了又一個不眠之夜。竺笛樂觀地想,雖然沒有經常走出國門,但好像每年總有那麼一兩個月零成本地過着外國時間,想想還挺划算的。

  “喲……大山的子孫喲——愛太陽咯——太陽那個愛着喲——山裏的……”激昂嘹亮的歌聲從夏釗釗的蚊帳裏橫空出世,佔領室內三十多秒後才被剿滅。困得要死的蔣颯朦朦朧朧中翻過一個身,神經衰弱地抱怨:“夏釗釗……我以舍長的身份拜託你……下次請將鈴聲儘可能扼S在‘子孫’之前……能做到嗎?”

  已經翻身而起的夏釗釗正愣愣地坐着清醒,半晌沒回話。與其說是反射弧長,不如說是在深思熟慮。鑑於蔣颯曾經用警車出動的鳴笛聲做過一個月宿舍鬧鈴,導致那段時間夏釗釗喊出的夢話都是“我想做個好人”和“對不起,我是警察”,考慮到下個月就又輪到蔣颯了,實在擔憂她再整幺蛾子,夏釗釗忍辱負重般答了一個“能”。

  “唉……你們知道嗎,我老感覺有甚麼東西壓得我心口發悶。”睜不開眼的蔣颯還躺在牀上絮絮叨叨,能拖一秒是一秒。

  正在爬梯下牀鋪的竺笛緊張問道:“怎麼?要不要去醫院看一看?”

  “唉……沒事,我說是胸的話你們別嫉妒。”

  “……”

  “好啦其實是手。”

  “……”

  今天上午一二節課是非線性編輯,課堂在機房。老師非常人道地沒有切斷機房網絡和控制大家的電腦,於是蔣颯在做完課堂練習後,登上夏釗釗混跡的那個原創文學網站。

  她們仨坐在一排,蔣颯拍開坐在中央的竺笛,豎起眉毛問最裏頭的坑王:“夏大大,你都斷更七天了,把更新吐出來好嗎!”

  “啊你說甚麼這裏信號不是特別好。”夏釗釗十分渾蛋地充耳不聞,又對蔣颯的眼刀視而不見,“喂,老師剛剛說的你們聽見沒啊,這門課程期中作業要分組拍微電影,咱們早做早完工吧。”

  “嗯。分工的話好說,你寫劇本,我做後期,至於女主角……”竺笛挺直腰板,放眼環顧全班,期望能找到相熟的同學做拍檔,同時聽見蔣颯捨我其誰地自薦着:“女主角不是我嗎?”

  夏釗釗無可奈何地抹了一把臉:“那我儘量塑造個身殘志堅的奇女子好了……”

  “滾蛋!”

  竺笛敏捷地躲開蔣颯的笑罵和武力,鍵入密碼,登上企鵝號。

  現在才上午八點多,列表裏的頭像基本都是黑灰的。於是當Charles帶着一枚彩色的頭像亮在其中時,顯得格外有存在感。竺笛咬住大拇指,眼簾微闔,在腦內進行一場快速的利弊分析。須臾之後,她雙手一合摁動指關節,筋骨活絡完畢,開始先發制人。

   Flute 8:37:33

   早上好[太陽]

   Charles 8:39:10

   早上好[太陽]

   Flute 8:40:25

   師兄也是上機課嗎?

   Charles 8:42:42

   沒有 正在載 練習聽力用的新聞

  哎喲喂,真勤奮,敢情電白師兄也是被英語等級考試殘害的一路人啊……   Charles 8:45:27

   最近 不順利嗎

   Flute 8:45:44

   ?

   Charles 8:46:30

   你的簽名

   Flute 8:47:01

   呃,有點啦

  竺笛將眼光移到對話框上方——“如果這都不算衰,我有甚麼好悲哀”——這是那晚誤傳事件得以確認時,竺笛內心最真實的寫照。

  而當下,她忽然疑竇叢叢地咬着嘴脣,心中思慮的是——作爲事件當事人的電白師兄,爲何表現得如同一個不明真相的羣衆?任誰莫名其妙地發一個壓縮包給你,沒有前言沒有後語的,甭管內容是啥,總會奇怪的吧……  得,反正現在說甚麼都是多餘的,她已經做好被嘲諷被鄙視被呵呵的準備了不是嗎?

   Flute 8:48:51

   師兄,事已至此,咱就明人不說暗話了

   Flute 8:51:29

   如果我說那天晚上傳給你的音頻壓縮包是個誤會,你願意信我嗎?[拋媚眼][拋媚眼]

   Charles 8:53:47

   甚麼 音頻壓縮包

   Flute 8:53:59

   ……

   Flute 8:55:16

   就是……唉,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啊

   Charles 8:56:30

   咳咳

   Charles 8:56:50

   我哪有

   Flute 8:57:11

   ……

  嗷,竺笛狠狠扶住快要掉落脖頸的頭顱,她覺得自己要輸了。這事情發展得略脫軌啊,電白師兄你一副被飢渴少女逗弄調戲的嬌羞模樣合適嗎?

   Flute 8:59:00

   不是,我不是說你呢,那只是文件的名稱[汗]

   Charles 9:02:23

   是嗎 但我的確沒有收到 甚麼壓縮文件

   Flute 9:02:46

   [驚呆]啊!

