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宋梔被光怪陸離的夢境侵擾,睡得不實,伸出被褥的手腳猛然抽/動一下,她翻身坐起,雙目有些失神,心口惴惴。
眼前紅色牀帳透着喜意叫她陌生,身上蓋着的多子多福紅色喜被更是讓她有恍如隔世之感。她顫抖着手撩開帷帳,入目是青灰色的地面和黃白色的牆面。
果真是她居住過數年的陳家老宅。
“我還活着”、“回門”,這些字眼不住的在腦中閃現,她真的回到了元朔十一年,出嫁後的第二天。
日光調皮,順着牀帳縫隙跳到臉上,四月的天也還有涼意,宋梔打了個寒戰。她不再呆坐,要去牀尾摸衣裳。
動作有些大,才組合在一起的骨架似乎又鬆散了一下。宋梔抿脣,手上穿衣動作不停,心裏罵陳易禽/獸不如。新媳婦不好當,秀才孃的兒媳婦更不好當,要不是他鬧人,她哪裏至於起不來侍奉婆母?
宋梔早把自己不喜早起的習慣忘到了腦後,覺得全是陳易的錯。
默默罵了陳易好幾句,卻在系長褲的腰帶時突然停住。她醒來時身上沒有黏膩之感,這是陳易在她入睡後又起來了。
在家中有丫鬟伺候之前,陳易好像每次都會這麼做。
她又往窗邊看去,角落裏立着一個半人高的三足面盆架。瓷盆裏有水光反射,屋子中間的炭盆上,還坐着一個黃銅壺。
陳易有過憐惜她的時候。
宋梔晃了晃頭,冷哼一聲,那有怎樣呢。
淨了面梳了頭,宋梔看着鏡子裏的略顯稚嫩的自己,要拿起並蒂海棠金步搖前動作微頓,轉而挑了枚桃花粉玉簪斜插在了髮髻裏。
陳家是莊戶人家,世世代代都在上河村務農爲生,無論是陳家人還是上河村的村民們,都不在梳妝打扮上多花心思。
不出兩刻鐘,宋梔便把自己和屋裏都收拾妥當了。
邁出東屋門檻,中堂裏空無一人,正中央的空地上擺着一張四方的木頭矮桌,正門西側摞着七八個用木板釘成的矮凳。
簡樸過頭,但也整潔。
西屋的門簾被掀開,有個小姑娘悄悄探出了頭。
是陳宛,陳易的小妹,陳家二老的老來女。
陳家人丁興旺,陳易上面便有兩個已經成親生子的哥哥,下面還有個六歲的小妹。
一家人勁兒往一處使,日子再過得仔細些,長久地積攢下來,也算是略有薄產,五年前更是蓋起了三大間寬敞明亮的新房,這樣的好日子不說是村裏頭一份兒,也絕對數得着。
情況急轉於去年年末。
陳家二哥的小兒子年滿五歲,長着一副聰明相。陳家二嫂不知聽了誰的話,動了送兒子讀書的心思。
讀書費錢,一個莊戶人家供不起兩個讀書人。
隨着二兒媳婦慢慢地不再收斂,連帶着大兒媳婦也蠢蠢欲動,兩個兒子也越發沉默,爲了不至兄弟鬩牆,陳老漢和陳母王氏商量了三宿,在陳易的一個旬休中,於元朔十年的年底,給幾個兒子分了家。
房子自是一個兄弟一間,家中攢下的二十兩銀子則被分成了五份。
陳家二老和陳家小妹跟着陳易住,銀子則是一個兄弟拿四兩,老兩口一人拿四兩。
陳家二嫂不願意了,二老拿的銀錢還不是貼補老三,“房子也是三弟分得大,爹孃也還康健......”
