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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我也光榮下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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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了,豐向東終於走出大門,坐在幸福街對過的幸福橋邊。

晚霞滿天,風依然溫暖,在清淺河面上留下魚鱗般紅光。幸福河早年爲一水溝,爲引水灌溉拓寬到二十米。幸福河原來的使命已經結束,兩岸青青垂柳,卻成爲市民閒暇時散心的地方。

徐兆前被免職,還將受到黨紀處分,馬向榮心驚膽戰,變着法兒想找豐向東道歉。胖姐偷偷把裝水的藥瓶扔進了幸福河,整整工裝,提前回家了。工作組組長承擔瞭解疑答惑,遷廠環節沒問題,減員方案沒有問題,還重申會繼續加大努力,拓寬就業渠道,實行培訓安置、鼓勵自主創業的雙重措施,保證每名下崗職工的生活。在工作組的支持下,豐向東召集車間主任開會,各車間主任許下保證,將按規定時間,也就是明天下班前,遞交下崗人員名單。

新工廠就要楊帆起航,豐向東卻高興不起來,因爲這絕不是一場全完的勝利,新工廠這條新船,載着的只有一半職工。

勞動局送來的下崗工人就業培訓材料,豐向東仔細看了一遍,心中不滿,但勞動局已算的上竭盡全力。現在國有企業也不再是大鍋飯,也要注重效益。私營企業、公司更不是福利機構,能解決四百名就業已是勞動局能力的天花板。其他人員要麼自主創業,要麼自己找工作。自主創業有小額無息貸款、三年免稅等優惠政策,但大部分工友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都會顧慮重重。

讓下崗工友接受現實,恐怕還需很長時間。豐向東從工裝口袋掏出煙,點燃,狠狠抽了一口,苦澀撞擊着乾澀的喉嚨,卻壓不過心頭說不出口的煩亂。

天色將暗時,劉斌打來電話,說在厂部二樓等着他。豐向東回去,劉斌拎着花生米豬頭肉一瓶白酒,站在門口。

開門進去,劉斌攤開花生米和豬頭肉,咬開瓶蓋,拿出杯子,倒了一杯,咚咚喝了一大口,嘆口氣:“有的工種好找工作,有的是真難——我想和林斌一起主動下崗,但不知道該怎麼跟林兵說。”

不用問爲甚麼,豐向東已經猜出七八分。大困難解決了,小困難還有,各車間主任也相繼找豐向東訴苦,裁員方案制定的還不夠精確,好多工友分數不相上下,只能再尋其它辦法,比如最後考慮家庭情況,比如舉行技能考覈。

豐向東一直呆在二車間,也更瞭解二車間,劉斌這是想用他和林兵,替換下另外兩位家庭困難的工友。豐向東拍拍劉斌的肩膀:“交給我吧。”

劉斌搖搖頭:“各車間主任都找你,已經夠難了。”

豐向東笑笑:“沒事,就讓林兵下崗,我去解釋,但你不能辭職。”

劉斌抬頭:“你打算怎麼幹?”

豐向東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劉斌又喝一杯酒:“這都甚麼事啊,連我們都不能說無不盡了,早知道就不幹這個車間主任了。”

豐向東苦笑一聲,拿起瓶子,昂起了脖子。劉斌歪頭看着他:“都要當廠長了,還這麼性情?”

三天後,下崗名單通知到各車間,工友已知道結果,但看到自己名字,臉上依然露着木然和茫然。劉斌看到了林兵的名字,低頭抬手,狠狠拍了三下眉頭。他轉身去找林兵。

林兵今年二十七歲,長的帥氣,說話有點磕巴,看到劉斌,像小孩一樣,噘嘴轉身,不理劉斌。剛要說話,廠辦小劉跑過來:“劉主任,趕緊去會議室,有好事。”

這時候能有啥好事,劉斌氣的抬腳要踢小劉。回頭看看林兵,劉斌說了一句:“不要埋怨向東,這其實是我的主意,但是——回來再給你說。”劉斌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如果自己也下崗,那還好溝通一些,豐向東這是怎麼了,爲甚麼單單讓林兵下崗?小劉在催他,只好先去會議室。

非常出乎意料,劉斌已被任命爲副廠長,更讓劉斌張大嘴巴,好像有人偷偷在他身後放了一個炮仗,腦袋嗡嗡的是,豐向東辭職並下崗了!

