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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烏龍闖情關

目錄

[1]

  於竺笛而言,大三生涯就這樣在時間線上徐徐拉開帷幕。它被分配在以周爲單位的課表上,在自以爲井然有序的進程與節奏裏,悄然孕育着不曾料及的時運。一叢叢未知的人事際遇,在開出獨一無二的晨曦的前夜,施施然萌芽破土。

  東區宿舍羣雖然被全校學生冠以“上東區”這樣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頭銜,但也依然是不具備空調和熱水器兩大高校奢侈品的普通宿舍而已。比起西區來說,主要優越在樓體較新、空間寬敞、單人牀鋪以及擁有獨立衛生間。竺笛有個國貿的老鄉,從前和她提起西區宿舍樓的公共衛生間,辛酸淚就整盆整盆往外飆,那場景彷彿是自帶了《二泉映月》這樣的背景音樂。

  所以竺笛很想知道,如果她那老鄉曉得蔣颯往宿舍裏擺了一臺三十升的迷你冰箱,會不會當場氣絕身亡。那臺外形略萌的電器被安置在四號牀清空的衣櫃裏,變成整個宿舍繼電飯煲後,能讓三人在案發後被學校集體開除的第一大S器……  值得她們仨一生都倍感慶幸的是,天佑東六。直到畢業那天,整棟宿舍樓都沒有因爲她們301舍而發生燒電閘之類的危險,學校自律委員會在一次次的突擊檢查中也都沒有搜繳到“贓物”……  而此時,那口容量兩升的小型電飯煲正蹲在桌上鍋蓋大開,悠然自得地涼着熬好的綠豆湯,等着待會兒被送進冰箱裏冰鎮成消暑利器。蔣颯貼門站着,一邊玩手機一邊豎着耳朵,充當把風門神。上午兩節中外新聞事業史一完,蔣颯就急不可待地奔回宿舍動手熬綠豆湯,她亟需檢驗一下迷你冰箱的功效。

  竺笛在洗衣服,漂了最後一盆清水,取了架子到陽臺晾曬衣物。

  301舍朝陽,對面那棟東四,就是傳說中神奇的男女混住樓。

  底下三層住的女生,上頭三層住的男生,和諧得猶如共產主義社會。據說一位師兄就是在四樓陽臺用繩子往下吊送了一隻放着表白信的籃子,就和住在三樓的一位師姐佳偶天成了。那段“東四愛情故事”竺笛沒能見證到,她能見證的,是如同現在這樣,擎着撐衣杆一抬頭,就看見對面六樓陽臺上那個渾身赤裸只穿一條三角褲衩的、正在打電話的奔放男孩……  竺笛晾好最後一件衣物,躺在桌子上的手機便撕心裂肺地嚷嚷起來。

  “Hi,師姐。”

  來電人是校電視臺記者部的部長,特別激情高昂地“Hi”了一聲算作回應,接着開門見山:“笛子,昨天咱們開會時佈置的採訪任務分配下來了。你那採訪對象的資料我已經離線傳給你了。好好兒準備準備,後天咱們就得攝錄。”

  “嗯,好嘞,我知道啦。”

  “Come on!新學期第一仗噢!”

  部長師姐掛掉電話後繼續去通知其他人,竺笛打開電腦,登陸企鵝後將離線文件接收。被命名爲“竺笛×陸靄沉”的Word文檔在左鍵雙擊後打開,赫然映入眼簾的,是貼在頁眉處設置居中的一張彩色兩寸免冠照。

  竺笛一眨不眨地和相片中的人大眼瞪小眼——大眼瞪小眼——大眼瞪小眼。幾個來回以後,腦中靈光驀地一閃,她忍不住咂舌:“啊!他不就是那誰嗎……”

  “甚麼啊?”夏釗釗被竺笛異常的反應牽動好奇心,黏到她身邊去看電腦,“喲,這證件照拍得挺人模人樣嘛。一看就是男主命格,估計身份證上也醜不到哪裏去。叫甚麼啊——陸靄沉?”

  正在手機上玩切水果的蔣颯耳根一抖。

  陸靄沉?

  這名字怎麼聽上去略顯耳熟?