   Charles 9:04:07

   我的賬號 前幾日 有借過我表姐

   Charles 9:05:38

   或許是被她 接收了

   Flute 9:06:01

   [流淚][流淚][流淚]

   Charles 9:07:39

   哭甚麼

   Flute 9:08:07

   嗚嗚嗚

   Flute 9:08:36

   別管我,簡直太感人了

  電白師兄並不知道,現實中的竺笛在發送淚流滿面表情的同時,內心紮紮實實地怒喊了一聲“我靠”。這類似反轉劇般令人難以置信的結果,簡直比《媽媽再愛我一次》還要動人心扉。此時此刻對竺笛來說,如獲重生,只想鑽進屏幕裏抱着電白師兄號啕大哭一場。

  就是好像哪裏不大對。

  沒記錯的話,當時是對方主動找的自己。可那位素不相識的表姐,爲甚麼要來跟她竺笛Say hello啊?難道電白師兄給她的備註是簡單明瞭的“藍翔技工”嗎……   Charles 9:10:23

   壓縮包裏 是甚麼

   Flute 9:11:33

   啊,表姐沒跟師兄你提過嗎?[摳鼻]

   Charles 9:12:57

   沒有提

   Charles 9:14:18

   不過她昨天 突然關心起 我的性取向

   Flute 9:14:31

   這……

   Charles 9:15:45

   十八禁嗎

   Flute 9:16:28

   哈哈哈哈哈別鬧了,只是些生活小常識,養生保健之類的啦[擺手笑]

   Charles 9:17:40

   我該相信你嗎[笑]

  機房裏機器運行發出低微的嗡嗡聲,竺笛擺在鍵盤上的纖長十指悄悄收攏,將圓潤的指尖扣進手心裏,任光標在輸入框內一下一下閃爍。這試探猶如一記隔空的攝魂術,令心中有鬼的女生隱約臉熱。她傲嬌地癟癟嘴:哎,你怎麼能不相信我呢師兄?逼我出撒手鐧嗎師兄?

   Flute 9:20:33

   師兄,還想要我給料理電腦嗎?想要,你就得相信我咯   Charles 9:21:52

   耍賴呢

   Flute 9:22:14

   說想要

   Charles 9:23:00

   想要

  原來這就是“逼良爲娼”的感覺,極棒極爽快,此處有掌聲。

  竺笛一直用的水桶把手斷了好幾天了,忙得忘記了重新添置。學校生活廣場超市內的水桶都是不附帶桶蓋的,用竺笛的話說就是“水桶沒有蓋子就像小鳥沒有翅膀”,於是蔣颯就陪着這個發表謬論的女人坐公交車去趟沃爾瑪。

  工作日的超市不顯擁擠,竺笛第一時間在生活用具區域挑了一隻帶蓋的水桶。現階段人生目標得以實現之後,兩人又閒逛了幾圈,然後推着放了五穀水果紙巾甚麼的推車去排隊結賬。

  正逢下午茶時間,逛得有點兒累的二人閃身進了必勝客。每當這種時候,能打八折的學生證在眼中就顯得特別嬌俏可愛。服務員領她們到一個靠窗的卡座,蔣颯掃了一眼旁邊那桌情侶,拉過竺笛交頭接耳:“哎呀媽,旁邊有個花樣美男——哎你別轉過去啊,表現得自然點兒會死嗎?”

  竺笛受到這位只差加冕封王的奧斯卡影后的斥責,於是以一個比較自然的動作完成了至關重要的一瞥,隨後滿臉陰翳地回首,對蔣颯說:“來,對着他,摸着你的良心,再大聲說一次‘花樣美男’這四個字。”

  “……”

  不是吧,看走眼了嗎?蔣颯不甘心,還是往那方向射過去一道探究的眼神,同時聽見“花樣美男”的女朋友語氣刻薄地說:“你知道嗎,你讓我在朋友面前覺得很丟臉。你看看你的穿衣品位,你看看你用的甚麼破手機……”

  唉,敢情吵架呢,蔣颯嘆息,順其自然地瞄了眼“花樣美男”放在桌角處被嫌棄的手機。確認完畢,她堪堪一笑,扶額對竺笛說:“你說,Vertu最大的好處就是貴得不明顯吧,天然地站在裝X制高點上……唉,不知爲何有點兒心疼那位小哥呢。”

  正翻看下午茶套餐菜單的竺笛快要憋笑而死,受不了地笑罵了句“你這個女神經病”。

  下單後不久,服務元將蔣颯的茉莉花茶端上桌,她道過謝,接上被中斷的話題。大約是沒料到事情的後續發展竟是這樣,蔣颯短時間內有點兒鬱悶:“所以其實你說的那個電腦白癡師兄,壓根就沒收到音頻文件是嗎?”

  “是這樣沒錯。”

  “嘖,你說,聽聞你沒丟人成功,我怎麼就這麼不開心呢。”

  “……”

  竺笛在桌下出腳踢了她一下,又聽她拷問道:“對了,他哪個系的啊?”

  呃,這還真被問住了。這電白師兄本就來無影去無蹤的,攏共也就聊過那麼幾回,每回扯淡好像都沒有想過要詢問對方的真實信息。就連最初那次請教尊姓大名,最後也不了了之了。

  “所以長得是個甚麼熊樣你也不曉得咯?”

  “師兄很萌的你不要黑他!”

  蔣颯不以爲意地扯扯嘴角,拿自以爲極具聖誕節氣氛的手指甲戳了一下竺笛的腦門:“醒醒吧少女,男幫女修電腦那纔是佳話,連區區Cool Edit都裝不好的男生會有萌點嗎?”

  “還有……”蔣颯吸一口冰爽的飲料,繼續毒舌,“根據你的描述,爲甚麼我只能腦補出一個頭髮油膩五五分、既矮墩且胖實、戴着啤酒瓶底兒一般厚的眼鏡、衣服顏色絕對不會超過三種的邋遢猥瑣男形象?比隔壁桌的‘花樣美男’還不如,人家好歹還有個窮得只剩下錢的萌點……”

  竺笛面部神經全線癱瘓……

  半晌後,她氣急敗壞地駁道:“誰還沒個不會的啊!術業有專攻,人家興趣不在此呢,說不定其他方面甩別人一條街呢!還有,你的想象力可不可以稍微貧瘠一點兒?”

  蔣颯捏着吸管緩緩攪動飲料裏的冰塊,不屑一顧:“哇,說不定還沒有你那周懿好。”

  話題至此,竺笛終於找到了理由朝蔣颯翻白眼了,周懿電腦也不好啊!她挖了一銀匙的香芒慕斯送進嘴裏,脣齒間仔細研磨。或許是對電白師兄一直抱有“護犢”情結,她似乎就是見不得這個交情僅限於虛擬世界的師兄喫虧,憤然道:“萬一比人家好呢!”

