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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姜太公釣魚

目錄

[1]

  夏末傍晚,天際線處四下翻湧的雲層類似吸足染料的巨大棉絮。玫瑰色晚霞漸變而出,像用剪子劃開了舞女的一方羣袂,雅緻又妖冶。上帝是個深諳美學之道的大藝術家,隨手一布,便將這天光霞色作爲城市入夜前的最後禮物。

  301宿舍光線昏暗,機動老化的風扇以每二十秒的頻率發出吱嘎吱嘎的雜音,沉睡一整個午後的竺笛卻是被枕頭旁嗡嗡振動的手機弄醒的。

  她扯下眼罩:“喂……”

  氣若游絲的應答,拖着可繞地球三圈的尾音。

  “笛子,效忠師兄的時刻到了啊——哎呀,你生病啦?”

  傅方宇渾厚的嗓音混在一片機動車噪聲中,姑且還能聽出一丁點兒關切。只有腳趾能偶爾沐浴到風扇恩澤的空間裏,連席子都微微發燙,竺笛躺屍在鐵板上不敢輕易翻身,有氣無力地回答:“例假嘛,你懂的。”

  “……”我爲甚麼要懂?傅方宇的嘴角應聲抽了幾下,“怪不得今天在報社進進出出都沒看見你,敢情是請了假啊。”

  即將大四的傅方宇是大竺笛一屆的新聞系同系師兄——兼閨密夫婿。暑假前他有幸拿到本地報社的一個推薦實習名額,結果蔣颯那個傲嬌白富美不買男朋友的賬,打着飛的回家進老爹的公司做見習宣傳去了,於是這個名額就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落到了竺笛頭上。

  她苦不堪言,她無處伸冤,她並沒有將其視爲天上掉下的餡兒餅。那種苦哈哈的情緒,當竺笛在一個建築工地採訪一起施工事故——突降疾雨淋得滿身泥濘——卻收到爹媽在碧水藍天的普吉島傳來的彩信時,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潮。

  簡而言之,傅方宇和蔣颯聯手毀掉了竺笛由爹媽掏錢出資的泰國自助遊。

  “不是啊,我昨天實習期滿,拿到蓋章鑑定了……”跑新聞甚麼的說多了都是淚,一整個暑假沒回過傢什麼的說多了都是淚,竺笛揉揉迷迷濛濛的眼睛,單刀直入,“說吧,要我做甚麼。”

  “噢,對,差點扯忘了。放心吧,小事兒!我有個計算機很次的老鄉遇到點兒問題,我現在沒空幫他。你電腦不是還湊活嗎,我把你的企鵝號給他了,替師兄去擺平下。”

  竺笛對這樣的先斬後奏見怪不怪,“嗯嗯”兩聲應下了這個任務,然後掛斷。

  牀鋪是靠窗的位置,竺笛懶洋洋地伸手撩開窗簾,透過那窄窄的一指寬度觀望外頭的天色,訕訕地發着呆。如果不是腹部一股陣痛突襲,她還能再“美人臥榻”上一段時間。現下只好認命地起身下牀,心頭悲慟:嗚呼哀哉,天將降大任於女人也,必先讓她痛經,讓她痛經,讓她痛經……  竺笛打開電腦,登上企鵝,兩聲咳嗽提示音隨即響起。她將那個小喇叭點擊開來,是對方的好友申請,驗證信息處是簡明扼要的一個招呼:你好。竺笛習慣在通過申請前看一眼對方的個人資料,頭像是個不認識的外國老男人,除了簽名處有一句竺笛看不懂意思的外語外,其餘皆是空白。企鵝的使用年齡爲四年,等級只有三個月亮加兩顆星星……  嗷,00後都廣開會員怒登四十級了哪!

  竺笛將對方拉進一個無屬性的分組,然後主動將詢問打過去。

   Flute 17:45:30

   師兄好,請問有甚麼可以幫到你的?

   Charles 17:45:41

   粉紅哥上和粗噶扮僞娘

   Flute 17:45:50

   啊?