  “外語學院法語系大四生……曾獲國家獎學金、第三四屆依視路杯全國法語文學翻譯競賽一等獎……Oh my god,大神哪……”夏釗釗把隨意看見的一行介紹念出來,問,“親愛的,你之前在電視臺沒收過這傢伙的新聞嗎?”

  “別拿校園電視臺和央視比較……而且我們記者部也是有分工的,我之前一直和其他人一起負責計算機學院的內容。”

  竺笛話音剛落,好好兒坐着的蔣颯突然虎軀一震。她顧不上立馬就要刷新的遊戲記錄,在電腦上憑記憶打開一個由外語學院學生組建的非官方性質的論壇。拉到下面找到法語系專區,點擊進入後開始尋覓印象中那個閱讀權限高到離譜的帖子。它更像是一棟樓,單從主題名稱上就可以明白是爲誰而蓋。

  “陸靄沉沉楚天闊”

  不就是他嗎!

  傳聞裏法語系頭號男神哇!

  不僅僅是他們這樣的綜合類公立大學,其實每所大學的每個院系裏都有各自的牛人,低調的聞名於本院或兄弟學院,高調的則會叱吒整座校園。但當下的學生羣體大多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專研宅腐基。自個兒家裏的大神們都沒辦法仰望,就更別提去專門關注別人家的大神了。蔣颯她們幾個雖混在新聞系,但還未鍛鍊成專業狗仔,觸角並沒有伸到其他各大院系中去。誰讓平日裏本院本系的八卦就層出不窮,沒個停歇,足夠夏釗釗寫出九九八十一本狗血小說。

  可她們偏偏住在東六——這棟駐紮了英、法、德、俄、日、朝鮮、西班牙語系全體女生的宿舍樓。儘管她們這羣新聞系姑娘像一撥外來人般格格不入,但平時上下樓梯或在水房排隊打水,蔣颯在見聞裏多多少少曉得——外語學院存在着哪幾號人物,其中便有陸靄沉。

  她當初還慕名前往那論壇湊過熱鬧,結果被那類似於粉絲聚集帖的高能閱讀權限嚇退,意興闌珊得不再有興趣,反正她有傅方宇她驕傲。

  如今這可算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蔣颯放下鼠標,起身也捱到竺笛身邊來,將自己道聽途說的一小手資料送給竺笛,優化她的採訪準備:“才貌雙全純天然學霸,據史冊記載,當年一百分的大學法語專業四級考試他得了92分,在系裏一舉成名,刷新了上一屆三劍客並列88分的歷史,然後就被並稱爲法語系‘四大考神’。”

  八級陸靄沉考了多少分蔣颯倒無從知曉,但還是算了,生怕知道以後就生無可戀,不大想活了……  竺笛和夏釗釗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後異口同聲地定義道:“人——生——贏——家。”

  “所以去吧,元氣少女,好好兒制服他。”蔣颯眼尾十字星一閃,將手掌鄭重其事地落在竺笛的肩膀上。

  “Why?”

  “因爲你有腹肌,你是國家二級運動員。”

  “……”這甚麼奇葩理由?竺笛囧囧有神,無意識地幫襯,“人家足球踢得可好了。”

  八卦告一段落,夏釗釗“職業病”發作,得到了絕好的原型素材,回到自己位置上開始碼字;蔣颯終於記起那鍋等待她臨幸的綠豆湯,把它們倒進保鮮盒後送進了迷你冰箱;竺笛將Word裏陸靄沉的唯一聯繫方式——手機號——鍵入手機裏,擔心對方正在上課,便選擇了短信聯絡。

  “您好,請問是不是陸矮沉師兄?”

  沒過多久,那頭回復過來一個及時的“?”。

  竺笛試圖從這個問號中解讀一二,剎那之後,她驟然驚覺……救命,動作過快,她好像把人家的名字打錯了……  本想開門見山“我是被你一腳踢中的女娃娃”,說不定對方登時就認識了。但此時此刻竺笛突然意識到丟不起這個人,她沒有放任自己如此自暴自棄,於是選擇了相對正式的開場白。

  “對不起,剛纔一時手滑……陸靄沉師兄好,我是校電視臺記者竺笛。是這樣的,後天那場爲了配合學校迎新而策劃的採訪,你的部分將由我來負責。”

  “我好像,還沒說我是誰?”

  竺笛瞅着新進來的這條回覆,心裏默默打了一個突:是噢?

