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硃紅之夜(五)
從汪學忠家出來,谷峻儀和朱離便要和兩位警官再見,卻被梁永強搶先一步請他們陪同去一趟柏惠家:一是讓柏惠再確定一下那個蛇形紋身,二是看柏惠還有沒有可以補充的。
谷峻儀領着大家來到了柏惠家門口,敲了好一會兒門,才聽到柏惠疲憊的聲音。
“來了,誰呀?”
谷峻儀說:“是我。”
柏惠輕輕地開了門,在看到不僅僅是谷峻儀後,神色微微一僵,但還是很有禮貌地笑了笑,請所有人都進來了。
一進門,朱離便聞到了一些令人不太舒服的氣味,頭腦一昏,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毛。
柏惠心細地看在眼裏,有點兒抱歉地說:“家裏又是煮藥,又有病人,好幾天沒打掃,氣味確實不太好。”
谷峻儀問:“你弟弟呢?應該放學了吧?”
柏惠的父母留在老家,這裏只有她和還在上大學的弟弟。
柏惠蒼白着臉苦笑:“別提了。他正發着燒,是我傳染給他了。我替他向學校也請了假。剛剛吃了藥,正在房裏睡覺。”回頭望了一下弟弟的臥房,房門關得緊緊的。
大家便連忙放輕手腳,生怕吵到病人。
柏惠要去給客人們倒茶,谷峻儀哪能讓一個病人操勞,自告奮勇地代替了她。等谷峻儀端着幾杯茶出來,柏惠已將梁永強帶來的紋身照片看了一會兒,也很肯定地點了點頭。梁永強便更放心了。
柏惠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矮個子,谷老師已經說得很詳細了,我也記不起甚麼來。不過高個子……左手好像有點兒不靈活。”轉頭徵詢谷峻儀,“你還記得嗎?他舉起拳頭威脅要打我們的時候,左手只抬了一半,好像抬不高似的。”
谷峻儀經這一提醒,才恍然驚醒:“對,是有這一出。”
這真是一個很有用的線索。梁永強和姜德海心頭一喜。說明高個子的左肩很有可能患有某種傷病。
可是再問下去,柏惠就只有搖頭了。看她的臉色確實不大好,而且家裏還有一個生病的弟弟要照顧,梁永強等人只好先告辭了。
朱離看着警車揚長而去,轉身向樓裏走去。
才爬完一樓,即將轉上二樓,便看見隔壁的男孩正坐在家門口的樓梯前,兩手撐着下巴,正安安靜靜地看着她,兩隻眼睛亮晶晶的,瞳仁很大,讓人聯想到黑暗中的野貓。
朱離不覺停下腳步:“你哥哥還沒回來?”學校可早就放學了。
“嗯。”男孩笑了起來,眯着眼睛看她。
朱離覺得跟他們兄弟還不熟,便道:“他應該就快回來了,你再等等吧。”
見她打算從自己身邊走開,男孩忽然有點兒狡猾地轉了一下眼珠:“剛剛是等他的,現在不是了。”好像知道朱離不一定會有興趣問似的,自己先說了下去,“現在我在等你。”
朱離愣住了。
男孩看看自己家的門,又看看她的門。隨後,又用一種野貓一樣的狡猾眼神看定了她。
朱離不禁輕笑出來。
門“喀嚓”一聲開了,朱離拿起一雙拖鞋放到門口,剛想說進來吧,卻見兩隻白嫩的小腳已然甩掉鞋子,光着腳丫就跑進來。
男孩好奇心很旺盛,在她家跑來跑去,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他倒是不認生,自如得像在自己家裏。
朱離很少跟這麼小的孩子打交道,問他:“你想喫甚麼?”
男孩揹着個手,老氣橫秋地看她一眼,搖搖頭:“你家沒有我喜歡喫的東西。”
朱離不由得失笑。再一抬眼,男孩又跑到了電腦桌前,將電腦從休眠狀態啓動。
他很熟練地調出朱離的畫稿,哇了一聲:“你會畫畫啊!”又驚歎,“這麼多!”然後就睜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起來。
朱離將所有的糖果和巧克力都蒐羅出來,放到電腦旁。
沒料到,男孩卻很厭惡地皺起眉頭,一手捂住鼻子,一手使勁地揮舞:“拿走拿走,不喜歡!”
朱離不知道怎麼回事,但還是照做了。問他:“味道不對嗎?”
“不是。”男孩鬆開了手,但還是皺着眉毛,空氣裏依然殘留着淡淡的香甜氣味,“太香了。”他一本正經地表明自己的喜好,“我不喜歡聞香香的味道,我喜歡聞臭的。越臭越好。”
朱離狠狠地一愣,隨即又噗的一聲,大笑出來。她實在很少笑得這麼誇張,但是這個小男孩太好玩兒了。
她蹲到他的面前,點了一下他的鼻子:“一般人都喜歡聞香的,難道你不是人啊?”
男孩忽然不說話了,挑着棗核一樣的眼角,靜靜地看她。
那眼神有點兒諷刺,有點兒冰冷,有點兒不懷好意。像有一根很細很細的銀針悄悄地扎進了朱離的心底。在她反應過來以前,臉上難得的笑容便自己褪去了。
朱離連站起來都忘記了。直到響起一串啼笑皆非的咕嚕聲,才驚醒了她。男孩立刻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你肚子餓了?”朱離問。
“嗯。”男孩委屈極了,“我已經好久沒喫飯了。”
“你哥哥不管你嗎?”
“他管啊。他叫我忍着。”男孩的回答很奇怪。
朱離驚詫得都不知道說甚麼了。
“而且,他不是我哥哥。”
“那他是你甚麼人?你們怎麼會住在一起呢?”
