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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爾虞我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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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凝不知她爲何說起這個,望着仙碧神色怔忡。仙碧笑道:“你沒聽說過嗎?”

“哪兒會?”寧凝臉一紅,低聲說道,“我小時候住在西湖邊,每次遊湖,經過斷橋,就愛纏着主母……商清影給我講這個故事,可是每次聽完,都忍不住落淚。那時候還小,想到白蛇娘娘被關在雷峯塔下,便帶了鋤頭,跟莫乙、薛耳一起去挖塔基,結果被看塔的和尚發覺,提着棒子追出老遠。後來大了幾歲,才知道那些都是傳說,當不得真的。”

仙碧見寧凝細語纏綿,妙目澄波,越發清靈瑩潤,如珠如玉,不覺心想:“這女孩兒心如白紙,性子又癡,我那法子近乎算計,對她縱然無妨,也不光明磊落。”一時話到嘴邊,居然說不出口。

寧凝見仙碧盯着足前,若有心事,正奇怪,忽聽陸漸在屋內咳嗽,寧凝心生關切,若非仙碧在測,必然起身探望,這時忽聽仙碧說道:“寧凝你可記得,故事裏的白蛇娘娘爲救許仙,甘冒奇險,偷來靈芝。又爲了見他,不惜譭棄千年道行,水漫金山,犯下大孽,被壓在塔下,終古沉淪。可見情之一物,害人不淺哩。”

寧凝心有同感,想到白蛇結果淒涼,又添傷感,忽聽仙碧又說:“凝兒,你可知道‘有無四律’的第四律麼?”

寧凝搖了搖頭,嘆道:“我問過沈舟虛,可他從來不說,問莫乙他們,也不肯告訴我,到後來我也不問了。”仙碧略一沉默,苦笑道:“看來沈師兄自知罪孽深重,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告訴你。唉,只是如此一來,豈不要我來做這個惡人?”頓了頓,注視寧凝,目中隱含憂愁,“‘有無四律’中,第四律最爲惡毒,叫做‘有往有來’。”

寧凝一愣,喃喃道:“有往有來?”仙碧道:“所謂‘有往有來’,就是說父母是劫主,兒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兒女也是劫奴。雖說劫力逐代衰減,父母爲奴,傳到兒女一輩,劫力就弱了大半,再到子孫輩,十九便可脫劫,但無論怎的,這《黑天書》遺禍三代,真是千古以來最惡毒的法門。但凡劫奴,對這一律均是深以爲恥,想來你問到他們,他們不說,便是因爲這個緣故……”

說到這兒,忽見寧凝檀口微張,面無血色,心中又愧又憐,長長嘆了一口氣,撫着寧凝的面頰說:“西城中人,稱我爲半個劫奴,你知道原因麼?”

寧凝定一定神,道:“聽說……聽說……”說到這裏,漲紅了臉。仙碧微微苦笑,看了身後茅屋一眼,“你別怕,我不會在意的。虞照倒是常恨別人說起這事,揭了家母的短處。故而但凡他在,便不容別人議論。可此事家母既然做了,又怎麼能讓人不說呢?那時間,她年少無知,誤將家父煉成劫奴,後來機緣巧合,結成夫婦,誕下了我。依照第四律,我繼承了劫主真氣,又有劫奴劫力,真氣劫力相互抵消,纔不致遭受侵害,而且得天獨厚,既有家母神通,又有家父劫術,身兼兩家之長。是以這第四律對他人來說是極大痛苦,對我而言,卻是天降的福氣了。”

她說到這裏,注視寧凝:“由這第四律,還能推理出一個極大的禁忌,你要記得明白!”寧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仙碧硬起心腸說道:“真氣劫力互相生克,主奴結合,生出的後代或許無恙。若是劫奴與劫奴婚配,產下嬰兒,父母劫力交合,必然形成全新劫力。這種劫力獨一無二,沒有相應的真氣可以解救,三個時辰之內,嬰兒必因‘黑天劫’發作慘死……”

仙碧說到這裏,只覺寧凝嬌軀顫抖,低頭望去,見她閉上雙眼,神情近乎虛脫。仙碧不忍再說,過得半晌,忽聽寧凝說道:“原來劫奴間不能婚配,就如白蛇娘娘一樣,無論怎樣靈通變化,總是異類,與凡人結合,必遭天譴。可是,爲甚麼明知這樣,白蛇娘娘還是無怨無悔,始終喜歡那個負心薄倖的凡人?寧可譭棄道行,遭劫沉淪,想起來,她真是傻氣得很……”

她彷彿自言自語,說的是白蛇癡情,仙碧卻知道她是藉以自況,心中悲喜交集,後面的話堵在喉間,好一會兒才說:“有件事情,本不當與你說,但陸漸性命危殆,不容耽擱……嗯,你可知道,萬歸藏城主仙逝以後,西城暴發過一次大戰?”

寧凝低頭道:“我媽媽去世那次麼?”仙碧的臉上血色消失,喃喃道:“你果然知道了!”

“是啊。”寧凝悽然一笑,“寧不空是我爹爹,越方凝是我媽媽,至於沈舟虛,卻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說到這兒,她雖竭力剋制,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仙碧大覺頭痛,皺眉說:“這也不能全怪沈師兄,當時火部之強,西城無兩,其他七部若不奮起反擊,必被逐一吞併……”說到這兒,忽見寧凝神氣憤怒,只得道,“也罷,過去的事多說無益。陸漸卻是令尊所煉劫奴,聽說寧不空已回中原,可是當真?”

