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着的感覺
第2章 活着的感覺
漫天餘暉下兩道身影對峙輾轉。
那個男人還是那般模樣,表面笑嘻嘻一臉恭敬實則根本不把你當回事兒,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他的眼裏就從沒真正敬畏過他的長官。
彷彿一切對他來說,都只不過是爲了避免麻煩不得已而爲。
不動聲色的桀驁,無從尋找的張狂。
像是劇毒的金賜。
危險而美妙……
年輕貌美的女長官盯着他那張總是毫無破綻裝得唯妙唯俏的臉半晌,終是甚麼都沒問。
尤蘇一垂眸斂過了過多的情緒,再一睜眼已是神色無常。她依舊板着那張臉,神情淡然,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甩手丟過一個密碼箱。
龐然的物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穩穩的落在於洋手中。
於洋歪歪頭,臉色不變,目光卻不動聲地纏上了那人。
他離隊這麼久,這些東西早該荒廢了,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過的,這個人是誰,不言而喻。
兩人並無交談,她狀似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不再多停留,動作行雲流水般地翻上了一輛吉普車,語調冰冷地丟下一句話:“上車。”
光暗交界處,於洋順着她乾淨利索的一個空翻動作睨了一眼綠影斑駁的軍用吉普車,笑得更是春暖花開,沒動。
“你甚麼意思?”尤蘇用餘光透過反面鏡看到了他的反應,狐疑的眯起了眼睛:“上車。”
於洋還是沒動,眼裏是洞悉後的澄澈和肆然,整個人暖和起來像是在懷念甚麼一般,輕輕叫了她一聲:“老大,謝謝你。”
謝謝你……幫我收好了這些東西。
謝謝你……這些年來的照顧。
老同志就這點好,不用費口舌解釋的那麼清楚,只要露出點端倪,她就懂了。
話音剛落,尤蘇果然瞬間明白了他的話外之音,震驚得倏然睜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卻甚麼也沒說出來。
無論誰這麼決定她都會感到不可思議,唯獨於洋。
思索片刻,又覺得畢竟是他,做甚麼都不會覺得奇怪。
就像她早就有隱隱的預感……在於洋最風光無限的時刻,她在一方角落裏無意窺得對方的一抹落寞,就感覺他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勳章功名前程,甚麼都不是,留不住他,他遲早有一天會離開。
這種感覺毫無道理,僅僅是一種感覺,卻又十分堅定。
悲哀又是那般無奈。
尤蘇沉默半晌才問:“非走不可?”
於洋是她最優秀的戰士,無論過去與否,這一點毋庸置疑。
這樣的人若執意要離開,對她,對部隊,對國家的損失不是一丁點大。
既使知道從於洋提出的那一刻起,結局就已經一定,但她還是得挽留。
果然,對方眼裏含笑,緩慢卻又堅定的點了點頭。
尤蘇自嘲般地笑了笑,說是沒有觸動那是不可能,於洋跟她共事了多少年,經歷過多少生死交接的時刻,對方記不記得她不清楚,她自己倒是一筆一筆全都記下來了。
經歷過死的殘酷,才明白生的艱難。
“給我個理由吧。”尤蘇沒有回頭,纖細的身影顯得寂寞又落空,她按捺住心裏的思緒,苦笑了一聲:“這麼多年的老搭檔了,總得給個說法吧。”
這次於洋終於不再不動於衷,即使對方揹着他看不見,他還是回於一個淡淡的憂傷的笑,聲音裏透着濃濃的疲憊:“我累了,老大,還記得我是爲甚麼要進部隊的嗎?”
尤蘇輕輕地“嗯”了一聲,額前的碎髮隨着她的動作往前一遮,蓋了她眼裏的情緒,像是陷入了甚麼悠久漫長的回憶……
十一年前,僅有十五歲的小於洋像松柏一般挺拔青蔥。與他一臉青澀氣息嚴重不符的,是那一雙深邃到可怕的眼睛。
她依舊記得,當年只是個丫頭片子的自己一眼便被對方吸引住了,好奇的不行卻板着個臉故作傲慢地問他:“你這麼個小不點來參軍做甚麼?”
明明自己也大不了多少。
那個小不點輕笑一聲,眼裏閃着異樣的光,用稚嫩未褪的聲音說出了最沉重的話語:“我來體會一下,活着的感覺。”
她記得那時候的自己當場就被震驚地呆在原地。
她原以爲對方也會說甚麼保家衛國,英勇無畏,工資待遇高之類的話,但這次她是結結實實的震撼到了。
一句小小的身體裏爲甚麼會有這種東西?
可待她回過神來,就聽見小於洋狡黠一笑,對着審覈官一本正經的說:“爲了我和我的祖國。”
她一個趔趄差點裂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下臉來。
想到這裏,尤蘇短促的笑了一下,挑起半邊眉梢,透過鏡子整好以暇的看着他:“爲了祖國?”
調侃意味十足。
於洋顯然也想到了相同的畫面,尷尬的摸了摸鼻子,沒吱聲。
也就小時候的於洋還會有這麼生動的情感,長大之後就……
算了,他這個瘋子若是硬要走,也沒人攔得住。
經這麼一碴,尤蘇的心情好多了,她深吸一口氣往軟椅上一靠,半瞌着眼漫不經心地問他:“你找到體會活着的方法了?”
日光西下,零碎的夕陽打在他的半邊臉上,點亮了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沉默又溫切:“是啊,我找到了。”
於洋退了一步,全身籠罩在樹蔭之下,光影黑白的交界線,是他最鄭重的告別。
尤蘇微微一愣,隨後赦然。
他要離開了,儘管不是甚麼智權之舉,但是他至少找到了,他流浪了半生都在尋找的東西。
這對他來說,便是最好的結果。
尤蘇緩緩閉上了眼睛,從衣兜裏掏出一張卡片和一些現金,她眼皮都沒撩一下直直衝窗外飛過去。
修長節骨分明的手指輕輕一夾,現金還好,看到大字V黑卡的那一刻,於洋微微愣了一下。
下一秒就聽尤蘇嗤笑一聲,瀟灑一揮手,悵然道:“別那副傻樣子,本來就沒剩幾個人了,給我好好活着。”
“我這裏,永遠歡迎你歸隊。”
尤蘇並不是甚麼多愁善感的人,她能說的,會做到的,也就這些。話音剛落,她一踩油門,一記普吉車唆的一下竄了出去,載着最後的溫情揚塵而去。
清風拂過一個遲到了10多年的真切笑容,於洋摩挲着黑卡上的大字V,輕嘆了一聲:“不要對我這麼好啊,我會後悔的。”
只有他才知道,那黑卡意味着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