王氏眼睛一瞪,一句“老三還沒娶妻,小碗過了年才六歲”便把陳家二嫂給堵了回去。
陳老漢則看着陳家老/二說:“今年縣裏修河道,你沒少出去做工。”
做工做得不少,交到公中的錢卻不多。
老/二一家徹底沒了話說。
陳家大哥是個老實憨厚的莊稼漢,爲着前些日子給二老擺臉色懊悔不已,直打自己嘴巴。
陳老漢嘆口氣道:“是我一開始沒想明白,總想着這個家不能散,纔在你們成家後還籠着你們。”
謀事爲親子,老/二媳婦是,他們老兩口也是,如果陳家只能供一人讀書,誰都會選自己兒子。
而且老三年後二月裏就要參加秀才試,絕不能被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分了心。
都是兒子,二老也不是不爲這兩個兒子考慮,各家雖有小心思,頭些年一起供老三讀書是事實。老三若真有造化,中了秀才乃至成了舉人,他們老兩口還是希望老三多少能幫襯他的兩個兄長一些。
爲着這個,三間房子之間並沒有豎起籬笆,一大家子還是進出一個大門,便是三個孫子孫女們,王氏也時常看顧着。
一個院子三間房,大大小小住了十多口人。
人多口雜,口一雜是非就多。
半個身子躲在門後頭的小碗兒,便是在八歲生辰前夕,喪命在這無端的是非中。
她太小了,臘月裏出生,說是八歲,實際才只有六週歲。
回來得突然,人也迷糊,昨晚的宋梔下意識把陳易往最壞處想,現在清醒冷靜些了。
她不知道陳易在害她性命這件事中到底擔當了甚麼樣的角色。
可她也知道一點,陳易稱得上始作俑者。
向昇平公主報仇無異於癡人說夢,遠離陳易、偏活一隅卻不是沒有可能。
而長達十年的冷漠相對,她又怎麼可能不怨恨。
可再如何怨恨他,想要遠離他,她也做不到任由一個這麼小的孩子丟了性命。
宋梔往前走了兩步,越過院落望了大開的大門一眼,哪怕是爲了她自己能過幾天舒坦日子,這個家也必須分得徹底些。
陳宛被父母哥哥寵着長大,天不怕地不怕,雖然覺得宋梔陌生,卻不會害怕。
小姑娘腿短,十分小心地邁過門檻後便蹬蹬蹬跑了幾步到竈臺處,從大鍋裏撈出一個雞蛋。
“嫂子,喫雞蛋。”陳宛還不到宋梔腰間,爲了把雞蛋塞進她手裏,還得抬胳膊。
宋梔下意識接過,一低頭就看到陳宛的笑臉。
小姑娘穿着一身淺綠色細布衣裳,頭頂用兩根紅繩綁了兩個小揪揪,紅花綠葉,嬌嫩的小臉是嫩黃的花蕊。
侄女肖姑,圓眼笑脣,有那麼一瞬間,宋梔以爲眼前的陳宛是她的乖乖小女兒。
手中的雞蛋溫熱,心頭軟得一塌糊塗。
宋梔輕輕抓了兩下陳宛的小揪揪,問她:“就我們在家?”
“爹孃去地裏了,哥哥也去地裏了。”
陳易不是那種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書生,旬休時會和家裏人下田務農,是以雖然是個書生模樣,身材並不淡薄,反而精瘦有力。
宋梔蹲下來和陳宛平視,不自覺夾起嗓子:“怎麼把雞蛋給我了,你不想喫呀。”
“娘煮了三個的,我昨天吃了兩個呢。”陳宛想了想,才說。
一個被哥哥分成兩半給了爹孃,一個她自己喫掉,還剩一個。
所有人都吃了,就嫂子沒喫呀,所以她想喫也不能喫。
宋梔從陳宛零碎斷續的言語裏,拼湊出了事情的經過。
前世的這天,她可沒有分到雞蛋,可聽陳宛的意思,這兩日王氏都煮了三個雞蛋?
是因爲那時候她午時才起,所以沒趕上?
王氏性子硬,見她不肯起來,一氣之下完全能做出來把她的雞蛋分給小妹這種事。
宋家是安陽縣城有名的富商,宋梔又是宋家二老的獨女,莫說雞蛋,便是飛禽海味也不覺新鮮。
可她現在竟覺得有些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