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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五蘊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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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縝呆望了一陣,吐一口氣,斷了追趕的念頭,放緩步子向前走去。山中風光奇秀,一路行去,雲海霧凇,風喧林嘯,翠屏千重,紫氣蔚然,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濺出,瀉落百尺,流雪飛銀,漱石衝穴之間,化作萬千珠玉。

泉邊是一面石崖,宏偉平整,刻滿字跡,字體大有數丈,小者也有幾尺見方,其中不乏李白遺草,東坡手跡,狂放豐腴,各擅勝場。

谷縝不知自己信步所至,來到的竟是三祖寺西邊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來歷代文人均在此有題刻。谷縝賞鑑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畫,無不辨識精妙。眼見壁上文賦都雅、五體兼美,不覺看得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萬嶽歸宗”八個摩天巨字,心中湧起一股清壯,脫口讚道:“不愧是天柱家風!”

叫聲未落,忽聽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風?”空谷傳音,餘韻清絕。

谷縝轉眼望去,沈舟虛推着輪椅駛來。谷縝聽出他考較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長吟道:“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

沈舟虛輪椅更近:“如何是道?”

谷縝道:“白雲覆青嶂,蜂鳥步庭花。”

沈舟虛道:“如何是和尚利人處?”

谷縝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虛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谷縝道:“獨步千峯頂,優遊九曲泉。”

沈舟虛道:“如何是西來意?”

谷縝應聲道:“白猿抱子來青嶂,蜂蝶銜花綠蕊間。”

問到這裏,二人相對大笑,沈舟虛點頭道:“好小子,記性了得。”莫乙恰也尾隨而至,聞言冷笑道:“這是崇慧禪師的公案,這小子湊巧記得幾句,也沒甚麼了不起的。”

谷縝笑道:“說到記性,莫大先生舉世無雙,區區自愧不如。”莫乙聞言大喜,只是咧嘴傻笑。

原來沈、谷二人所問所答,本是一段禪門公案,爲天柱山高僧崇慧禪師者所留,是爲禪門千古雋語,意味深長。沈舟虛本以爲機鋒突出,能將谷縝難住,誰知谷縝博聞強志,應對無誤,沈舟虛雖爲仇敵,也不禁擊節讚賞。

谷縝目光掃去,莫、薛、燕、蘇四大劫奴在沈舟虛身後圍成半圓,再瞧附近草間,細響颯颯,分明有人潛伏,不覺笑道:“沈瘸子,你勞師動衆對付本人,豈不是泰山壓卵?”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向膽小,若能泰山壓卵,最好不過。”谷縝道:“你要怎樣?”

“也不怎樣。”沈舟虛淡淡說道,“只想請閣下前往‘嘉平館’圍棋一日,聊解山中孤寂。”谷縝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沈舟虛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縝呸了一聲,笑道:“老子一手屎棋,又算甚麼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就明說,何苦這麼多彎曲?東島扣了沈秀,你當留下我,就能和東島扯直?卻不知老子是東島的不肖子,那兒的人恨不能S之而後快。你讓我當人質,真是打錯了算盤。”

沈舟虛搖頭道:“令尊若要S你,當年你犯下罪過,他爲何不S,偏偏將你關入獄島?足見父子情深,世人難免。”谷縝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沈舟虛笑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谷縝容色一緩,忽又笑道:“去嘉平館圍棋麼?”沈舟虛道:“是。”谷縝笑道,“既是下棋,可有甚麼彩頭?”沈舟虛道,“你勝了,任你去留;我勝了,你要陪我弈至後天正午。”谷縝笑道:“妙極,只不過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卻久在深獄,荒疏了棋藝,你我對弈不夠公平,要麼換一種棋如何?”

沈舟虛道:“甚麼棋?”谷縝道:“打雙陸,九局五勝。”沈舟虛看了看他,古怪一笑,點頭道:“很好,就比雙陸,無須九局,一局足矣。”谷縝見他神氣,心叫不好:“他知道我的往事,必定也知道我嗜好雙陸,依照他的心性,一定早早設下圈套。而後偏說要下圍棋,我以爲圍棋是他的專長,敵長我短,一定不幹,十九要求改玩雙陸。那時他再不費氣力,輕輕答應,這麼一來,我豈不是自個兒往繩套裏鑽麼?”

一交手即落下風,谷縝臉上含笑,心中卻很氣悶,眼見沈舟虛掉轉輪椅向嘉平館駛去,便漫步上前,跟在一邊。兩人並肩向前,談笑風生,指點暮光山色,飛瀑流霞,妙談快語層出不窮,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見其這麼瀟灑,還以爲兩人本是一對忘年之交,結伴遊玩山景。

山重水複,來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蒼苔碧蘚肥厚油滑,斑斕有致,奇花異草暗香微逗,幽豔天然。洞前的老松上棲着幾隻白鶴,爲衆人腳步所驚,長叫幾聲,沖天飛去。

沈舟虛笑指道:“當年六祖慧能傳法給南嶽懷讓時曾說:‘汝足下生一馬駒,踏S天下人。’後來懷讓收馬祖道一爲徒,果然應了慧能的預言。馬祖道一機鋒絕世,佛法空明,以至於當時佛門,盡以禪宗爲尊,實爲六祖之後的禪宗偉人。這嘉平館是馬祖修道之所,禪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來此,也可沾一沾先聖的靈氣。”

谷縝目視眼前陳跡,遙想馬祖當年秉心燈,挾機鋒,馳騁天下而無抗手的風采,不由神思聯翩,爲之傾倒。

天色漸晦,暮氣升騰,四下裏瀰漫一股子詭異悽迷。走近洞府,館前魚貫雁行,立了兩行天部弟子,“嘗微”秦知味也佝僂身形,赫然在列,見了谷縝,面有怒容。

谷縝心頭大不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對方無不了如指掌,對手的計謀,自己卻是一無所知,縱然竭才盡智,也料不到沈舟虛下一步的舉措。自從脫出九幽絕獄以來,谷縝頭一回生出智力不濟的感覺。

又行數步,前方幽暗中,現出了一張青石圓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處,盤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忽閃,左右洞壁燃起了兩排氣死風燈,照得洞裏亮亮堂堂。谷縝定眼望去,盤坐女子赫然就是姚晴,只見她雙目微合,櫻口緊閉,有如戴了一張玉質面具,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谷縝縱極想象,也猜不透她的身上發生了甚麼。沈舟虛卻笑吟吟的若無其事,推着輪椅來到石桌邊上。谷縝略一沉吟,也上前兩步,在石凳上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麼了?”沈舟虛微微一笑,說道:“我若說是靜坐參禪、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麼不信?”谷縝拍手一笑,“就好比喫飯拉屎,喝風放屁,哪一樣我都相信。”沈舟虛眼中冷電閃過,嘿然不語。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謹,捧上一面雙陸棋盤。那棋盤水晶磨就,半呈透明,盤上七彩絢爛,珠光輝騰,絕似一幅彩色圖畫,可是定神細看,那圖畫一不像人物禽獸、神仙鬼怪,二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卻如一團彩煙,只在若有若無之間。

棋子與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潔,顆顆棋子顏色不同,唯一能夠分辨敵我的,即是谷縝一方的棋子中鑲嵌着點點金星。

谷縝拈起一枚棋子,端詳時許,笑道:“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見到。”

“好見識。”沈舟虛拍手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請到家裏,熔成了一批玻璃棋子,雖然有趣,但也不過是尋常的玩物。”

谷縝嘻嘻一笑,心中暗罵:“尋常玩物?哼,尋常個屁。”定神再瞧,棋盤上一團彩煙隨着燭火搖晃,多瞧兩眼,忽覺一陣頭暈,抬頭一看,沈舟虛眸子幽深,凝注過來,頓時心頭一跳:“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當即拈起骰子,笑嘻嘻說道:“對不住,小子佔先了……”