夏局長還告訴他,老廠長不同意,農機局領導不同意,但豐向東就像九頭牛都拉不回的倔驢。

迷迷瞪瞪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外面嘈雜聲,趕緊轉身跑出會議室,辦公樓前,已匯聚兩百多下崗工友。他們高喊着,讓豐向東下來。

豐向東下樓,微笑着站在了臺階上。爲首張師傅激動地揮手:“向東,我們不想來鬧事,就是想給你說說心裏話——”張師傅把二食堂老吳推到前面:“老吳從不遲到早退,手藝也不錯,但因爲食堂要精簡五分之一,他主動下崗,難道你們就忍心讓老吳走?”

老吳今年三十六,只比大豐向東七歲,他二十歲接班進廠,煙熏火燎二十年,皮膚黝黑,像四五十歲,人又少言寡語,一副老成模樣,所以被稱作老吳。看着老吳,豐向東鞠躬抱歉:“對不起。”

張師傅眼含熱淚:“向東,我知道你和老廠長有難處,你可以繼續當副廠長,以後還能當廠長,我們呢,我十六歲進廠,呆了二十八年了,離開工廠,覺得自己啥也不是了。”

豐向東低頭,又抬起:“各位師傅,真對不起。”

劉斌上前邁了一步,臉上像哭又像笑:“各位師傅,不要再埋怨向東了,他也辭職,和大家一樣,光榮下崗了。”

張師傅緊緊盯着豐向東:“向東,你到底爲了甚麼?”

豐向東衝張師傅笑笑:“也沒甚麼,我跟胖姐說過,幸福街有很多機會,我也想留下,和大家一起重新開始。”

林兵躲在最後面,也聽得真切,不知道是該哭該笑,該罵人還是找個人狠狠打一架。他使勁抓住了心窩。

工友們沉默又安靜的散去,豐向東回辦公室繼續收拾東西。塵埃落地,做了自己想做的,選擇了自己想選擇的,豐向東卻無法心如止水。他來工廠整十年了,雖然比絕大多數工友們年限短,可人生有幾個十年,還是風華正茂的十年。

老廠長剛纔打電話罵了他,還有家裏,包括父母和妻子李亞現在還不知道甚麼情況,怎麼跟他們解釋?

劉斌拉着林兵,衝進辦公室,卻又雙手垂立,臉上嚴肅的像在祭奠。林兵也是。他聽了劉斌的解釋,不解釋還好,林兵心裏更塞滿淒涼。

兩年前,他老爹生意好的時候,就想過下崗,可他捨不得豐向東和劉斌。今年,老爹走了背字,戀愛兩年的女友離他而去,他更想留下來,可兩位往日如親哥哥,到了這會都想讓他下崗,這失敗的人生啊,真想吐血!

豐向東不急不惱,面帶微笑看着林兵:“林兵,之前沒來得及和你解釋,我是想咱倆一起創業。”

林兵現在氣的更磕巴:“憑,憑甚麼決定我的命運,你,你是我爹啊?”

豐向東握住林兵的手:“我保證給你完美的解釋,現在跟我去看望老廠長。劉斌,辦公室就留給你了。”

劉斌無奈地推推林兵:“去吧,向東是誠心的!”

出廠門,林兵騎摩托車走在前面,豐向東蹬自行車追上來,側頭看着幸福街:“林兵,你也不想問問我們準備幹甚麼?”

