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2章
山城的夜晚有點涼,潮溼寒氣鑽透錢溢飛的薄呢大衣,令他深深打個冷顫。離開“留香苑”後,他奉命趕赴戴公館,走到一處昏黑的十字路口旁,隨着一片枯葉冉冉飄落,他慢慢停下腳步。
四周安靜異常,曾經熟悉的蟲鳴鳥叫,如今消失得無影無蹤。聆聽着江邊風捲波濤的咆哮,他向長滿青苔的山牆悄悄靠去。
右手伸進口袋握住槍柄,頂開保險後,一枚草屑從他耳畔輕輕滑落……
“叭!”外套劇烈一震,曳光突破夜空,射進一旁的灌木叢。悶哼響動,隨即樹影婆娑,黑影應聲倒地。
“咻”子彈的破空聲劃過鼻尖,不待殺手射出第二槍,他左手也迅速出槍連發三彈,殺手應聲撞破欄杆,被飛旋着送入江水……
“幹掉他!”從街角轉出一羣黑衣人,手持駁殼槍向他連發齊射。
身形閃動,一側山牆被他背後飛出的跳彈劃得火星斑駁。
“噗!噗!噗……”幾個黑衣人爆開的血霧,將倖存的殺手噴得面熱膽寒。“噗!”子彈爆開這人後腦的一瞬間,他槍口‘突’地一跳,流彈在石壁上蹭出一道火星,迅速沒入錢溢飛的左胸外側……
兩人槍口對在一起,隨着殺手慢慢栽仰在地,錢溢飛的手槍也漸漸低垂……“奶奶的……”他咬着牙,“叭!叭!叭!”一連三槍,將殺手穿得血肉橫飛。搖晃着身軀,再也站立不住,一頭杵在牆壁上,嘴裏倒吸着涼氣……“奶奶的,老子命大,又闖過一關……”向前拖動僵直麻木的雙腿,空氣在咬緊的牙關中迅速進出,響起尖銳的“噝噝”聲。身後三十米外,一道寬闊的血線蜿蜒着,交匯在他足踝處……
再也支撐不住,左膝一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怎麼回事?”幾名巡警遠遠跑來,冰冷的槍管頂在他頭上。
“兄弟,我是二處的,麻煩給我老闆打個電……”話音未落,便眼前一黑,徹底人事不省了……
徐百川剛剛剃罷鬍子,和着溫水吞下一片安眠藥,還未等睏意上襲,牀頭的電話卻急驟響起。“怎麼回事?”他抓起話筒不耐煩地問道。
“處座!家裏出事兒啦!”
“到底甚麼事?”
“六哥給人害了!”
“啊?他現在怎樣?”
“已經送往陸軍醫院,不過傷得太重,恐怕……”
“少廢話!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你聽明白沒有?”
“是!”
“馬上聯繫所有的弟兄,叫他們立刻停下手上的活兒,迅速調查此事!記住!十萬火急!”
“是!”
徐百川連睡衣都沒顧上脫,叫醒司機匆匆趕赴醫院。轎車駛進住院部門診樓時,已是明月西斜,他顧不得強烈襲擾的睏意,問明手術室方位,健步流星將護衛遠遠甩在身後,沒命似的往樓上衝。
“處座!處座!您小心臺階!”護衛警告聲未落,徐百川已被最後一級石階絆摔出去……爬起身甩甩流血的手掌,他一把揪住路過的護士,急切問道:“那手術的人怎樣了?快說!”
“他……”護士有些緊張,瞧瞧徐百川,遲疑道,“腿部和前胸各中一槍,還在搶救中。”
“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不管多大代價,一定要救活我兄弟!”
“是!是!我們盡力,一定盡力……”花容失色的護士,掙脫徐百川手掌,像受驚的小兔,眨眼便落荒而逃。
“處座!”警衛氣喘吁吁跑到面如死灰的徐百川身邊,低聲說道,“弟兄們都動了,您放心,不管誰幹的,這筆血債,一定叫他連本帶利吐出來。”
“嗯!”徐百川在長椅上坐下來,拍着混亂的腦袋,極力使自己能夠清醒,“有沒有目擊者?”
“有,還是偵緝隊親自送來的。”警衛將檔案遞呈徐百川。翻開卷宗正想粗略瀏覽,就在這時,又一名小特務趴在他耳畔低聲說道:“處座,老闆來了。”
“噢?”徐百川微微一怔,急忙起身整理着裝,就在他瞥向樓下的同時,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已駛入前院駐車場。
“老闆怎麼知道這件事?你們誰泄漏的?”徐百川的臉色愈發難看,“局勢不明也敢亂通報,要把他老人家急個好歹,我看你們長了幾顆腦袋?”
