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十三娘(一)
“城裏晚上不安全,你先在這裏住一夜,明日我再送你出城。”
細辛點頭,尾隨秦艽來到一處小院,扒着門縫朝裏望。
院子不大,東南角有棵梅樹,樹下是一小片池塘。時值隆冬黃昏,細碎的陽光滿耀一樹繁盛花朵,有風來,花瓣輕飄飄入水,引得水中的幾尾魚躍出水面,攪亂一池波光粼粼。
細辛便問:“這裏水都不結冰的?”
“嗯,這是弱水,取自天河,萬年不竭不凍。”
“厲害,用來養魚好浪費啊。”
秦艽頓一頓,“其實我都拿來泡茶。”
細辛理所應當,“那還差不多。”
她跟着他走上石子小路,一廂四下張望一廂問:“對了,這是甚麼地方?”
秦艽:“萬妖城。”
“此城可有主?”
“有。”
“是誰?”
“我。”
細辛暗暗咂舌。
她遇到秦艽純屬算個意外,本來攆着一頭小妖怪追得正激烈,忽然面前出現一座聳立的高牆,那個偷了她酒葫蘆的小妖想也不想就從牆裏撞了進去,她也要跟風一撞,忽然被一個人勾住領子。
秦艽披一身狐裘站在她面前,素衣廣袖,全身上下除及腰長髮外無一點多餘墜飾,越發顯得鬢若堆鴉,星眸深幽。
明明只高過細辛一個頭,卻無端給人一種凌厲不可直視之感。
待把細辛從頭到尾打量一遍,他竟笑了,這一笑細辛如沐春風,壓力驟消,聽他聲音溫柔地道:“蛾子?”
細辛冷靜地道:“老孃正宗一隻藍尾蝶。”
“……哦。”
天漸漸地黑了,細辛正想問問自己住哪間屋子,忽然從西廂房裏躥出一隻直立行走的蛤蟆精。
它亮着雪白肚皮,兩隻拳頭大的眼睛長在頭頂,一隻手提着個水桶,另一隻手舉一酒葫蘆,嘴巴大張,“控控控”,最後一滴酒滑進嘴裏。
細辛怒從心頭起,“還我的流星酒來,你這臭蛤蟆!”
“金九,你又出去偷酒喝。”秦艽有些無奈又有些生氣,但他仍轉過頭來對細辛解釋道:“他是一隻金蟾。”
“我管你金的銀的,敢偷我酒就給老孃站直了捱揍!”細辛說着撲上,沒等挨近,半人高的金蟾仰天倒在地上打起了呼嚕,一聲一個鼻涕泡泡,十分均勻。
細辛:“……”噁心地後退好幾步。
倒是秦艽觀望了金九一會兒,頗感興趣,“金九向來千杯不醉,你這甚麼酒如此厲害,一壺就把他放倒了。”
“那是自然,”細辛洋洋得意抱着手臂,“此乃颯沓流星酒,名字還是詩仙給取的呢,釀酒之法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不傳祕技,傳到我這裏已然是爐火純青,方圓百里的妖族都排隊買我……”說着說着感覺不對,“呸,誰要跟你閒聊,既然是你養的蛤蟆,你就得負責,賠我酒來!”
手還未伸出去,秦艽忽然將她按頭往自己懷中一攬,“噓——別說話。”
“咚咚咚……”他的心跳聲近在耳畔,細辛正要推開罵他一句臭流氓,忽然從牆外飄來一陣歌聲。
天色伸手不見五指。
無人點燈,魚兒沉浸池塘不敢露頭,漆黑一片的小院中只剩一對相擁的人和一隻呼呼大睡的金蟾精。
歌聲越飄越近,似牆外有位江南女子正坐在船頭悠閒地輕吟家鄉小調,本該是很美的,此刻聽來透着一股毛骨悚然。
歌聲轉眼來到緊閉的門前。
秦艽一掌推出,金九縮成巴掌大被他踢進水桶,而細辛則由他抱着,飛向池塘邊上那棵梅樹。
秦艽將細辛在樹上扶穩坐好,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黑暗中一雙眸子閃閃發亮。
細辛便一聲沒吭。
歌聲戛然而止,女子細細的嗓音在門外響起:“秦公子,開門呀,別躲在裏面不出聲,我知道你在家。”
細辛:“……”
死寂一片。
女子等了一會兒,忽然破口大罵,污言穢語不絕,“你這挨千刀的臭長蟲!不過就是同咱們一樣的階下囚,永世不得超生!死了都沒人收屍,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不成,再不放老孃出去,老孃砸了你這院子!”
說着果真開始“咚咚”砸牆,她力氣巨大,細辛感覺大地都跟着顫動,牆皮漱漱而落,除卻金九睡的木桶,他們所在的這棵樹巍然不動之外,院中其他事物皆遭了殃,成了廢墟一片。
誠然如此,女子礙於牆外結界仍是進不來。
許久之後她砸累了,又開始幽怨大哭,聲色淒厲,“放我出去啊求你了,何易若是不見我回去,一定會着急的,求你求你求你……”
磕頭聲,一下一下,彷彿敲在人心上,女子由大哭轉爲低泣。
細辛有些不忍,動了一動,被秦艽一把拉住。
狂風突起,吹散遮月黑雲,一輪玉盤遙映大地。秦艽眉頭一蹙,輕聲道:“唉,真是怕甚麼來甚麼。”
說話間門外女子投在矮牆上的影子驟然拉長變細,脫離女子搖搖晃晃自己站了起來。
一根長杆兒頂端一個碩大圓腦袋。
細辛:“向日葵?”