沈舟虛還沒回答,忽聽有人說:“洞府裏氣氛陰溼,先容小奴獻上一爐寶香,辟邪驅溼,盪滌塵煩。”說話間,蘇聞香捧了一隻香爐,慢騰騰走了過來。

那香爐是漢代博山爐的形制,銅質極好,晶瑩映徹。爐上鑄有山嶽海濤、人物神獸,均是刻畫入微。谷縝瞧得喜愛,衝口讚道:“蔽野千種樹,出沒萬重山,上鏤秦王子,駕鶴乘紫煙……”

唸到這裏,忽覺失態,正想打住,沈舟虛卻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龍勢,矯首半乘蓮。傍爲伊水麗,芝蓋出巖間。復有漢遊女,拾羽弄餘妍。”

谷縝不覺笑道:“沈瘸子,咱們是下棋還是考狀元?若是考狀元,老子拍馬就走,決不受這一股子酸氣。”沈舟虛笑道:“沈某一時興發,多說了兩句,不過這首詩詠的是博山爐,至於這尊香爐,卻有些許的不同。”

谷縝一皺眉,透過花紋空隙,隱隱窺見香爐中心懸了一枚銅球,球上鑿了九個孔竅,玲瓏奇巧。

蘇聞香燃起銅球下的沉香木炭,藍焰升起,不多時,銅球隨着火勢自發自動,徐徐轉動起來,每轉一週,球上的九孔便有一孔噴出芬芳氣息,氣息或是濃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襲腦蕩魄,或是清心爽神,銅球每轉一週,都給人不同的感受。

歷代寶爐,谷縝見了無算,這隻香爐機關之巧,香氣之妙,卻是生平僅見,不由閉眼沉潛,細細品那香氣,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蘇合香、沒藥、丁香……是了,還有一種香,甚麼來着,木香?不對,鬱金香,也不對……”

他精通香道,越品越覺那一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種香料,一時間,忍不住張眼盯着香爐,流露出一絲驚訝。

沈舟虛含笑道:“這隻香爐名叫‘九竅香輪’,爐中的銅球分爲裏外兩層。內層盛水,外層分爲九區,每一區藏有一種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內層水膽遇熱化爲水汽,驅動銅球,令外層九區逐一受熱。區中的香料受熱發散,經由球內曲管融合,從孔竅噴了出來。因爲受熱時辰有長有短,香料的發散也有快有慢,是以香氣時而濃郁,時而清淡,銅球每轉一匝,即有不同的香氣融合,生髮出不同的變化。”

谷縝默默聽完,笑道:“奇技Y巧,也沒甚麼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讀書人,不學孔聖人的大道,卻一心鑽研這些香啊臭的,是可謂喪性敗德。將來死了,怕也沒臉見你的至聖先師。”

他這話咄咄逼人,沈舟虛卻不動氣,笑笑說道:“閣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爲性之所欲’,足見喜香惡臭,乃是世人天性,聖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豈能免俗?”

谷縝不料對方如此機變,一時無話可說,仰天打個哈哈,心中卻自犯疑,尋思沈舟虛設下這“九竅香輪”,必然藏有詭詐,但詐在何處,卻又猜測不出。

苦惱一陣,谷縝拋出骰子,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盤上,叮叮噹噹,旋轉如電,與棋盤上的彩煙交相輝映。谷縝沒來由心頭一迷,四周的景物微微一暗,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谷縝吃了一驚,忙吸一口大氣,定住心神,眼見骰子越轉越慢,彷彿融入水晶盤中,任由谷縝如何瞪眼去瞧,也看不清它的點數。似乎是六點五點,又像是三點四點,越想凝眸注視,越是看不明白。

這情形從所未見,谷縝忙將目光從盤上挪開。饒是如此,仍覺頭眼昏花,心子撲撲亂跳,尋思:“活見鬼了,到底是棋盤的緣故,還是‘九竅香輪’作怪?是了,蘇聞香與秦知味同儔,一個以味覺顛倒衆生,一個用香氣迷亂世人,難道說這一爐異香中含有迷H藥物,能夠致人幻覺?”

沉吟間,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佔了先,怎麼還不落子呢?”谷縝見他神態從容,心中越發驚疑:“老賊與我一般的看棋、聞香,如果棋盤香爐有鬼,他又怎麼能夠倖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迷香的解藥?”他捉摸不透,但覺今日之局十分詭異,不論如何設想,都很難找出頭緒。

沈舟虛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笑道:“閣下不肯佔先,讓沈某先走如何?”谷縝微微皺眉,尋思知己知彼,先看他怎麼應付,當即笑道:“好,好,請先。”

沈舟虛一笑,食、中二指拈起骰子,隨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盤上彩煙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轉停時,清清楚楚正是六點。沈舟虛微微笑道:“承讓,承讓。”說着拈棋直進。

谷縝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氣,也用同一張棋盤下棋,爲何他沒事,我就偏偏遇上了無數的怪事?”一念及此,競爭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拋出。誰知骰子一落,棋盤光華大盛,谷縝眼前一花,心頭迷亂,隱約看到骰子的點數爲一,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向前進了一步。

沈舟虛笑了笑,漫不經意地應了一着,谷縝也回一着,這麼緊一着、慢一着,下了約莫十着。也不知怎的,只要是沈舟虛提子,盤面上就澄淨皎潔,可一輪到谷縝,忽又煙霞四起、變化紛紜,棋盤上的事物立時陷入一片混亂。谷縝只覺兩眼發花,手不應心,心裏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時卻走兩步,心中想的是走兩步,落子時卻走一步。

雙陸棋在棋類中最爲簡略,棋盤左右均有邊界,一方棋子先過對方邊界者爲勝。谷縝眼見沈舟虛的棋子不住跳出己方邊界,自家的棋子卻只在邊界內打轉,骰子的點數有時明明足夠,落子時卻不由自主落向別處。沈舟虛面前那條細細的邊界就如一道長城,阻着攔着,顛撲不破。谷縝屈指彈撥也好,用力拋擲也罷,使盡諸般法子,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他彷彿身處一個夢境,對面的人物分明伸手可及,可是無論怎麼奔跑追逐,也碰不到對方的一片衣角。

這麼一來,谷縝陷入了有輸無贏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的神志已被棋盤上的彩光懾住,眼看要輸,心中大爲焦慮,可越是焦慮,他越發沉溺於幻覺。不知不覺,那一尊“九竅香輪”噴出的香氣也生出變化。起初如芝如蘭,悄然間變成了處子幽香,清靈和美,這幽香也持續不久,又變得渾濁起來,有如婦人暖香,溫軟中帶了一絲膩膩的異味,這一絲異味在鼻尖縈繞不去,漸漸刺鼻起來,臭烘烘的絕似魯男子的體氣。氣味越變越臭,似入鮑魚之肆,惡臭沖天,又如狐狸的騷羶之氣,中人作嘔……

一時間,世間所有的美惡氣息次第襲來,谷縝心煩意亂,正覺難忍,鼻間忽又一堵,一切香臭盡消,再也沒有任何氣味。

谷縝正覺奇怪,忽見棋盤上彩霞噴湧,金星亂飛,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樣。這景象匪夷所思,谷縝呆呆瞧着,心中奇怪起來:“按理說,這一局棋早該結束了,怎麼老是下不完呢?”念頭剛起,一陣睏倦湧上身來,如處春陽之下、濃蔭深處,涼熱適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內心深處感覺有事未了,每次行將入睡,忽又睜開雙眼,苦苦支撐。

這麼反覆了幾次,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要麼喝一盅‘八味混元湯’,提一提精神。”秦知味應聲提來一尊玉壺,將一隻瓷杯遞到谷縝面前,壺口傾斜,一股白玉似的濃湯嘩啦啦注入杯中。