  她忙照着Word上的長號逐一確認每位數字,可分明無誤,當下只能見招拆招般回過去。

  “呃,那請問……你是誰?”

  信息發送出去片刻有餘,當前正和自己聯繫着的十一位數字突然閃現在了來電顯示上。

  不知此舉何意,竺笛猶豫再三後才按下接聽,湊往耳畔。她下意識中選擇了屏息凝神不開口,偏偏對方也似靜觀默察的捕獵人,細微的電流刺啦聲在兩端人拔河般的各自默然裏被悄悄放大。時間約莫逝去十幾秒,對壘似的詭譎氣氛終於在來電人的甘心示弱下瓦解。

  她聽見彼端那人促狹般一笑,簡而短的氣息呵在聽筒上,化成不可捉摸的介質。竟更像隔空吹拂在她的耳廓邊緣,產生奇異的癢,後來成就了不尋常的燙。

  “是我。”

  自打成立以來,校電視臺的主要使命,便是成爲新聞傳媒類學生在校實踐基地般的存在,組織內各部門上到部長下到幹事幾乎都是來自各級新聞專業的學生。

  學校電視臺共設兩個虛擬演播室,今天下午用的是小的那一個。一個幹事正在佈置藍箱背景前的場景,其餘兩個正在進行布光準備,負責攝像的同學們也很認真地在調試三腳架之類的設備。外向幹練的記者部部長和陸靄沉暢聊了一會兒後,失陪地坐到角落裏撥電話去了。害怕打擾,陸靄沉便握着一隻幹事同學遞給他的白色紙杯,從隔音效果極好的演播室裏退了出來。

  他不習慣遲到,索性就提早了半刻鐘。

  演播室外的走廊很長,鋪着一小塊一小塊赭紅色長條形地磚,從充斥日光的樓梯口一直延伸到光感陰涼的盡頭。陸靄沉站在大約中間的地段,慢慢呷着手中的涼白開,興致正好地瀏覽着掛在牆上的展示板——上面是電視臺的部門組成和成員名單。

  記者部——竺笛。

  用的照片大約是剛入學時拍的,十分規矩地露着耳朵露着額。發跡線處胎髮絨絨,一張臉充滿了藏不住的青澀,彷彿那初夏池塘邊剛剝出來的一把新鮮蓮蓬,沾香帶露。那時的眉形大約還未曾修剃過,瞧上去卻是俏皮。這姑娘膚色談不上白皙,一口牙倒是咧得閃瞎人眼。眼底直接笑出兩條臥蠶,模樣格外憨態可掬,把看照片的人也弄得悶聲笑起來。

  演播室在四樓,樓梯口有一陣噔噔噔噔的上樓聲漸近漸響。

  聞聲的陸靄沉側過頭去,一隻穿着AJ球鞋的腳登上了樓層平臺,現身在光源處的是竺笛高挑的身影。那雙踏着球鞋的大長腿細而結實,骨骼肌理中卻悄悄蘊含着巨大的能量和爆發力,襯得整個人娉娉嫋嫋。荷花雖然亭亭玉立,但似乎又太柔和秀美了,眼前的女生或許更類似莖稈長直的向日葵。

  他面向她,打一個招呼:“嘿。”

  從宿舍區一路駕風而來,這大老遠距離她跑得又快又急。這下呵哧呵哧到顧不上說話,吁氣中的竺笛邊揮手致意邊朝他走過去。

  她有在注意事項裏提醒陸靄沉今天的攝錄不要穿戴藍色或淺色,衣服最好帶領。對方很遵守組織指示,穿了一件有領的黑色Polo衫來,下面着一條褐色長褲,稍稍捲起的褲腿平整無褶,露出一小節骨感的腳踝。竺笛在打量中猛然覺察,這位考神大人的身材比例好得驚人,疑似九頭身呢……  不過這陸靄沉師兄看見她也表現得太不驚訝了,像是早便知道即將採訪他的“竺笛”,就是那晚被他踢中的自己似的。竺笛揣測間瞄到牆上的展示板,一秒後,又幡然領悟:噢,難怪,被這圖名並茂的玩意兒劇透了。

  演播室的防盜門在這時被推開,等待良久的部長師姐一見竺笛,登時露出一副狼外婆般的表情。竺笛立刻意識到自己要遭殃了……天地可鑑,她真心不是故意來遲的啊。誰讓出門前突然鬧肚子,疼得她蹲在衛生間裏直出汗,被蔣颯嘲笑“腹瀉喜迎面聖”。

  “師姐,你聽我解釋,這件事情是可以解釋的。”

  “笛子啊……”她們關係好,儘管身高差出一個頭,部長師姐仍輕車熟路地摸上師妹的腰際,容不得她閃躲,接着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你的胸呢?”