  “行啊,到時候叫夏釗釗做裁判。要是你那電白師兄贏了,便算我輸,我二話不說就拉傅方宇到院長辦公室舌吻,怎麼樣?”

  蔣颯豪氣干雲,C罩杯的胸圍向前一挺,妝容精緻的臉上滿是驕傲。

  “那萬一,我方輸了呢?”

  “呵呵,這還用想,當然就是你去跟周懿當面告白咯。”

  陷阱,這絕對是個陷阱。

  竺笛越琢磨越覺得這是蔣颯給自己挖的一方大陷阱。

  周懿看上去算是正常順眼那一類型,體質達標,高而結實,要力量有力量要肌肉有肌肉。她一直覺得,雖然人人都向往美好事物沒錯,而且平時愛開開玩笑,但真要表態的話,這人嘛,五官齊全四肢健全、心地善良三觀端正就挺好了,何況還有綜合素質這麼一說。

  所以這電白師兄VS周懿,前者不需要有太大壓力。

  只是這賭注……

  公交車到站下車至進入學校後門的這段路程,竺笛步履維艱,彷彿前方有甚麼洪水猛獸正在等着她。蔣颯一手鉤着環保袋,一手漫無目的地玩手機,走在竺笛一旁時不時丟幾句挖苦——“總不會是苦逼‘程序猿’吧”“啊對不起我忘記了他計算機不好嘻嘻嘻”“哎你猜那邊那個還沒我高的兄臺會不會是他”。

  竺笛天靈蓋上冒出嫋嫋青煙,氣得不輕。路經足球場外圍,上體育課的師弟師妹正在練習顛球,竺笛瞅一眼蔣颯囂張嘚瑟的模樣,直想把她那腦袋擰下來丟進球場給大夥兒當球踢……[2]

  夜幕低垂,星河熠熠,整個晚上竺笛都處於一種心思渙散的狀態,每做完一篇閱讀理解就要下意識關注一下Charles有沒有上線。她看了看電腦右下角,還有一刻鐘就到十點了。

  夏釗釗敷着海藻面膜,頂着一張墨綠色的臉雙手一攤,像復讀機一般重複着唸叨了一晚上的問題:“爲甚麼要我做裁判?你們還有人性嗎?我還有人權嗎?”

  置身事外的她明明甚麼都沒做就被拉入了一場賭局之中,並且好死不死地身兼重職。如此喫力不討好的事,若判竺笛贏,那下個月的宿舍鬧鈴估計就得是追悼會上的喪葬哀樂了;若判蔣颯勝,那她也不忍心見竺笛冒着被無情拒絕的險去暗戀之人面前送死啊!

  正在動手做宿舍夜宵酒釀圓子的蔣颯盯着電飯煲裏即將沸騰的水:“考驗你我是不是生死之交的時候到了。”

  “不是,我們只是狐朋狗友。”

  “……”

  “不行,氣死我了。”夏釗釗思前想後還是覺得憋屈,腳步一跺一跺地走向盥洗臺洗臉,“我決定了,我要讓文裏你喜歡的那個角色頭頂脫髮身材發福。”

  “喂!夏大大,萬事好商量,朝核問題都可以六方會談,做人不要太沖動!”

  竺笛終於在如此聒噪的環境裏搞定了最後一篇閱讀理解,正當她翻出標準答案准備覈對之際,胳膊肘不注意碰到了鼠標,於是屏幕保護程序順勢被撤去,她無意間發現企鵝的無屬性分組裏,Charles上線了。

  在她認爲或許今天是等不到他的時候,他居然出現了。

  竺笛雙眼登時發出綠幽幽的光,口水一咽:師兄,對不住了,小的要出招算計你了……   Flute 21:53:21

   嘿嘿

   Charles 21:54:00

   這麼開心

   Flute 21:54:08

   還好[嘻嘻]

   Charles 21:54:26

   在做甚麼

   Flute 21:54:43

   六級真題呢

   Charles 21:55:04

   覺得難嗎

   Flute 21:55:17

   還成,閱讀理解不大好,主要負責攻克它   Charles 21:55:36

   那要不要 勞逸結合一下

  竺笛本已打出一句“對了,還不知道師兄是哪個學院甚麼系的呢”,結果發送之前被對方此般好意逼停,她思量一下後將原話一一刪除,決定待會兒再問。

   Flute 21:55:44

   好啊

  他爲她傳過來一首歌——Hoppípolla。名稱又是她看不明白的語言,只不過那前奏一起,她發現自己就被擄去了注意力。耳機裏演唱者聲線猶如天籟,曲子聆聽起來美麗得如同一種簡樸卻充滿力量的生活,讓竺笛覺得心中像是盛有甚麼,滿得正要溢出來。

   Charles 21:57:46

   聽過不曾

   Flute 21:58:02

   呃,似乎有點兒印象,就是一時想不起了   Charles 21:58:30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 用它做過預告片音樂[笑]

   Flute 21:58:41

   對對對!我說嘛,總覺得似曾耳聞!

   Flute 21:59:04

   不過聽着不像英語噢?

   Charles 21:59:29

   嗯 Sigur Rós是冰島的樂團

   Flute 21:59:37

   是嘛,蠻好聽的

   Charles 21:59:29

   那就陪你 多聽一會兒

  音樂播放器設了單曲循環,腦內的雜念或胡思,漸漸被歌者清澈至不沾塵埃的嗓音過濾,然後代替。她無從知曉彼端的人如何,竺笛只知道自己正在被這首冰島後搖音樂安撫,仿若置身於北歐那片空曠純淨的苔原風光之中,連靈魂都被那冰川湖水的晶瑩無瑕所治癒。

  她快要把找Charles的初衷都悄悄忘記了。

   Charles 22:03:14

   你需不需要 六級的加強練習 或者錯題集   Flute 22:03:25

   嗯?哪裏可以找到嗎?

   Charles 22:03:46

   是我的 但做過很多批註 你若不介意 可以拿去複習用   Flute 22:03:57

   你六級過了啊?