谷縝神志昏亂,來者不拒,茫茫然捧起瓷杯,湊到鼻間嗅了嗅。這本是他飲食的習慣,喫喝前總要先聞一聞食物的氣味,誰知這一聞,那湯淡如白水,全無氣味。谷縝不知“鼻識”已被“九竅香輪”封住,還當是湯液用料奇怪,無香無臭,再無遲疑,一氣飲盡。

湯一入口,極鮮極美,谷縝正覺愜意,那一絲鮮味忽然化開,變成無數異味,酸甜苦辣鹹淡澀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由着他的舌尖傳遍全身,谷縝腦子裏“嗡”的一聲,有如神魂出竅,整個人都飄浮起來。這異感足足延續了一盞茶的工夫,身子才由輕轉沉,落回地上,嘴裏木木的,沒有了任何滋味。

忽聽薛耳又說:“湯也喝了,再聽聽我這‘嗚哩哇啦’。”谷縝心中越發恍惚,忖道:“嗚哩哇啦,甚麼東西?”薛耳不待他答應,走到對面,懷中抱着一個黑黝黝、暗沉沉的樂器,兩頭尖細,中間鼓起,有弦而不類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而不似長簫短笛,總之不倫不類,古怪極了。

谷縝心中好奇,想問樂器來由,不料一張口,忽覺舌頭僵直,居然不聽使喚。原來,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湯”,已經封住了他的“舌識”。

薛耳自顧自撥弄起那一面“嗚哩哇啦”,只聽一陣清吹細打,有如龍笛吹響,不一陣,琴瑟鼓鑼、簫號琵琶等樂器漸次加入進來,繁聲匯呈,幾個起伏,化爲了許多不可思議的奇響怪聲,大自風雨雷霆,小至蟲噪秋籟,宏細雖有不同,凝神諦聽,每一種聲音都能領略體會。

隨那樂聲,谷縝眼前的棋盤生出劇變,原本一平如鏡,漸漸起了波紋,好似煮沸了一般,煙雲洶湧,霞光流射,隨那音樂中的境界,化爲風雲雷電,山水奇觀,戰場鐵馬,繁花飛禽……種種幻像只一閃,旋又繽紛散去。這麼隨生隨滅,棋盤化爲了一個光燦燦的龐大漩渦,谷縝身不由主,隨那光芒飛速旋轉,突然間閉目下沉,待到再張眼時,四下的景物悄然大變——

百尺危崖,高聳入雲,黑礁兀立,森然如劍,海水翻滾不盡,掀起滔天白浪。

“媽!”耳邊傳來一個細嫩的聲音,谷縝循聲望去,一溜兒雪白沙灘,殘月般嵌在寶藍色的海面上,隨天遠去,延伸無垠。

沙灘上,一個絕美的女子赤着白生生的雙足,兩眼眺望大海,春山似的眉間佈滿愁意,繡衣被長風驚起,飛卷流蕩,燦如金霞。

“媽!”美婦腳邊的小男孩兒拾足了貝殼,笑嘻嘻捧到面前,他生得粉妝玉琢,一雙大眼又黑又亮,叫了兩聲,見美婦未曾理睬,頑皮起來,到海邊捧一掬海水,灑向母親。水花四濺,碎金般灑落在美婦的鬢角鬟間。

美婦輕輕一顫,拂去髮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縝兒,又頑皮了?”上前兩步,將孩子抱在懷裏,小男孩咯咯笑着,在她懷裏拱來拱去,將拾到的彩貝一個個送到母親眼前,說道:“媽你瞧,這個形狀最好看,這個顏色最鮮,這個好光滑,能做酒杯兒呢……”

美婦默默聽着,眉尖一顫,淚水順着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的臉上。

“媽,你哭甚麼?”小男孩呆了呆。美婦一言不發,淚水決堤流下,雙臂也越圈越緊,小男孩忍不住叫了起來:“媽,你弄痛我啦。”

“我沒法子,縝兒,媽媽沒法子……”美婦的喉間發出低低的哭聲,儼然忍受了極大痛苦。男孩兒卻被嚇住了,攥着手裏的貝殼,睜大了眼,一動不動。

極遠處,碧海長空,海鷗翩翩向西飛去,一聲哀叫,劃破清冥。

“這婦人的樣子好熟,男孩子也像在哪裏見過。”谷縝正要細想,眼前彩光離合,暈眩再次襲來。

耳聽一聲炸雷,定眼看時,四周濃黑如墨,大雨如注,“咔嚓”,天邊掠過一道閃電,殘電曲折,映出一座破廟的輪廓。

大殿上哭聲一片,一羣小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雨水從屋頂的破洞瀉落,濺在一個年輕女丐的腳前,蓬亂的頭髮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着殿門,驚恐刻在臉上,兩眼失神,淚水一行一行地無聲落下。

“丟他媽,就知道哭。”角落裏,一個小丐跳了起來,臉上黑黑的盡是泥土,一雙大眼卻是烏溜溜,亮閃閃,有如黑夜裏兩粒寒星,“老子說了,獨角鬼敢來,我叫他死一百次……”

殿外電光一閃,照亮小丐小臉,眉宇間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紀的兇狠。

一個響雷在大殿上方炸開,夾雜着一聲沉悶的痛呼。

殿內忽地沉寂,一衆小丐蜷縮成團,擠在一起,瞪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張得老大。那大眼小丐側耳向外,專注聆聽時許,忽聽外面傳來一聲怒喝:“哪個狗孃養的,暗算你老子……”

“丟他媽,狗東西命硬。”小丐啐了一口,“大夥兒依計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來,胡麼兒,去門後……”說着說着,忽覺全無動靜,轉眼望去,自女丐以下,一衆乞丐無不兩眼瞪着大門,呆愣愣如喪魂魄。

“胡麼兒,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兒臉上露出害怕神氣,一邊躲閃來腳,一邊死命向人堆裏縮去。

殿外腳步響起,又重又沉,小丐一跺腳,搶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燭臺,拔掉殘蠟,露出銳利鐵籤,丟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門前黑影一閃,一個體格壯碩的醜怪乞丐一跛跛穿過殿門,渾身溼漉漉的,額頭上一個大肉瘤被鈍物打破,血流滿臉,越發猙獰。

惡丐咬牙切齒,厲聲道:“誰在廟前埋了竹籤子,又是誰把石頭擱在門首的?”

殿內悄無聲息,惡丐的目光掃過衆人,落在女丐面上,臉上露出Y褻笑意,順手扯了一段紅布,坐下來包裹腳傷,目光卻不離女丐身子,笑嘻嘻說道:“小妞兒,老爺說了今晚來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當打雷下雨,爺爺就不會來了嗎?跟你說,每到這時,老爺興致最高,包你快活不盡,嘿,先不說嘴,過一陣子你就知道啦……”

女丐被他目光驚嚇,直往後縮,冷不防身邊的小丐從旁伸出手來,拽住衣角,“哧”的一聲,女丐的衣衫本就破爛,慘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膚。

女丐失聲尖叫,惡丐卻是兩眼放光,死盯着那裸露肌膚,嚥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錯,不錯,爺爺眼光不壞,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兒,爺爺有福了,有福了……”

忽聽小丐嗤嗤笑道:“那是當然,蓮兒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爺喜歡。”惡丐見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覺有趣,說道:“你這小狗,人小鬼大的,這麼討爺爺的歡喜,想得甚麼好處?”

小丐笑道:“跟着這些女人小孩,喫屁喝風的,不但餓肚子,還會受欺負,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爺了。喫香的,喝辣的,還有娘兒們好玩,豈不快活?”

惡丐心中得意,笑道:“小娃兒識時務,好,今後你跟着我,包你喫飽喝足的,至於玩娘兒們麼,哈哈,你毛也沒長一根,胡吹甚麼大氣?”