   Charles 17:45:57

   有他和撫養費我就要出差哦靠

   Flute 17:46:09

   ……

   Charles 17:46:13

   抗服吧啊哈哈哈翻到我感情的面佛開好大   Flute 17:46:26

   [扶額]

   Flute 17:46:38

   師兄你還好嗎……

   Flute 17:46:44

   師兄請說普通話……

  屏幕這頭的竺笛已呈瀑布汗,她覺得或許是因爲痛經而產生了幻覺,要麼就是對方電腦中毒了。而此時,胡言亂語的對話框裏終於傳來一句同星球的回應,竺笛如獲大赦,立馬發了一個表情過去緩和氣氛,唯恐對方尷尬。

   Charles 17:50:39

   抱歉 剛剛在 清理鍵盤

   Flute 17:51:55

   [微笑]哈哈

   Charles 17:56:23

   我在裝Cool Edit 但裝好後 打開來 出現了Output device error  對方截過來一張圖,是“未知外部錯誤”的提示。竺笛腦子一轉,摸着鼻子舒口氣,呃,還好不是更難的問題,否則還要場外求助。

   Flute 17:57:46

   是這樣,你的CPU是多核的,Cool Edit只支持單核,勾掉幾個就可以了[嘻嘻]

   Flute 17:59:11

   打開任務管理器,在進程裏面找到Coolpro,右鍵“關係設置”(系統不一樣名稱上可能會有不同,總之類似的就是了),將裏面CPU0以外的勾都去掉,然後關掉它,重新開就行了[嘻嘻]

  鑑於傅方宇說對方是個完全對計算機之流不在行的笨蛋,竺笛儘可能地將步驟列得簡單清晰。還附加括號進行解釋,生怕對方一頭霧水。

   Charles 18:03:10

   謝謝 我試試

  竺笛送給他一個OK的手勢,然後趁他自我鑽研的時候,捂着鼓脹的小腹顫巍巍地離開椅子,起身上趟廁所。等她從飲水機倒了杯溫水回來,對話框還保持着原先的狀態。竺笛手捧水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眼睛移到對話框上那句看不懂的外語簽名上。她想一想,擱下水杯,指尖在鍵盤上噼啪跳躍。

   Flute 18:09:31

   師兄,冒昧問一下,La vie est dure是甚麼意思啊?

   Charles 18:15:12

   人生不易

  他的回覆速度不快,短短几個回合的對話,回覆幾乎都延遲正常人一到兩分鐘,的確像遊離在快速及時的互聯網社交圈以外的人羣會有的習性。沒有標點符號,也不用表情,僅以空格斷句。竺笛與這句“人生不易”面面相覷,想象着對方此時正在絞盡腦汁與一臺不會說話的筆記本電腦做鬥爭,那或許會有的笨拙和懊惱,都令這句“人生不易”像一則黑色幽默般應景起來。

  竺笛忍不住發笑,打出一串字。

   Flute 18:17:43

   師兄,需不需要幫忙?

   Charles 18:23:22

   Wo zhao bu dao ni shuo de dong xi

   Kan lai hai shi yao ma fan ni

   Charles 18:26:42

   Bao qian wo de shu ru fa tu ran chu zhuang kuang le   Flute 18:27:16

   ……

   Flute 18:27:34

   [秋風掃落葉]

  竺笛勉強扶住額頭,滿臉黑線地將他的拼音翻譯成中文,當下只想出去死一死。話說這位不知姓甚名誰的陌生師兄啊,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倒黴催、最不酷炫狂霸拽、最讓人無法肅然起敬的師兄了啊……  簡直刷新了“師兄”這一身份在吾輩心中的認知……  竺笛氣沉丹田,運氣一番後,在空氣中捋了捋並不存在的袖子,向對方發出鄭重的邀請。

   Flute 18:29:59

   師兄,來,咱們遠程吧[玫瑰][玫瑰][玫瑰]

   Charles 18:33:47

   Hao

  對方接受了這個有利於社會主義和諧的提議,並利用企鵝向竺笛發出了遠程協助的邀請。幾秒鐘的耽擱後,竺笛見到了這位電白師兄的電腦桌面。不是二次元Loli,也不是電子競技遊戲的人設,也不是F-22A猛禽戰鬥機之類的軍事武器或者布加迪威龍之類的奢華超跑,一張蘇菲·瑪索的經典黑白照,直白又輕易地向她這個路人甲袒露了“我的女神是法蘭西玫瑰”。

  嘖嘖,男人之所以爲男人哪。

  他的桌面很乾淨,圖標零星幾個。竺笛也沒有窺探他人隱私的癖好,欣賞完蘇菲·瑪索性感迷人的臉,就開始直接遠程操控起來。無奈電白師兄卻仍在那頭時不時移動自己的鼠標,干擾到這頭竺笛的操作,竺笛拼命抑制住想給他上香的衝動,又想哭又想笑地拜託他。

   Flute 18:38:16

   師兄,別鬧[微笑]

  竺笛鎮住這個百年難遇的妖孽,腦內瞬間閃過某個網絡紅人說過的一句略顯犀利的話——男人不會重裝電腦系統就跟女人不會叫牀一樣是種生理缺陷。嗷,竺笛多愁善感地想,按這節奏,電白師兄八成渾身中箭,體無完膚,插得猶如諸葛孔明向曹營借到十萬支箭的草船。