   Charles 22:04:18

   不然 你認爲呢

   Flute 22:04:23

   爲甚麼我會以爲你沒過呢[流淚]

   Charles 22:04:36

   讓你失望了

   Flute 22:04:50

   那先謝過師兄了[抱拳]

   Charles 22:05:02

   等等

   Flute 22:05:08

   ?

   Charles 22:05:17

   說想要

   Flute 22:05:22

   ……

  天哪天哪天哪,若說此乃赤裸裸的回擊的話不算冤枉他的吧?竺笛瞠目結舌,陡然間覺得自己被他誆了。真是下了一盤好大的棋啊,反觀自己,壓根到現在沒算計到他一根汗毛好嗎?

  嗚嗚嗚!

   Flute 22:06:00

   想要……

   Charles 22:06:10

   嗯 你住哪兒 給你送過去

   Flute 22:06:17

   現在嗎?

   Charles 22:06:31

   好像 是太晚了 改天吧

   Flute 22:06:48

   不會啊不會啊!就今天吧,師兄你住哪兒,我過去拿好啦!

  竺笛心裏想的是——好機會,也無須她瞎琢磨甚麼了,直接見面辨雌雄豈不快哉?但她這趁熱打鐵的勁兒似乎展現過度,有點兒迫不及待送上門去的意思……  堅持不懈下,終於拿到了電白師兄的宿舍樓號,並告訴對方自己穿灰色背心裙後,竺笛手腳伶俐地換鞋扎頭髮。正在喫酒釀圓子的夏釗釗對她的行爲疑惑不解:“你幹嗎?別說你現在要出去啊……”

  “嗯哼。”竺笛找出一隻碗狀保鮮盒,盛了幾勺香甜軟糯的酒釀圓子進去,撒上些許浸泡至軟的枸杞,封蓋後準備出門。

  “馬上十點半了啊,你踩着門禁是要去見誰啊?”蔣颯好心提醒着。

  竺笛懷裏捧着熱燙的保鮮盒,扭開門鎖的瞬間,轉過頭衝蔣颯和夏釗釗風情萬種地眨眨眼:“見網友。”

  臨近十點一刻,宿舍樓區附近一天的喧囂都漸漸落定,僅有路燈與樹木在此時此刻結爲互相傾訴的夥伴,以燈盞靜謐,換樹影婆娑。心底窸窣發酵的期許,在步伐加速間悄然膨脹開來。被映成橘色的水泥路面,不斷拉長和縮短的影子陪同竺笛仔細尋覓着東十七的所在。

  這一片都是男生宿舍樓,她壓根沒機會前來參觀過,直到從大路拐進一段小道,才終於發現了目標。

  樓前居然還有兩三個人在談事情,更有一對情侶在難捨難分,儘管竺笛認爲小兩口秀恩愛的戲碼應該上演在女生宿舍樓下才對,但那位妹子依舊鉤着男朋友的脖子撒嬌正歡。竺笛不曉得該不該再走上前去,多少有點兒進退維谷的困擾,而原本佇立在前方臺階上一個稍顯眼熟的人,在這時邁下那兩級臺階,向着竺笛踏月而來。

  呼吸間,一抹薄荷檸檬的清冽氣息漸行漸近。

  車棚附近的路燈雖然明度稍欠,但並不昏暗,足夠將一個人的樣貌照亮。陸靄沉穿着條紋T恤和及膝的寬大短褲,鼻樑上有一架啞光質地的黑框眼鏡,任情適意得如同剛從自家臥室裏走出來,在這樣蟲鳴唧唧的秋夜裏,他被襯得越發安詳斯文。竺笛心中一動,覺得他整個人望上去舒服得像一塊用柔順劑洗滌過的棉質手帕,軟和又幹淨,叫人好想抓到手心裏摸一摸,抑或將臉龐湊上去小心地蹭一蹭。

  她被自己這樣奇異的聯想惹笑起來,落到陸靄沉眼裏是目如涼月的憨笑模樣。

  “這麼巧,原來陸師兄也住這裏。”

  “‘也’嗎?”陸靄沉挑出竺笛話中的一個字,念於脣齒之間,然後將薄薄鏡片後的目光停留在竺笛懷中的保鮮盒上,“你等人?”

  竺笛敏銳地察覺了他的眼神所向,驀地懊惱:糟了,他肯定以爲她是來伺候男朋友的了,而且還是深更半夜親自端送上門討男友歡心的命比紙薄的節奏。

  “啊,對,我來拿點兒複習資料。”

  “附贈夜宵。”

  “噓——室友做多了,我拿來借花獻佛的……”

  真是意外坦誠,陸靄沉瞭然於胸般點點頭,非常配合地將神色輾轉成會保守祕密的知情人士一樣:“挺誘人的。”

  不會有錯,看那小眼神,對方似乎打上這碗酒釀圓子的主意了。竺笛心下微窘:拜託考神大人,饞嘴模式不要隨便亂開啊,子曾經曰過,人在夜宵在,這可是她貢奉給電白師兄的……  她隨之做作地擺擺手,企圖打消他突如其來的覬覦:“呵呵呵,冰糖擱多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

  他們面對面而立,中間相隔兩尺有餘,陸靄沉卻在當下又朝她增進半足的長度,縮減去他認爲的多餘部分。於是他高大清朗的身影在竺笛的視野中越發充盈起來,她在他始終專注的眸光中尋見自己微小的倒影。

  “我想會的。”他接應得如此輕鬆篤定,同時送給女生一個拆謎解惑般的笑容,然後抬起小臂,將隨身拎着的一隻紙袋遞至她眼前,“相比起來,他其實更想知道,那首冰島後搖,你會不會喜歡。”

  “砰。”

  301舍的大門打開後被關合,踩着門禁回來的竺笛懷抱紙袋靠在門板上。宿舍樓已經熄燈,屋內只有夏釗釗的蓄電臺燈正在發出力所能及的熒光,伸手難見五指的暗夜裏,竺笛幾乎能聽見響徹胸腔的心跳律動,以及脈管中血液升溫發出的咕嚕聲。

  是的,在經歷了一場所謂的網友會面後,這位少女人生謎團的列表上又輕而易舉地多了一個巨型問號。

  鬧哪樣、不能夠、爲甚麼、怎麼會……

  所有有關疑惑的、震驚的、訝異的,兩個字三個字四個字的詞語,在她突然不夠用的大腦裏光速堆積成山,並在彈指間實現了急劇膨脹後的大爆炸。直至灰煙落盡,四下恢復成涼意醉人的初秋月夜,在萬物相繼入眠的靜好寧和裏,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雖然她何其明白,虛擬和現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空間維度,會給人以感官上的差別和失真。電白師兄的呆蠢性格可能是她在特定情境下的自我臆想,而陸靄沉是誰,她已經領教過了。

  可是,一個貌似呆頭呆腦不熱衷互聯網的師兄,和一個運動神經發達的優質學霸,任誰給她一萬次機會,她都不可能將這兩個完全不搭界的角色聯繫在一起啊!