寧凝心頭一動,說道:“你要我求他救陸漸麼?”仙碧搖頭道:“寧師兄的脾氣我也知道,別說他未必肯救,就算他肯施救,陸漸也必不領情。不過除了劫主施救,我還想到了一個應急法子……”說到這兒,住口不言。

寧凝忍不住道:“甚麼法子?”仙碧深深看她一眼,輕聲說道:“依照第四律,你是寧不空唯一的女兒,繼承了他的真氣特性,若能將體內劫力化爲真氣,便能在緊要關頭救下陸漸。只不過陸漸的‘黑天劫’聚集已久,一旦發作,勢必不可收拾,若要遏止,借用劫力必多。依照第二律‘有借有還’,你借力太多,必然誘發‘黑天劫’,而你的‘黑天劫’,又非沈師兄不能壓制……”

寧凝騰地站起,怒道:“你要我去求那個大惡人……”仙碧嘆道:“經此一事,說不定還能化解前代的恩怨……”寧凝漲紅了臉,大聲說:“他害我媽媽慘死,我死也不會放過他……”

仙碧一愣,苦笑道:“但他身爲劫主,你若S他,你也沒命,你若死了,又有誰來救陸漸呢?方纔不是說了白蛇娘娘麼?她爲心愛之人,不惜譭棄千年道行,終古沉淪。你爲了陸漸,就不能忍一時之氣,委曲求全麼?”

寧凝不由呆住,種種親仇愛恨湧上心頭,忽而母親之仇佔了上風,忽而又被對陸漸的柔情充滿,兩般情愫衝突激盪,寧凝忽地眼前發黑,昏了過去。

仙碧急忙將她扶住,度入真氣。寧凝睜開雙目,眼淚順着眼角淌了下來,潤溼了仙碧的衣袖。

仙碧正覺困惑,忽聽有人說道:“其實還有一個法子。”仙碧轉眼一瞧,谷縝倚在門口,心知方纔的話必然被他聽去,不由變色喝道:“臭小賊,我們女兒家說話,你也敢來偷聽?”

“姐姐饒恕則個。”谷縝連忙拱手。仙碧也無暇多理,見陸漸並未跟出,心中稍安,問道:“你說還有法子?那是甚麼?”谷縝道:“依照第四律,沈秀是沈舟虛的兒子,也就是寧姑娘的劫主?”

仙碧點了點頭。谷縝道:“那麼說,他的真氣也能解寧姑娘的‘黑天劫’?”仙碧若有所悟,說道:“依你所見……”谷縝道:“沈舟虛忒難對付,但他的烏龜兒子卻膿包得很,只需逮着他,也不用低聲下氣,只需將刀架在他脖子上,量他也不敢不度真氣。只可惜,葉老梵多事,竟然把他帶走了。”

仙碧又好氣又好笑:“你這法子才叫無用,人到了葉梵手裏,若不勝過葉梵,怎麼搶得回人?”谷縝長眉一擰,方要說話,忽聽一聲長嘯遠遠升起。三人轉眼望去,一道藍影逶迤如電,自對面山坡上一瀉而下,葉梵藍袍長髮,佇立陣前。

之前那隨從負傷逃回,葉梵聽說虞照傷勢痊癒,十分意外,心想仙碧已是對手,加上虞照勢所難當。猶豫半晌,又覺穀神通那一擊何等厲害,虞照短期內豈能康復?這其中必有奸詐,隨即叫來隨從,察看傷勢,發覺那枚石子入腿三分,脛骨卻很完好,依照虞照往日的神通,只這一下,隨從這條左腿是折斷無疑的了。

葉梵斷定虞照虛張聲勢,安置好白湘瑤,立刻趕來追S,心想即使S不了仙碧,趁着虞照傷重將他擊斃,來日也少一個勁敵。

他想到便做,追趕上來,本以爲虞照一行必然走遠,萬不料對頭膽大包天,不但逗留不去,還在坐着閒聊。葉梵凝神觀察,茅屋四周地形詭譎,怕是對方誘敵詭計,在對面山坡審視許久,看出端倪,這才長嘯現身。

仙碧心叫糟糕,忽見葉梵一頓足,向左方一座土丘掠去。仙碧一晃身,隱沒不見。“后土二相陣”可以隱藏身形,只需深諳陣法,合以地部神通,一鬆一石,一丘一坑,均可成爲莫大障礙。

葉梵瞧出土丘就是陣眼,方要出手摧毀,忽覺左側銳風突起,不由大喝一聲,揮掌迎出,只這一個間隙,仙碧挪移土石,葉梵身邊的景物起了微妙變化,土丘變矮,陣眼移向它處。

葉梵不料這陣法竟是活的,凝神再看,土聳石立,老松橫柯,四周人影全無,靜蕩蕩的一無聲息。葉梵看似驕狂,本身卻是昔年天機宮後裔,精通先天易數,見狀不敢亂動,靜觀陣形,尋找破法。

仙碧不容他細想,憑藉陣法掩護,身如旋風,忽前忽後,忽左忽右,不時襲擾。葉梵一不留神,左脅喫掌力掠過,又痛又麻,急忙雙掌護身,呼呼幾下,掃得松木倒伏,石塊滿地亂滾。

這一妄動,陣中禁制四起,土石洶湧。可是“鯨息功”遇強越強,葉梵受了逆境激發,使出了渾身的本事。仙碧遠在數丈之外,也覺掌風吹面,厲如刀割。此時她與葉梵身在陣內,一明一暗,她能瞧見葉梵,葉梵卻不容易看見她。谷縝、寧凝處在陣外,反而能夠通觀全局,遙見泥石紛飛,裹着紅藍兩道人影,如兩道驚虹乍分乍合,驚險處間不容髮。二人腳下土地更被“坤元”催動,勢如水波跌宕,變幻起伏。