小特務們低下頭,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們!”顧不得再發脾氣,徐百川趕緊換成笑臉,轉身迎下樓去。
“局座,您怎麼來啦?”禮畢後,徐百川焦急地說道,“這裏龍蛇混雜,很不安全。”
聞訊匆匆趕到的戴雨農,鼻子哼一聲,臉色陰霾:“我怎麼來啦?我的弟兄給人害了,你說我能不來嗎?”
“可是……”
“沒有可是,毅光啊!這件事兒一定要徹查清楚,不管是誰,必須給老六討還個公道。”
“是!”徐百川轉身在前引路,二人走進一間會客室,掩上房門做進一步密談。
“毅光啊!依你看,這幕後黑手能是誰?”
“現在還不好說,老六和日僞餘孽、**都結過樑子,就連一處(中統)那幫廢物也視他爲眼中釘。現在想弄清誰下手,恐怕……這個……勢比大海撈針。不過……”
“不過甚麼?”
“老六在迷離前曾說過,好像是**乾的。”
“**?”戴老闆點點頭,沉吟片刻後,他森森說道,“這還用好像嗎?那肯定就是!”
“局座息怒。您放心,我已命令弟兄們把照子放亮,一有可疑,不管他是誰,先請進來再說。”
“對了,一定要嚴密封鎖老六遇刺消息?絕不能叫外人知道。”
“這就難辦了,”徐百川皺皺眉,“偵緝隊長羅大舌頭是個有名的‘小電臺’,通過他那張嘴,外界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這個混蛋!”戴老闆恨恨罵道,“狗肚子裏裝不下二兩酥油,要不是看在他姐姐份上,我他媽……”咬咬牙,沒再往下說。畢竟是自己家務事,讓外人聽去,恐怕要臉上無光。
“局座,您還有甚麼吩咐?”
“嗯!這件事兒就交給你辦。不管花費多大代價,首先把老六救活!”
“是!”
二人正說着話,一名軍醫敲敲門,從門外閃身走進:“先生,血庫的血不夠用,您看……”
“看甚麼?”戴老闆瞪他一眼,迅速挽起自己衣袖,“抽我的血吧!”
“局座!您不能啊……”一時間,徐百川徹底慌了神兒,他緊緊拉住戴老闆手臂,一激動,差點沒掉下眼淚。
“慌甚麼?”戴老闆若無其事地推開他,“老六的血型和我一樣,要抽,你們先抽我的。”
“先生……”
“少廢話!快點準備!”
“是!”軍醫敬個禮,眼睛溼潤了。
“局座,我去召集兄弟們。一旦大量需要血漿,也好儘早有個準備。”
“好,你去吧。對了,順便找到羅大舌頭,替我扇他兩個大耳刮,叫他長長記性。”
錢溢飛遇刺重傷的消息不脛而走,外表古井無波的軍統局,其內部卻掀起不小的風浪。清晨,一些去報到的特務領到任務後,出門不約而同拐個小彎,來到陸軍醫院,向住院部三樓的特急病房默默望上一眼;公交車駛過醫院正門,車上乘務員打開窗子,抬頭向病房看上一看,目光裏充滿了焦急和牽掛;拄傘的行人,步行在正門前的街道上,掏出香菸點燃,眼角卻徐徐瞥向窗簾緊閉的三樓……
“走!走!快走!”門口衛兵照準一個乞丐的屁股狠狠踹去,乞丐賠着笑,一瘸一拐穿過大街,來到一處僻靜角落,突然轉身收斂笑容,挺胸立正,向遠處的住院部,敬個標準的軍禮……
這些平常人的特殊表現,雖能瞞過外人,但唯獨瞞不過一個山羊鬍須的“煙販”。他捧着煙箱在醫院門口叫賣幾聲,就發現進進出出的,全是聞訊趕到的軍統特務。他心裏如同塞進亂麻,叫賣聲也乾涸嘶啞。看看周圍環境,無奈之下,只好強抑悲痛,順着街角從容離去。寒風似銼,輕輕捲起他單薄的衣衫。面帶微笑心中泣血,他一步步登上小山,站在山頭放下煙箱,眺望籠罩在雲霧中的醫院樓頂,緩緩抬起手臂,含淚敬了個軍禮……
傍晚,當錢溢飛還處於昏迷中,這山羊鬍須的煙販化裝成商人,悄悄走進一家旅店。四長兩短敲門過後,他閃進包房,望着室內面窗而立的中年人,低聲說道:“老孟,我來了。”
“噢……”中年人掐滅手中香菸,一指旁邊的沙發,說道,“你坐吧。”
“是!”商人端坐在一旁,望向首長的目光裏,流露出萬分悲切。
“‘風’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不過……”老孟轉過身,臉上陰雲密佈,“你先不要責怪我們同志。他們報仇心切,發生這種事情也是沒有辦法。”
“就不能向上級解釋一下嗎?”
“你讓我怎麼說?單線聯繫的規矩你又不是不懂。再者說,我就是向上級反映,也要弄清‘風’到底是誰?否則,你叫我替誰說話?”
