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松窗映月,一點孤燈難照明。
此夜,桑無憂才從富貴窩裏脫身,轉眼就鑽回自己斜風漏雨的陋室,正值廊下,便聽見膳房的幾個說起嘴來。
“想不到咱們膳房還能飛出個金鳳凰呢,看她平時那低頭耷拉腦的窩囊樣兒,真不知道老祖宗看中她甚麼,怎配去大爺的見山院前伺候?”聽聲音,是司膳的巧雲,說完還“呸”一聲,好似吐一口瓜子皮子。
“你快別酸她,那又是個甚麼好差事?”隨侍的李蠡提溜着一雙三角眼左右瞥瞥,才壓低聲音湊到巧雲的耳朵旁,偷偷說了緣由後果。
“甚麼!竟、給賣到了妓院裏去了?”
“噓——可別喊我的祖宗!讓人聽見可不得了!”
巧雲聽得一頭驚疑,連瓜子都扔到桌上,一把抓住李蠡的袖子急切,“你又如何得知?別是編瞎話框我耍!”
“框你作甚?何運盞今兒個纔去過綠春院,趕巧兒在後院見着了侍書,哭着喊着要回沈府來死活不接客,何運盞怕她瞧見自己,躲在柱子後瞧的一清二楚!“”
“後來呢、後來呢!”
那李蠡喝口麥茶潤潤嗓又拉起袖子,臉上的褶子打了九個彎的欲言又止,最後只深深嘆口氣,“接客的幾個已經墮在裏頭再出不來了,只侍書一人不願,說是被三五個壯漢捆成一團綁在柱子上,皮鞭沾涼水打的皮開肉綻不成人樣...就在院子裏,那幾個又把侍書給糟踐了纔算完。侍書渾身血人兒一般,拼着最後一口氣爬到院子裏的古井,跳下去,死了。”
此言一出,巧雲和兩個婆子都沉默了。
這繁華與冷漠交融、富貴隨意抹S貧賤的真相,一時間戳中了所有下等人心底最恐懼的軟處,令人瑟瑟。
冷厲的寒風,在幾人中間流轉。
“可說到底丫鬟們吵架爭風也不是甚麼天S的罪過,怎麼就成這樣了?”巧雲扯了一個難看的笑,又拾起她的瓜子嗑了起來。
瓜子一聲聲在她口中迸開的聲音,終於算是將那刺骨冷寂的寒驅了不少。
李蠡挑一挑眉帶了些得意的說道,“你們常在後院裏自然是不知道因果,我跟二爺的慶山交好,才聽他說了真相。你們且不知,原是丫鬟們吵架的那一日,二爺剛巧請了梁家表弟梁月風來做客,他家跟着的小廝瞧見了趟熱鬧,出去不知跟誰說了閒嘴,竟傳了出去!如今京城誰不知道大爺府裏這遭事?說是咱們大爺面上恬淡寡欲不圖女色,實際上都將相好的養在內院裏呢!”
婆子們紛紛應和,“怪不得向來慈愛的老夫人竟下的如此狠手,原來是累了大爺的名聲...這麼說來,那幾個倒是也不冤...”
“那幾個也是,往常也沒少來咱們膳房耀武揚威,今兒不是菜鹹了就是不新鮮了,自覺是大爺院子裏的就來故意找茬,看她們也是罪有應得!”
幾人你一句我一句,便將那幾個鮮活欲滴的女子的一生隨意抹S。
桑無憂幾乎要站不穩。
她的腦海中,此刻活生生的上映着侍書被人糟踐又枉死的場面。
潦倒、荒唐、悲慼、絕望...
不過就是幾個正當花季的女孩子拌嘴吵架,怎的就丟了性命?
想起那一日,她就在那院子裏,也險險被攪了進去!