  可是……

  這種能力弱點,爲甚麼會有幾分蠢萌蠢萌的即視感……  總而言之,她的萌點是越來越另類獵奇了。

  竺笛三下五除二搞定困擾對方多時的錯誤。保險起見,就着他的電腦啓動了一次軟件,如願成功後斷開了遠程協助。

   Charles 18:47:03

   Ma fan ni le

   Flute 18:48:20

   小事一樁啦

   Charles 18:50:15

   Thanks

   Flute 18:50:36

   [齜牙]

   Charles 18:53:18

   [鼓掌]

   Flute 18:53:56

   啊,你居然知道發表情……

   Charles 18:55:44

   知道 我還知道 你叫竺笛

  對方突然恢復的輸入法在兩分鐘之隔後藉着虛無縹緲的網絡傳過來一句久違的中文,竺笛咬住水杯邊沿,望着屏幕上十個漢字與它們之間的兩處空格,不負衆望地傻愣了。

  哎?

  按照以往慣例,竺笛幫完陌生人的忙以後都會強迫症似的刪掉對方的賬號。今天結束和電白師兄的聊天后,鼠標停頓在Charles的“刪除好友”上良久,竟然鬼使神差地下不去手了。那種對“弱勢羣體”於心不忍的錯覺,猶如母愛氾濫,十分奇妙。

  而竺笛在驚嚇之餘迅速回過去的那句“敢問師兄尊姓大名”,卻沒有得到答覆——因爲對方在零點一秒之後頭像一黑——掉線了。沒錯的話,傅方宇大概是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儘管竺笛有跟他提過類似於這樣的小忙,直接和對方說她叫雷鋒就行了……  正所謂,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還有兩天就得正式開學,返校大軍陸陸續續,學校裏的日常設施也都逐漸恢復。飯點其實已過,竺笛本想打電話叫個外賣隨意對付一下,但礙着夜用衛生棉的告罄,不得不出這趟門。套了條簡單的莫代爾棉短T和碎花裙褲,趿拉着平底人字拖,戰鬥在“姨媽期”一線的女生抓上錢包手機門禁卡,慢吞吞地挪出東六宿舍樓去覓食。

  這東六宿舍樓其實是外語學院女生的大本營。

  至於包括竺笛在內的一小撥新聞系妹子爲何會誤入此處,自然必有因由。大一剛入學時因爲校方後勤部門的疏漏,導致好幾個系的不少學生沒有被安排進本系宿舍羣,竺笛便是其中不幸的一員。那日恰逢九月十八日,於是被無舍可住的姑娘們稱爲“九一八事變”。

  竺笛還記得那時陸續進入大學的高中同學們,在企鵝羣上對各自學校的宿舍配置叫苦連天,比如“怎麼活”系列——“六人宿舍怎麼活”“不裝空調怎麼活”“沒有熱水器怎麼活”。竺笛當時在手機上默默打完一行字,然後發送,終結了那場曠日持久的“比比誰更慘”之戰,並如願獲得了最後的勝利。

  “我在學校操場搭帳篷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以來校內有這樣一句話廣爲流傳: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你住東區公寓樓,我卻在西區貧民窟。而隔天校方列出的全校空餘宿舍名單中,除東六外,西五、西九赫然在列。於是那場決定四年生活品質的抽宿舍活動,短短兩三分鐘,緊張程度卻堪比高考。抽到西五、西九便如高考落榜般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只能羨慕嫉妒恨那些順利考上“清華北大”的東六幸運兒。所幸的是,在那場許勝不許敗的著名戰役中,新聞系代表竺笛拿着寫了“東六”的小方條凱旋,成功率領系裏一衆女難民入住外語學院據點,史稱“東六大捷”。

  茶足飯飽,竺笛在學校生活廣場內的超市買完衛生棉,一邊走路一邊刷微博打發時間。經過操場時發現有羣人在綠茵地上踢球,看那模樣倒像是球賽,便收了手機拎着塑料袋前去觀摩。綠茵場兩端打了兩盞照明程度很強的大燈,按那球服顏色姑且將他們分成紅、藍兩隊,竺笛站在塑膠跑道上,視線隨着帶球跑的隊員移動,顧盼間津津有味。

  紅隊那7號前鋒身高過人,在球門前突然單腳起跳,急速轉體甩頭,一記前額側面頂球威力頗大。而那動作完成得既流暢又漂亮,連出球方向也選擇得十分刁鑽。竺笛看他擺動長臂、邁開大步在人影間穿梭,回首時英氣俊朗的面龐在霜白色燈光的映照下,笑容招人,相貌堂堂,惹眼得彷彿周身被撒上了一把細碎星辰。

  好吧,就這一秒鐘工夫,被招魂般容顏迷惑的竺笛迅速在紅藍兩隊中完成了站隊……  手機在手心裏叫囂,她看也沒看就接起來。

  “笛子你在哪兒呢!”