  “……”

  喂喂喂,這種懲戒着實犯規啊!

  甚麼跟甚麼,思路也太不在一個頻道上了吧!

  竺笛穿的是Boyfriend風格的寬鬆T恤,罩在身上越發看不出甚麼料來。只能屈服於部長師姐的Y威,然後在陸靄沉面前認慫:“卸載了……”

  “哈哈哈,死丫頭。”部長師姐玩笑過後舒心了,拍拍竺笛的後腦勺,對兩個身高相當匹配的巨人說,“開工啦。”

  燈光系統完備,三臺攝像機定位,一切就緒後,部長師姐就坐到了一旁的監視器前。陸靄沉和竺笛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最後再輕聲交流了五分鐘,採訪錄製就正式開始了。

  反正是錄播,所以過程裏出現錯誤或插曲,在後期製作中都可以剪掉。竺笛一直暗自擔心對方會很轉很難搞,結果鏡頭面前的被採訪人未有拘謹,落落大方。

  這位師兄,稱得上是動靜皆宜。他可以在綠茵場上爲了推崇的運動與團隊的合作,利用伶俐優美的腳法浴血奮戰、奔騰搏S,流露一腔風華正茂的性情,彷彿夏威夷海灘上一抔炙熱的沙粒;也可以收斂一身鋒芒,坐在你面前談吐得體、細細聆聽,似乎從髮梢到足尖都擁有一種令人愜意的有禮與誠懇,化成悠揚在塞納河畔的一支輕音樂。

  而時不時冒出的冷幽默猶如彩蛋,以及那毫不刻意爲之的從容,爲他渾身出類拔萃的優質感不斷加分。正因爲他將自己壓得足夠低,於是身外那些關於自己的風雲軼事和個人崇拜,似乎從未叫他執着。

  竺笛端看上去精神十分集中,在提問和銜接上都沒有發生磕巴與失誤,但有一件事情真的特別要命——陸靄沉閒適地微微側身,受訪間目光專注地看着她。

  燈光照來有一定量的熱度,烤得竺笛幾欲冒汗,可同樣的光線布在陸靄沉臉上,卻是起到錦上添花的效果,將他的目光照得更亮,將他眉宇間的氣質照得越發神采飛揚。那是種很新奇的感受,她好像需要奮力拉住身旁的事物,才能在單純的眼神交流裏,不被輕易吸納進浩如煙海的大洋。

  藍箱外,部長師姐饒有興致地看着監視器,這對組合在一起的畫面鑲嵌在熒屏裏,無端養眼。

  前半部分集中於採訪陸靄沉的專業和學業部分,竺笛非常慶幸這傢伙沒有一句話裏夾雜幾個聽不懂的外語,回答每一個問題都非常耐心。到了最後,已經只剩下類似於“你不知道的男神的一百零一個小祕密”這樣大衆喜聞樂見的“諮詢”。

  “師兄有微博嗎?”

  “沒有的。”

  “方不方便透露一下,喜歡喫的食物是甚麼?”

  “嗯,三文魚,或者菌類。”

  “可以分享一些喜歡的明星嗎?”

  “法國的比較多,喜歡朱利安·克萊爾的音樂,影星的話,像路易·德·菲奈斯、讓·雷諾、蘇菲·瑪索、奧黛麗·塔圖等,都是很棒的演員。”

  “當今足壇最支持的足球俱樂部是哪一家呢?”

  “曼聯吧。”

  “……”

  居然是紅魔。

  本賽季英超第三輪裏8:2血洗阿森納的紅魔……  竺笛突然覺得這問題真是提得她一陣心絞痛。那場比賽她一個人在宿舍裏看到半夜,心灰意懶中居然接到竺爸的電話。一聽見身爲曼聯球迷的親爹用想愉悅又不能太愉悅的語氣喊了一聲“女兒啊”,某位親女兒惱得像只奓毛的狸貓:“竺教練,二十年的交情沒有了!你看着辦!”

