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陳家嫺一家住在西關長樂坊的老騎樓裏。
越城地處嶺南,炎熱潮溼,人們乾脆造了幾條“腿”把樓架高。長長的騎樓隊伍連在一起,架空的地方給人通行,看上去像是“騎”在街道上的樓。
樓上住人,防潮防水;一樓藉着人流做點小生意,翻風落雨不用愁。
陳家嫺伸出手,搓搓眼睛,踩着吱吱呀呀的樓梯走下去。
樓下就是陳家的糖水店,陳家嫺看着“陳記糖水”幾個字,別過臉去。
鄰居江伯在騎樓下推車炒陳村粉,附近都是炒粉的香氣。陳家嫺擠進人羣掏出手機掃碼:“江伯,加蛋加腸。”
她看到微信餘額裏的兩位數,頓了頓:“加腸。”
江伯笑眯眯:“去上班啊?”
“嗯。”
江伯用鏟子劃開火腿腸的紅皮塑料包裝擠進炒粉裏,又動作麻利地敲了個蛋攤在熱騰騰的煎臺。金燦燦的煎蛋在鏟子上翻了個面,拍在陳村粉上。
陳家嫺意外:“我沒加蛋。”
江伯擺擺手,意思是不收錢:“妹妹仔,第一日翻工,賺大錢。”
陳家嫺按了按眼睛,點頭。
她拆開一次性筷子,端着炒粉,站在一邊。
再抬頭,兩米外站着一個女人。
是“那個女人”。
......
“那個女人”背對着糖水店,穿一件剪裁合體的灰色羊毛裙,正抓着杯咖啡打電話。
她的手指甲修成短短的方圓形,甲緣刷一條低調的白邊,隨着手勢,指尖微微閃一點光。
她向前踱了一步,陳家嫺眼睜睜看着她的鞋跟泡入泥濘,變得髒污。
在遲緩、破敗、骯髒的環境裏,那個女人格格不入。她在通話,語速很快,每句話都像折斷的冰菱,氣質乾脆,整個人帶着一股強烈的、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電話對面正在說:“......關晞,你30歲了,我們會考慮到你即將結婚、生育的可能性,所以項目對您的崗位匹配有調整,希望您能理解......”
關晞垂眼。
剛剛下過雨,老騎樓的廊柱已經斑駁發黑,立面細細碎碎地剝落下來。老城區排水不好,雨水混着泥渣匯成窪。
關晞注視着地上連片的污水,打斷對方:“我不理解。”
......
關晞是陳家的房客。
陳家嫺早就偷偷看過她的身份證。她30歲,北方人。
她注視着關晞的背影。
精英啊。
人世間種種泥濘,似乎與這樣的精英毫無關係。
陳家嫺羨慕得心裏發疼。面對關晞,20歲的陳家嫺被自卑淹沒,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根剝落的廊柱,需要儘快消失。
她的目光落在關晞手中的咖啡杯上。
下意識把手中的塑料盒子背在身後。
......
被陳家嫺所羨慕的關晞結束了通話,收到了長樂坊項目的定崗通知。
關晞,總辦—人事部—員工關係經理。
人事部?
關晞指尖頓了頓,略過“確認回覆”,眉頭緊皺。
她撥電話給長樂坊項目的人事專員周亦行:“週週,我之前在集團的崗位是GR,降職到長樂坊項目,我應該做公關經理。爲甚麼安排我做人事崗?”(GR:政府公共關係)
周亦行很委婉地說:“關總,現在情況特殊,集團即將開啓第二輪降本增效,鬱總的意思是,您過來負責長樂坊項目的裁員工作。”
負責裁員?
是不是裁完所有該裁的人,就輪到她了?
關晞很平和地問:“我們周幾開項目例會呢?或許我需要和鬱總談談。”
人事周亦行的聲音微妙地頓了頓:“一線項目涉密較多,所以只有核心部門才能參與項目例會。”
關晞抬眼:“不給我上會的資格,連開會時間都不告訴我?”
人事周亦行急忙告饒:“晞姐,不好意思,這是鬱總的安排,我們只能服從安排。”
關晞點點頭:“嗯,都是鬱總的安排。”
她在手機上打開協同辦公,在郵件列表裏從下往上翻,終於翻出了長樂坊項目的負責人。
鬱賁。
要怎樣才能見到鬱賁?
......
關晞去一邊的推車上叫了個炒陳村粉,和炒粉的江伯聊了起來。
“拆遷?拆唔掉的啦。”江伯語氣堅決,“住了一輩子,誰不想死自己家牀上啊?”
旁邊穿白襯衫的年輕男子笑着說:“老人家,拆遷以後住新房子,又幹淨又整齊,還有電梯。時代發展日新月異,您要轉變思想,跟上時代。”
江伯的鏟子磕在煎鍋上當當作響:“我管他甚麼時代!時代發展經過我同意了嗎?我都沒答應,憑甚麼就要我轉變思想啊?太霸道了!”
關晞的手機又響起來,她沒理會,聽着白襯衫調侃:“那怎麼辦,不轉變,就會被時代拋棄喔。”
江伯勃然大怒:“撲街,這不是欺負老人家嗎?不願意就被拋棄?天下有這種道理?靚女,你說,對唔對?”