小丐笑道:“誰說我胡吹大氣。”忽又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刺,將那女丐的褲腳撕破,露出雪白修長的小腿,女丐身子一顫,盯着那小丐,眼裏透出憤怒絕望。

惡丐望着半截小腿,Y興大動,騰地站起,一跛一跛地走向女丐,嘴裏哈哈笑道:“小娃兒,今晚就讓你開開眼,長長見識,瞧一瞧甚麼叫做玩娘兒們……”

女丐起身要逃,卻被那小丐一個虎撲拽住。惡丐怪笑一聲,奔了上來,摁住女丐,正要行Y,忽覺一股銳痛貫穿脅下,直直深入小腹。惡丐突然遭襲,痛吼一聲,反身一肘頂出。小丐不及拔出鐵籤,被這一肘打得飛了出去。

惡丐搖晃晃站起身來,面容扭曲,形同惡鬼,兩眼睜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着臉不住咳嗽,嘴裏流出鮮血,臉色煞白如紙,掙扎幾下,也沒掙起。

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時明白過來,驚叫道:“小谷兒,小谷兒,你怎麼啦……”想要起身,誰知受驚太甚,雙腿發軟,說甚麼也站不起來。

“小狗……”惡丐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拔出腰間鐵籤,創口血如泉湧,惡丐痛得眉頭擰緊,猛地手攥鐵籤,狠狠扎向小丐。

突然銳響刺耳,惡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向後飛了出去,飛出一丈多遠才落下,略一蠕動,即不動彈。

“嘩啦啦”,屋漏處雨水如注,淋在惡丐身上,從他的額頭腰間引出兩道血水,有如兩道紅泉,須臾流了一攤。

小丐掙扎欲起,忽聽一個溫和的聲音說道:“別動。”一隻冰涼瘦硬的大手伸了過來,在他胸口摸了摸,來人嘆道,“還好,只斷了兩根肋骨。”

一道電光閃過,明晃晃,白慘慘,照得來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卻是一個四旬漢子,高高瘦瘦,面龐有如刀削,左眉一點硃砂紅痣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漢子望着門外雨簾,幽幽嘆了口氣,臉上帶着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話音方落,“轟隆”一聲巨雷,谷縝心頭一迷,風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來。

雷收雨歇,四下裏靜蕩蕩的,暗香幽幽,樹影扶疏,在微風中輕輕搖動。

“好了。”一個聲音甚是落寞,“罪證確鑿,毋庸再說,這等重罪,依照先代遺法,只有兩個懲治法子。一是修羅天刑,斬去手足,釘在島前的懸崖上任由海鳥啄食;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絕獄,囚禁終身……”

“我選天刑!”一個淡定的聲音道,“這樣的衣冠禽獸,應受此刑,好讓島上的人全都瞧見,以儆效尤。”

谷縝聽得耳熟,尋那聲音源頭,那聲音時遠時近,不可捉摸,忽聽“啊”的一聲,眼前大亮,露出一座小小的花廳,廳中坐了幾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的男子着一襲寬大袍服,似乎睏倦已極,以手支額,不見面目。

驚叫的是一個銀衫少女,秀目泛紅,盯着臺下一個少年,目光中透着深深的恨毒。少年被鐵鏈鎖住,滿臉是血,衣衫破碎,通身佈滿紫紅鞭痕,儘管落魄,雙眼卻很明亮,透出一絲冷冷的輕蔑。

“怎麼了?”一個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答應天刑?”

少女口脣哆嗦,默默低下頭,兩點晶瑩的水珠由下頜滴落,打在地上,留下點點溼痕。

一個白髮老者嘆氣道:“天刑太難看,何況大家跟這小子也算熟人,***着他的殘骸,未免有些礙眼,最好眼不見爲淨,關入九幽絕獄了事。”

少女不顧淚痕未乾,忙道:“贏爺爺說得是,再說他這麼十惡不赦,天刑兩日便死,太便宜他了,關入九幽絕獄,受一輩子苦才叫人解氣。”

金衣男子淡淡說道:“妙妙你說這話,是不知道贏老伯的心思。他瞧中了這臭小子的臭錢,這幾天跟前跟後,醜態百出。哼,如今又想饒他的小命,等風頭一過,好去獄島救他出來,捧他的臭腳,得他的臭錢……”

白髮老者臉色陰沉,不及反駁,藍袍男子已冷笑一聲,淡淡說道:“姓狄的,你這麼說,是不是當我獄島是菜園子,想進就進,想救誰就救誰?”

金衣男子笑笑不語。藍袍男子騰地站起,揚聲道:“敢請島王下令,將此犯押入九幽絕獄,葉某以腦袋擔保,任他是誰,也休想將他帶出島去!”

金衣男子不防弄巧成拙,不覺微微皺眉。廳中靜了一會兒,居中的男子嘆了口氣,徐徐說道:“湘瑤,你說呢?”他身邊的一個病容美婦嘆道:“妙妙說得是,天刑是一兩日的痛苦,九幽絕獄卻是一輩子的苦事,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給他一個痛快豈不更好?倘若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到他,大家心裏難受。”

金衣男子點頭道:“夫人說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寬袍男子擺了擺手:“他罪大惡極,刑罰斷不可免,天地二刑,諸位舉手表決……”話音方落,銀衫少女纓嚀一聲,昏厥過去,病容美婦將她扶住,輕輕嘆了口氣。

寬袍男子看那少女一眼,搖頭道:“妙妙就不參與了。”衆人均是默默點頭。寬袍男子的目光掃過衆人,揚聲道:“先是修羅天刑……”說到這裏,病容美婦、金衣男子逐一舉手。寬袍男子又道:“這麼說,其他兩位,均贊成九幽地刑了?”藍袍漢子看了冷麪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各有各的難受,可葉某就是聽不慣有些屁話,偏要試試地刑。”金衣男子冷笑不語,兩人四目如電,凌空交接,廳中湧起一股冰冷寒氣。

“二對二?”寬袍男子一揮手,站起身來,嗓音裏透着一絲倦意,“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話音方落,那少年悽聲大笑,咬緊了牙,盯着寬袍男子,一字字說道:“穀神通,你別後悔……”寬袍男子轉過臉去,大袖一揮:“帶下去,明日送往獄島……”

少年兩眼血紅,厲聲叫道:“穀神通,你這個蠢材,穀神通,你不要後悔……”卻擋不住兩個力士拖拽,人漸遠去,只餘淒厲叫聲。

暈眩又生,四方濃黑,不見五指,波濤細響幽幽傳來,彷彿極遠處就是大海,洪波湧起,魚龍潛躍,四周卻是黑洞洞的,一片死滅枯寂。

“啊,”一聲叫喊撕心裂肺,“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別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叫聲迴盪四周,久久不絕,那人叫喊半晌,嗚嗚大哭起來。谷縝聽到哭聲,忽地心頭悸動,四周冰冷潮溼的石壁傾壓而來,讓人無比窒息。一剎那,孤寂、絕望如怒潮湧來,將他團團包圍,胸中的不平之氣洶湧澎湃,來回沖決。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悽聲厲叫,“穀神通……白湘瑤……你們瞧着……我一會出去,我一定會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經風,熊熊燃燒;又如狂飈掃過,激盪谷縝的身心。他胸中的怒氣隨着叫喊高漲,猛可間,渾身激靈,明白過來,叫喊的人就是自己。一剎那,種種見聞掠過心頭,男孩、小丐、少年,乃至於這幽獄中的可憐苦囚,無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見的各種情事,無一不是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祕的記憶。

谷縝只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忍不住應和囚犯的叫喊,大喝一聲:“一定會出去……”忽地全身繃緊,抓起一件物事,向着眼前的石壁狠狠砸去。

“轟隆”,金光迸射,勢如電蛇狂走,谷縝眼前一亮,漸漸清晰起來,忽見沈舟虛臉色慘白,死死盯着自己,長眉挑動,目中透出幾分不信。

谷縝身上溼漉漉、涼颼颼的,出了一身透汗。他方要大笑兩聲,忽覺臉上的肌肉不聽使喚;想要起身,又覺四肢沉重,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想要說話,但覺舌頭僵硬如石,唯獨雙目仍亮,兩耳仍聰,心底裏對這種種怪事十分困惑。

沈舟虛的面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紅,忽地探手入懷,摸出一支瓷瓶,倒了一丸藥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沒事麼?”