  竺笛從創傷中堅強地爬起來,決定不再涉及足球,繼而問到一個備受關注的問題——陸靄沉家住H省H城,堂堂大東北好男兒,前後鼻音平翹舌都標準得很,只是說話間卻很難聽出那股犀利的彪悍勁兒。

  想必不是被第一次問及,對方笑得很委婉:“其實我家鄉的發音最接近普通話。”

  “至於腔調,受家庭影響吧。我姥姥是俄語翻譯家,父母這一輩也都從事語言翻譯工作。”

  “長期以來爲了工作需要,他們都會有意識地儘量避免口音,以至於潛移默化到了我身上。”

  “但其實家裏平時生活也不會太拘泥,怎麼高興怎麼來……”

  陸靄沉說話的間隙,部長師姐斜刺裏塞了一張字條到竺笛手上。她三下五除二打開,上面一行龍飛鳳舞的鉛筆字:快,叫他隨便來句方言賣個萌!

  “……”

  這指令讓竺笛頭皮狠狠一麻。

  這哪裏是賣萌,這明明是赤裸裸的教唆作死吧……雖然她本人很喜歡東北方言天然的幽默感,但萬一人格魅力不凡的法語系男神在節目裏說出“尿性”“滾犢子”“虎了吧嘰”之類的話,這樣真的好嗎?

  結果竺笛還是視死如歸地提出了這樣的請求。

  她見陸靄沉沒有拒絕,還煞有介事地向一邊微微撇了一個角度,食指指腹無意識地貼在脣線上,視線釘在一個點,看上去似乎真的有在鄭重考慮的樣子。幾秒鐘後,他赫然回神,竺笛還在唯恐即將脫口而出的是“我削你啊”,接着他就英俊瀟灑地拗了一句“哎喲我去”。

  嗯哼,的的確確,哎喲我去……

   [2]

  “哈哈哈哈哈哈——”

  二食堂就餐區,位於承重柱後方的那張餐桌上,兩個女生一時間笑不可抑。

  竺笛有一下沒一下地舀着不鏽鋼碗裏的例湯,紫菜和蛋花稀少得舀不進湯匙,艱難程度不亞於在大海里喫粉幹。蔣颯在餐桌上抻過上半身,和麪對面坐着的竺笛說:“哎喲,太接地氣了!叫後期把那句單獨剪出來拷給我做短信鈴聲吧,羨慕不S法語系那幫小渾蛋!”

  傅方宇首先弄死你吧……

  夏釗釗緊接着用筷子敲了敲竺笛的餐盤:“親愛的,我一直認爲採訪最後陸靄沉會是卷着法式小舌音謝幕的,可這結果也忒……神轉折。”

  人家若是就地扭起秧歌纔是神轉折啊……

  竺笛緘默不語,努力忍住不把心裏話說出來,因爲她發現再胡扯下去,這位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男神就要被玩壞了。可是關於陸靄沉不錯的一面,卻偏偏只可意會難以言傳,讓竺笛深深吊死在自己的愚笨和嘴拙上。

  公共選修課的學分竺笛和夏釗釗在大一大二就已經修完了,唯獨蔣颯當初貪圖一時安逸,導致現在還缺了兩分。所以喫過晚飯後,一個人孤零零地跑去教學樓上那兩堂港臺影視鑑賞課。

  夏釗釗當初因爲立志成爲二十一世紀知識全面型大學生,選修過空間電子技術與天文史學這類令人肅然起敬的學科。而竺笛因爲對武俠抱有一種崇敬心理,選修過武俠小說精選。那位中文系副院長講課十分引人入勝,底下貨真價實的武俠迷們和老師談江湖論武林,場面格外大氣恢宏,直叫人想拱手作揖。

  這種趣味感一直延續到期末考試。

  竺笛面對僅有兩道題目的試卷,權衡之下以蕭峯爲例完成了“談談令你印象深刻的一位武俠小說主角”。而另一道令人幾欲吐血的“論《九陰真經》”,某人在萬般無奈之際,心懷“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的堅強豁達,提筆寫下內心獨白——老師,學生才疏學淺,此題跳過,抱拳致歉。

