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囚龍(二)
那人未穿任何鎧甲,甚至沒驚動任何一個兵卒,單薄素衣隨風而動,若是秦艽不蒙着眼睛,便會發現蚩尤身上常穿那件白袍,跟此人身上一模一樣。
而秦柳手上所持玉簫,也跟蚩尤草屋中橫七豎八懸掛的竹管很像。
不叫他S生的時候,蚩尤就會自己坐在寒潭邊擺弄那些竹管,吹出各種匪夷所思折磨人的曲調。
秦柳看着秦艽,冷靜的不像個凡人,直到他目光落在他眼上白綾,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原來如此。”
他聲音溫和而有禮,“是蚩尤叫你來S我?”
秦艽點點頭。
“你被他騙了,”秦柳說着來揭他白綾,“他在其上畫了凶神咒,一則用來縛靈,使無數冤魂加註你身,力量隨着戾氣倍增,二則矇蔽你雙眼,使你目光所及,皆是他刻意營造出來的幻象。”
秦艽隔開他手,“我不信,他說了,要你死。”人手漸漸幻作銳利龍爪,抓向秦柳。
後者不慌不忙閃避一步,舉蕭嘆氣,“爲何你們妖族都是一根筋,說來禍源還是我,當初不教他這些法術,也許也不會有今日的天怒人怨。小龍,你該看看真正的人間。”
古曲響徹曠野,金符從洞簫底下不斷傾瀉而出,圍繞秦艽旋轉,慢慢將他包攏。
秦艽眼睛劇痛,流下兩行血淚,眉間印記破裂,無數黑影從中噴湧而出,鬼哭狼嚎充斥四周,淒厲幾乎蓋過簫聲。
白綾從他臉上脫落。
他首先看到一個無頭黑影捧着自己頭顱穿身而過——“這位小公子,你東西掉了。”
然受他看到自己置若罔聞,揮劍斬斷樵夫脖頸。
炙熱人間,萬家燈火,歡聲笑語無限蔓延。
賣花姑娘舉着鮮花,漾開溫暖笑容,“哥哥,你長得真好看呀,這朵花送給你。”被他無情揮刃斬成兩半。
小小孩童舉着糖葫蘆嬉笑而過,被他一腳踏碎……
回到最初,狐狸洞中,他倉惶舉起匕首,身上臉上皆是溫熱鮮血……
再往前,蝴蝶飛過高山,停在他尾巴,高興揮舞翅膀……
錯了,一切都錯了。
鬼影前仆後繼,要撲上來喫他的肉,喝他的血,“還我命來!”
“妖怪!你是妖怪!”
“不要S我的孩子,求求你!”
“放我出去,我要孃親!”
“家在哪裏,我想回家!”
……
爲甚麼,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秦艽抬起頭,望向某個雲端。
“你姓秦,我在這荒野中遇到的你,便取‘艽’字做你的名。”
“‘背叛’不好,我永遠不要‘背叛’。”
“感受到了嗎?記住這一刻心跳的感覺,這就是喜歡。”
世界微塵裏,施我愛與憎。
給我姓名,教我穿衣裳,跟我說話,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
我信你由你臣服於你,你眉峯微蹙,於我是山巒傾塌川河干涸,所以我竭盡所能讓你高興。
你卻欺我毀我利用於我,我擋在你身前,迎接刀光劍影,S人的同時傷痕遍佈我身,我爲你忘了自己是誰。
可是我也有心,我也有心。
寒潭旁,小小的身影揪着自己尾巴,露出淺顯疤痕,“我被狐狸咬過,流血是很痛的。”
我從前,也會痛。
“蚩——尤——我恨你,生生世世!”青龍哀鳴聲刺破蒼穹,騰空而起的剎那數條粗壯狐尾拔地而起,將他層層纏住,生生拖拽回來。
一個面相妖冶的男子持劍站在秦艽面前,臉上盡是諷刺與仇視,“妖龍,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當年瑟瑟發抖的小狐狸,小龍的匕首終究還是沒忍心落下去,他割破自己的手臂將血染上匕首,低着頭走出洞外,瞞過了背對洞口等待的蚩尤。
而今秦艽望着他,忽然笑了。
天道輪迴,皆是報應。
簫聲不歇,金色音符彷彿千鈞重,壓在秦艽身上,自動生成鐐銬鐵鏈,一道圈住他脖頸,兩道貫穿他肩胛骨,腰肢,手腳,無一不桎梏。
秦艽逃無可逃。
四五個狐妖將秦艽團團圍住,先前的男子道:“你當年是如何S了我母親,我等便要向你如何討回來。”
數柄長劍穿透他身體。
他不支倒地。
蚩尤好整以暇落在他面前,無懼鬼魂撲面,看着他,目光比雪還冷,“嘖嘖,真沒用。”
我只信你,只信你,卻換來你一句——
真沒用。
蚩尤蹲下來看着秦艽,迫使他抬頭,笑着問:“痛苦嗎?我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這就是背叛,你懂了嗎?”
秦艽無動於衷。
血一層一層從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流出來,吸引無數冤魂所化惡鬼爭先恐後上來撕咬他的血肉。
哀莫大於心死,他已無謂痛。
直到蚩尤掌心托出一枚藍色鳳尾蝶,“是她嗎,我好像忘了告訴你,當初我到那個寒潭養傷,遇到你的第二年,這隻蝴蝶就不停的在外面撞我的結界,看起來她很想進來找你。”
秦艽一片死寂的眸中騰起火焰,一口銀牙咬碎。
“你想要?”蚩尤道,“算了,給你吧,反正她在我手中這麼久,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丟抹布一樣將奄奄一息的蝴蝶棄在他面前。
蚩尤轉身,遙望秦柳。
簫聲終於停歇,聞聲而來的人族首領率兵將戰場團團圍住。
內裏是萬鬼同哭,外圍是雄兵重重。
他眼中自始至終,只有一個素衣淡影,彷彿久別重逢,故人敘舊似得語氣,“你捨得出來了?”