  是蔣颯那個寶貝。

  “啊?在操場。”

  “姑奶奶哎,你來月經還去跑步,不怕血崩啊?”

  “怎麼可能。”竺笛心思還拴在激烈交戰的綠茵場上,一心二用,“我在看球賽呢。”

  鑑於對方是個足球迷,蔣颯沒理由不相信,“噢”一聲後接着說道:“話說我和釗釗爲了你都決定提前一天回校,明天你就可以結束獨守空房的寂寞空虛冷了,有沒有很感人。”

  整個301宿舍就竺笛、蔣颯、夏釗釗三個人住,四號牀位的妹子大一下學期就偷偷搬出去和男朋友共築愛巢了。目前感情甚篤,同居甜蜜,總之至今還沒搬回來的意思。竺笛嘿嘿一笑,嘴硬着:“不是爲了你家男人?再說我都快忘記你長甚麼樣了。”

  “喲呵,沒良心的東西,麻煩百度一下林青霞謝謝。”

  “別鬧啦,那明明是我。”

  “竺笛你要死啊!”

  兩個最佳損友你來我往地扯淡,互相攻擊,樂此不疲。後來蔣颯開始煞有介事地和竺笛講一個新入手的八卦,之天方夜譚之狗血神奇,將竺笛所有的注意力都從心心念唸的球場上拐了回來。也正因如此,沉浸在奇葩事件中的竺笛沒有躲過斜刺裏凌空射來的那粒足球,它以駭人的能量高速運轉,電光石火間擦過她拎着塑料袋的那隻手。

  竺笛順勢發出“啊喂——”的悲鳴,回身望去,代替肉身被無情踢中的衛生棉們,隨着衝擊波飛出老遠老遠,最後在塑膠跑道上以一副活夠了的姿態相繼隕落。

  這都是……

  鬧哪樣啊……

  從驚嚇中勉強回神的竺笛,“啪”地掛斷跟蔣颯的通話,腿腳麻利地跑過去撿拾。倉惶中再望一眼這片刀光劍影的足球場,女生帶着身受重傷的衛生棉匆匆離去,跑道上徒留下一陣噼裏啪啦人字拖拍地的聲響。

  而人影綽綽的球場上,紅隊負責踢中場的男生走到7號前鋒身邊,邊從額頭揮下一把汗,邊笑着責怪:“陸師兄,你也真是的,一腳把人家長腿妹子的零食都踢飛了!”

  陸靄沉勻速喘息,濡溼了衣襟的胸膛微微起伏,汗珠從鬢角一路流淌下來,懸在顎骨方正的下巴上,脖頸處一片水光盈盈。他姿勢隨意地叉着腰,像是對那話顯得不置可否,牽起嘴角笑了笑,兩道劍眉下眼波瀲瀲,明亮得驚人。直到竺笛修長的身影徹底沒入黑黢黢的樹影間,才終於背過身去繼續那並未結束的球賽。

  “沒甚麼,我確認點事情罷了。”

[2]

  手機在完成鬧鈴功能後進入待機階段,提醒着呈半夢半醒狀態的竺笛此時是上午十點整。Hello Kitty圖案的眼罩覆在半張臉上,竺笛一點兒揭下它的意思也沒有。她覺得自己又昏睡過去良久,直到在漫漫幻境中彷彿踏空一步,整個人才瞬間驚醒。

  這一覺因爲例假,睡得腰板又僵又直。她翻身起來,將眼罩拉上額頭,睜眼瞧手機上的時間——其實也纔過去五分鐘而已。也不知道何時養成的破習慣,總是在每一個甦醒的早晨,首先關注那個硬要送自己Hello Kitty眼罩的人有沒有撥來電話抑或發來短信。

  他說女孩子都喜歡這些,他說竺笛你要稍微有點兒萌妹子該有的喜好。

  嘖嘖,竺笛看着沒有任何信息進來的手機,第無數次癟嘴。和預期無二,自己不主動聯繫似乎就永遠得不到問候。她拍拍臉頰,下牀洗漱。

  在盥洗臺刷牙的時候,門外走廊響起一陣拉桿箱拖地的聲音。隨後301宿舍門被鑰匙插動。竺笛口含泡沫、叼着牙刷,蓬頭垢面中迎接到了蔣颯和夏釗釗的回歸。

  “哇——熱死我了熱死我了,就知道你才起牀!釗釗特地去二食堂給你買了碗幹拌餃子,韭菜餡兒的沒做,買的香菇餡兒,不準挑啊。”

  蔣颯說話間風塵僕僕地衝進寢室,拉桿箱一立,顧不上擦灰塵,坐在椅子上動手脫高跟鞋。宿舍裏多出兩個活體生物以後就是不一樣,原本空蕩蕩的空間立馬顯得飽滿起來,冷清感一掃而光,幹拌餃子濃郁誘人的噴香勾起滿腹饞蟲。竺笛吐掉泡沫,口齒不清:“你們倆怎麼會一起到,約好的?”

