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冬月廿七的夜風捲着冰碴子往人骨頭縫裏鑽,謝府後院的錦鯉池結了層薄脆的琉璃面。
蕭令儀跌跌撞撞撲到池邊時,正看見謝昭杏黃色棉袍的一角沒入冰窟窿,金線繡的麒麟紋在月下泛着冷光。
“昭兒!“
喉間溢出的驚叫都似裹着血沫,蕭令儀沒有猶豫,縱身躍入冰湖。
剎那,後腰舊傷像被人生生楔入三寸鐵釘。
她恍惚想起昨日柳琳笑吟吟送來的藥膳,說是能治寒症——但此刻寒毒卻在四肢百骸炸開,凍得人連指尖都凝了霜。
這前後關聯,讓蕭令儀不得不多想。
“嘩啦!“
破冰聲驚得廊下燈籠亂晃,蕭令儀將少年死死箍在臂彎。
冰水浸透的棉袍重若千鈞,她蹬着池底淤泥往上竄,喉間忽然腥甜翻湧。
“咳咳......“一口熱血染紅了冰面。
“母親......“謝昭青紫的脣瓣翕動,蕭令儀忙將掌心貼在他後心渡氣。
丹田中所剩不多的真氣護着她破敗的身子,蕭令儀卻毫不猶豫,全渡給了自己的兒子。
不料少年突然暴起,沾着冰碴的手將她狠狠推回池中。
“你這般無用,爲何不早死讓琳姨娘當主母!“
蕭令儀後腦撞在池壁的太湖石上,血絲在冰水中綻成紅梅。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已經狼狽爬上岸的少年,脣瓣幾經翕合,卻再說不出一句話。
謝昭的眼神帶着不屬於孩童的怨毒,抓起冰碴砸向她:“你害琳姨娘哭了一夜!”
他一邊咳着,一邊繼續指責她:“你連後院的妾室都管不好,自己的兒子也看顧不好,你說說你還能幹甚麼!父親說的果然沒錯!”
說着,他拿起腰間掛着的玉佩,滿臉愛惜的貼了貼:“還是柳姨娘好,若沒有這平安符保佑,我今兒說不定就死了......”
驚愕中,蕭令儀餘光瞧見柳琳裹着狐裘急匆匆趕來。
她瞧見謝昭的模樣便心疼的紅了眼圈,連忙彎腰將少年從地上扶起,又慌亂的將手中的暖爐和身上的狐裘一股腦蓋住他。
“怎就落水了?哎喲,這般天氣,這不是讓姨娘難受嗎?”柳琳聲音軟甜,此時帶了些哽咽,聽起來情深意切。
“柳姨娘......”謝昭也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可以信賴的人,抽泣着說道,“是純姨娘推我落水的嗚嗚嗚......”
純姨娘?
蕭令儀泡在冰水中,腦子裏一片混沌,卻下意識的在想,怎麼可能呢?
溫玉純是個靦腆羞澀的,又與她交好。
三日前溫玉純診出有孕卻不穩,還特地問她求了安胎藥,此時應該好好的在屋裏休息纔對,怎麼可能會跑出來推謝昭下水呢?
正想着,那邊柳琳薄怒的聲音響起:“來人!把純姨娘給我捆起來關進柴房,再將今日大公子的遭遇報給侯爺,求他做主!”
“嗚嗚嗚,果然只有柳姨娘待我最好!”謝昭滿意極了。
他應是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是被誰救上來的,更不會去想,爲何柳琳來的就這般及時,爲何對方在府中行走,還穿了這麼厚的狐裘......
“等一下!”蕭令儀猛掐一把掌心,厲聲喊道。
溫玉純這一胎懷的不好,若此時綁了人,只怕孩子要保不住。
柳琳進門六年,從未有過好消息,而這八年來,侯府後宅又何曾好過?
那些懷了身子的姨娘,一個不慎,便會莫名其妙喪了命......