“向日葵”聞言,忽然轉頭看向她,臉盤上赫然長了一雙人眼睛和一隻奇大的嘴,一咧,露出一排森然尖牙。
“……”秦艽扶額,“是般若花,也叫食人花,別盯着它眼睛看,久了容易被它迷惑。”
說完毅然躍下樹,負手往前走了幾步,細辛在他身後道:“喂,管S不管埋?”有本事把她帶上來,有本事把她帶下去好嗎?
秦艽仰頭看她一陣,月光下他周身沐浴聖潔白茫,雙眸微微帶着笑意,如謫仙下凡,“你自己下不來?”
“……我恐高。”
秦艽不敢置信,“蝴蝶恐高?”
“這年頭蛤蟆都能喝酒,蝴蝶恐個高稀罕嗎?”
秦艽:“……”
他只得原地回去,伸開雙臂道:“跳吧,我接着你。”
眼神淡定語氣誠懇,信服度非常高。
細辛很有信心一跳,完美跌入樹下池塘。
“……”
一炷香的工夫後,秦艽從池塘裏拎出一隻溼透了的灰藍蛾子。
待來到城門口,般若花已在女子的指揮下撕咬白日裏由細辛誤闖入此城造成的結界漏洞。
一見秦艽追了過來,偌大的花盤猛然又脹大數倍,一張嘴,罡風呼嘯而至。
秦艽頂風而上,將溼淋淋的大蛾子擋在面前,“正好吹乾,謝謝。”
被吹到變形的細辛:“秦艽我……你大爺。”
秦艽一邊風乾蛾子一邊朝不斷試圖撞開結界的女子道:“十三娘,你這又是何必。”
名喚十三孃的女子血淚滿面,悽然看着他,“你不讓我出去我也要出去,我非見何易一面不可,只要一面,百死無悔。”
秦艽冷笑,前一瞬還溫潤如玉一貴公子,眨眼之間翻臉不認人,看上去比常人還要單薄幾分的身軀斜插進十三娘和她的影子當中,細長手指從狐裘中伸出,毫不費力掐向巨大的般若花影。
與此同時,十三娘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脖子當空提了起來,頓時滿臉通紅,一個字也說不出。
秦艽攫住不停掙扎又不得不向自己折腰的般若花,無視它一張一合的鋼牙,“百死不悔?這城中規矩甚麼時候由你說的算了,不過念你在此城乖覺懶怠動你,你就忘了我是甚麼人了嗎?”輕飄的語氣裏帶有無限寒意。
手一鬆,十三娘同花影一起委地,花影怕極了他,迅速縮回十三娘身體中。
十三娘影子在月光下恢復常態,驚恐伏地,“是我一時糊塗,求公子饒命。”
莫說是她,就是細辛也被他這一下子嚇得不輕,甚至有種錯覺,自己的脖子都有些隱隱作痛,呼吸不暢。
她就那麼晾在半空,一時間沒敢變回人形。
秦艽一歪頭,又恢復了淡雅,朝她伸手,“來。”
細辛忽扇着翅膀,“我不來,我剛問候過你大爺。”
“我大爺都去了幾千年了,難爲你還惦記着他,”秦艽抿脣一笑,“你又不恐高了?”
不提醒還好,一提醒細辛想起來了,“哎呀”一聲往他手心裏扎,正要問他幾句,一抬頭,大叫:“小心你身後!”
秦艽再轉身已經來不及了,般若花不知道何時又從十三娘身體中溜出來,狠狠一口咬在他肩頭。
鋼牙扎進血肉,血頓時從狐裘中滲出,很快染紅一片。
花影一經得手,知道自己註定要命葬於此,趁秦艽痛極彎腰之際,從莖中長出兩隻人手,用近乎自殘的方式,將自己的頭掰斷旋飛出去,撞向結界最薄弱之處。
本來已經有些七零八落的透明結界破開一個容一人通過的口子,十三娘不顧自身吐血不止,飛快衝出結界,又將結界在外頭封上,鄭重朝秦艽磕頭:“公子,我真的只想見他一面,保證甚麼也不做,等十三了卻心願,自會回來向公子請罪。”
細辛很輕易透過結界,回過去來看秦艽。
秦艽單手捂着肩膀,往前挪動一下,終歸是在結界一寸前止步,眸中冷意一覽無遺。
細辛納悶:“你不敢出來嗎?”
“一看你就是外來的小妖怪,”十三娘舉起方纔修復結界的雙手,鮮血密佈,“只有外來的妖進出萬妖城纔會毫髮無傷,城中被打上烙印的妖出不來,若是硬闖結界,下場便是這樣,千刀萬剮,罪惡越重反抗起來遭受的反噬越劇烈。”
十三娘看一眼秦艽,“而城中最罪大惡極的妖,就是秦艽。”
她說完,嘴角一扯,神情中帶有一絲快感,望向隔着薄薄一道結界的秦艽,“何況你肉身已毀,只剩個元神罷了,所以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說完憑空消失在原地。
細辛“嘭”變回人身,在結界中進來出去,進來出去,“啊,你好慘哦。”
“呵呵,是麼。”秦艽低笑,目光一沉,待細辛反應過來已經給他薅住手腕,往自己懷中一撞,秦艽的狐裘落地。
片刻之後,“細辛”撿起地上狐裘一披,從容走出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