  天知道副院長大人是被自己的誠實打動了呢,還是批改考卷時偏頭痛犯了。總之竺笛最後匪夷所思的沒有掛科,從此這位少女的人生謎團列表上又多了一個問號。

  兩個女孩子手挽手在初秋夜晚的校園中逛了兩圈後,回了宿舍。

  竺笛在筆記本電腦上下載起宿舍四號牀妹子發給她的一個音頻壓縮包。接着按慣例在地上鋪起瑜伽墊,仰躺在上頭開始節奏穩健地做仰臥起坐。她的視線隨着起身和躺下的動作,流連於正前方的飲水機和頭頂上方的天花板。

  夏釗釗在和異地戀近四年的男友打電話。

  話題從來沒有主旨,普通話與家鄉話輪流切換使用,嬉笑怒罵。唉,這戀愛中的女生,恨不得將滿心情愫都揉碎了纔好,小心控制每一個語氣助詞的起伏與發音,盼着被人懂得那些赤裸裸的嗔怪或撒嬌。

  那男生大夏釗釗三歲有餘,兩人因爲各自的學業和工作離開家鄉,在中國地圖上間隔兩個省份,按比例換算到現實中來是上千公里的遙不可及。去年秋天男方來過一次,外表樸實無華的眼鏡男,比照片裏看上去要顯得羞澀,相處起來也略有拘謹。那是竺笛對他的直觀印象,蔣颯掰扯說這是傳說中的三年一代溝。

  完成四組仰臥起坐,香汗淋漓的竺笛急需立馬閃進衛生間沖掉一身黏膩。

  她湊到筆記本電腦前張望了一下,正在下載的音頻壓縮包在雞肋無比的校園網中終於爬到了95%的進程;企鵝列表裏,另一個要求資源福利第一時間共享,並在短信中聲稱馬上就到家的網友“千島醬”似乎還沒上線,頭像仍是黑的。

  唉,竺笛熱得難受,必須洗頭洗澡緩解緩解。於是她手裏開始找換洗的衣物,嘴裏對夏釗釗說:“釗釗,我電腦上有個東西馬上就載好了。大概待會兒就會有個叫‘千島醬’的來敲我,你幫我傳給她。”

  忙於煲電話粥的小女人比了個OK的手勢,竺笛旋即就“擋我者死”般衝進了衛生間。夏釗釗優哉遊哉地走到竺笛的位置上坐下,邊講電話邊替她看顧。浴室裏纔剛響起嘩啦啦的水流聲,下載軟件幾乎同時發出了下載完畢的提示音。右下角巋然不動的企鵝妹妹,也在一分鐘後被一個閃動的頭像代替。

  通體舒暢的竺笛在十多分鐘之後施施然出浴。重獲新生的她頭上包着塊毛巾,從迷你冰箱裏取了一罐可樂,開罐間問已結束通話的夏釗釗:“發給人家了?”

  “發啦,你進去沒多久人家就找你來了。”夏釗釗從竺笛的座位上慢悠悠起身,又刷上微博的她笑得不亦樂乎,“哈哈,我關注了一個叫‘@我的室友是個2B’的微博,可笑死我了……”

  竺笛不想嘲笑夏釗釗那副傻樣,她坐下來,心情愜意地打開那個因惡搞而被命名成“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的音頻壓縮包。內容是一部日本BL廣播劇,經由宿舍四號牀的小四同學誠意推薦,竺笛便邀了另一位日語專業的網友“千島醬”共賞。也不曉得是人品太好還是咋的,她在看不懂標題的音頻列表裏隨手一點擊,就中獎般打開了一小段H戲音軌……  頃刻間,鼻血橫飛,節操灰飛煙滅。

   Flute 19:32:19

   [鼻血]

   千島醬 19:33:44

   哎喲喂,目測已嚐鮮?

   Flute 19:34:00

   低調低調……你沒聽嗎?這麼沉得住氣?

   千島醬 19:34:10

   嗯?甚麼意思?家裏無線網實在太傲嬌啦,我好不容易纔爬上來   Flute 19:34:17

   啊?

   千島醬 19:34:26

   怎麼了?

   Flute 19:34:43

   你的意思是你剛上線?