突然間,仙碧大喝一聲:“着!”藍色的人影向後一縮。寧、谷二人窺見,各各心喜:“姓葉的受傷了……”忽見藍影變快,向前閃電迎出。二影交錯,北落師門發出淒厲叫聲。紅影如飛火流焰,隨風飄出,橫飛三丈來遠,落在一棵大樹後面。葉梵卻只一晃,突然繞過陣勢,向茅屋奔去。

原來,葉梵久戰不勝,忽出詭招,仗着內功渾厚,運勁於胸,硬受了仙碧一掌。仙碧自覺得手,尾隨追擊,不料葉梵蓄足了勢頭,突然反擊。

仙碧發覺中計,退讓不及,只有硬接一掌。葉梵的武功高過仙碧,仙碧一旦硬碰,相形見拙,雖然逃過了“陷空力”的糾纏,卻被葉梵的真氣侵入經脈,半身癱軟,五內沸騰,一口逆氣堵在胸口,幾乎兒昏了過去。

葉梵硬挨一掌,護身真氣幾被震散,胸口隱隱作痛,也是很不好受。他見虞照藏身不出,益發篤定他傷勢沉重,當即壓住血氣,一邊推演陣法奧妙,一邊向茅屋趕來。

“后土二相陣”無人主持,威力減少了大半,仙碧眼望葉梵直奔茅屋,心急如火,連轉內功,化解入侵真氣。誰知越是心急,那股異氣越是頑固,眼見葉梵逼近茅屋,急得幾乎流下眼淚。

突然間,葉梵腳下一頓,兩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一片亂石,神氣十分古怪。

仙碧瞧出那片亂石正是谷縝設下的陣中之陣,那陣勢不成章法,本想葉梵一攻即破,可是看着情形,似乎將他難住。仙碧心中驚奇,忙用先天易數、奇門遁甲推演那陣,卻沒有一種道理與之吻合,不覺更加奇怪。可是對手止步,終究於我有利,於是趁着良機,全力化解入侵的真氣。

葉梵在“后土二相陣”中喫足了苦頭,好容易來到此間,格外謹慎小心,眼見這片石陣東一堆,西一簇,章法凌亂,不是九宮八卦,也非三才五行,若說合於北斗天罡、周天星象,卻也似是而非。總之任他絞盡腦汁,也推敲不出其中的奧妙,但他先入爲主,心想這片石陣放在這裏,必定也是屬於“后土二相陣”,前陣那麼厲害,後陣只會更加厲害,可是前陣厲害,還算有理可循,這片石陣卻是詭異無比,如果胡亂闖入,必然爲其所陷。

想到這兒,葉梵心念一轉,冷笑道:“虞照,你自稱好漢,怎麼盡躲在屋裏裝縮頭烏龜?有本事的就出來一會。”他一聲叫罷,忽聽一聲輕笑,谷縝笑吟吟地踱出門外。

若是虞照迎戰,倒在葉梵意料之中,谷縝大剌剌搶出來,反而叫他十分驚疑。這小子的斤兩葉梵十分明白,他膽敢露面,必是倚仗了這屋前的陣法。一時間,葉梵戒心更重,越發不敢輕舉妄動。

谷縝走了幾步,來到陣勢中央,笑嘻嘻說道:“葉老梵,我就知道,你從來不做縮頭的烏龜,只做露頭的烏龜,有本事的就過來會會。”

他學着葉梵的口氣,說到“露頭”兩字,格外加重語氣。葉梵勃然大怒,欲要上前,忽又尋思:“這小子故意激我入陣,這陣子必有古怪,一旦踏足,再退出來可就難了。”抬眼一瞧,忽覺谷縝所立之處,離自己不過四丈,奮力一躍,大可抵達,葉梵微微冷笑,心想:“這對小狗男女自作聰明,以爲躲在陣裏,我就拿他無法。卻不知老子腳不沾地,照樣可以拿他出氣。”轉念間,他仰天長笑,笑聲未絕,忽地掠過四丈,向谷縝劈面抓到。

他長笑擾敵,出其不意,但谷縝何等精乖,葉梵才動,他也向後掠出,不料葉梵出手星疾電發,任他退得再快也難躲開。倉促間,葉梵五指逼近,指尖帶起勁風,猶如五把鋼錐,谷縝順着抓勢向後力仰。若是換了往日,勢難脫困,但他練成“貓王步”以後,身手矯健了許多,葉梵的指尖還差寸許,一縱之勢就已用盡。他心中惱怒,左腳點地,想要蓄勢再上,不料足底一虛,身子陡往下沉。

葉梵大驚失色,急運神功護體,不料那陷阱一無機關,也非極深,正要借勢縱起,忽聽谷縝叫道:“虞兄且慢……”

葉梵慌忙煞住勢子,心中駭異:“雷帝子也在?如今我在坑中,他在地上,完全佔盡地利,也不用痊癒,只需平日七八成本事,也能將我制住。”

葉、虞二人的修爲相差微弱,葉梵陷入土坑,地勢十分不妙,倘若虞照守在坑邊,葉梵貿然突上,半空中無所憑藉,勢必爲他所傷。要是再讓仙碧緩過氣來,二人合力,葉梵難以生離此地。

一剎那,葉梵的心中轉了無數個念頭,忽然有些明白,這土坑不過丈許深淺,或許是敵人故意挖掘,誘使自己縱出,以便居高臨下狠下S手。葉梵越想越驚,不覺蹲身屈膝,仰望上方,額頭上慢慢流下汗水。