“柳琳!純姨娘還懷着侯爺的孩子,你、你莫要動她!”蕭令儀用盡力氣喊道。
廊下站着的柳琳輕笑一聲,眉眼間卻勾出一個嘲諷的弧度。
她低頭,不知與謝昭說了甚麼,蕭令儀便見那孩子猛的抬起臉來,尖聲衝着她喊道:“你有功夫關心別人的孩子,爲何不關心關心你的孩子!”
“我差點兒就死了!你還護着傷我的人!”
“我沒有你這樣的母親!我不要你這樣的母親!”
看着謝昭邊哭邊喊,蕭令儀心痛如絞。
她一邊嘗試着往岸邊游去,一邊啞聲與謝昭說道:“讓大夫來給你瞧瞧......先去尋硯心給你熬一碗薑湯......”
“不必姐姐操心,驅寒湯藥,我已經讓人給大公子準備好了。”柳琳笑道。
“你這廢物怎配當我母親!”謝昭又哭喊了一句,轉頭撲進柳琳懷裏,那是一個十足依戀的姿態。
蕭令儀張了張嘴,再說不出甚麼。
冰霜像是已經從指尖蔓延到心臟,蕭令儀疼的厲害,卻沒有憤怒和不甘。
她只滿心不解——爲何,她廢了一身武功換回的兒子,她千辛萬苦養大的兒子,竟會這般對她呢?
“侯爺到——“
隨着家僕通傳,謝衍玄色大氅掃過結霜的鵝卵石。
蕭令儀掙扎着要開口,卻見丈夫徑直掠過半身浸在冰水中的髮妻,將柳琳二人護在身後。
“蕭氏善妒,殘害子嗣。”謝衍的聲音比池中碎冰更冷,“即日起禁足西院,中饋交由柳姨娘掌管。”
腦後的鮮血已經凝成冰制的梅花,蕭令儀呆呆看着謝衍,已經記不起來當年在邊疆一起迎着風沙看夕陽的少年,是甚麼模樣。
她只忽然想起,離開北疆之前,母親曾攥着她的手呢喃:“阿鳶,莫要爲了旁人而輕視自身。”
可那時她正爲能回京嫁給謝衍而滿心歡喜,並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岸邊,謝昭還在哭喊:“父親你爲甚麼還不休了母親?她善妒惡毒,家中又帶累咱們侯府的名聲,我不要她這樣的母親!”
蕭令儀悽慘一笑。
意識沉入黑暗前,她恍惚看見八年前的雪夜——
謝珩握着她的手貼在隆起的腹部,溫柔輕笑:“我們的孩兒定如你般驍勇。”
然此刻腹間陳年刀疤浸在冰水裏,像道永遠合不攏的傷口。
她倒不如從未生過這個孩子。
......
“夫人,您總算醒了!”
一道帶着哭音的叫喊響在耳邊,蕭令儀微微蹙眉:“硯心還是這般不穩重。”
“夫人險些就......硯心都哭了兩日了,怎麼穩重的起來。”另外一道聲音帶着哽咽說道。
她生病了?
蕭令儀笑着睜開眼睛:“沉璧還幫她說話?她欠你的二兩銀子還了沒?”
“甚麼銀子?”硯心囊着鼻子哭道,“奴婢甚麼時候借她銀子了?”
沉璧正要說甚麼,蕭令儀便哼笑道:“怎麼沒借?三日前從北疆回來時,路上你看好的那小玩意兒,不是沉壁借了你銀子,你才能買下的?”
一句話說完,卻無人應她。
蕭令儀“咦”了一聲,好奇的就想坐起身來:“怎麼了?”
這麼一動,她才察覺自己渾身疼的厲害,更是沒有一絲力氣,當下又“嘶”的一聲躺了回去。
大約動作太猛,蕭令儀“哎喲”一聲:“我這後腦,還有這腰......哎喲,誰趁我睡着暗算我了?”
“夫人......”沉璧顫抖着聲音開口,“夫人莫非是忘了?”
“忘了甚麼?”蕭令儀說完才察覺到不對,“你們爲何喚我夫人?我甚麼時候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