被稱作“靚女”的關晞抬頭。
她想了想,說:“這樣是不對的。文化的先進性應該體現在‘包容’,而不是強迫人接受某一種文化,並將不接受的人打成‘異端’,或者無視他們的需求。”
“是啦!”江伯一拍大腿,“非逼我!毫無包容性!”
“我不跟您爭,您就看吧,馬上就得拆。”白襯衫笑笑,“現在拆遷方案定下來啦,大拆大建。”
大拆大建?
江伯揮舞鍋鏟:“全拆?!釘蓋啦你!街坊不答應!”
白襯衫說:“老伯,我要是您,就接受現實。”
關晞看了白襯衫一眼。白襯衫禮貌地點點頭,拎了自己的炒粉轉身走開了。
江伯悻悻翻炒:“唉,他就是卓秀地產搞工程的,他說要拆,八九不離十。唉!”
關晞說:“您看人真準。”
江伯有江伯的智慧。最近卓秀地產的長樂坊項目團隊入駐,他把炒粉車推過來,專做員工買賣,生意興隆,幾乎認得每個人。
“今天生意好嗎?”關晞問。
“好得很!別看今天是週六,但今天開項目會——看到他們穿襯衫了吧——過來的員工反而比周內更多!”
關晞長長地“哦”了聲。
“原來,項目會在週六開啊。”她笑道。
......
雖然知道了開會時間,但想上會,必須有所準備。
關晞繼續和江伯聊天。
江伯搖頭嘆氣:“西關毀啦。要是我還年輕,非把這衰仔的屎都打出來——唉!”
關晞說:“是,您從前跑長途貨運,天不怕地不怕。”
江伯驚訝了:“你怎麼知道?你會看相?”
關晞笑着搖頭:“感覺。”
江伯指了指拎着對面的中年人:“他呢?”
關晞看了看,說:“體制內或者國企的中層,但不是事業單位。”
那人邊打電話邊買炒粉:“好的趙處,材料今天發您......王廳那邊還請您......”
江伯驚訝地看了一眼關晞。
神了!
“你是做甚麼的?”
關晞避重就輕:“我是您的新鄰居。江伯,聊聊?”
江伯對關晞產生了些興趣:“我老頭子有甚麼可聊的。”
關晞說:“聊聊您知道的西關,和您對拆遷的想法。”
她很快獲得江伯的信任。
......
半個小時以後。
“江伯,該收攤啦。”一個年輕高挑的男孩子從江伯身後的騎樓中走下來,看見關晞,又對着她笑嘻嘻,“關小姐。”
關晞點頭:“早上好,陳家豪。”
陳家豪長着一張生氣勃勃的開朗面孔,膚色曬得偏深。他推開“陳記糖水”的門,關晞若有所思地盯着看。
陳記糖水的門很有特色。第一層是向左右推開的雕花木門,只有半人高。第二層看上去像個大的木框,中間橫架着十幾根圓木。第三層纔是正常的木門。
陳家豪不好意思地笑了:“等有錢了就換個推拉門,現在這破門,木頭快爛了。”
關晞說:“這個門就很好。”
陳家豪搔頭:“好嗎?”明明很老土。
關晞問:“這個門叫甚麼?”
陳家豪指了指第一層半人高的雕花木門:“吊扇門。”又指了指第二層的大木框:“趟櫳門。這兩層門的作用跟欄杆門差不多,平時後面的木門不關,趟櫳門通風透氣,吊扇門可以防窺。嗨,老人家纔會用的。”
“哦還有。”陳家豪拍了拍趟櫳門,“這裏的圓木必須是單數,老人家的規矩,別問我,我不知道爲甚麼,我也不關心。”
關晞點頭:“我可以點一碗糖水嗎?”
陳家豪想說他不管店,但看着關晞光潔的面孔,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半個小時以後,陳家豪帶着關晞去拜訪金阿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甚麼邪,她只是點了一碗雙皮奶,就拉着他聊西關,聊粵劇,聊房屋繼承,聊他爸爸有幾個兄弟,聊西關小姐,最後問他:“可以帶我去拜訪金阿婆嗎?”
中了甚麼邪,直到關晞從金阿婆狹小的客廳出來,又請陳家豪帶着拜訪下一家,他都沒想明白。
......
卓秀地產在長樂坊的項目辦公樓距離陳家不遠,陳家嫺步行就到。
站在辦公樓下面,朝陽冷冰冰地映在陳家嫺的臉上。
她抬頭。
這是卓秀地產,無數名校精英削尖了腦袋去爭取的地方,只是爲了短暫的項目辦公,就可以大手筆裝修一棟辦公樓。
是陳家嫺從未踏足的另一個世界。
比糖水店大得多。
幾個白領模樣的人邊打電話邊走進辦公樓,神色匆匆,看起來專業而忙碌。陳家嫺習慣性後退兩步,讓開。
腦中不期然浮現陳父的話:“你拿甚麼跟別人比。”
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自慚形穢的羞恥感籠罩着她,但內心深處,另一種雀躍卻又悄悄地鼓脹起來。
如果陳父知道,肯定又是嗤笑一聲:“不自量力。”
可是,可是。
慾望,是甚麼?
是內心深處這股小小的雀躍嗎?
陳家嫺甩甩頭,面孔繃得緊緊,抬起腳,重重地踏入其中。
她聽從了自己的慾望——
她渴望這個世界,比糖水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