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芸白,是哥哥對不起你,讓你在那浣衣局受了三年苦。”咸寧侯府內,小侯爺紀君吾看着骨瘦嶙峋的紀芸白,眼中難掩愧疚。
但愧疚轉瞬即逝,下一秒他的眼中就溢滿了欣慰:“妹妹,哥哥知道你這些年你受委屈了。但你往好了想,芳菲自小錦衣玉食,若她去了,怎能像你一樣全然回來?也就是你能爲侯府爭上這份功勞了,你便是再苦也是值得的,是不是?”
時逢臘月,落雪紛紛,紀芸白站在茫茫白雪中,身冷,心更冷。
紀君吾只當她默認,面上的憐惜真真切切:“你看看你,也不好好愛惜自己,不過三年,你就瘦成這般,放心,往後哥哥定將你養得和芳菲一般豐腴軟糯,侯府就將她養得極好呢!”
紀芸白定定地看着她的親哥哥,當初,他逼着她到那浣衣局,替假千金紀芳菲頂罪,也是真真切切!
她不明白,他如今爲甚麼可以這麼大言不慚?
這三年,一千多個難熬的日夜,她在那浣衣局挨餓受凍,受盡苦難。
可侯府內,那一家人享盡榮華,無人想過爲她送來一兩碎銀!
她等來的,只有咸寧侯府否認了她的身份,說她纔是養女的消息。
她本已經認命。
卻在昨日,紀君吾又虛情假意地將她接回來。
又是安的甚麼心?
如今,口口聲聲說着對不起她,卻又笑着將她的痛苦一層一層扒開,血淋淋地踐踏她,只爲了抬舉他的假妹妹!他可有一絲在乎她的感受?
他沒有,他從頭到尾只在乎他的假妹妹!
紀芸白心臟有如被刀割過,痛得快要無法呼吸。
明明她纔是侯府的真千金。
只是她自小流落在外,等她千里迢迢尋了回來,原以爲爹孃會心疼她被拐走的遭遇,會將失而復得的她視若珍寶,可等待的卻是一雙雙嫌惡的眼睛。
因爲侯府已經有了嫡出千金——紀芳菲。
爹孃和哥哥的愛都給紀芳菲,甚至,在紀芳菲失手打碎皇帝親賜的玉如意後,侯府所有人將她推出來替紀芳菲頂罪。
紀君吾更是親自行家法,打斷了她的雙腿,以至於到現在她的腿腳還留有病根,一到冬天,就會鑽心刻骨的疼。
那樣的疼,好像如今再一次浮現了出來,只是,卻不是在腿上,而是在她心裏。
“芸白謝過小侯爺。”
紀芸白壓下心底的疼痛委屈,恭敬生疏得對着紀君吾行禮。
紀君吾被她的疏離冷漠刺痛,反而有些憤怒起來:“你這是做甚麼?我都親自來接你回府,也親自迎你前去芳菲的生日宴,你又何必做出這副樣子來?是在怨怪我不成?”
“芸白不敢。”
紀芸白聲音裏帶了些許譏誚:“芸白不過是咸寧侯府養女,哪敢怨怪咸寧侯府的小侯爺?”
紀君吾聞言,罕見地有了一絲心軟,正要開口安慰,卻見到她身上仍穿着粗布舊衣,並未換上他送過來的新衣。
成何體統!
安慰的話被反感衝散,紀君吾有了些許不滿:“芳菲的生辰宴很快就要開始,昨日送給你的衣裳怎麼不穿?你這副模樣去了前廳,丟的何止是侯府的臉面?丟的是芳菲是好興致!我爲了她的生辰宴準備了足足一年,趕緊去換掉!”
紀芸白臉色煞白,心已經快要麻木。
紀君吾爲着這生辰宴費盡心思這一年,可有想起過浣衣局裏還有她這個親妹妹?他四處奔波,蒐羅奇珍異寶,只爲了圖紀芳菲一笑,可有想過他的親妹妹差點餓死凍死,可有想過送她一碗熱湯?
他從未有過!
可現在,卻因着她穿了件舊衣,他便擔心她破壞了他的寶貝妹妹的生辰宴,怒從心氣,直讓他那虛假的愧疚四分五裂,變成一把把戳向她的利刃。
“是我不穿嗎?我如何穿!”紀芸白咬牙,眼淚終於落下,“這三年我在浣衣局日夜遭受毒打,身上早已潰爛不堪!可你們給我的衣服是甚麼?是小到勒住我身上每一處傷痕的舊衣!”
她淚如雨下,眼中含淚,嘴角卻帶了一絲譏笑:“這衣服分明是紀芳菲的舊衣,你們連爲我挑一件新衣的心思都不曾有,憑甚麼逼我忍痛穿紀芳菲扔掉的破爛!”