“沒,沒興趣!”林兵加油門,又跑到豐向東前面。

豐向東瞭解林兵的脾氣,沒再說話。

老廠長還在輸液,但面色好了很多,看到豐向東,剛要發火,又看到後面進來的林兵,狠狠吐一口氣:“你在省機械化學校就入了黨,九零年來廠,工作十年,獲獎無數,還有兩個專利發明,如今又讓工廠起死回生,是大功臣啊。我知道你累,現在你就可以休假,一個月不行,我給你兩個月,兩個月你還覺得不行,我給你半年!”

豐向東倒一杯水,遞到老廠長手中,嘿嘿笑着說:“廠長,任務完成了,我一點不累,還舒服的很。我辭職有兩個打算,一來呢,咱們廠不缺人才,我這個中專生也已經落伍,真的,考察期間,有很多知識都跟不上,還是劉斌和咱那位本科生幫了很多忙,別瞪眼,您聽我說,最重要的是,我和林兵商量好了,創業,給咱廠的下崗工友打個樣!”

老廠長扭頭看着林兵:“你們打算做甚麼?”

林兵苦了一下臉,我哪知道!

豐向東趕緊說:“我們能做甚麼,就看老廠長能幫上甚麼忙了。”

老廠長瞪大眼睛:“你這話說的我一點也不明白。”

豐向東笑了笑:“其實很簡單,您不是決定賣臨街的房子嗎,把三號院子賣給我。”

老廠目光緩和了一些:“那些房子本就爲了給下崗職工發放補貼所用,你當然可以買。”

豐向東看着老廠長:“三號院子賣五萬塊錢,可我沒那麼多,我想分期五年,還有,要廠裏車間主任以上人員都簽字,特別是馬向榮。”

老廠長擺手:“這個你不要管了。不是,你打算幹甚麼,開公司?”

豐向東笑笑:“算是公司吧。”

老廠長問:“怎麼還算?”

豐向東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餐飲公司,當然,開始不能做太大。”

“啊?”老廠長愣住了。

聽說開公司,林兵臉上露出笑容,但立馬又被潑上一盆冷水,說的好聽,那不就是開飯館嗎?

豐向東就是打算開飯館,以前大門兩邊有好四個小飯館,但因爲農機廠不景氣,要麼關掉,要麼還是老樣子,又髒又破,現在幸福街越來越熱鬧,卻還沒有像樣的飯館。

老廠長問:“你父母,還有你媳婦知道嗎?”

豐向東心咯噔一下,又舉手捂住臉:“老廠長,您就不能讓我喘口氣,歇一會?”

老廠長左手捂住胸口,右手指着豐向東,心疼地說:“你啊,這麼大的事,也不跟家人商量?”

豐向東更苦悶,雖然這段時間他住在廠裏,但也能打電話和家人商量。他不是不想商量,而是沒得商量,辭掉副廠長,去開飯館,就連父母也不會同意。但現在已成爲事實,他不說也不行了。他起身告辭,回家。

林兵急的直撓臉:“老,老廠長,豐廠真就這麼走了?”

老廠長看着房門,在自言自語:“幸福街,三號院,開飯館,我知道他想幹甚麼了。”

林兵還雲裏霧裏:“他不就是開飯館,想給工友們樹立榜樣嗎?”

老廠長低頭:“你和向東關係最好,還不理解他?他主動下崗,平和了工友們的心態,還想先做出樣子,讓大家看到希望,我敢保證,如果以後有機會,他會帶着大家一起創業。”

林兵哭笑不得:“就,就憑開飯館?這也太不靠譜了,你應該把他叫回來!”

老廠長嘆口氣:“十輛拖拉機也拉不回來了。林兵,跟向東好好幹,他能成大事。”

開飯館和成大事,這有風牛馬不相及。開飯館?開你個大頭鬼!

林兵不屑地聳聳肩膀,也辭別老廠長,回家坐在了電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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