前行一步,“他們說你閉關已久,我卻不信。”
再行一步,“你一日不出來,我便S上百人,你不是最關心天下蒼生?我不信你不出來見我。”
步子一頓,蚩尤低頭,看着刺進自己身體的長矛,再看向偷襲的小兵,微笑,“你算甚麼東西,也配傷我?”揮手,小兵慘叫都來不及,身體四分五裂。
蚩尤繼續往前走,看着秦柳,“八荒六合,只有你能傷我S我。”
可是很多很多年前,夜色溟濛,唯有躲在草叢裏的少年一雙琥珀色眸子閃亮,他瑟瑟看着另一個人族少年,“你別S我,我是不喫人的好妖。”
一同長大,一同喫飯,一起睡覺,他渾身仙術還是他所教,他說“蚩尤”兩個字在九黎的語言中是天神的意思,你從此就叫蚩尤吧,願你能自由遨遊於雲端之上,受萬人敬仰。
他說旁人瞧不起你貶低你不要緊,只要你不放棄自己。
他還說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永遠不放棄你。
可是爲何炎帝部下有人被妖所食,我被千夫所指萬人唾棄,爲自己道一聲不公的的時候,你要跟那些人站在一邊。
是人先要S我,我還手我錯了嗎?
一步一步,步步不回頭。
他終於得以重新站到他面前。
卻是洞簫中伸出雪白劍刃刺進肩頭,秦柳眼底氤氳深紅,“爲甚麼不還手?”
蚩尤看着他眼睛,笑了,“我說過,永遠不對你動手。”
秦柳閉目,似是不忍,喑啞道:“屠戮黎民、攪得生靈塗炭,蚩尤,你到底是想做甚麼?”
“我……”話音戛然而止。
龍爪從他背後透胸而過,將他心挖了出來——秦艽不知何時化出原型,三分之一龍尾已被萬鬼啃食的只剩森森白骨,鮮血橫流逐鹿之野。
他剩下的三分之二身體同樣慘不忍睹,另一隻前爪卻緊緊捂在胸前,那裏有他撕下身上最堅硬兩塊逆鱗做成的一道小小屏障,護着一隻身體越來越冰涼的蝴蝶。
蚩尤回頭看他一眼,不知爲何,眼中竟裝滿欣慰和解脫,然後軟軟倒了下去。
他口中湧出血沫,眼神漸漸渙散,目光卻始終朝着秦柳。
有些話再也來不及說出口,比如我屠戮蒼生,唯獨沒真正想過要傷害你,負氣的孩子回來了,他走到今日這一步,早已無謂生死,但他想要你一句對不起。
他只想要你一句對不起。
他想聽你說你自己錯了,當初不該偏聽偏信冤枉他,只要你說,他便萬死不辭。
蚩尤倒下那一刻,沒了護身的結界,立即有無數惡鬼撲上,不多時連白骨都不剩。
只留一地血液,滾燙。
秦柳怔怔看了那塊空地許久。
直到喫紅了眼睛的惡鬼快要衝破結界,撲向無辜的人族,秦柳才匆忙回神。
簫聲又起,數萬冤魂慘叫不迭,卻迫於一股壓力自動以身壘砌成道道城牆,將巨龍囚困其中。
巨龍動了動,轟然倒下,肉身所剩無幾,龍鱗凋零一地。
秦柳的聲音彷彿來自上空,“秦艽,你可知罪?”
“念你本性不壞,乃是受他人矇騙,今以你往日弒S魂靈築城,罰你元神在城中改過自新,何時渡盡城中魂靈,才能出城,你可願意?”
素白身影轉向人族兩位首領,“此城便喚作‘萬妖城’,日後若有十惡不赦妖魔爲禍人間,皆可擒獲送往此城交由秦艽。”
首領們點頭稱是,卻見秦柳走向萬妖城。
“仙長這是?”
秦柳回頭,笑容一如既往溫煦,又彷彿透了無限淒涼,“城中還欠缺一座牢不可破的城門。”
“仙長!”
“仙長三思!”
秦柳擺擺手,“我意已決,無需再勸。”
話音落,城池起,結界成。
一道巨大沉重城門緩緩合上。
“等等……”秦艽只要微微一動,立即有惡鬼從牆縫中鑽出,撕咬他的身體,拖曳他纏身的枷鎖。
“今時今日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放她自由。”他抹掉脣邊血跡,拖着一具嶙峋白骨,竭力向城門口蠕動。
一絲一毫。
佈滿血污的手護着一隻脆弱的蝴蝶,從門縫中伸了出去。
最後一點靈氣,從他的身體度到她的身體。
蝴蝶瑰麗的翅膀扇了兩下,立在他掌心,小心翼翼鑽進門縫,停在他額頭,似是有話說。
秦艽眉心火焰印記一瞬由黑轉至殷紅。
“你走吧,”秦艽道:“跟着我,會被喫掉。”
固執將她推出門外。
隔着一條門縫,他斷斷續續地道:“對了,我有名……算了……”
名字也是恥辱。
我活過這一世,最後只剩你這一個念想。
忘了也好,我這樣不堪,不值得你記住。
就算我翻山越嶺,找了你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