仙碧化去入侵真氣,匆忙趕了上來,恰見葉梵中計墜坑,不覺又喫一驚,再聽谷縝大叫虞照,更覺奇怪。但她也是聰明人物,轉念明白了谷縝的詭計,心想:“這小子先擺下奇陣,引得葉梵疑神疑鬼,不敢步行入陣;後又笑罵激將,誘他失足落坑、喪失地利;而後再借虞照的威名,唬得他不敢輕易縱起。這裏面最妙不過‘虞兄且慢’一句,以虞照迅雷急電的性子,絕無動手緩慢的道理,若說‘虞兄動手’,不合他的性子,說到‘虞兄且慢’,卻正好顯出虞照急於動手,卻被谷縝喝住,改爲潛伏坑旁,伺機傷敵。嗯,是了,他故意將坑挖淺,也是爲了勾起葉梵的疑心。倘若挖一個十丈深坑,葉梵必然以爲我們武力不足,想憑機關將他陷住,一個淺坑,反而顯出我方有恃無恐,若不然,似他這等高手,縱有百丈深坑,怕也無奈他何……”

想到這兒,仙碧望着谷縝,暗生戒心:“這小子智勇雙全,天生就是大高手的坯子,如今所差的只有武功;他本是東島少主,眼下似乎犯了事情,爲島上的高手逼迫,來日若爲東島寬宥,豈不是我西城的勁敵?”

谷縝見仙碧注視自己,卻不知她轉着如此心思,只笑道:“仙碧姑娘……”仙碧點頭不語,坑下的葉梵聽在耳中,不由大爲懊惱,怨怪自己一時猶豫,又來一個勁敵,若只虞照一個,捨命一搏還有勝機,算上仙碧,可就糟糕之極。

他只顧發愁,卻不料上面唱的是一出空城計。谷、仙二人均知眼下情形微妙,互使一個眼色,齊齊退回屋內,商議後面如何。

纔到門前,仙碧心頭一跳,一股S氣撲面而來,這S氣來得突然,雖不鋒利專注,卻似涵蓋八方。她不及轉念,挽着谷縝縱身後退,剎那間,眼前金虹電閃,耳邊傳來咔嚓細響,小小茅屋齊腰斬斷,連着偌大的棚頂轟然崩塌,可是還在半空,金虹忽又電捲回去,將那半幢殘屋圈住,一拖一帶,向後退的兩人當頭壓來。

仙碧抬掌一迎,殘屋支離破碎,化作一天碎屑。濛濛塵土中,金光破空射來,突然間,谷縝只覺身周旋風激盪,忽聽仙碧發聲輕喝,那道金虹陡然縮回。

塵埃落定,谷縝定眼望去,只見茅屋正中,狄希左袖盤在臂上,右袖卻如一條飛蟒,凌空抖出三丈,彼端袖口,已被陸漸空手揪住。狄希注視陸漸,神色大爲驚訝。

“九變龍王。”仙碧的呼吸急促起來,她想象不出屋外陣法如此森嚴,狄希如何潛入屋內。狄希那條長袖本是衝着虞照去的,虞照運功正到緊要關頭,原本無力抵擋,不料陸漸突然出手,用“補天劫手”捉住了長袖。

金影閃過,狄希身形消失,陸漸忽覺袖上大力湧來,身不由主騰起丈許,虎口一痛,長袖脫手。長袖雖失,之前的那股大力並未消滅,經由雙臂綿綿湧入,陸漸胸口一悶,血氣直衝咽喉,眼前的金影淡如流光,鋒銳之氣如驚潮湧來。

狄希奪回長袖,便施S手,長袖吞吐之快不容眨眼。仙碧正要驚呼,忽見白光一閃,煙氣去如飛劍,與那金光一交,發出輕雷似的一聲爆鳴。

金光後縮,狄希在三丈外現出身形,長袖拖地,面有訝色。陸漸也同時墜地,落地時雙腳發軟,正要坐倒,忽覺一隻手從後扶住,掉頭一看,虞照已然收功,濃眉飛揚,傲然挺立。

陸漸又驚又喜,正想出聲,忽聽耳邊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說道:“別動。”陸漸一愣,回頭看去,只見虞照口脣翕動,那聲音續道:“方纔那一招牽動內傷,我眼下乏力,要你支撐。”

陸漸恍然大悟,耳邊的話竟是虞照內力傳音,原來他爲救自己,提前收功,內傷並未痊癒。陸漸只覺虞照的大手隱向下沉,心知他正竭力與內傷相抗,可是轉眼望去,又見他面色如常,透出一絲輕蔑笑意。

狄希城府頗深,見狀徐徐收起袖子,眼裏清光流轉,在虞照臉上掃來掃去。陸漸喫過大虧,心知此人狡獪,長吸一口氣,挺直腰身。他久受“黑天劫”之苦,身子十分虛弱,適才又被袖上的奇勁所傷,只覺虞照手勁漸沉,雙腿不由微微發抖。

又聽虞照低聲說道:“這姓狄的袖子名爲‘太白劍袖’,加上‘龍遁’身法,正是仙碧的剋星。他若知道我內傷未愈,大勢去也……”他說話之間,狄希目不轉睛地注視他的雙脣,陸漸心知到了生死關頭,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氣力,咬緊牙關,挺然不動。

這時間,由仙、谷、寧三人看來,虞照不但沒有受傷,反倒由他託着陸漸。三人無不歡喜,均想虞照傷愈,多了一個強手,就算葉梵、狄希聯手,也未必會輸。

狄希瞧了半晌,忽而笑道:“雷帝子素來光明磊落,怎麼今天盡說悄悄話兒?”衆人聞言,方知虞照用了“傳音入密”之術,谷縝轉念最快,又見陸漸大汗淋漓,登時猜到時下窘境,嘻嘻笑道:“狄叔叔,你怎麼來的?”

狄希漫不經意道:“我追一個對頭,順路來的。”谷縝笑道:“哪個對頭?”狄希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難臨頭,還有心思管別人的閒事?”谷縝笑道:“小弟閒人一個,閒人管閒事,天經地義。狄兄卻是大忙人兒,不知東瀛的鳥銃生意忙得如何?”