  在一起啊!

  一起啊!

  起啊!

  啊!

  正在碼字的夏釗釗從一段情節構思中出來,不明就裏地看看靠在門板上默不作聲的竺笛:“笛子,你怎麼了?”隱沒在門邊這處黑暗裏的竺笛沒回答,她摸出褲袋裏的手機,在通訊錄裏尋到一個號碼並撥打過去。

  “喂?”

  “喂……敬愛的傅方宇師兄,請問你爲甚麼沒有告訴我,你那位計算機很次的老鄉就是法語系的陸靄沉?”

  “啊——”“納尼——”

  拍案而起的夏釗釗和已經爬上牀的蔣颯幾乎異口同聲地尖叫吶喊,分貝高得喪心病狂。夏釗釗撫了一把額頭,確認自己沒有頭腦發熱的跡象,接着咔、咔、咔仰頭,又咔、咔、咔將眼珠轉向半個身子都已探出蚊帳的蔣颯。上帝作證,她真的有看見對方頭頂出現了靈魂昇天的光圈……  “釗釗,釗釗,快,快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親愛的你別叫我,我現在三觀出了點兒問題……”

  “這……這……這根本……根本……根本……”根本不出個所以然的蔣颯“啪”一下半身暈掛在牀板上,失去了生命跡象。

  竺笛顧不上閨密們的各種“最後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一心聽傅方宇說:“啥?噢,單純覺得沒啥必要啊。其實我和他也稱不上太熟悉,怎麼,他欺負你了?”

  “他嚇着我了……”竺笛深呼吸,捏捏眉心,“哎喲,你怎麼能不說呢?”

  “這……其實那天在院辦樓下遇見你的時候,我倒是想提的,結果後來你見了鬼似的跑了啊。”

  嗷……

  竺笛自我厭棄般捶了一下胸口,發現懷裏還抱着陸靄沉給的紙袋,沉甸甸的,似乎還攜帶着原主人身上的薄荷檸檬香。她聽傅方宇繼續說道:“你不曉得,那天他找我幫忙我說不得空,叫個師妹代勞好了,起先他是婉拒的。那小子說不習慣麻煩陌生人,也不習慣把聯絡方式甚麼的給陌生人。”

  “我說我那師妹叫竺笛,挺靠譜一姑娘,就咱大二那會兒,在校運會上破校女子百米跨欄記錄那個風一樣的師妹。他估計覺着不算全然陌生,就答應了吧。”

  傅方宇那“風一樣”的形容着實雷人,但聽完這段內容後,竺笛只關心一個問題:“等一下,你是說,陸靄沉他看過我比賽?”

  “是啊,那天不還下雨嗎,決賽結束後我在場地邊碰上過他。”

  嘶……

  我的親孃七舅姥姥,今天晚上太多信息似乎都來得太突然了……  “咱大東北的男人,一腔熱忱,是吧。”不知原委的傅方宇開始做和事佬,同時幫自己老鄉說上幾句話,“他嚇你也沒惡意呢吧,那人還挺不錯的,你別放心上。”

  “呃,不是師兄你想的那樣,他沒怎麼我。”竺笛阻止住對方的浮想聯翩,接着不厚道地邪魅一笑,“倒是師兄你,最近要多保重。我夜觀天象,算到你和蔣颯近日或有一劫。”

  竺笛這樣說着,眼睛也瞧向半身掛在牀板外、奄奄一息的蔣颯,夏釗釗正在一邊掐她的人中。幾秒後她掙扎着滾下樓梯,衝過來劈手奪下竺笛的手機:“傅方宇!爲甚麼你從來沒有說過你認識陸靄沉的?”

  通話人轉瞬變成自家媳婦兒,傅方宇略有愕然:“怎麼了這是?”

  “別淨扯些沒用的,快說!”

  “我說姑奶奶,我和他就老鄉而已,老鄉會上認識的。大夥兒交際圈不同,學院一南一北又隔得遠,除了平時互相幫點兒小忙外真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傅方宇實話實說,絕無欺瞞,“我不明白這有啥好說的,況且你也沒問過啊。”

  蔣颯欲哭無淚,面壁捶牆:“你的新聞敏感度呢?他可是法語系的名人啊。”

  “呃,我也是我們系的名人啊。”

  喂,別私自篡改重點,蔣颯從捶牆改成了捶地:“就因爲這樣所以你只能是副臺長!”

  “我本來就是傅臺長啊。”

  “行行行行行,我認輸好嗎。”蔣颯已經快要達到暴走沸點,掛電話前最後陳詞,“你明天有課不用去實習對吧?騰出點兒時間跟我去趟院長辦公室唄,別問爲甚麼,去了就知道。”

  夏釗釗倚在爬梯的鐵桿上,看蔣颯憤然掐斷通話,然後和還靠在門板上的竺笛相看無言,惟有淚千行。面對此情此景,她想笑又不大敢笑:“所以,不用我做裁決啦?”

  “嗯,輸了,Totally輸了。”

  蔣颯如此爽快認輸,竺笛內心難免替周懿感到一陣百感交集……她大度而客氣地拍了拍對方耷拉着的肩膀:“行啦,女人何苦爲難女人。我就不信如果是我輸了,你會真的讓我去周懿那裏送死啊!”

