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希望破滅
夜幕降臨,步兵團的營區仍像歡騰的海洋。
部隊赴喀喇崑崙山訓練演習兩個多月,剛剛結束,又臨危授命前往伽蓬縣地震災區抗震救災。
經過十幾天的奮戰,終於完成任務,凱旋歸營。
留守在營區的部隊組織了熱烈的歡迎儀式,勞苦功高的參演、搶險官兵,盡情享受着來自戰友和親人的讚譽。
戰士們忙着洗澡的,急着給家裏打電話的,還有衝進軍人服務社買上一包煙,美滋滋地過把癮的。軍官除了需要值班的,有家的都回家與親人團聚了。
工兵連一排的儲藏室裏亮起燈光。
在幾個塞滿各類物資的貨架後面,角落裏支着一張小小的鐵皮桌。
這桌子是修理工的簡易工作臺。桌子上方從天花板垂下來一個燈泡,燈泡用錫紙包裹着,那是自制的燈罩。
桌上鋪着淺綠色的格子布,擺着臺式電腦,還有幾本書和筆記本。
秦根本坐在桌前,手裏夾着一根菸。一口一口地吸進去,再緩緩地吐出來。菸灰缸裏的菸頭已經快塞滿了。
由於門窗緊閉,窗簾也是拉起的,屋裏煙霧繚繞。
這間小小的儲藏室是秦根本的私密空間。
按照部隊規矩,排長沒有自己的獨立房間,必須和士兵同吃同住同訓練同學習同勞動。秦根本的牀鋪在一排一班宿舍,那間屋子共住着十二個人。
作爲結過婚的老兵,秦根本想要有個空間處理自己的私密事情,跟妻子打電話說幾句情話,在視頻上看看牙牙學語的兒子。
於是他跟連長請示,將他們排的儲藏室重新歸整,在屋角騰挪出一小塊地方。又從修理工間借來一張廢棄的鐵皮桌,就算是有了自己的學習空間。
平日裏休息時,他會躲在儲藏室上上網,或者看看書。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叫上幾個班長談談心,交流交流思想感情。
這會兒,他的心裏亂得像一團麻。本想給妻子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可是拿出手機,卻不知該說些甚麼。
別人都在歡天喜地地慶祝平安歸來,他的心裏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因爲,提幹的事,可能又要“黃”了。
儘管還沒有接到正式通知,但他心裏清楚,希望已經很渺茫了。
儘管指導員吳維反覆安慰他,通知沒到,就還有希望,但他已不再報甚麼希望。
因爲他知道,落選的結果是不可避免的,而提幹這樣的大好前途正是他自己親手斷送的。
那還要從幾天前的搶險救災行動說起。
……
步兵團從演習場直奔地震災區。到達之後,軍地聯合救災行動已經展開。有解放軍,也有武警,還有公務人員、志願者。
部隊抵達指定地點時,天快黑了。一部分戰士負責搭建帳篷、埋鍋造飯,大多數戰士立即開始搶救被困人員。
秦根本所在的部隊是唯一帶着重型裝備進入災區的隊伍。他們工兵連的工程機械最能發揮搶救作用。
秦根本開着挖掘機在一處廠房搶險完畢,接到命令要去一所醫院搶救人員。
步兵團的戰士們已經跑步趕往現場,秦根本駕駛着機械緩緩向醫院駛去。
災區的電力設備被毀,到處是晃動的應急燈。
秦根本開的挖掘機正在前行,突然從旁邊的院子裏竄出一名武警戰士,手裏拿着應急燈不停地划着圈,示意秦根本停車。
秦根本剛將車停下,那名武警就爬到駕駛室跟前,身手敏捷得像一隻**。
秦根本一推開駕駛室門,頭頂的燈就亮了。
“兄弟,幫幫忙,這院子裏壓着十幾個學生和老師,用你的挖掘機幫我們刨一刨吧。我們實在挖不動了。”
武警戰士說着就把手伸過去讓秦根本看。
秦根本一看那雙手,咧了一下嘴。武警戰士手掌上的血泡磨爛了,血肉模糊。他再抬眼看那武警戰士的臉,不由得又是一驚。
“大梁,你們也來了。”秦根本認出來,這名武警戰士是他們村的青年邊大梁,比他小七八歲,在武警支隊服役。
邊大梁也認出了秦根本,忙說:“根本哥,是你啊,太好了!快快快!把你的挖掘機開進去,救人要緊。”
秦根本剛準備拉動操縱桿,很快又意識到自己不能答應邊大梁。
“大梁兄弟,我有我的任務,我要去鄉醫院搶險,那裏的傷員也等着我去救呢。恕我不能從命。”
“哎呀,我的根本哥,在哪裏都是救人嘛。”邊大梁一着急,頭上就冒汗,“你那邊情況不明,我們這裏眼睜睜看着有人呼救,你能見死不救嗎?”
“軍隊有紀律,不能擅自動用武器裝備。況且我們分屬不同的部隊,彼此的任務區不同,我無權去幫你們施救。”
“我們都是人民的軍隊,都甚麼時候了還要分你我。這屋子裏壓的可是孩子啊!你的紀律重要還是孩子的生命重要。”邊大梁幾乎要急哭了。
秦根本握着操縱桿的手在微微抖動。他的腦子裏反覆進行着思想鬥爭。救,還是不救?