沈舟虛閉眼搖頭,沉默半晌,忽地張眼喝道:“九幽絕獄,一定是九幽絕獄……”

莫乙接口道:“東海獄島的九幽絕獄嗎?”沈舟虛嘆了口氣,說道:“那兒至深至幽,無疑是人世間最陰森的苦獄,常人入內十天半月,不瘋即狂。這小子在那裏呆了兩年有餘,非但不瘋不傻,反而練成了一身絕佳的定力,無怪這‘五蘊皆空陣’敗盡天下智者,卻制不住一個不滿弱冠的小子。”

他頓了一頓,注視谷縝道:“我知道你聽得見,心裏也明白,‘眼、耳、意’三識仍在,只不過‘身、口、鼻’三識被封。哼,說起來,這一局算是平手……”說到這兒,他笑了一笑,“你或許奇怪,說好了鬥智,卻怎麼玩出這些花樣?若你明白智謀的根本,那也就不足爲奇。兵者詭道,聲東擊西,能而示之不能,鬥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會老老實實與你鬥智,但你萬萬料不到,鬥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鬥智爲名,用這‘五蘊皆空陣’封住你的先天六識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這場鬥智已經輸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忘了你在‘九幽絕獄’面壁兩年,心志異於常人,緊要關頭,功敗垂成。”說到這兒,不覺輕輕嘆氣。

誠如沈舟虛所說,這局雙陸只是幌子,嘉平館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強弱、人物氣氛,乃至於棋盤棋子,均是他精心佈設。那一張棋盤名叫“大幻魔盤”,盤上的彩煙明霞,是寧凝以“色空玄瞳”之術、以珠光貝彩精心畫成,其中蘊含了極微妙的色彩變化,一旦光線得宜,便可幻化萬象、迷魂攝神。

沈舟虛常因對手喜好,變化四周光線,將這魔盤幻化爲圍棋、象棋、雙陸等種種棋盤,趁對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覺攝取他的心神。這攝心威力,又以雙陸爲最,打雙陸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轉起來,與“大幻魔盤”掩映流輝,極易誘發對手的幻覺。是以谷縝第一次擲出骰子,便覺不適,如果就此罷手,或許能夠免災,但他少年氣盛,不肯輕易服輸,第二次撒出骰子,立時生出幻覺,墜入沈舟虛的圈套。

六識是佛門的說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識自然消滅,但要讓人體不死、六識無用卻是極難,眼瞎耳聾,鼻舌知覺未必盡失,封住鼻舌,身子觸覺、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滅,略有激發,就會驚覺。是以“五蘊皆空陣”雖強,也必須在對手毫無知覺下才能成功。

沈舟虛爲了一事,決意不S谷縝,而是封住他的六識,但又怕谷縝猜中本意,假意說是下棋。谷縝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專注於棋盤上的勝負輸贏,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亂,蘇聞香立時趁虛而入,發動“九竅香輪”;秦知味則呈上“八味混元湯”,先後封住他的鼻、舌二識;而後薛耳又奏起“嗚哩哇啦”,這件樂器與“喪心木魚”並稱異寶,“喪心木魚”能發無聲之聲,“嗚哩哇啦”卻能模擬天地間種種奇聲怪響,與“大幻魔盤”彼此呼應,由聲音誘發幻象,又以幻象增長聲音的魔力,這樣雙管齊下,一面封閉谷縝的“眼、耳”二識,一面將他心底最隱祕的記憶誘發出來。到這時,沈舟虛方纔出手,以本身神通潛入谷縝的內心,封閉他的身、意二識。

世間聰明之人,多數身具兩大矛盾,一是對妙音、至味、名香、美色感知銳敏,勝過常人,是以遭遇音、聲、氣、色的誘惑,反而比愚笨者更加容易着迷。好比東晉之時,名相謝安不畜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過了解音樂,由此沉迷,荒廢了志氣。二是善於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爲太過專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了自身的缺陷,往往機關算盡、反誤了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聰明,越是難免,若非大聖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來,本相”之說,儒家有“吾日三省吾心”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內照”的心法,均是聖賢們摒絕外物、認知自身的無上法門。這“五蘊皆空陣”卻正好相反,專一針對這兩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種音、聲、氣、色,封住對手的“眼、耳、口、鼻”,令其靈肉分離,不知自身之存在,從而陷入無涯幻境。這時間,中術者即便目睹親身經歷,也會誤認爲是他人的所爲。這樣時候一久,自然意識泯滅,以爲自身不復存在。“身、意”二識由此封閉,“六識”也就蕩然無存。 谷縝也幾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絕獄”受盡幽寂之苦,以爲石壁之後就是大海,故而一心攻穿石壁。只因這份記憶太過刻骨銘心,也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經歷,故而一見獄中囚徒,立時與“他”心生共鳴,猛然想起:一切幻象均是自身的記憶。

他一旦認清自我,沈舟虛的祕術頓時告破,精神反受衝擊,幾乎做法自斃。只可惜谷縝入迷太深,縱然衝透了“眼、耳、意”三識,“鼻、舌、身”三識仍是被封,雖然能聽、能看、能想,卻不能說、嗅、動彈了。

想到此間,谷縝恍然明白,姚晴也必是被這“五蘊皆空陣”困住,封閉了“六識”,無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虛施展“五蘊皆空陣”,大費心力,說了一陣就閉目調養,洞中的燈籠漸次熄滅,陷入一片沉寂黑暗。谷縝無法可想,只好在心裏將沈舟虛罵了千百遍不止,罵詞千奇百怪,絕無一句重複。

過了數個時辰,早鶯語晨,洞外的天色漸漸明亮,谷縝經過一夜折騰,也覺睏倦難支,矇矓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邊傳來一聲清嘯,如風激浪,沖決而來。谷縝陡然驚覺,張眼一瞧,四下的景物悄然生變,日正當空,纖雲不流,風物瀟灑,泉石通明,不遠處,一座高峰有如撐天石柱,凜凜穿入白雲之中。

沈舟虛坐在峯前,閉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身後或站或坐,數十名天部弟子站立數行,紛紛垂手低頭,

嘯聲越來越近,林中金光閃過,狄希穿林而出,手中提着一人,赫然就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塊巨石,一手按腰,大聲笑道:“沈天算,多日不見,可無恙否?”

沈舟虛張開雙眼,也微微笑道:“狄龍王風采如故,可喜可賀。”谷縝聽得喫驚,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日一夜?”原來他“身”識被封,顛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識被封,飢餓感覺也絲毫不覺,沉睡了一日一夜,居然不知光陰流逝。

忽覺目光射來,轉眼望去,狄希正盯着自己,他雙眉忽挑,將沈秀的穴道一掌拍開,喝道:“滾!”沈秀望着沈舟虛,滿臉羞慚,低了頭猶豫不前。

沈舟虛笑道:“狄龍王這是何故?”狄希笑道:“島王託我先來一步,告知足下:‘穀神通平生磊落,從不捉拿他人的妻子脅迫於人。’”

沈舟虛眼神一變,耷拉眼皮,冷冷道:“好個穀神通,這麼輕輕一句,卻比罵上千萬句還要厲害。”他抬頭掃了沈秀一眼,“你過來!”