她親眼見着侍書、素煙、入畫、抱月蓬勃張揚的樣子,才短短一日,竟都落得如此荒涼下場。
一時間,心裏既悲且涼又懼。
若是自己那一日也摻和進去半分,想必也不能全須全尾的待在這表面榮華卻暗地喫人的沈府。
寒,從心起。
蔓延至五臟肺腑。
屋子裏幾個還在說說笑笑,笑那幾個丫鬟的悲涼,笑她們的見識短淺。
桑無憂聽得想哭。
人竟是這樣的拜高踩低,連慈悲都懶的裝。同爲下人,卻不懂她人之禍或爲明日的道理,指責起別人來,失了腦子竟不辨黑白。
忽然,她想起今晚沈卿司的目光來。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個物件般,那眼光她熟悉的很。
這些年,她常同餘媽出去採買,見過漁夫砧板上的活魚,就是這樣被人一覽無餘的挑剔計較着。
若是尊貴的買主看上哪個,那活魚便被漁夫手下的棒槌一棒子敲在腦袋上,也不管昏還是死,接着就是開膛破肚刮鱗取膽。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她們今日的結局未必不是她的。
她們和自己,原都是那砧板上、等着棍子何時來的活魚罷了。
如刀割肉的夜裏,她輾轉難眠,終於稀裏糊塗睡過去,又做了一夜的噩夢。
身疲力竭醒來的清晨,老夫人那派人來了。將她的牀鋪衣物所有東西都搬到了見山院的西廂,又給她引見了幾個新來大爺跟前伺候的侍女。
一個個的,照樣的鮮活年輕,姿綽更甚原本的那幾個。
“以後無憂便是這見山院裏的大丫鬟,你們幾個都要聽她的,都明瞭?”
幾個小丫鬟聽了慈歲的話都道了一聲是,眼神止不住的往桑無憂身上的貧酸打量,直至聽了慈歲驅去的話,才都散去幹活了。
“你來瞧瞧,老祖宗多疼你!”慈歲笑着眼拉過她的手,進了西廂側房的內室,“誰家丫鬟有這般的待遇?瞧瞧這朱榻、鏡臺、衣櫃、盆架、書案、官匹箱子...”
慈歲拉着她一個個的介紹指摘一氣,須臾挑着喜慶的眉睨她,“怎麼樣?老夫人的這廂心意你可瞧見了?”
桑無憂面龐浮出淡淡笑意恭敬聽話,“老夫人的賞賜,奴婢沒有一樣不喜歡的,還煩請姑姑將此意轉達。”
慈歲瞧着她低眉順眼的樣子點點頭,“你道這就沒了?還不止呢!”說着,快步上前她打開櫃門和鏡臺抽屜,裏面竟是些華麗衣衫和成色不錯的首飾。
“我原來的衣裳呢...”
“你說甚麼?”慈歲扎過來的眼神如同冰錐般,讓她登時清醒。
“奴婢是問,奴婢原來的衣裳怎麼不見...”
“扔了。”
她淡漠居高的望着桑無憂,好心的口吐出話來教,“在主子面前你怎麼敢稱我?無論甚麼時候,都要記住自己的身份。”
“奴婢,記下了。”
“你從前的衣服太寒顫,這些都是老夫人賞你的。算着大爺也快回了,將你身上的襤褸換下來吧。”
慈歲拿出一套藕粉襖裙和些伶珮朱環遞到她的身前,“換上。”
見她老老實實接過,卻只呆呆的站在原地瞧自己,慈歲有些無語,“都是女人怕甚麼?別磨蹭,換上就是了。”
那些陪伴她的舊時衣,一件件的墜落,碾在地上。
慈歲的目色卻分毫沒有轉動,只直直的盯着她看。
“褻衣也脫了。”
桑無憂驚訝的看慈歲,見她古波無痕的眼底,都是不耐煩。
褻衣落地的瞬間,她狠狠閉上的眼睫,輕顫。
一雙粗糲的大手,在自己身前身後,指指點點、挑挑揀揀,沒有一處放過錯過。
一點點的尊嚴和希望,和着稀薄的淚,在她指間破碎。
直到慈歲從鼻孔裏哼出一聲輕輕的“嗯”,她才能穿上那華麗的錦衣玉飾,接住權貴賜予她的體面。
她坐在硃紅刺眼的紅塌上失神,空寂流寒的房間,快要將她吞沒。
門外,忽然響起俏生的女孩子問話,“無憂姐,大爺回來了,喚你呢!”
她收起那點可笑的自憐自艾,扯出溫和謙卑的聲,“這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