狄希笑了笑,淡然道:“託福,還好……”話音未落,長袖電出。谷縝不及躲閃,那袖飄然一折,忽又掃向仙碧。

仙碧心知“太白劍袖”貫注真力,利如刀劍,方欲躲閃,長袖忽又縮回。狄希微微一笑,說道:“果然如此……”

谷縝暗叫不好,只聽狄希笑道:“久聞虞兄與仙碧姑娘本是愛侶,相互間至爲關切,如今虞兄見我向仙碧姑娘下手,爲何一動不動?”

虞照不料此人如此厲害,只一招,就試出了自己的虛實。狄希見他神色,越發篤定,又笑道:“這麼說,虞兄內傷未愈了?”說着雙袖下垂,笑容不減,目光卻慢慢變冷,好似兩把鋼錐。

忽聽一聲長笑,仙碧應聲望去,遠方樹梢之上,左飛卿迎風而立,白衣飄飄,直如羽化登仙。

仙碧又驚又喜,幾乎大聲歡呼。左飛卿一聲笑罷,朗朗說道:“九變龍王,你我勝負未分,就想換對手麼?”狄希笑了笑,曼聲說道:“君侯神出鬼沒,狄某捉摸不着,無可奈何,只好向雷帝子討教了。”

左飛卿冷笑道:“左某不是躲你,只不過你東島以穀神通爲首,恃多爲勝。如今穀神通不在,咱們一個對一個,那是最好不過。”虞照哼了一聲,冷冷道:“少給自己貼金,穀神通要收拾你,何須以多爲勝?他只需露個嘴臉,你這假神仙的法術立馬不靈了。”

左飛卿道:“避強擊弱,本是武學精要,左某技不如人,自然不會妄自尊大,弄得一身是傷,結果還要女人庇護。”虞照被他說中心病,惱羞成怒,喝道:“寧爲玉碎,不爲瓦全,虞某別說受傷,就是粉身碎骨,也勝過你這夾屁而逃的懦夫。”

左飛卿臉一沉,方要發作,仙碧叫道:“兩個蠢材,大敵當前,還爭甚麼閒氣?”左飛卿冷笑道:“仙碧妹子說話,左某斷無不從,哼,先退外敵,再說其他。”滿頭白髮散開,袖裏風蝶亂舞,如雲似霧地罩向狄希。

狄希飄身一縱,升起丈餘,左袖筆直抖出,在地上一拂,袖勁反激,帶着他盤旋而上,竟與左飛卿直面相對,同時左袖疾出,掃開風蝶,“嗖”的一下,刺向左飛卿的胸口。

仙碧恍然大悟,心想:“‘太白劍袖’能借長袖之力凌空行走,無怪這廝不經‘后土二相陣’,原來是從天上潛入茅屋。”

轉念間,狄希的長袖越舞越快,兩道金光十分刺眼,忽而右袖拂地,左袖攻敵,忽而左袖拂地,右袖攻敵,乃至於身處半空,兩袖齊出,木石一被掃中,登時四分五裂。以左飛卿之能,也不敢輕攖其鋒,只有駕馭風蝶避實擊虛,不料大袖質料奇特,裹成一束,如刀如槍,一旦展開,又化爲一面遮天蔽日的軟盾。

陸漸瞧得眼花,不自覺心生欽佩:“這‘太白劍袖’果真厲害,無怪那天狄希曾說:他若用袖,我接不下三招。”再看左、狄二人,本是一色的風神俊秀,武功又均是輕靈瀟灑,只見廣袖風舉、紙蝶雲屯,袖來蝶去,託着一金一白兩個飛天仙人。

鬥不多時,日色向晚,山風漸厲,嗚嗚嗚如響號角。空中二人越鬥越快,漸至於形影模糊,奇怪的是,兩人身法越快,風蝶也隨之變快,狄希的長袖卻變得十分舒緩,一發便收,似被某種無形之力攔住,每招每式都無法使足。

陸漸方覺不解,忽聽虞照冷冷說道:“姓狄的與左飛卿長空爭雄,真是不自量力,他不知道風部神通與天風呼應,風勢越大,神通越強麼?”陸漸心頭一動,定眼看去,此時山風大起,左飛卿得了風,如魚得了水,不但身法變快,更引來狂風,牽制對手的長袖。

狄希這一路劍招出自“龍遁”九變中的“雲龍變”,向來罕逢敵手,不料西城神通一得天時,威力倍增,一陣亂風,吹得雙袖搖搖蕩蕩,幾乎被風蝶乘虛而入。高手相爭,不容半點差池,狄希情急之下,只好收了“太白劍袖”,只憑身法躲避。“龍遁”身法天下獨步,若是不求傷敵、但求自保,左飛卿神通雖強,卻也無可奈何。

又斗數招,狄希揚聲高叫:“葉兄,再不出手,更待何時?”仙碧心頭一凜,她假意關注空戰,大半的心思卻在防範葉梵,誰知土坑中始終一無聲息。仙碧心中迷惑,不由暗自運功,注視土坑。

狄希連叫兩聲,無人答應,心中不耐,一拂袖,掠過土坑上方,往下一瞧,大爲喫驚,那坑內空空如也,竟無一個人影。

狄希分明瞧見葉梵掉入坑裏,忽不見人,心中十分迷惑,他的雙袖接連拂地,每拂一次,就飄退丈許,形如兩條長腿大步疾行,拂到第五次,他已落在陣外,長笑道:“風君侯,今日暫且作罷,島王與沈瘸子約在後天正午,屆時天柱峯下,你若有膽前來,咱們不妨再較高下。”

左飛卿白髮收攏,冉冉落下,冷笑道:“你不過仗了穀神通的威風,真以爲左某不敢去嗎?好,後天便後天,天柱峯下,不見不散。”