幾秒鐘之後,他拉動操縱桿,將挖掘機開進路邊的院子。
立即有十幾個應急燈射了過來。
秦根本將車停穩,剛跳下車,就聽到邊大梁喊了一聲:“解放軍來支援我們了!”院子裏響起熱烈的掌聲。
擔任現場指揮的武警少校也向秦根本敬禮表示感謝。
秦根本察看了現場的地形,又瞭解了被困人員的情況,隨即上車開始施救。
機器設備的效率遠超人的雙手。很快,廢墟周邊被清理乾淨。只要再把那道鋼筋混凝土的橫樑挪開,被困人員就可以救出來了。
秦根本謹慎地操作着“鐵臂”。橫樑端頭被“鐵手”牢牢地抓住,慢慢地“收臂”。
秦根本不敢有絲毫的馬虎。這種時候,一旦失手,救援就前功盡棄,還可能造成二次傷害。
橫樑被移開,武警戰士們衝進去,一邊用鐵鍬鏟,一邊用手刨。時間不長,就救出了一個孩子。隨即一個又一個孩子得救了。
秦根本正準備將機車開出院子,指導員吳維帶着通信員跑了過來。
看到秦根本還在這裏磨蹭,吳維忍不住發起火來:“我的秦排長,團長在醫院那邊急得火冒三丈,你怎麼把車開到這個院子裏了?這是武警的任務區。”
“我開車救人,難道還錯了不成?”秦根本沒好氣地回懟了一句。
吳維畢竟是指導員,修養好些。他說:“現在沒時間爭論,馬上加大馬力,全速前進,目標,鄉醫院。”
秦根本依令而行。
當晚,他們在鄉醫院戰鬥到天明。
抗震救災結束後,武警部隊專門給工兵連送了一面錦旗,感謝秦根本關鍵時刻出手相助。
爲此,團長宣佈給秦根本記三等功一次。同時,因爲秦根本未經批准擅自動用裝備,違反了相關規定,受到行政警告處分一次。
正是這個早不來、晚不來的處分,讓秦根本提幹的希望破滅了。
從士兵中選拔軍官,那是百裏挑一、千里挑一的事,每個候選對象都是優秀士兵中的佼佼者。
提幹比拼的不僅是誰有甚麼強項,還有一條硬指標,就是提幹的當年,不能受過處分。就這一條,又把秦根本“打回原形”。
他知道,這次又沒希望了。
……
返回營區之後,他就一直悶悶不樂。他在考慮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果然不出所料,部隊歸營之後的第三天,上級的通知到了。
秦根本提幹再次落選。
臨近年底,部隊的補兵退伍工作展開。秦根本果斷地向組織遞交了退役申請。他想脫下軍裝,回老家去以另一種方式爲國家建設作貢獻。
關於退役這事,妻子沒少在他耳邊叨叨。
結婚五年,他們夫妻團聚的時間加起來不足半年。兒子出生,他不在妻子身邊。兒子一歲時,他才第一次抱孩子。
如今,孩子兩歲多了,對爸爸的印象就是當兵的。孩子只要是見了當兵的,就會喊爸爸。
有一次,秦根本跟妻子通電話,妻子逗兒子說:“小寶,爸爸在哪裏呀?”
兒子說:“爸爸在牆上。”
當時秦根本還不理解兒子的話是甚麼意思。直到妻子解釋之後他才明白。
秦根本的照片掛在家裏的牆上,妻子經常指着照片對兒子說,“這是爸爸。”孩子便記住了,牆上的人是爸爸,所以爸爸在牆上。
秦根本想到這些,覺得有些心酸。當兵這麼多年,他對家人的虧欠真的不少。
父母一天天老了,還在山溝裏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幹活。妻子在酒店工作,經常值夜班,孩子照顧不上,只能放在老家。
妻子多次催他退役,他總是不甘心。他想提幹,想當軍官。
可是他沒讀過正規高中,當初讀的是職高,文化課沒學好,所以沒考上軍校。改變身份就只有提幹這一條路了。
爲了這條路,他幾乎把命拼上。可是,天不隨人願。
秦根本當兵第五年的時候,有一次提幹機會。那時團裏有一個提幹名額,秦根本是兩名候選人之一。他的所有條件都具備,但那次他還是落選了。多年過去,他仍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甚麼情況下做錯了甚麼。
第二次提幹落選是在當兵第八年。團部已將他上報師部,但是因爲專業問題他被刷了下來。
秦根本所在的部隊是步兵團,往年分配的提幹名額都是步兵專業。那一年,團領導好不容易達成一致,上報了工兵專業的秦根本。
但在師部的篩選中,工兵團的工兵提幹對象,顯然比他這個步兵團的工兵更有優勢。秦根本再次中途折羽。
今年這一次,應該是絕好的機會,幾乎板上釘釘。或許提幹的命令已經走到半路了,可是,因爲他冒失的行動,機會再一次與他失之交臂。
秦根本似乎相信了,人各有命。他就是沒有當幹部的命。所以,他不想再留隊了,他要走。
按照士兵服役條例,在部隊幹滿十二年,他可以選擇拿一筆退役金自主就業,也可申請入伍地政府安排工作。
秦根本沒多考慮就拿定主意,選擇安排工作。這也是妻子柳丫紅的意思。
在妻子看來,政府安排工作怎麼說也是體制內的人,是有身份的人。雖然收入可能不高,但別人不敢怠慢。
對於出身窮山村的人來說,這種身份的象徵意義更能體現一個人的成功。
申請交上去了,心也安了。有幾次,秦根本想給妻子打電話,說說自己退役並且選擇安置工作的決定,最後都忍住了,他要給妻子一個驚喜。
兩地分居、朝思暮想的局面即將結束,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儘管這種欣喜中多少有點無奈,但仍然值得期待。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大大出乎秦根本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