   千島醬 19:34:58

   對啊,有問題嗎?哎呀,快把音頻包傳我[流口水]

   Flute 19:35:14

   ……

  竺笛內心狠狠一顫。

  不對啊,夏釗釗不是說對方已經敲過自己並且將壓縮包傳過去了嗎?可現下這副截然相反的說辭,不由得讓人剎那間連小腿肚都哆嗦起來。

  我說夏釗釗,你素來英明神武,可千萬千萬別做了豬一樣的隊友啊……  “所以當時你大腦宕機啦?”

  蔣颯在被告知此次烏龍事件後樂不可支地問。

  夏釗釗難得如此坦率地接受了對方的諷刺。她懊惱而愁苦地捏住眉心,嘖嘖嘖,一切解釋都是無力而蒼白的,她八成是遭到了“@我的室友是個2B”微博的隔空詛咒。

  據稱,那日晚上,一名竺姓少女憂鬱地點開了企鵝裏的最近聯繫人一欄。屹立在最頂端的是當時正與之聊天的千島醬,排在第二順位的,是一個消失多日的名字——Charles。

  瀕臨絕望的竺姓少女本着中華兒女多奇志的精神,硬着頭皮打開與Charles的聊天記錄,然後終於直面了一幕令人潸然淚下的人間慘劇——   Charles 19:16:12

   Hello?

   提示 19:18:56

   文件“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rar”已成功上傳至服務器,我們將爲您的好友保存7天。

   提示 19:21:59

   對方已成功接收了您發送的離線文件“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rar”。

  此後數日間,竺家有女精神萎靡,一蹶不振。

  光明磊落如她竺笛,也突然變得神經兮兮起來。

  行走在校園中,覺得那人羣裏誰都有可能是電白師兄Charles的真身。就連昨天在院辦樓下遇上了開學後就沒見過面的傅方宇,兩人原本寒暄得好好兒的,結果被對方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我之前讓你幫忙解決計算機問題的那個老鄉啊……”戳到神經。竺笛以當年在省運會奪冠的速度,一溜煙去向不明。

  徒留傅方宇呆在原地,和遠方一隻擋在路中央卻被女生一橫腿跨過的紙板箱遙遙相望……  而和電白師兄之間,猶如說好一般,維持着你不聯繫我我也不搭理你的絕佳狀態。

  再晃眼,時間觸角就默不作聲地伸到了週末。

  這樣溫度怡人的午後,雲朗風清得像一首詩。宿舍樓前後的草坪上午剛修割過,叫夏末秋初裏清亮高遠的蟬鳴都染上一層薄薄的淺草香。如此文藝的好光陰,有人用來小眠淺寐,臥榻續舊夢;有人用來洗衣曬被,嗅聞皁角香;有人用來——  “Bizarr,Bizarr,奇異的;Blunt,Blunt,遲鈍的,坦率的,麻痹的;Bonus,Bonus,紅利,獎金……”

  記英語六級高頻詞。

  “Brittle,易碎的,難相處的……”竺笛一邊輕聲默背,一邊在稿紙上寫下b-r-i-t-t-l-e。稿紙下面是一沓裝訂成冊的A4紙,打印着密密麻麻的各類高頻詞彙。一個人在陽臺一坐就是兩個鐘頭,當真心無旁騖起來,連太陽高度已幾經變化都沒察覺。而這效率和效果似乎都還令人滿意,竺笛放下側邊被捏出微微印痕的詞彙表,抻直雙臂舒展開一個懶腰,一時間舒坦得直想嘆氣。

  她大約是快要融入這萬物皆好的安逸平和裏,所有芝麻綠豆大的生活瑣碎正在離她遠去。放在窗臺上的手機一直唱完半首歌,纔將在自我意識中游盪到半空的竺笛喚回現實。

  她怔怔地看着來電人的名字,竟會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竺笛撫一把額頭,摁下接聽:“周懿?”

  “這麼久才接,你在睡覺?”

  “沒有,記了一下午單詞。”

  這個贈送自己Hello Kitty眼罩的男生在電話那頭笑起來:“按你們新聞人的說法,這標題是不是得擬成‘女大學生刻苦學習英語,積極向上令人爲之動容’?”