狄希哈哈一笑,轉身即走,一晃一蕩遠去數丈,化作一點金光,隱沒在山林深處。

左飛卿目視狄希去遠,神色十分沉重。忽聽一聲刺耳銳響,遠方樹林中射出一溜青光,直奔虞照而來。

仙碧伸手欲攔,左飛卿一揮袖,風蝶如雲似絮,將那暗器輕輕托住。虞照接過一瞧,卻是一塊巴掌大的樹皮,新揭不久,外青內白,青皮上用銳物刻了兩行字跡:“後日午時,天柱峯前,海眼雷帝,死活聽天。”落款“東島葉梵”。

虞照抬眼望去,樹林中似有藍影閃沒。谷縝縱下土坑一瞧,發現坑壁有一個洞口,可容一人出入,洞內溼氣逼人,黑黢黢的不知通向哪裏。谷縝念頭一轉,忽地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忍不住問道:“你笑甚麼?”

谷縝出了土坑,笑道:“葉老梵生來最好面子,他被我算計,藏在坑裏不敢出來。等他醒悟上當,本會衝突上來,不料狄希忽然出現。四尊之中,葉梵居首,狄希次之。葉老梵一貫自負勝過九變龍王,若被狄希發現掉在坑裏不敢出來,豈不是丟光了臉面嗎?是故他明知上當,也不肯現身,只想如何遮蓋這一樁醜事,於是乎運起玄功,硬生生地在坑底開出一條地道,一直通到那邊的樹林。這麼一來,不但狄希見不着他,事後說起此事,葉老梵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只不過,他短時內打通這條通道,必然消耗了不少真元,今日已經不堪再戰。葉老梵吃了這種悶虧,怒氣自然難平,他見狄希與風君侯約下戰期,也照樣畫葫蘆,向虞兄挑戰,力圖挽回幾分臉面。”他說到這裏,幻想葉梵滿身泥土的窘樣,呵呵呵笑個不停。

仙碧忽道:“谷縝,你方纔設的那個陣子,到底有甚麼玄虛?”谷縝笑道:“甚麼玄虛也沒有。”仙碧啐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個鬼陣子,都是你胡擺亂設,用來騙人的。”

“不但騙人,而且專騙能人。”谷縝呵呵一笑,“葉梵家學淵源,天下的陣法沒有幾個他不認識的,唯有不是陣法的陣法,才能將他唬住。”仙碧瞪着他,嗔也不是,喜也不是,最後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小子太過奸詐,日後誰做了你的媳婦兒,那才叫倒黴呢。”

左飛卿忽道:“虞照,葉梵叫陣,你敢不敢去?”

“怎麼不去?”虞照冷冷道,“虞某輸給穀神通,卻也不怕他。”左飛卿冷笑道:“死鴨子嘴硬。”虞照怒目大睜,左飛卿一擺手道:“我懶得跟你囉唆,你如今的樣子,一根指頭也能將你推倒。當務之急是找個隱蔽之處,施展‘風雷轉生法’。”

虞照一愣,仙碧驚喜道:“飛卿,你肯用‘風雷轉生法’?”左飛卿嘆道:“仙碧妹子,莫非我在你眼中,真的那麼不堪麼?”仙碧臉一紅,低聲說:“我……我哪兒有?”

左飛卿正色道:“左某縱然性子古怪,大是大非卻還分得明白。後日一戰,事關西城尊嚴,不是爲我一人榮辱。老酒鬼不去也罷,既然要去,就該鬧他個天翻地覆,這麼病怏怏的,還沒打架,先叫人寒心。”虞照臉膛漲紫,怒道:“你說得天花亂墜,其實也不過怕了穀神通……”左飛卿大怒,盯着他冷冷不語。仙碧不由苦笑道:“你們兩個,後天去是不去?”

虞照道:“虞某可不是怕死的懦夫。”左飛卿也道:“男兒千金一諾!”仙碧嘆道:“既然都去,還爭這些閒氣做甚麼?”

二人對視一眼,過了半晌,左飛卿忽道:“前方有個巖洞,大小正好合適。”他當先帶路,行了數里,果見山腰上一個山洞。仙碧說道:“你二人行功,我來護法。”又對其他三人說,“如今形勢緊迫,須以‘風雷轉生法’爲虞照療傷。待會兒我要封閉洞口,不能打擾他們……”說到這裏,她深深看了寧凝一眼,眼裏大有深意。寧凝一怔,默默低頭,十指絞在一起。

仙碧知道多說無益,嘆一口氣,運起“坤元”神通,結土成障,封住洞口。行將封閉時,其他三人透過罅隙,彷彿看見虞照與左飛卿相對端坐,四掌相抵,隨着洞口合攏,洞中蕭蕭訇訇,發出奇響怪聲。

陸漸驚道:“這是甚麼神通?”谷縝想了想,說道:“《易經》有言:‘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說的是雷風相薄,剛柔並濟,能夠造化陰陽,生成萬物。‘周流電勁’剛明正直,‘周流風勁’夷衝瀟灑,貌似相剋,其實相生。這法門叫做‘風雷轉生’,顧名思義,就是風、雷二部的真氣匯合,能夠逆轉生死,化成奇功。”

三人邊說邊走,遙見遠處山坳中林幽水曠,亭臺瀟灑,近了一看,卻是道士開設的一座茶社。

三人討了三杯清茶,慢品閒聊,各述別情。說話間,忽聽篤篤聲響,彷彿竹杖點地,陸漸轉眼一望,變了臉色,只見寧不空峨冠長袍,拄杖而來,入亭中坐下,討一杯茶捧了沉吟。

陸漸再看寧凝,見她呆望父親,神氣茫然。谷縝與寧不空雖未謀面,但瞧陸漸神色和寧不空的相貌,心中猜到幾分,即沾茶水,在桌面上寫出“寧不空”三字。

陸漸方要答話,忽見谷縝擺手示意,陸漸醒悟,也用茶水寫了一個“是”字。谷縝又寫:“三十六計走爲上。”陸漸未答,寧凝已寫道:“我與他說幾句話兒。”忽地站起身來,還沒開口說話,寧不空忽地嘆道:“凝兒,我找得你好苦。”寧凝吃了一驚,谷縝也是老大疑惑,望着陸漸寫道:“他真是瞎子?”陸漸也是一臉迷惑,寫道:“不錯。”谷縝一皺眉頭,又寫:“老賊有備而來,大大的不妙。”

寧不空又說:“凝兒,你怎麼不說話?”寧凝只覺心跳變快,低聲說:“你……你找我做甚麼?”