  “在校門口下出租碰上的。”夏釗釗標誌性的萌系妹妹頭似乎修剪過了,她卸掉身上的包袱,走到盥洗臺前掬了幾把水洗臉,隨即抬起溼漉漉的臉,對鏡子裏的竺笛說,“親愛的,你好像黑了……”

  竺笛從毛巾裏露出兩隻眼睛,對她使了一個類似於“不要拆穿啊”的痛苦眼神。頭頂酷暑跑了快兩個月的新聞,不曬黑都有鬼,何況她從小到大壓根也沒白過。光着腳丫的蔣颯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趴在椅子的靠背上,張開兩隻爪子,抻直了手臂問兩個閨密:“快來看我剛做的指甲,是不是有種聖誕節的感覺!”

  夏釗釗歪過身子鑑賞了一眼,沒發表任何看法,繼續在鏡子前料理一個暑期沒動用過的洗漱用品。蔣颯被不解風情的一號閨密傷到,看到竺笛緩緩開啓的嘴脣,她如芒在背,機敏地不想聽到二號閨密的評價了。

  因爲——

  “只有清明的感覺。”

  掀桌!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其實蔣颯當年如果參加藝考估計上中戲北影的表演系是妥妥兒的,她化了淡妝的臉上做出一個痛徹心扉的表情:“你這個騙子,你根本一點兒都不愛我,你和我在一起只是爲了參加團購!”

  “下次團購個瘦腰產品吧親愛的,你肚子上的贅肉似乎都可以悠悠然哼出小曲兒了……你這個暑假到底經歷了甚麼?”夏釗釗甩着沾滿水漬的手,走到自己的牀位邊抽了幾張紙巾。

  夏釗釗這丫頭是個網文寫手,大學兩年在某個原創文學網站上寫了六七本小說,居然賺到不少稿費做零花。蔣颯素來是不畏懼她的,唯一怕的就是這丫頭片子充滿修辭手法的吐槽技能。她曾經覺得在三人裏頭,自己是個普通青年,那夏釗釗就是文藝青年,至於二逼青年是誰,請聽下回分解。

  “別提啦,連我爸媽都委婉地提醒過我了。你們說傅方宇看見我這兩斤肉都長在腰上,會怒提分手嗎?”蔣颯摸摸腰上蕩起的一小層游泳圈,憂心忡忡。

  竺笛打開衣櫃找該換的衣物,頭也沒回:“別難過,遲早要大噠。”

  “可我現在要平坦小腹窈窕身段!”

  “噢不,請認真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超現實的願望不予實現。”

  夏釗釗被這久違的雙口相聲逗得咯咯咯直樂,末了善心大發地提醒蔣颯:“親愛的,你總和一個身懷‘11字’腹肌的國家二級運動員談這些,不嫌虐戀情深嗎。”

  蔣颯醍醐灌頂,雙眼幽怨地盯着正好脫下睡裙的竺笛。

  嗷,她那輪廓姣好的腹直肌和光滑傲人的大長腿,是蔣颯唯一樂意拿自己的C罩杯換取的寶貝……  竺笛出生運動員家庭,爹媽年輕時都參加過國家隊。一個是田徑隊的短跑健將,一個是泳池中的蝶泳皇后,運動生涯的輝煌時期都出徵過世錦賽和奧亞運。最初得知這些,蔣颯和夏釗釗都有種聆聽天書般分外玄幻的感覺。要知道對蔣颯來說,生平唯一獲過的獎,是市區小學生團體歌詠比賽個人單項獎亞軍——中音部僅有的兩名女孩之一。

  退役後的竺爸竺媽一前一後在市體育局任職教練,因着職業使然,二人從小就很注重女兒的身體健康和形體訓練。不管是之前練游泳還是後來跑跨欄,訓練前後都有充足的專門針對腿部的拉伸練習和伸展項目。長年累月下來,培養和塑造了竺笛高挑卻健美的好身形。