  蔣颯是素來言出必行的性子,雖然這回輸得有點兒難看,但撂下的諾言她一定說到做到。她現下覺得惴惴不安的只是……  “答應我一件事,笛子。”

  “你說。”

  “答應我,對天發誓答應我,你到死都不會告訴陸靄沉——我把他腦補成頭髮油膩五五分、既矮墩且胖實的熊樣……”

  瞅着英姿颯爽蔣校長同學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絕望模樣,夏釗釗扶着腰笑得花枝亂顫,竺笛也趴在盥洗臺邊使勁笑了會兒,朝頭頂青天豎起仨指頭:“對天發誓答應你。”

  得到允諾的蔣颯發出“嗚嗚嗚”的悲鳴,和竺笛進行完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後,灰溜溜地爬回牀鋪躺屍。竺笛拖着疲累的身軀走回自己的座位,扭開蓄電臺燈,把紙袋中的複習材料拿出來。她隨意揀了幾本翻了翻,本子的扉頁上,都真真實實地落着兩個力道蒼勁、筆鋒剛健的名字——陸靄沉,以及Charles。

  她想起十幾分鍾前,自己腦中亂成一團線球,五指顫抖地從陸靄沉手中接過它們,從裏到外都表現得像顆慫蛋。倒是他一如既往泰然自若,雙手抄進短褲的口袋,朝那隻保鮮盒努了努嘴。

  竺笛下意識把那碗酒釀圓子捧得更緊,妄圖做一番最後掙扎:“我是在等一個網名叫Charles的師兄……”

  陸靄沉抬手摘下鮮少佩戴的度數極淺的眼鏡,摺好鏡腿,微微眯起眼睛,莞爾一笑的表情在他臉上顯得最是好看:“你已經等到了。”

  “他計算機不好。”

  “我計算機不好。”

  “他喜歡足球。”

  “我喜歡足球。”

  “他……他……他是個……”竺笛拼命在腦庫裏搜索關於電白師兄的典型形容,卡殼間隙,陸靄沉抬起手摸了摸鼻尖,嘴角一勾,貢獻一記神助攻:“他是個磨人的小妖精?”

  “……”

  “可以獻佛了,師妹。”

  “大半夜喫糯米好像不大好消化?”

  “我餓。”

  至此竺笛完敗,於是乖乖雙手奉上了那碗夜宵。

  錯題集封面上粘着一張條形便利貼,竺笛將考神賜予的“Good Luck”摘下來,摁在書架邊沿當作一副上上籤。她捏住它的一角發怔,倘若傅方宇所言屬實,那陸靄沉不是早早就認識自己了嗎?

  那還裝神弄鬼得賊起勁,真想……抽死他……  筆記本電腦還在待機,任務欄裏有個最小化的聊天窗口正由藍色轉爲橙色。竺笛鬆開捏着便利貼的手,握上鼠標點擊打開。

  與Charles的聊天記錄已有多頁,形形**的內容,唯獨缺少一點。然而今夜,他從這方不見聲色只餘文字的虛擬世界中化出原形,以一個壓倒性的真實身份,令他們二人之間,有了第一次關於夜晚的美好道別。

   Charles 22:47:38

   做個好夢

[3]

  翌日,上完三四兩節必修課的傅方宇,按照他家政委蔣颯的指示如約等候在院長辦公室樓下的花壇邊。一見301舍的仨姑娘款款而來,還沒來得及跟竺笛、夏釗釗打上招呼,就被面色鬱結的蔣颯連拖帶拽地弄上了樓梯。

  根據作戰方案,在蔣颯帶上傅方宇進入戰場後,竺笛和夏釗釗要捍衛於院長辦公室門口,一左一右化身成嚴防死守的門神。同時在發生意外情況,諸如院長勃然大怒、院長不慎昏厥、院長大呼求救的危難時刻及時展開營救。這樣一來,被撂在門外的竺笛和夏釗釗便無法親眼見證本系歷史上又一偉大壯舉的誕生,不由得心生遺憾。

  兩尊女門神兢兢業業在門外“罰站”,接受着來往朋友的疑慮目光。門是虛掩,能聽見裏頭傅方宇和院長之間停停頓頓的問答。直到兩分鐘後,蔣颯犀利霸道的聲音插進二人原本如春天般和諧的對話裏……  “傅方宇,我想接吻。”

  “……”

  “我好想和你接吻。”

  “蔣颯……”

  “Come on。”

  “……”

  “不行了受不了了我要親你……”

  “蔣……蔣颯……別介,冷靜點兒,你……哎哎哎……唔……”

  媳婦兒一秒變女流氓,辦公室一秒變紅D區,門外竺笛和夏釗釗開始放浪形骸地捶牆……  不消片刻,事件男主人公首先閃身而出,他企圖用大手捂住面紅耳赤的半張臉,但越遮掩越發弄巧成拙,眼力價不錯的竺笛第一時間發現他襯衣領子下的脖子根都紅透了……  這位好漢,你被你媳婦兒霸王硬上弓的火爆熱情嚇壞了吧?

  事件女主人公緊隨其後,難得以一副嘴脣嫣紅、兩頰緋紅的嬌媚模樣出現在竺笛和夏釗釗面前。她極力咳嗽了兩聲,雙手叉腰上不是,揣兜裏也不是,最後還是不自覺地掩住嘴:“走走走,咱們喫飯去。”

  夏釗釗呈捧心狀緊挨着竺笛,在當下這股乾柴烈火一點就着的神祕氛圍裏,朝當事人表出一個欲說還休的情:“我說……明天你爸的董事長辦公室會收到勸退通知單嗎?”