寧不空眉頭皺起,招手說道:“孩子,你過來……”寧凝一愣,陸漸扯住她的袖口微微搖頭,寧凝輕咬朱脣,忽地擺脫陸漸,走到寧不空面前。

寧不空伸出大手,指尖拂過女兒面龐,一時間,臉上流露出一絲悵惘,喃喃說道:“真像,真像……”說時眉尖顫抖,忽地“咔嚓”一聲,手中竹杖折成兩段。

寧凝喫驚道:“你,你……”寧不空搖了搖頭,苦笑道:“沒甚麼,我想起了你母親,唉,你的樣子,和她真是很像……”

寧凝心神搖盪,想到母親慘死的情形,心中悲苦難抑,不由衝口而出:“爹爹……”寧不空應聲一震,臉上閃過奇特神情,沉默半晌,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笑了半晌說道:“好,我寧不空也有女兒了,好,我寧不空也有女兒了……”說着又是大笑,笑聲越見淒厲,直如梟鳥夜哭。

寧凝自幼與父親分別,此時重逢,心中大不自在,自覺雖有父女之親,卻始終隔了一層,不能如其他女孩兒一般承歡膝下。聽他如此怪笑,心中更覺彆扭。

寧不空忽地止住笑聲,森然說道:“凝兒,你放心,我父女既然重逢,我決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兒委屈,從今往後,你想做甚麼就做甚麼,我要讓你過上公主一樣的日子。哼,公主又算甚麼?給姓寧的提鞋也不配……”

谷縝越聽越覺滑稽,聽到最後一句,噗地笑出聲來。寧不空臉一沉,冷冷道:“誰在笑?”谷縝不及答話,陸漸搶着說道:“是我。”谷縝大皺其眉,心想陸漸雖是好心,我又怎能讓他代過?方要自承罪過,忽聽寧凝說道:“爹爹,他不過笑笑,你可別怪他。”

寧不空的臉上怒氣未消,面肌抽搐數下,冷冷說道:“也罷!凝兒,有生以來你第一次求我,爹爹就許你一次,若不然,只憑他這一笑,燒成炭灰也便宜了他。”寧凝聽得打了個突,忽見寧不空將袖一拂,叫道,“走吧。”

寧凝忙道:“爹爹且慢,我還有一事求你。”寧不空皺眉道:“甚麼?”寧凝道:“陸漸的‘黑天劫’便要發作,我求你救一救他。”

寧不空臉一沉,冷冷道:“凝兒,他與你有甚麼關係?你爲何替他求我?”寧凝道:“他……他是我的朋友,救過孩兒的性命。”寧不空一皺眉,說道:“很好,陸漸,你過來。”陸漸道:“我過來做甚麼?”

寧凝大急,心想仙碧說得不假,陸漸外和內剛,骨子裏倔強,即便父親肯救,他也未必領情。當即向陸漸連使眼色,要他屈服,陸漸卻如不見,只是低頭品茶。

寧不空呆站了一會兒,冷冷說道:“凝兒,你看到了麼?這小子自作孽,不可活,你不用理他,讓他死去也罷。”說着踱出亭外。

寧凝心一急,拉住陸漸,轉身追趕,陸漸身子虛弱,經她一拽,身不由主隨她奔出亭外,不由叫道:“寧姑娘,你做甚麼?”

寧凝心中有氣,抿嘴不答。陸漸掙扎乏力,腳下踉踉蹌蹌,口中連聲叫道:“寧姑娘,寧姑娘……”谷縝從後跟出,見狀心裏笑翻:“陸漸啊陸漸,最難消受美人恩,現在知道厲害了吧?”他自顧嘲笑別人,卻忘了自己也是爲情所困,比陸漸好不了多少。

寧不空緩緩前行,寧凝拉着陸漸默默跟隨。走了時許,寧不空突然駐足,轉過身來冷冷說道:“凝兒,你真的要救這小子?”寧凝道:“他是女兒的救命恩人,還請爹爹大發慈悲。”寧不空搖頭嘆道:“乖女兒,你這話可說錯了。”寧凝道:“怎麼錯了?”寧不空冷笑道:“爲父心中,包羅萬有,唯獨沒有慈悲二字,你讓我大發慈悲,豈不是爲難我嗎?”

寧凝一愣,低聲道:“可是他救過女兒……”陸漸忍不住道:“你也救過我的,咱們早就扯平了。”寧凝氣得秀目圓睜,陸漸卻梗起脖子說道,“寧姑娘,你不用爲我低聲下氣求他,死便死了,我又不怕……”

寧不空冷笑道:“凝兒,你不用理會他,這小子最不知好歹。再說了,哼,他本就是我寧家的狗奴才,奴才救主子天經地義,哪有甚麼恩不恩的?”