  “少來啦,不信就算了。”

  “誰說不信了,想來你是隻管埋頭苦讀,所以好一陣子都不聯繫好兄弟了。”

  聽上去似乎真有幾分受傷的語氣,竺笛莞爾,繼而說道:“怎麼,是不是又幹壞事了,所以才主動來找我傾訴?”

  “我能幹甚麼壞事?像從前在田徑隊訓練一樣,把你的跑鞋藏在三級跳遠的沙坑裏嗎?”

  “最好是了,你要是偷了哪家姑娘的樣貌藏在心裏,我可就幫不了你了。”

  “哈哈,拜託你別跟我文縐縐的,這不像你。”

  竺笛望見對面東四宿舍樓的屋頂邊沿落了一隻小鳥,來回間走走停停。忽然又拍着翅膀躍進蔚藍色的空中,蹤跡無可尋覓,她意興闌珊地回答:“還好啦。”

  “我下下個月大概會有空閒,到時候來你學校看你。”周懿將這通電話的主旨向竺笛說明,強調着,“這次絕對不失約啦。”

  “好啊,那到時候你提前說一聲,我給你在校內的快捷旅舍訂個房間。”

  周懿似乎終於察覺到竺笛哪裏不對,問她:“竺笛,你心情不好?”

  “嗯?沒有啊,幹嗎這麼問?”

  “沒甚麼,只是覺得哪裏怪怪的。既然如此,就先這樣吧,下次聯繫。”

  沒等竺笛道別,周懿如同往日一樣自作主張地掛掉了電話。她望着顯示掛線的手機屏幕,想起蔣颯有段時間的口頭禪——我最討厭掛電話很快的人了,所以跟這樣的人打電話,我會掛得更快。

  其實竺笛沒有所謂的心情不好,她只是沒有掐指算到今天會猝不及防地接到周懿的電話。細數從前一樁樁由她發起的問候,從開始到話別,她都會精心安排好每個步驟裏的情緒、氛圍、語速、話題……不容出一絲一毫差錯。而如此出其不意的來電,令她懵怔得猶如一位來不及防備的士兵。

  可即使如此,她也僅僅是懵怔,居然沒有想象中的慌亂不安。一如聽到他說要來看自己的時候,似乎也沒有從前那般欣喜若狂,和翹首期盼了。

  或許約定這事說太多就成真不了。一次次地許諾,然後一次次地失約,再金剛不壞的心,再樂觀堅強的心,也會在斗轉星移間悄悄蒙灰。那被對方控制,卻要自身承受的反覆經歷的落差,好似一柄雙刃劍,初時劃破皮肉有多疼,結痂之後的地方就有多耐磨。

  “你和他說話,總是言簡意賅得很。”

  竺笛側過臉,看夏釗釗不知何時來到身邊,雙手插兜倚在門框上,一副時刻準備心靈雞湯的模樣。竺笛模棱兩可一笑,回答:“我連最想說的話都不敢說,又怎麼好意思讓他聽無關緊要的廢話呢。”

  她的膽子在暗戀周懿這件事上,只剩下指甲蓋大小了。

  “你好歹曾經是名運動員,甚麼苦頭沒喫過。”夏釗釗企圖給她打入一劑強心劑,卻只得到竺笛訕訕的搖頭:“人家中意的是嬌小嫺靜、膚色白皙的姑娘,不是田徑隊里人高馬大四肢發達的隊友。”

  “這有甚麼?”

  “這還不夠嗎?”

  竺笛說話間轉過身子正視着夏釗釗,頰邊露出兩抹薄薄的笑靨。然而如同此刻這樣,一眼望見那對素來豁達的眼眸裏淡出哪怕秋毫般的弱勢,都會令夏釗釗難免唏噓。明明是匹瀟灑如風、馬色光亮的良駒,卻在並非伯樂的人跟前,低頭卑微成一頭愚笨膽小的驢。

  她上前撫着竺笛的肩膀,力道輕柔地按了下,說:“好馬還需識貨的好人來相。”

  竺笛順勢將腦袋歪在夏釗釗的手臂上,啞然失笑:“夏大大你真會安慰人。”

  “承讓承讓。”涼風吹起夏釗釗碎而鬆散的髮梢,兩側與下顎相齊的部分橫生漣漪,她溫熱的手掌撫上竺笛失落的臉龐,“人無完人,但你要相信,總有人會將這世上唯一的你看在眼裏,然後認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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