“這……但長此以往,受損失的可是我們黨!”
“你總不能叫鋤奸隊甚麼都不做,任憑敵人逍遙自在吧?”
商人沉吟不語。這的確是件棘手事情:“風”的身份他不能泄露,組織的工作程序他又無法干涉,真真是手插磨沿進退兩難。“‘風’的身份很好判斷,近期內被刺殺的國民黨特務中,肯定有他。”商人也是急來抱佛腳,不過,他的建議很快便被否決,“近期受傷的特務太多,我怎知道他是誰?好了,這件事兒你不要再糾纏,該怎麼做,組織上自有分寸。唉!說起來也是沒辦法,那些遇刺的軍統特務,哪個不是滿手血腥罪大惡極?如果你的‘風’也在此行列,那我只能說,他的身份就有待懷疑了。”
“是啊……”商人感嘆道,“難怪你會這麼想,照他的說法,嗨!就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
“護士!護士!快來!快來!”徐百川握住老六的手,驚得大喊大叫。錢溢飛的呼吸已經愈發粗重,雙眼翻得看不見瞳仁。“護士!大夫!快他媽來!救我兄弟!救我兄弟!”
“咣噹”一聲,房門被人撞開,醫護人員手忙腳亂湧進來,一名資深大夫簡單看過幾眼,喊道:“血塊阻塞呼吸道,馬上做氣管切開!”
“是!”
望着被人飛速推走的老六,徐百川汗透衣背,他坐在牀頭,呆望昏黑的窗外,久久無語。
“處座……”
“滾進來!”徐百川不耐煩地怒喝一聲。
“處座,槍傷六哥的兇手已經有眉目了。”
“噢?”顧不得身份,徐百川揪住祕書衣領,大聲質問,“你他媽快說!到底哪個混蛋乾的?”
“處座……”祕書咽嚥唾沫,嘶啞着嗓音說道,“好像是……是**乾的……”
“甚麼他媽好像?到底是不是?”
“這……好像是……”
“要你們這羣廢物有甚麼用?”劈手扇了部下一記耳光,徐百川摔門衝出病房。
“處座!處座!”
“兄弟,你等着!害你的烏龜王八,我叫他後悔做人!”被血絲裹挾的瞳仁中,噴出熊熊的復仇烈焰。
錢老六又被推回特護病房。絲帳輕垂,樹影徐動,夜已沉沉,門聲輕曳。一個戴着厚重口罩的護士悄然閃進,隔着絲帳向沉睡中的錢溢飛靜靜觀瞧。她目光裏充滿了猶豫、不安和矛盾,緩緩抬起手,在幔帳上輕輕一印,一聲嘆息幽怨徘徊……再轉過身時,已是淚光星動,“六哥,唉!你怎……怎麼不聽我的警告?”雙手緩緩插進口袋,拽出一方絲帕,將沾滿珠淚的帕頭展開,輕輕掛在帳邊的銀鉤上。回頭深瞥一眼牀上的他,拖着沉重的腳步,躑躅着,消失在走廊昏暗的燈光深處……
微風輕掠,絲帕徐動,“寶兒……”睡夢中的錢溢飛輕輕哼吟,一縷淡淡的幽香如同羽化的蝴蝶,似霧如風,隨着慘淡的夜色漸漸飄逝……
寶兒含着淚,除去身上那一席醒目的白服,順着遊廊走進幽靜的後院。將校呢的軍裝上,滿是辛酸的眼淚。低頭穿過角門,皮靴剛剛踏入紅塵的第一步,身後便出現兩具幽靈似的身影。二個人緊隨其後,不緊不慢地,沿着小街向江邊走去……
夜幕下的山城顯得格外安靜宜人,江風掠起寶兒的髮絲,遠處傳來汽笛陣陣的嗚咽。邁步踏上一塊礁石,深吸一口潮溼清新的空氣,她擺擺披肩長髮,冷靜地說道:“你們動手吧!”
黑影相互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從腰間拽出寒光閃爍的匕首,迂迴走到寶兒背後,低聲獰笑道:“對不起了,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做鬼後,你千萬別怪我們……”話音未落,寒光已沒入她單薄的背心。不待喊出,迅速捂嘴拔刀,滾燙猩紅的液體宣泄而出…….
身體微微一顫,星眸流逝那最後一絲閃亮,山川、大河、夜色、美景全被擠出這是非之地,寶兒嘴角含着一絲苦笑,身體向滔滔江水慢慢傾去……
“可惜了,一個漂亮女人。”一個黑影嘆息道。
“死就死了,有甚麼可惜?”另一個冷笑着說道,“死在他們手裏的自己人,難道還少麼?”
月影如波,江水粼粼。一股殷紅的鮮血,伴隨着澎湃的波濤,在漩渦中徐徐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