沈秀走到沈舟虛身邊,低聲說:“這姓狄的獨身前來,S他正是時候。”沈舟虛冷笑道:“九變龍王何等人物,即便孤身前來,又豈是你能S得了的?”他公然說出,狄希微微一笑,沈秀卻是滿臉漲紅。沈舟虛將手一揮,大聲說道:“穀神通故作大方,無非罵沈某陰險小氣,也罷,他將犬子與我,我也將他的活寶兒子給他,未歸,將這姓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歸應了一聲,提起谷縝奔上前去,將近時忽道:“接着。”將谷縝高高拋起,抬腳一挑,踢球一般將谷縝挑了過去。

狄希只覺谷縝來勢沉猛,分明暗藏“無量足”的驚人腳力。當下微微一笑,左腳一挑,將谷縝挑得正面盤坐,右腳探出,將谷縝挑了三下,方纔嘻嘻一笑,放在地上。

谷縝氣急,心中大罵:“反了反了,兩個王八蛋,把你們老子當球踢?回頭你們的狗腳爪子一定要爛,直爛到肚腸裏去……”可惜只能暗罵,無法出聲。

狄希見他神色怪異,渾身僵直,不覺心生訝異,運掌按在谷縝後頸,內力繞其經脈一週,卻不覺穴道受制跡象,想了想說道:“沈舟虛,你弄甚麼玄虛?”

沈舟虛冷冷道:“大夥兒只是換人,一個換一個,人是活的便成,至於別的,卻不是沈某的事情。”

狄希烏眉斜飛,星眼光轉,哈哈笑道:“好個沈瘸子,不但喫不得半點虧,還老想佔便宜,不但佔便宜,還要佔得有理,嘖嘖,如此做人,叫人齒冷。”言畢將谷縝放在一邊,盤膝而坐,靜靜養神。

沈秀深知沈舟虛的手段,瞧見谷、姚二人情形,已猜到其中緣故,眼見姚晴就在近旁,不覺心花怒放,若非老父在前,必然一把摟過,親憐密愛,飽餐秀色。

正自綺思綿綿,神爲之飛,忽聽得一陣琴音傳來,轉眼望去,茂林中縱起一人,高出林表,藍衣閃亮,長髮飄飄,不是葉梵是誰。又見他一縱之後,竟不下落,穩穩盤坐半空,手足不動,身子卻向這方飛來。

沈秀瞧得目定口呆。要知道,即便風部神通,也需結髮成傘,倚仗風力。如葉梵這般一無所借,盤空飛行,委實可驚可畏,有如天人。

葉梵來勢奇快,須臾鑽出林外,現出全身。沈秀這一看清,不由暗罵自己愚蠢。原來葉梵下方,竟有四名少年男子各踩高蹺,走得十分整齊,同起同落,一步數丈。四人肩上扛着一副硃紅步輦,葉梵盤坐輦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剩下的四名少女騎馬尾隨,鼓琴弄笙,奏樂助威。只因被樹林擋住視線,方纔衆人不見轎伕,只見葉梵,乍一瞧,還以爲他真的凌空飛來,此時弄清緣由,無不啞然失笑。又見那四名扛輦少年雖走高蹺,卻是步伐如一,奔走穩健,葉梵端坐其上,全無起伏。足見爲了這麼一個小小噱頭,主僕五人也費了不少心思。

看到沈舟虛,葉梵高叫:“沈瘸子,你膽子不小,不但來了,還來得挺早。”沈舟虛淡淡說道:“沈某雖是一介廢人,卻不是無膽匹夫,穀神通武功雖高,也不過是凡夫俗子,既然這樣,又有甚麼不敢來的?”

葉梵喝道:“停。”下方四人陡然止步,葉梵潛運內勁,傳到高蹺下端,刺刺數聲,八支高蹺齊刷刷插入土中,有如八根細長木樁,將五人穩穩托住。

葉梵心中得意,微微笑道:“沈瘸子你有膽無膽,島王來了便知。只不過萬歸藏一死,西城也真是沒人了,甚麼八部九部,哼,都是一羣不堪入目的廢物。就好比你沈瘸子,沒有輪椅,就不會走路,連三歲的小兒都不如。虞照名爲帝子,不像是皇帝的兒子,活像是一個臭叫花子,連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一件。左飛卿倒有點兒意思,可惜獨來獨往,很是淒涼。至於仙碧那個娘兒們,更是不足掛齒了,一身紅衣裳土裏土氣,就似一個鄉下來的蠢丫頭。何如我東島羣雄,神通蓋世,聲勢煊赫,你瞧瞧這一乘轎子,哈,自古以來,皇帝老子也沒坐過。”

他先把今次迎戰的西城高手盡情挖苦一通,繞了老大一個彎子,仍是爲了自吹自擂。正自唾沫飛濺,西邊林子裏湧出一團如雲白氣,掠到近前,呼啦啦竟是千百紙蝶。

葉梵揮掌掃出,先一記“陷空力”,再一招“渦旋勁”,羣蝶爲他真氣牽引,繞他旋轉起來。葉梵又喝一聲,正想發出“滔天炁”,將那紙蝶震碎,不料蝶羣一分爲二,一羣繞着葉梵,另一羣卻向四名扛輦少年掠去。葉梵急忙出掌力阻攔,不料那紙蝶忽東忽西,並不割傷四名少年,只在其頸上、腋下等處撓動。

四人爲防步輦動搖,挺直腰身,氣貫雙腿,此刻但覺奇癢難忍,一個個瞪眼歪嘴,扭着脖子苦撐。支撐了數息工夫,其中一人率先支持不住,“噗”的一聲,真氣盡泄,另一人緊隨其後,哈地笑出聲來,剩下的兩人大受感染,雖不至噴嚏發笑,也是蜷手蜷腳,帶得步輦東西搖擺、上下起伏。

衆人本以爲葉梵坐立不穩,不料他一如粘在輦上,任那步輦搖晃,始終一動不動。不知底細的自然驚奇,稍有見識者,看出葉梵是以“陷空力”吸住步輦,只要步輦尚在空中,他就不會向下墜落。

忽聽“嗖”的一聲,林子裏飛出一枚石塊,疾如飛箭,擊斷一根高蹺,緊跟着,石塊接連飛來,斷裂聲密如聯珠,八根高蹺先後折斷。四名少年停留不住,丟了步輦,大叫着摔了下去。

葉梵不肯失了風度,全憑一口真氣,牢牢吸住步輦,在半空中不時變化方位,盪盪悠悠,有如落葉飄落。他心中怒極,忽地引頸長嘯,啾啾昂昂,怪聲迭起,迥非任何音樂人聲、禽言獸語。聲音也非極響,可是傳遞甚遠,四面山峯嗡嗡迴響。

怪聲越來越高,銳如鋼錐,直貫腦門,修爲稍低的,禁不住緊捂雙耳。這其中谷縝尤爲難受,他內功平平,難以抵擋怪聲,偏偏身識被封,不能伸手掩耳,只覺那聲音穿破耳鼓,直插腦門,當真痛不欲生。

忽聽一聲驟喝,勢如晴天霹靂。這一喝把握極巧,正當葉梵換氣之時,怪聲被震得一蕩,停了時許。谷縝頭腦一清,忽聽沈舟虛嘆道:“鯨歌天雷,同源異途,‘西崑崙’祖師地下有知,見了這一番爭鬥,不知該當作何感想?”