  蔣颯從來不曉得,練過田徑的女生,居然還能擁有這般細而結實的小腿,肌肉線條筆直,充滿着生命的張力。而每每看到竺笛那曲線動人的緊緻腰腹,若隱若現的腹直肌輪廓透出一股健康的性感,蔣颯就會替傅方宇猥瑣地羨慕起將來那個把竺笛拐回家扔上牀的男人……  兩個休息夠了的返校生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行李、打掃衛生,竺笛收起一雙美腿,整個人蜷縮在椅子上,捧着夏釗釗的愛心早午餐喫得滿足。筆記本電腦開機後,企鵝自動登錄,嘀嘀嘀的提示音帶出一串消息盒子。竺笛騰出一隻手查看,昨天剛切磋過的那個外國老男人頭像赫然在列。

   Charles 8:00:43

   在嗎

  哎呀,居然已經是兩個多鐘頭前的消息了,這電白師兄起得夠早的啊。目測是要幫忙的樣子,看來昨天沒有刪除對方是正確的。

   Flute 10:20:19

   救駕來遲,還望恕罪……師兄有何困惑,但說無妨  竺笛嚼着美味的餃子,香菇餡兒味道嚐起來還不錯,也不知道這電白師兄是否在線。直到她埋頭往嘴裏塞了第六個餃子,無音無信的那頭終於給了反應。

   Charles 10:29:38

   之前遇到一個 小問題

   Charles 10:32:01

   不過 我自己 琢磨了一下 居然解決了

   Flute 10:33:12

   喲,你自己解決了?

   Charles 10:36:56

   [酷]

  竺笛被他這個得意揚揚的表情逗得險些噴飯,回了他一排大拇指以資鼓勵,琢磨着對他這番自立自強的表現進行一下言語上的肯定。

   Flute 10:37:24

   有時候有些事情,的確需要男人自己解決[亮牙]

  按下Enter鍵的後一秒,竺笛默默蹙眉,暗自懊悔:嘶,這句話怎麼看怎麼彆扭啊……只好祈禱電白師兄是個純潔得連月光都能穿透的男人,不作其他臆想。

   Charles 10:40:07

   或許我 沒有你認爲的 那麼弱

   Flute 10:41:45

   [驚訝]師兄你別是掃地僧啊……真相不會是計算機系編程大神吧?

   Charles 10:44:23

   怎麼會 我也只會 一點點技術

   Flute 10:45:37

   好棒,說來聽聽,比如?

   Charles 10:47:05

   PPT

   Flute 10:47:20

   ……

   Flute 10:48:14

   [嘴角抽搐][嘴角抽搐][嘴角抽搐]

  竺笛徹徹底底被冷住了,一口餃子卡在喉嚨裏,上不來下不去。一念之間,她赫然發覺這個電白師兄興許並不像她認爲的那樣蠢萌,隱藏屬性怎麼有點兒腹黑的節奏,冷幽默耍得那叫一個得心應手……   Flute 10:50:22

   咳咳,聽說師兄不怎麼用電腦的樣子[嘻嘻]

   Charles 10:53:45

   即時通訊之類 不大用 但會用電腦看球賽 新聞 和電影   Flute 10:54:07

   NBA?

   Charles 10:56:14

   足球

   Flute 10:56:44

   你也喜歡足球?

   Charles 10:59:26

   你也喜歡

   Flute 11:00:31

   對[哈哈]

   Flute 11:01:57

   昨晚操場有球賽你知道嗎?我好衰,作爲觀衆還被踢飛了一袋衛生棉orz  同是足球愛好者這一點讓竺笛很是興奮,一不留神就把糗事抖露了出去。對方的消息回覆速度明明已經快了先前一條街,此時卻突然中斷,良久杳無音信。五分鐘以後,竺笛不得不試探着問他。

   Flute 11:06:40

   師兄,你在幹嗎?

   Charles 11:07:12

   我在笑

  “通知:全系班會定於下午四點半,逸夫樓102,會前點名,切勿遲到。”

  一般情況下,宿舍內陸續響起三道短信鈴聲,那十有八九是來自輔導員或者班幹部的飛信。正式開學前的例行會議罷了,因爲深知這一慣例,所以301舍的姑娘們今日足不出戶,就等着這道聖旨下發。

  四點一刻前後,竺笛一行人來到逸夫樓102教室。

  整個系兩百多號學生烏泱泱坐了一大片,一個暑期不見,系裏大半女生似乎都翻了新,衣着鮮豔,光彩靚麗。反觀長期駐紮在最後三排的男同學們,除去幾個最修邊幅的,其餘皆是以不變應萬變。

  這時坐在中間排的一個姑娘將手舉得老高,竺笛被對方騷包的亮粉色頭髮惹到眼,定睛一看,居然是她們宿舍與男友同居在外的四號牀妹子……  “媽呀,你這頭髮怎麼整得這麼Rock n Roll?”蔣颯在小四同學爲大家提前佔好的位置入座,代替其餘兩人發出內心的驚歎。

  “怎麼樣怎麼樣,好看嗎颯姐?”