  Oh shit,聽上去簡直比收到法院傳票還要命……  蔣颯嚇得翻了個白眼,腳踩坡跟走在前面,嬌羞至極地瞥了一下身側偷偷伸手來牽自己的傅方宇。傲嬌了好一會兒才與他十指相扣,聲音能掐出水:“感謝祖國感謝黨,賜我們一個頗爲洋派的好院長。”

  “院長他……”

  “他很好,就是硬要給我校心理諮詢室電話號碼這點,讓我不是很欣賞。”

  蒼穹之下,平地驚起兩道狂放不羈的“唔哈哈哈哈哈哈……”

  頗有先見之明的夏釗釗以早上的飯糰還在胃裏爲由,頂着一張樂到五官移位的臉獨自回了宿舍。三人踏入食堂的時候,此地毫無意外地已被師弟師妹們全面佔領,窗口前隊伍排成長龍。有男友買飯的蔣颯負責佔座,笑痛腹肌的竺笛和傅方宇各自選擇了一條隊伍排着,在擁擠的人潮中蝸牛般挪動。

  竺笛那高挑個頭也算鶴立雞羣,於是她的視線利用自帶優勢越過攢動的人頭,抵達至窗口裏的各色菜餚。腦內剛纔的激吻事件還未緩衝完畢,這一時疏忽,便沒注意到經過身旁的一位男生,摩肩接踵間那餐盤裏的菜湯就要朝自己灑過來。一念之間而已,鄰隊裏伸過來一條長胳膊,適時出手替竺笛擋了一下,沒準頭的溫熱菜湯便灑到了那人的小臂上。竺笛這才驚覺,側頭一望,不禁訝然。

  施以援手的陸靄沉和氣地接受了那位男生的道歉,轉而接過竺笛急忙從挎包裏掏出來的紙巾。他擦拭着手臂上的油漬,黑睫低垂:“小心一點兒。”

  “嗯嗯嗯……”

  好的大王,沒問題大王。

  “昨天的夜宵謝謝,改天把保鮮盒還你。”陸靄沉把用過的紙巾握在手裏,側身對竺笛說。

  “沒事,等師兄甚麼時候有空,我再去拿好了。”

  於是他一挑眉梢:“師兄隨時有空。”

  “……”

  這種“怪蜀黍”誘拐閨中少女的調調是怎樣啊……  話說回來,昨晚他贈予好夢的晚安禮壓根沒能奏效。

  竺笛花了一整夜時間,說服自己將眼前這位內外兼修的外系正宗男神和網絡上那位電白師兄對上號。真相這樣突然,超出竺笛的意料整整一條西伯利亞大鐵路,違和感固然不可避免,但冥冥之中又覺得可以接受。

  尤其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男神也是有致命弱點的時候,那種鮮爲人知我卻知的優越感,令竺笛每腦補一次陸靄沉面對電腦問題便從雲端掉入凡間的傻樣,就在被窩裏手絞薄被暗自笑成一個狡猾兮兮的老鴇……  她心有不甘的莫過於:“我仔細想了想,既然一早就認得我,那師兄你不用隱瞞啊。”

  食堂這麼吵,陸靄沉仍能在這話中分辨出些微不滿。他比竺笛高出三分之二腦袋,視線略微向下,就能如約對上她的眼睛,此般輕易。難的只是,那些尚且不能直白揭破的祕密,說穿了,不過是他步步爲營的小算計。

  “我聽人家說,‘萍水相逢也是前生有緣’。如果最終會找到合適的機會相識,那刻意爲之,不如順其自然。”

  “噢?所以你踢我那腳也是順其自然?”

  “噢,那大約是帶有順其自然意思的刻意爲之。”

  沒想過要真的踢到她,結果方向還是打偏了一些,傷了那袋在傳聞裏聲稱是話梅和泡椒鳳爪的衛生棉。此類想當然的法子,以後還是不用了。

  這樣繞口令似的蠢話都能自己圓過來,關鍵還一臉不卑不亢,一時間竺笛竟無言以對。諒陸靄沉也不是甚麼壞坯子,索性信了他的邪,她搖搖食指說:“師兄要是真的踢中我,咱們這樑子可就結下了。”

  陸靄沉因她這話,沒來由地便笑逐顏開。他腳下邁着小步跟上隊伍移動間漏出的空位,才又看向鄰隊裏的竺笛,一顧竟也神飛:“還好我沒有踢中你,還好咱們的‘樑子’,也結下了。”

  他的說辭像是有意拌了些許弦外之音,撥得竺笛心琴泛出一縷可觀的顫動。

  變遷的隊伍將二人一同送往打菜窗口。

  兩位戴着口罩的打菜阿姨手執大勺,以一副時刻準備着的姿態,等待面前這對小年青的指示。

  “香菇青菜、魚香肉絲、炸蝦球,謝謝。”

  “香菇青菜、魚香肉絲、炸蝦球,謝謝。”

  “……”

  打菜阿姨眼神複雜地瞅了一眼異口同聲後又面面相覷的兩人,遺憾地說:“啊,魚香肉絲應該只夠一人份了啊。”

  這神乎其神的點菜默契使竺笛受到了驚嚇,剛要開口說“那不用了”,陸靄沉已經快她一步抉擇:“那麻煩替我換成地三鮮。”

  於是這份堪比孔融讓梨的巨大恩情,致使受惠方竺笛善解人意地邀請陸靄沉在難尋空位的食堂裏拼桌。

  “哎喲,你也剛下課呢?”

  難得碰見這位老鄉,傅方宇驚喜地與其照面,陸靄沉則毫不吝嗇地亮了亮自己的那口好牙:“上午沒課,從圖書館過來。”

  缺根筋的傅方宇沒察覺到蔣颯正默默地原地石化,他在餐桌上熱情地介紹開來:“喏,媳婦兒,趕早不如趕巧,這傢伙就是你跟我咋咋呼呼個沒完的陸靄沉;喏,這我媳婦兒,蔣颯,笛子舍友。”

  “嗯,你好,之前在照片裏有見過。”

  存活在論壇八卦和小道消息裏的男神當真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不呆若木雞上一陣子都對不起自己的一顆花癡心。於是撒野院長辦後,本就心潮未歇的蔣颯果斷沒出息地掉線了……  好半晌她才從竺笛的小觸碰下回過神來,語氣控制不好,多少有點縹緲:“陸陸陸陸師兄你見過我啊?”