“鯨息功”本是模仿巨鯨呼吸所創,由此衍生的“神鯨歌”絕似鯨魚鳴叫,驚心動魄,奪人心智,有欺風嘯海之威。“天雷吼”卻是雷部神通,全憑一口元氣。修煉時手腳不動,只憑驚雷一喝,能將三張懸在空中的黃紙同時喝破。是以這門神通在打鬥中突然使出,往往能將對方的耳鼓一聲喝裂,致其癲狂。

這兩門神通,均是“西崑崙”梁蕭所創,分別流傳至東島、西城,兩百年來,雙方高手仗此神通,針鋒相對,比拼了不知多少次。是以沈舟虛回顧源頭,再瞧眼前,不由發出莫大感慨。狄希也聽在耳中,笑道:“‘西崑崙’武功雖強,卻是一個無信小人,反覆無常,算不得甚麼了不起的人物。西城上下將之奉若神明,委實可笑可悲。”

沈舟虛笑道:“這麼說,狄龍王便是大仁大義的有信君子了?”狄希淡然道:“君子二字愧不敢當,倒也不算無信小人。”

沈舟虛笑道:“那麼杜若芫杜小姐也這樣認爲?”狄希一愣,笑道:“誰是杜若芫?可否明示。”沈舟虛漫不經意地道:“杜若芫是清河杜家的小姐,兩年前不婚而孕,爲父母責打,投水而死,至死也不肯說出姦夫姓名,你說奇怪不奇怪?”狄希道:“這與我何干?”沈舟虛笑道:“狄龍王說無干,那就無干。”狄希哼了一聲,轉過眼去。

談笑間,“天雷吼”連發三次,“鯨息功”也被震散了三次。葉梵嘯聲不暢,忽地大喝一聲:“姓虞的,給我滾出來。”

一聲長笑,林中並肩邁出三人。虞照大步如飛,虎目電射;左飛卿逍遙如故,衣不染塵;仙碧卻是紅衫鮮亮,娉娉嫋嫋,懷抱北落師門,貓如雪,衣勝火,紅白交輝,分外醒目。

谷縝見虞照如此風采,知他必然傷愈,心中也爲他高興。

虞照還沒走近,笑道:“葉兄神通蓋世,聲勢煊赫,不但坐轎子的本領與衆不同,下轎子的姿勢也與衆不同,別的人下轎子都是雙腳落地,你卻是屁股落地,別說皇帝老子,就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比不上。哈,就怕抬得高、摔得重,這一下坐得屁股開花,不太好看……”左飛卿冷冷道:“胡說八道,屁股也能開花?”

“怎麼不開?”虞照笑了笑,“若不信,大可讓葉兄脫了褲子給大家瞧瞧,他若不脫,就是心虛……”左飛卿接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哪兒能隨便亂脫褲子?”虞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生,哎喲,不對,他不是人,又是畜生,啊哈,說錯啦,應該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生,咦,那是甚麼?”左飛卿冷冷道:“還用說麼,自然是畜生不如了。”

他二人一個嬉皮笑臉,一個冷冷淡淡,一熱一冷,極盡挖苦之能事。葉梵的臉上陣紅陣白,跳起來怒道:“耍嘴皮子算甚麼?有能耐的,一拳一腳,分個高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還不容易,待我了結一件事,再與你囉唆。”說着轉過身來,注目谷縝,冷冷道,“狄希,你對他做了甚麼?”

狄希笑道:“不關我的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驚訝,轉眼看向沈舟虛,忽見姚晴的情形與谷縝近似,不由皺眉道:“沈舟虛,怎麼回事?”沈舟虛笑道:“師弟一貫聰明絕頂,難道不會自己瞧麼?”虞照哼了一聲,一猱身掠向谷縝。狄希微微一笑,雙袖齊出,有如兩口金光長劍。虞照嗔目大喝,掌心白光縈繞。

突然人影一晃,攔在狄希身前,只聽葉梵喝道:“雷瘋子,你對手是誰,別弄錯了。”一喝出口。兩道人影攪在一起,噼裏啪啦,旋風般對了二十餘掌,電光真氣,奔流四溢。

左飛卿見狀,一晃身掠向姚晴,一伸手將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賊你敢……”左飛卿大袖一拂,一股強風灌入沈秀口鼻,沈秀出氣不得,後面的話盡被堵了回去。左飛卿再一拂袖,飄身後退,冷冷道:“小子,沈舟虛沒教你禮數麼?”

沈秀瞪着姚晴,麪皮漲紅。沈舟虛忽地一笑:“不打緊,讓他奪去,也無用處。”

沈秀先時見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誰料得而復失,一時恨得牙癢。聽了沈舟虛的話,方覺失態。他色心再重,也不便在父親面前表露,當即哼了一聲,低頭不語,心中卻疾轉念頭,想着如何奪回姚晴。

仙碧手把姚晴脈門,不覺心疑:“不是點穴,也非中毒,體內一切如常,又是甚麼緣故?”她猜測不透,忍不住問,“沈師兄,這是怎麼回事?”

“也沒甚麼?”沈舟虛淡淡說道,“不過是封了她的六識。”仙碧臉色大變,細看姚晴,果然是六識關閉的徵兆,不由又問:“谷縝呢?”沈舟虛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仙碧心頭一亂,她也曾聽母親說過,沈舟虛天縱奇才,獨創了一種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閉對手六識。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堅強,按理說不應該墮入術中,不料雙雙遭了沈舟虛的毒手。只因這法子源於施術者的精神,一旦成功,唯有施術者能夠解開,別人武功再高,見識再博,那也是統統無用。

想到這裏,仙碧忍不住說道:“沈師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麼?”沈舟虛笑道:“接了。”仙碧正色道:“你接了乙木令,還封她的六識,豈非不將地部放在眼裏?”沈舟虛冷冷道:“她又何嘗將我天部放在眼裏,一來便向我討天部的祖師畫像。若不是瞧了地母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畫像,再取她性命。而今封閉她的六識,不過是怕她胡亂說話,泄漏我西城的絕密。”

“你有這樣的好心?”左飛卿冷冷說道,“只怕是想獨佔八圖吧!如今這六識唯有你能解開,任何人將這女子奪走,也如得到一具無生的死物。這麼一來,天下除了你沈舟虛,就無人能夠得到八圖之祕?哼,計策陰毒,卻有一個大大的破綻。”

沈舟虛笑道:“甚麼破綻?”左飛卿一拂袖,按在姚晴頭上,俊眼中S氣湧出:“我一掌斃了她又如何?”沈舟虛目光一閃,笑道:“你捨得?”左飛卿道:“怎麼捨不得,‘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又怎樣,左某偏偏不感興趣。”

“那麼……”沈舟虛目光閃動,“仙碧師妹爲何要用乙木令阻我傷她?”左飛卿望着仙碧,白眉微微皺起。仙碧尋思道:“姚晴六識被封,不知飢渴,故而不能飲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日,不能思索,故而心竅不開。我若將她留下,要麼飢渴而死,要麼喪心而亡。她不但是陸漸的愛侶,心中更藏了祖師畫像的祕密,若是死了,畫像失傳,不止對不起陸漸,更對不起西城的先代祖師。”

猶豫半晌,抱起姚晴,送到沈舟虛車前,正色道:“沈師兄,記得你方纔的話,但瞧家母面子,不要爲難她。”沈舟虛一笑點頭,方要回答,忽聽葉梵一聲大喝,跳開去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十次,大家都沒佔着便宜。拳來腳往,無甚意趣,今日不如換個比法。”虞照道:“怎麼比?”