陸漸怒血上湧,大聲說道:“我是狗奴才,你不就是狗麼?”他一句罵完,忽覺口不擇言,忙道,“寧姑娘,他是狗,你卻不是。”他這一解釋,越描越黑,寧凝哭笑不得,谷縝卻是暗暗好笑:“這陸漸,鬥嘴的本事長進不少。”

寧不空臉色鐵青,忽地將身一晃,食指伸縮如電,在陸漸胸口點了一下,猛然間,陸漸只覺一股寒氣透胸而入,直抵身體深處,那兒突然碎裂,化爲無底黑洞,嗖的一下,將渾身的精氣盡數吸走。

陸漸大叫一聲,癱倒在地。寧凝心中駭然,抬眼望去,父親雙眉倒豎,臉上透出一股濃濃的戾氣,寧凝喫驚道:“你……你做了甚麼?”

“做甚麼?”寧不空陰沉沉一笑,“這狗奴才仗了魚和尚那禿驢的勢,以爲區區幾道禁制就能抗拒《黑天書》的鐵律?哼,我今日就將禁制破去,看他會有甚麼結果?狗奴才不是不怕死麼?不知道‘黑天劫’的滋味他怕不怕?”

寧凝不料父親如此惡毒,一剎那,只覺眼前發黑,喉間腥甜,恍惚間,只見寧不空那張臉陰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說不出的醜惡猙獰。

這一劫來得太快,陸漸不及掙扎,無法想象空虛、痛苦洶湧而來,即便昏沉之間,也能清晰感知。他口不能言、眼不能張,肌膚陣陣痙攣,耳邊轟隆鳴響。

“黑天劫”之所以厲害,並非一發即死,而是發作之後,非得經歷幾個時辰的折磨才能斷氣。這期間,刺其心,斷其頭,也不能讓劫奴立即死去,只需頭顱完好,“黑天劫”的痛苦仍能感知。劫奴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個時辰,也如經歷千百歲月。

寧凝幼年之時,曾見過沈舟虛懲戒一名犯錯的劫奴,令其歷劫而死,當時情狀之慘,寧凝多年來刻骨銘心,常在夢中因此驚醒。眼看陸漸情形,憶起往事,不覺芳心盡碎,悲痛欲絕。突然間,她的雙頰閃過一抹潮紅,俯下身子,一手按着陸漸的膻中,一手按住他的丹田。

寧不空若有所覺,眉頭一顫,叫道:“凝兒,你做甚麼?”寧凝聞如未聞,凝視陸漸面龐,全神貫注,寶相矜持,通體若有淡淡柔光,隱脈中的劫力源源不絕化爲真氣,經由雙手湧向陸漸。

寧不空心有所悟,忽地厲聲叫道:“你瘋了?”飄身上前,一指點向寧凝,這時身後風起,又猛又急,寧不空不由大喝一聲,反袖掃向來人。

谷縝見陸漸禁制被破,也極驚怒,及見寧凝欲渡真氣,想到仙碧所說的話,心知第四律“有往有來”,明示劫主、劫奴均能遺傳;寧凝的真氣性質與寧不空一脈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氣,便須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還”,她救了陸漸,便有歷劫之患,是以寧凝此舉,分明已有捨身爲人之意。

事到如今,陸、寧二人一生一死,難以兩全,眼見寧不空出手阻止,谷縝忍不住施展“貓王步”旋身急上,繞到寧不空身後。正要出手,一股暖流迎面拂來,谷縝不及轉念,衣衫火苗一躥,騰地燃燒起來。

谷縝翻身仰倒,連滾數匝,火勢才滅,但覺多處炙痛,已被烈火灼傷。他抬眼望去,寧不空一指點在寧凝胸口,寧凝軟軟倒地。谷縝心急之下,正想縱起拼命,忽覺頭頂一黑,一道灰影掠過,蕩起一股狂風,向寧不空狠狠撲去。

寧不空覺出來人勁風有異,咦了一聲,倒退一步,翻掌迎出,兩人勁力一交,灰衣人的袖袍火光迸起,一閃即滅。

掌力一交,寧不空覺出對方來歷,厲聲喝道:“魚和尚?你還沒死?”一念及此,心知火勁奈何不了對手,當即向後縱起,方要射出“木霹靂”,忽又想起寧凝穴道被制,動彈不得,“木霹靂”炸裂,難免誤傷女兒。

稍一遲疑,失了先機。灰衣人動轉如電,左手一抄,抓起陸漸,右手一攬,抱起寧凝,方要轉身去搶谷縝,寧不空怒叫一聲,揮掌撲了過來。灰衣人百忙中將陸漸扛在肩上,騰出一手,反掌拍出。

這一掌,谷縝伏在近旁,也覺炎風猛烈,巨力磅礴,逼得他直不起身來。寧不空一聲冷哼,向後跳出,厲聲道:“你不是魚和尚,你到底是誰?”

灰衣人連揮兩次,袖子上的火焰方纔熄滅,他滅火時腳下生風,奔走如飛。谷縝從後望去,那人僧袍光頭,儼然是個和尚。寧不空厲聲喝道:“哪兒去?”飛身趕上,呼的一掌推出,和尚腳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凌空交接,“周流火勁”被和尚的“無儔真力”一逼,倒捲回來。寧不空怒哼一聲,雙掌微合,齊畫一個半圓,火勁未散,又被裹成球狀,反送回去,上面更添了兩重勁力,密密層層地湧至和尚的後襟。“哧”的一下,後襟着火,焰光迸射,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勁,勁力收回,又將衣上的烈火撲滅,腳下陡然加快,將寧不空拉下一丈有餘。

寧不空一聲大喝,去勢如箭,頃刻逼近五尺,緊跟和尚身後。

兩人一逃一追,均是快得驚人,谷縝奮力趕過一道山樑,眼前忽變疏朗,峯巒青青,流雲飛逝,山樑下林莽蒼蒼、幽谷深深,靜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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