  那邊陸靄沉將餐盤往自己方向拉,給竺笛騰出更多的位置:“見過,有次在方宇的相冊裏。”

  喲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這是何等我欲成仙的超然感受。

  蔣颯陡然間自我膨脹,抬頭挺胸,面露自豪,完全忘記了就是眼前這傢伙害她認栽,從而輸掉了賭局,在院長大人跟前節操盡毀。她用眼神將陸靄沉渾身上下掃描了一遍,怨自己有眼無珠,竟將有才有貌的學霸腦補成邋遢猥瑣男。一時間有太多情緒需要宣泄,蔣颯恨不得立馬在食堂裏裸奔三圈。

  傅方宇當然不曉得自己媳婦兒腦子裏正孕育着如此可怕的想法,還拿肩膀撞了一下陸靄沉:“正好咯,趕緊說說你個大老爺們兒怎麼嚇唬我這師妹了,整得人家打電話朝我抱怨。”

  嘿,這傅方宇是舌吻吻出後遺症了吧,大家都齊整整地坐這兒呢,提這茬合適嗎?

  竺笛覺得自己又碰上了傳說裏的豬隊友,神思糾結,偏巧陸靄沉作勢看向她。兩人正對門坐着,竺笛避而不及,硬着頭皮迎接上去。那對墨黑眼睛釀着八成與生俱來的聰明,兩成恰如其分的委屈,直勾勾對視她,讓竺笛神經質地聯想到那些想討得主人摸頭的薩摩耶……  他作答的時候並沒有撤回視線,竟說:“嗯,師兄有愧,還望師妹給個機會。”

  其實也不是多嚴重的事兒,對方大度示好,竺笛這廂就想着一筆勾銷,順便做一回宰相肚裏能撐船:“有道是‘知錯即改善莫大焉’,師兄下不爲例。”

  旁觀中的蔣颯嘗着飯菜,默不作聲,冥冥之中某些直覺來得很快。這尊法語系大神在坊間風評一向不錯,不過人與人之間交流,一旦心底有了類別區分,那麼動作、表情、眼神、語氣都是會存在差異的。蔣颯難得在這蛛絲馬跡上細心一回,雖然不能立馬確定甚麼,但要說這陸靄沉看她家竺笛的目光裏沒貓膩,她咋就覺得不可信呢?

  沒人聽見蔣颯心頭髮出撥算盤的響動。

  這一上來就刁難纔剛認識的男神着實是有些敗人品,但要這樣輕鬆放過試探良機,蔣颯又擔心未來自己每逢佳節哭三斤。於是她口吻直接,聽上去像個精打細算的包租婆:“這就算啦?太便宜陸師兄了吧。”

  “是嗎?這麼說你還有別的建議?”陸靄沉沒有不快,反而面露好奇,蔣颯要的便是這樣的效果,繼續請君入甕:“話說陸師兄的二外是甚麼啊?”

  “英語。”

  Bingo!居然押對頭了,蔣颯喜不自禁,樂滋滋地就把算盤端上了桌:“我們家笛子吧,其他都挺好的,就是英語差了些。陸師兄不是外語學院的高才生嘛,將功贖罪,幫忙輔導一下人家的六級唄——噢喲噢喲……嘶!死女人你掐我幹嗎?”

  蔣颯腰側的游泳圈已淪陷在竺笛的掐肉神功中,痛癢得她整個人拗起了造型。竺笛皮笑肉不笑地對在場兩位男士粉飾太平:“呵呵呵,別聽她胡扯,我也就是……連續兩次考了424分而已。”

  “聽聽聽聽,兩次都差一分,簡直虐!”蔣颯機靈得很,反駁之前一個箭步逃離座位,撲進傅方宇的懷抱。後者婦唱夫隨,好死不死地來了一記補刀:“你個倒黴孩子,你這人生經歷也忒曲折。”

  陸靄沉用拿筷子的那隻手掩住下半張臉,但舉目可見的隱忍笑意讓他的動作看上去更似掩耳盜鈴。他二話沒說,相當爽快地接受了蔣颯的提議:“這個可以有。”

  有甚麼啊有?

  竺笛兩眼瞪得像銅鈴,連忙說:“豈敢豈敢!師兄你正逢畢業季呢,大四黨事兒多得很,真的不必爲蠢貨浪費精力。況且你把複習資料都給了我,我一定會……”

  “課程真的不多,除了有時要幫系裏老師做點兒筆譯口譯,時間還是挺充沛自由的。”陸靄沉將竺笛的優柔寡斷一一推翻,他的注視有溫度卻不燙人,“再者,既然複習資料都給了你,那人一併給你,聽上去似乎是個不錯的輔導套餐。”

  “……”

  這麼嚴肅正經的時刻,別惡意賣萌啊師兄……借用資料贈送學霸,這買賣豈止不錯,簡直豪華。

  蔣颯傍着傅方宇這座靠山,縱觀眼前發展態勢,陸靄沉如此欣然地接受了她這號路人甲的逾矩提議,讓蔣颯腦殼裏蹦出兩個大字——“有戲”。於是她拿美甲敲敲桌面,推波助瀾道:“人家陸師兄都表態了,笛子,還不速速叩謝皇恩浩蕩。”

  “是啊,笛子,跟着你天才陸師兄鐵定有肉喫,帶你從此走向人生巔峯。”傅方宇那傢伙依舊貫徹“媳婦兒說得對”原則,見竺笛一臉躊躇,不惜湊過來狠下一記猛藥,“人家八成是看在我是他老鄉的分上,所以大妹子你可千萬別讓師兄我難做啊……”

  竺笛撇撇嘴,睇他一眼。

  鬧哪樣,這幾個人怎麼瞬間就達成共識,聯手變爲外語培訓機構推銷員了?敢情做成她這一單就能抽多少分成似的。陸靄沉自然不曉得她在瞎想甚麼,不慌不忙補了一句:“師妹考慮這麼久,看來是介意英語非我專業。”

  竺笛聞言連連罷手,暗自嘀咕:“考神說這話是存心折我壽呢……”

  “甚麼?”

  “啊,沒,我是說,那就煩請陸師兄,多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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