  “太時髦了,弄潮兒。”蔣颯朝她比了一個“搖滾之角”的手勢,然後不死心地問,“你來看看我剛做的指甲,是不是有種聖誕節的感覺?”

  一旁的竺笛和夏釗釗默契地做出一副瞬間昏厥的表情。

  輔導員雙手叉腰站在講臺上,有條不紊地將班會要點一一講述。下面兩百多號人時不時交頭接耳,抑或埋頭用手機打打遊戲、刷刷微博。蔣颯在@冷笑話精選那兒看見個搞笑的段子,用她的@英姿颯爽蔣校長@了@小竹笛和@夏大釗。聽到後來關於英語四六級考試的事情,夏釗釗用兩條胳膊肘同時碰了碰竺笛和蔣颯:“聽見了嗎,趁這學年把六級過了,拖到大四會很麻煩。”

  “唉,傅方宇說幫我補習來着,可我看他大概實習都忙不過來了。”蔣颯想到英語就頭疼,一瞬間精神萎靡不振,“笛子你呢?”

  “我除了自強不息還有其他出路嗎……”

  “要不你也一起來讓傅方宇負責了吧,反正大家都是自己人。”

  “……”

  竺笛和傅方宇的交情說起來還是拜蔣颯所賜,這裏頭還有一個惡俗的“典故”。大一那會兒蔣颯拉着竺笛一起參加校電視臺的納新,竺笛進了記者部,蔣颯則被時任副臺長又包藏禍心的傅方宇帶到身邊做了副臺長助理,沒過多久就被調教成了副臺長夫人。

  於是理所應當地有了一次見家屬的飯局。

  那頓飯起初喫得十分喫力:畢竟是稚氣未脫的大一新生,夏釗釗那時候還是典型的文藝小清新,小四同學也矜持得像個啞巴,高達178cm的竺笛外表看上去倒是個十足十的御姐,卻還擁有着一顆少女心。面對資格漸老又是副臺長的師兄傅方宇,301舍的女孩子們紛紛拿出了小家碧玉的本事。

  直到蔣颯那個二貨在一片寂靜的飯桌上“噗——”一下笑出聲,搞得衆人一頭霧水不說,她只管自己笑得滿臉通紅。傅方宇扶着自家媳婦兒的肩膀問怎麼了,蔣颯捂住肚子說了一個巨冷的歇後語——傅方宇和竺笛的孩子——傅笛生。

  羈絆算是結下了,樑子也算結下了。

  往後的一個月,直到蔣颯跪地求饒,竺笛纔不慌不忙地取消了那折磨人的《知心愛人》宿舍起牀鈴……  該吩咐的吩咐,該叮囑的叮囑,全系班會結束後,也差不多到了飯點。

  喧譁的人潮從大教室湧出逸夫樓,沒一下子就散得乾淨。校園裏種了大批欒樹,秀麗茂密。正逢花果之期的交界,枝頭頂端繁花簇簇,燈籠般玲瓏的黃綠色蒴果掛滿樹冠,隨風搖曳。竺笛三人走在末尾,蔣颯有男朋友共進晚餐,沒胃口的夏釗釗思量了一下決定回宿舍挖西瓜。剩下形單影隻的竺笛,慢悠悠地朝生活廣場進發。

  竺笛原本是來喫瓦煲飯的,結果今日閉門歇業。她看看周遭的沙縣小喫過橋米線烤鴨面石鍋拌飯麻辣燙炒飯蓋飯……最後選擇了沒創意的中式快餐。

  滑着餐盤在點菜區排隊走過,飢腸轆轆的竺笛要了一份清蒸銀鯧魚,一份糖醋排骨,一份清炒菜心。收銀臺付過錢,竺笛端着餐盤在店內舉目,連落地窗前的吧檯都坐滿了人,幾近滿員的位置讓她暗覺失策——果斷應該選擇打包回宿舍喫的。

  心懷希冀的竺笛往裏頭走了走,張望中鎖定一個來之不易的空餘位置。

  其實是個雙人位,已經坐了一個男生。不過要求拼桌一下的話,應該不會被拒絕噢?竺笛動動腿走過去,在接近對方身側時禮貌地詢問:“同學,請問這裏還有人嗎?”