“嗯……”男孩拖長了聲音認真想着,好像這個問題他也很不明白要怎麼回答,“反正我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我。在他達成願望以前,我會一直陪着他。”
見朱離疑惑得要命,男孩眼珠一轉,卻又哈哈地笑起來:“騙你的。他就是我哥哥。誰讓他這麼晚都不回來,害我餓肚子!我生他的氣了!”
對於小孩子的善變和任性,朱離只有無語。
男孩倒好像更喜歡她了,主動地道:“我叫青陽敏行,你以後就叫我阿行吧!”
樓道里傳來腳步聲。
男孩立即從椅子上跳下來,很歡快地叫一聲:“他回來了!”一邊叫着,一邊“咚咚咚”地向門外跑去,一手才抓住門鎖,忽然又轉回頭來,衝她嘿嘿一笑,“你的畫都很好看,我喜歡。”
說完,“咔噠”一聲開了門,衝了出去。
朱離連忙拎上他的鞋子跟到門口,正見男孩一下子撲到少年的懷裏,撒嬌地摟住他的腰,一個勁兒地嚷着:“肚子好餓,我要喫飯!”
少年任他鬧着,抬頭看一眼朱離。朱離只好默默地將男孩的鞋子遞給他。少年有點兒驚詫似地低頭瞄一眼男孩。男孩無比淘氣地衝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一直在你家?”少年拎起男孩的鞋子。
朱離點了點頭。雖說肯和她說話也算是一種進步,可是他都明知道她是同一個學校的老師了,這種態度就未免……她不悅地輕抿一下嘴脣。
“你叫青陽敏言吧?”她說,“明天就有你們班的美術課了,你也該叫我老師吧?”
少年怔了一會兒,終於半甘不願地開口:“老師。”
“我姓朱。”
“……朱老師。”
朱離看他實在很勉強的樣子,也不想把自己弄成一個惹人厭、只會擺老師架子的鄰居,剛要把門關上,想了想,又把門推開。
“有件事我想還是該多說一句。”她說,看着男孩,“他年紀還這麼小,你該好好照顧他。別老是讓他餓着。”
青陽敏言不覺又低頭看一眼男孩,再抬頭,朱離已經把門關上了。
“你爲甚麼老是喜歡去找她?”他問。
男孩笑着回答:“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她很好玩啊!”忽然笑容變得有些深,“她會畫畫呢!真該讓你也看看。”
“她的畫也很特別?”
“嗯。”他微微收起笑容,眼睛裏流露出一絲興奮,“有死亡的味道。”
青陽敏言淡淡地皺起眉頭。
下一秒,男孩忽然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換上幾分得逞的開心:“走吧,該給我找東西吃了!”
青陽敏言看着他舔了舔自己雪白的犬齒,本就皺起的眉頭因爲厭惡而皺得更深了。
忽然,一陣晚風從沒關牢的窗戶吹了進來。
男孩的鼻子條件反射地嗅了嗅,神情一下子柔和起來:“又是那種味道……”渾身的肌肉也在陶醉裏慢慢放鬆了,“真好聞啊,真想快點兒喫到。”
青陽敏言的眼神也隨之輕輕一動。他轉頭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心裏明白,就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又有案件發生了。
朱離發現自己竟然又一次趴在電腦前睡了一晚。她從夢中醒來時,不小心碰到了鼠標。
漆黑的電腦屏幕頓時亮起來——上面是一幅剛完成的新畫稿:一個少年獨自走在一大片黑暗裏,只有他的周身有一些微弱的光亮,他的身形十分細瘦。黑暗裏也有一些模糊的輪廓,可是遠遠不夠分辨出究竟是甚麼東西。
少年的背影看起來有些無力,可是兩隻手又在身體兩側緊握成拳,腳步也有些拖滯,全身透露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自相矛盾。
好像……好像他在主動地向着更深、更濃、更重的黑暗裏走去。
他在主動地讓黑暗吞噬自己。
這個念頭一跳出來,朱離便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涼氣。心口漏跳一拍,好像身上也更冷了。這幅畫顯然和週末才交的那幅畫稿有異曲同工之妙。某些地方,還更進了一步。
你以前的畫可不是這種風格。
耳邊似乎又想起上回見面時,白曉笑談過的那句話。
朱離呆呆地看着畫,心裏不免惶惑起來。這一次她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畫出這幅畫的了。她只記得昨晚靠在牀頭看了一會兒書……
朱離不禁將自己的手深深地插進凌亂的髮絲裏。
就算風格改變了,但是線條的運用,色彩的上法,以及構圖的習慣,這些都沒有變。
這確實是她畫的。
難道……真是她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態下,打開電腦畫出來的?
朱離渾渾噩噩地走出家門,正聽得“喀”的一聲,對門的少年也剛剛鎖上門。
青陽敏言淡淡地道:“朱老師,正好,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這是一條早已乾涸、廢棄的小水溝。水溝上只用水泥板簡單地架了一座橋,很久沒有人從上面走過了。水泥板經過風吹雨淋,生了一層厚厚的綠色苔蘚。
梁永強蹲在所謂的橋洞口,向裏看去。只見稀爛的溝底,躺着一具身量頗高的男性屍體。溝底的淤泥有點兒奇怪,是紅色的。原來這裏以前曾經通過一條被化工廠污染的河。怪不得應該肥力很厚的淤泥,卻一根雜草也長不出來。
死者本來也是面朝下趴着的,後來才被發現的人翻轉過來。他的臉就和上一個死者一樣,血肉模糊得像一團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