她咬牙擼起袖子,手臂上,暗紅色的傷疤長而深,已形成了恐怖的痕跡。而她的身上,佈滿了這樣的傷痕。
這偌大的侯府,哪怕有一人去爲她打點幾句,又何至於此?可惜人人只知紀芳菲,無人記得她紀芸白。
紀君吾看到傷痕猛然一驚,看向紀芸白時終究是帶了心疼:“芸白,是哥哥不好。可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他的歉意永遠止於嘴炮,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句不達心底的套話,可接下來他說出的話,纔是實實在在的發自內心:“事情過去了你又何須再提?反倒顯得你心氣小。今日更是芳菲生辰,你如此哭哭啼啼兆頭也不好,若是影響了芳菲的運勢怎麼辦?你左右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無所謂,可芳菲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嬌嬌女,若是你今日這般模樣衝撞了她的運勢讓她吃了苦,那可就是你這個做姐姐的不應該了!”
紀芸白收住了眼淚。
她笑了。
她輕聲說:“那小侯爺,你可曾記得,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忘了她的生辰也便罷了,可她並未傷到紀芳菲分毫,紀君吾竟然還會因着莫須有的事情來道德綁架她。
紀芸白只覺得自己的心已經不再會疼了。
也許,在紀君吾把她的手摁在玉如意的碎片上,以此作證據替紀芳菲頂罪的時候,已經疼夠了。
紀君吾聞言,一時之間有些尷尬。他輕咳一聲掩飾尷尬,並不再接她的話茬,只道:“府裏這羣狗奴才們做事越發懶散,我待會兒讓人送幾件合身的衣裳來,你換好去前院。滿京城都知道你被尋回來,若是不露面,恐怕對芳菲不利,會說她容不得你。”
“記住甚麼該說,甚麼不該說。”紀君吾交代完,轉身離開。
紀芸白掏出枕邊的手札,用僵硬的手指緩慢地翻開賬冊。
她數着積攢下來的幾枚散碎銅錢,望着庭院裏白茫茫的天,她很快就能離開這裏吧?
很快,家僕把幾套陳舊破爛的冬裝扔到屋裏地上,滿面嫌惡地離開。
紀芸白撿起它,褪掉衣物,望着銅鏡裏傷痕遍佈的身體,枯瘦的皮包着骨頭,令人不忍再看。裹着雪的襖裙穿在身上,她牙齒冷得打顫,如此卻也比不得心裏的冷。
她已經不再渴望侯府的疼愛和親情。
有甚麼能比浣衣局嬤嬤的折磨更苦的呢?
浣衣局三年,侯府的人沒有送來半封書信,連一句話都沒有。
她起初還夜夜垂淚的盼着,後來漸漸麻木,也不再期待。
紀芸白撫摸着裙襬,蓋住破掉的靴襪,一步步向前院走去,遠遠就看到紀芳菲明媚嬌豔的挽着鄒氏的胳膊,笑容滿面的跟賓客說話,紀君吾爽朗的拍着她的發頂,親近寵溺。
她們纔是一家人。
紀芸白緊緊捏着指尖,骨節痛得發抖。
有人看到她,竊竊私語的議論,“她就是咸寧侯走丟的女兒吧?聽說是三年前尋回的,結果犯錯被送到浣衣局做三年奴婢,看樣子是接回來了!”
“其不然,人家是真千金假養女。”
紀芳菲聽到動靜,抬頭看向紀芸白,臉色微微變化,眸底閃爍着複雜的情緒。
“姐姐,我的生辰宴你怎麼也遲到呢?”她意有所指,“姐姐就算從前缺乏教養,但既然回了府,就要有小姐的做派和禮儀呀。姐姐豈會如此不懂禮數呢?”
衆人一聽,不少人便被帶了節奏,開始指指點點,倒像是紀芸白真真不知禮數一般。
紀芸白垂着頭沉默不語,想要坐下,可紀芳菲拽着紀芸白,卻在她落座時,故意踢開圓凳。
紀芸白跌坐在地上,狼狽的露出破洞的靴襪,被周圍人看的清清楚楚。
紀芳菲的脣角勾起弧度,很快就壓下去。
咸寧侯和鄒氏見狀,覺得難堪,急忙壓抑着情緒的呵斥,“還不快點兒站起來,真是給侯府丟人!你若是有芳菲半點得體懂事,我們便是要燒高香,磕頭了!鄉野的人養大的孩子就是沒見識,登不得檯面,讓衆位看笑話了!”
紀芸白看到他們眼底浮現的嫌棄,
“侯爺,夫人,請容我去後院換身衣裳。”
紀芸白咬着嘴脣,揉着磕痛流血的腳踝,趔趄的起身,緩緩離開。
紀芳菲見狀,眼中溢出得意,聲音卻嬌嬌軟軟:“爹,哥哥!都是我的錯,我去向姐姐道歉,否則姐姐性子古怪,定會記恨於我。”
紀君吾心疼的看着紀芳菲,聲音拔高:“她敢!”
“若她敢對你做甚麼,我定不輕饒她!”
宴席中,邤長的身影轉動着扳指,眼底浮現出一絲探究的看向紀芸白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