葉梵轉眼望去,天柱峯下,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有如翠雲寶蓋。葉梵一指松林:“你我各縱神通,從這些樹上伐木取材,搭成兩座擂臺,長寬十丈,臺高一丈,檯面平整,木樁上不得有樹皮枝丫殘留,誰先搭好,誰就勝出。”

虞照笑道:“你這廝異想天開,先是踩高蹺,如今又要虞某陪你做木工?”葉梵道:“你不敢?”虞照冷冷道,“這世上的事兒,還沒有虞某不敢做的。”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奔出,各揀一株老松下手。葉梵左使“滔天功”,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合抱粗的老松喫不住兩股大力前拉後扯,“咔嚓”一下,齊根而斷。

衆人見狀駭異,又聽葉梵大喝一聲,舉起老松,運轉“生滅道”,雙手一搓,鋼鱗鐵甲似的古松老皮隨他掌力所至寸寸剝落,粗細枝丫勢如雨墜。轉眼間,一株百年老松化爲了雪白光亮的粗大圓木。

“呔!”葉梵又喝一聲,圓木向下一頓,“渦旋勁”展開,木柱有如一根極大的鑽子破地而入,攪得泥土翻飛,入地六尺,地面上僅餘丈許木幹,白亮亮筆直聳立。

忽聽一聲悶響,啞如輕雷,空中白光閃動,一根松木樁如雷霆天降,“哧”的一聲,插在數丈之外。

葉梵面色微變,轉眼一瞧,虞照拍手大笑,這根木樁,竟是他凌空擲來。忽又見他轉身揮掌,右手射出一道白色煙光,如龍如蛇,繞上一棵百年古松,煙光過去,松根登時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橫擊樹幹,“咔嚓”,松樹折斷,枝丫樹皮如遭火焚,被他輪掌一削,露出白生生一段樹幹。

原來,“雷音電龍”分陰陽兩種,陰靜而陽動,陽龍是那道如龍白氣,來去倏忽,毀傷物類;陰龍潛默無形,蘊於人體之中,十步之內,能與陽龍遙相感應,主宰陽龍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雖然“陰龍”蘊於人體,不能離開宿主,其威力卻是極大,運至手上,焚木裂石,勝似刀斧。

圓木削成,虞照扛起樹幹橫轉兩圈,喝聲“去”,數百斤的圓木躥起十丈,在半空中畫一個半圓,筆直插入地下,與第一根木樁相距丈許,遙遙相對。

衆人暗暗稱絕,虞照沒有“渦旋勁”鑽木入土的神通,但陰龍附體,力大無窮,故將松木高高拋起,借其自身重量樹立成樁。

兩人各顯奇能,木樁接二連三樹了起來,不多時,兩方擂臺儼然成形,木樁林立,四四方方,鋪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爲注,各將內力催發至極,木樁樹好之後,仍是旗鼓相當,均又運掌成斤,斷樹分木,將樹幹剖成木板,以木鍥子一塊一塊釘在樁上。

葉梵見虞照的神通運轉自如,心中焦躁起來,拔起一根木樁,忽地奮力擲出,“轟隆”一聲,虞照所設擂臺,頓時坍塌一角。

虞照喝道:“狗王八使詐?”也拔一根木樁擲出,葉梵已有防備,抬手將飛來木樁接住,哈哈笑道:“多謝多謝。”他擲出一根木樁,臺基少了一根,虞照擲來木樁,恰好補齊先前之數。

正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纔出,雙手早已各拔一根圓木,嗖嗖擲了過來。一射東邊,一射西邊,葉梵分身乏術,擋住東邊一根,卻聽“轟隆”一聲,西邊的木樁倒了一片。葉梵大怒,手中圓木如雷霆擲出,正與虞照第四根木樁撞上,兩根圓木凌空交纏,齊齊折成四截。

兩人一旦打出火氣,均把比斗的初衷拋到了九霄雲外,紛紛拔出木樁,擲向對手。空中巨木亂飛,聲如悶雷。

左飛卿旁觀片刻,轉眼盯着狄希,淡淡說道:“看戲不如唱戲,你我也該了斷了斷。”狄希笑道:“君侯出題,狄某當副驥尾。”

左飛卿道:“九變龍王亦是倜儻之人,這等蠻牛大戰,想來也很不屑。”狄希笑道:“這麼說,君侯胸有成竹了?”左飛卿微微眯起雙眼,仰視雲中孤峯,說道:“一柱擎天,萬嶽歸宗,偌大天柱山,以這天柱峯爲最,你我不妨以此爲注,先登者勝!”狄希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口中溫文對答,身形早已拔起,風逐雲飛,向天柱峯狂奔而去。左飛卿尚未抵達峯下,白髮怒張,凌風而起,雙袖向後一甩,徑向峯頂飛去。

飄飄蕩蕩升起數丈,眼角邊金芒忽閃,左飛卿閃身讓過,放出一團風蝶,那金光早已縮回,將風蝶一拂而散,耳聽狄希朗朗長笑,一道金色光華,從身旁疾馳而上。

左飛卿定眼看去,狄希長袖疾舞,纏繞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纏一繞,升起丈許,如此雙袖輪換,有如壁虎游龍,奔騰直上。

這一套登山本領,正是九變之一的“倚天變”,任何倚天絕壁,狄希憑藉一雙長袖均能攀越如飛。左飛卿好勝心起,風勁所至,滿頭白髮張開,身子幾與山峯垂直,腳踏絕壁,如履平地,同時揮出紙蝶,繞着狄希縱橫飛舞,狄希一邊分出長袖對敵,攀登之速並不減慢。

越是上攀,山勢越是險惡,頑石童童,寸草難生。襯着灰鐵色的石壁,兩大高手有如兩點彈丸向峯頂勁射,下方衆人舉頭仰望,無不心驚膽顫。

起初狄希借雙袖之力,奔騰如箭,穩佔下風,但隨山勢漸高,罡風漸厲,颳得他身形搖來晃去,去勢爲之一緩。可是風部神通,風力越大,威力越強,才過峯腰,左飛卿已經超過狄希。

狄希疾喝一聲,長袖束緊,尖槍般向上亂刺。左飛卿一一閃過,不住放出風蝶,居高臨下,壓得狄希不能全力上行。兩人一個上升,一個停滯,此消彼長,狄希漸被拉下,左飛卿卻乘着一陣清風,滴溜溜螺旋上升,漸漸逼近峯頂。

忽地勁風襲來,左飛卿不及掉頭,反掌掃出,“託”的一聲,掃中拳頭大小的一枚石塊。他掌骨欲裂,掌心血肉模糊,低頭看去,狄希自絕壁上抓下一塊尖石,身子扭曲,長袖繃直,整個兒看來,彷彿一張拉滿了的強弓,長袖突然一放,尖石嗖的破空射來。

左飛卿喫過苦頭,匆匆閃過,尖石掠過,帶起一股疾風。狄希得了勢,不住屈身若弓,發出矢石。這一招是九變之一的“缺月變”,取其彎弓如月之意。左飛卿應付艱難,只得召回風蝶,周防自身。狄希少了風蝶壓制,飛速上躥,漸漸逼近對手。

兩人且鬥且走,雙雙接近峯頂,一時流雲纏繞,張眼不辨景物。又聽罡風怒號,有如千軍萬馬四面衝來,二人再也顧不得阻攔對方,各自運足神通,奮力向上攀升。

雲更濃,風更厲,忽見上方霧氣之中,影影綽綽有人晃動。剎那間,二人均以爲對手搶在前面,此刻臨近絕頂,勝敗只在眼前,於是想也不想,“太白劍袖”與“風蝶之術”同時擊向那人。

忽聽“咦”的一聲,那人驚訝叫喚。左、狄二人聽那聲音淳厚,心中均是一般念頭:“峯上還有別人?”又聽那人唔了一聲,似乎並未受傷,二人又是駭異:“來的是甚麼人物?”

這時清風拂來,上下忽變明朗,蒼松怪石,歷歷可見。左飛卿眼看峯頂在望,飄身一縱,登頂而上,側目望去,狄希也幾乎同時抵達,不覺心想:“鬥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轉,忽見峯頂一塊巨石旁,靜悄悄立着一個寬袍漢子,年過四旬,眉如飛劍,容貌英挺不凡,眉宇間卻透出一絲蕭索。

左飛卿心神震動,疾向後退,紙蝶“呼啦”一聲,自他的雙袖急湧而出,有如兩團雲霧,齊刷刷籠向那人。

寬袍人劍眉一挑,大袖拂出,帶起一股小小的旋風,蝶羣去勢一頓,繞着旋風就地打轉。

寬袍人從大袖中探出一隻手來,食指忽屈,彈中近身處一隻紙蝶,紙蝶輕輕一顫,“波”地化爲齏粉。緊跟着,彷彿瘟疫蔓延,由第一隻紙蝶起始,四周的紙蝶次第粉碎,轉眼間,數百隻紙蝶化爲朵朵白煙,被山風一卷,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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