  被詢問的對象應聲抬頭,在這飯香四溢的環境裏,朝竺笛緩慢仰起的臉龐——居然是當晚球場上的那位紅隊7號前鋒。

  夏釗釗說,有類人生來就是眉目含情的。

  竺笛近距離對上他一雙暗湧電流的明目,一霎間被迷惑得險些一頭栽進去,當下開始沒出息地熱血上腦……  陸靄沉原本平穩的嘴角稍稍上揚,他搖搖頭,筷子尖朝對面座位小幅度地點了一下:“坐吧。”

  “謝謝。”

  餐桌上因爲多了一副餐盤而顯得擁擠,陸靄沉將自己的餐盤往自身方向拉了拉,非常紳士地爲竺笛騰出更多空間。

  她默默埋下頭去喫飯,視線只敢緊緊集中在花白的米粒上。可心中蠢蠢欲動的小心思,又逼迫自己如同偷窺狂魔般有意無意地抬起眼皮來。

  對方食相安妥又斯文,舉止之間修養很好。短髮又蓄得利落清爽,毫無遮掩,大方露出一整張結構立體、難尋瑕疵的容貌。隔着桌上的飯菜香,竺笛靈敏的鼻子嗅見一抹濃淡適宜的薄荷檸檬味。非常常見的沐浴液清香,繞在他身上竟然比香氛還好聞。

  “你看看別人情侶多恩愛,喫飯也會點個‘情侶菜’。你呢,只會亂七八糟買一頓。”

  低矮式牆體隔斷的另一邊,服務員收拾完上一桌的殘羹冷炙後,新來了一對男女。女方入座前瞅了瞅隔壁桌的食物,像是被戳中了甚麼死穴,悶悶不樂地向男方抱怨着。

  情侶菜?

  竺笛和陸靄沉迅速正眼觀察了一下對方的餐盤。

  好嘛,雙份的清蒸銀鯧魚、糖醋排骨和清炒菜心在桌上愉快地相認了。

  “他們那樣不合理,我們這樣買,菜的種類更多。”男方邏輯清晰,有理有據,竺笛在心中給他點了一個贊。

  “嘖,你這人能不能別這麼沒情趣?”

  “好好好,改天我們情趣一下……”男方拗不過女朋友的無理取鬧,順着她的心意答應下來,末了小聲嘀咕,“光會看表面,你怎麼就看不見那男生碟裏的魚比他女朋友的大那麼多……”

  陸靄沉聞言往手邊那碟完好無損的清蒸銀鯧魚探了一眼。

  然後,他不動聲色地擱下筷子,將竺笛那條也還未動過一筷子的魚換到自己跟前。

  “哎?不用的——”

  竺笛難爲情地出手制止,而對方在重新安排好菜碟後,並沒有拿起筷子。他將肘關節支在桌面兩邊,那骨骼長勁的十指鬆散交叉,乾淨方正的下巴輕輕搭在上頭:“我沒用過,你要是不介意,就算作上回球場上我踢到你的賠禮。”

  竺笛含着筷子尖的嘴脣因爲訝異而微微開啓,隨之變化的還有一雙眼睛。

  好嘛,蓄意肇事者和無辜受害人也在桌上愉快地相認了。

  “踢到我的人……是你啊?”

  “嗯,當時沒來得及道歉,你就離開了。”陸靄沉格外坦誠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接着帶出順理成章的關心,“踢傷你沒有?”

  他的眼睛真亮,像住了兩顆會自行發光的星球。好看的雙眼皮和微卷的黑睫毛將眼睛修飾得更具深邃感,最重要的是,他正目光專注地看着你說話。

  竺笛陡然間覺得他酷斃了。

  比當晚那記前額側面頂球還要酷。

  店內廣播正放送一首曲調輕快詞作動人的情歌,那旋律彷彿通過毛細血管鑽進身體深處。她感到心扉之上,有甚麼正在微微鬆動。

  “沒沒沒,放心,只是踢到袋子而已。”

  “那,東西踢壞了, ?”

  “沒……沒有,就是一些……話梅和泡椒鳳爪。”竺笛爲自己在備受男色誘惑的狀態下還能如此機智感到五星滿意。

  “噢——”他扯出一個瞭然般的音節,“是零食?”

  “對……對。”

  陸靄沉不再說話,好整以暇地端看了竺笛一會兒,微微一笑後撤掉姿勢,筷子尖在餐盤上頓一頓:“喫飯吧。”

  竺笛得令後繼續悶聲認真對付飯菜,陸靄沉察覺到女生忽如其來的侷促,原本興致平平的食慾居然輾轉間良好起來。竺笛未遮劉海的額頭光潔飽滿,額際鬢邊處那些細細絨絨的胎髮瞧在眼裏,竟別樣活潑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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