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橫跨晉、冀兩省的曹石地區,是東西往來的要衝,它九溝百岔十八嶺,溝壑縱橫,峯奇嶺峻,有大小天然石洞百餘個,山勢巍峨險秀,一派蔥蘢之氣。石盤山以西,是隸屬於山西的的石盤縣,與河北的曹縣隔山毗鄰。
仙兒最初的打算,是既然在河北混不下去了,不如去山西碰碰運氣。不管怎麼說,那裏暫時也是中國人的地盤,總比在鬼子手下討生活要容易得多。
這次離家出走,仙兒也是下了一番決心,所謂人挪生樹挪死,出去闖一闖,沒準還能找條活路。但挪歸挪,不管怎麼說,仙兒也是牢記了自家老頭的話,再苦再難,也沒去清風寨當土匪。否則誰做誰的壓寨夫人,那還真就說不定了。
可不當土匪,只靠沿途賣藝過活,這日子就更加沒個保障。尤其亂世之中,人人朝不保夕,家家填不飽肚子,誰還有心思去欣賞她那驚世駭俗的身手?所以來到臨縣的太平鎮後,她一連餓了三天,也沒賺到一個大子兒。最後實在找不到出路,這才聽信了仙兒孃的乾弟弟——測字先生老孫的話,去鎮上的徵兵處碰碰運氣。
當兵喫糧這是天經地義,哪怕頓頓窩頭也能管飽。因此一想到這,仙兒就坐不住了,趕緊吧!趕緊當兵吧?至少晚上那頓您得先幫俺解決一下。
於是她頭腦一熱,也就沒做多想,直接找負責徵兵的人攀親戚去了。可晉綏軍不招女兵,而八路招收女兵的目的,又是爲了培養醫護人員,其首要條件,必須要識字。不識字不行,不識字怎麼給傷員送藥?萬一吃錯藥死了人,這筆帳算誰的?
遺憾的是,仙兒就是個大字不識的女人,自己的本名“蘇玉仙”那三個字,還是測字先生老孫現炒現賣教給她的,不然就連這仨字也寫不出來。另外,仙兒雖然不識字,但並不表示她不聰明。去八路那裏報名的人不多,也就她一個,凡是有點體力的壯漢,全被晉綏軍給拉走了。
仙兒知道自己在文化上那兩撇刷子,如果去早了,沒準折騰幾下就得露餡。所以她等,等待最佳時機,等到臨近中午,報名處那個眼鏡“四眼”差不多該餓了,這才決定速戰速決將他一舉拿下。“人一餓就沒有耐性,沒有耐性就得乖乖打發俺,呵呵!說不定俺就能渾水摸魚了。”要不怎麼說仙兒聰明?她考慮問題的角度就是跟其他女人不一樣,當然,其他女人也沒她這膽量。
時近正午……
一個身材高挑蓬頭垢面的女人,穩穩坐在蕭漢面前。推推鼻樑上的眼鏡,蕭漢忍不住眨了眨眼。
女人盯着飯盒裏的窩頭,拽了拽襤褸的衣衫,舔了舔乾涸的嘴脣。
避開女人那貪婪的目光後,蕭漢向一旁瞧了瞧,遠處的晉綏軍徵兵處,主管軍官攔住行人,正在聲嘶力竭地宣傳着。幾個想逃避抓丁的漢子,也被他們給強行拉回來,按在牆角進行劈頭蓋臉地唾沫加皮帶教育。
所以說,八路軍徵兵處爲何會如此冷清,也就不言而喻了。等了一上午,小青年沒來幾個,卻遇上這麼一個骨子裏透邪勁的主兒。
但管不了那麼多了,蚊子肉也是肉,能開張總比門可羅雀要強。乾咳一聲,蕭漢壓低嗓音神神祕祕地說道:“來我們這就對了,別看那邊鬧得歡,可都不是甚麼正經的抗日隊伍,禍害老百姓還成,一打仗準保躥得比兔子還快。”
“俺聽晉綏軍的人說,你們叫八路軍?”女人的肚子嘰裏咕嚕響個不停。
“是啊?”
“招女兵不?”指指一旁的晉綏軍,女人恨恨地罵道,“那些挨千刀的丘八,看不起咱女人,說女人還是老老實實在家生孩子,打仗的事,有他們老爺們出面就行。”
“哎?”一撇嘴,蕭漢義憤填膺地拍下桌子,聲音立刻高了八度,“這叫甚麼話?女人就不是人啦?他們咋能這麼說?蔣委員長不是講過嗎?這個抗戰哪!那是全民族的事兒,這個全民族嘛!不光是男人,女人也有份對不對?告訴你說,來我們八路這就對了,沒有比它再正確了,我爲你感到驕傲。”
女人點點頭,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早就餓得肌肉麻木了。另外她一直風餐露宿,臉頰早被厚厚的油泥給掩蓋住,想看出表情,這比打敗小日本還困難。“對了,”女人想了想,有點不放心,“你們是**軍嗎?往常‘閻老西’的隊伍一提起**軍,就只有羨慕的份兒,可怎麼提起你們…...還要撇嘴翻白眼呢?”
“翻白眼那就對了!誰叫他們的戰績不如我們?這叫自卑,自卑你懂不懂?那就是沒臉見人,心裏有氣也只能靠面部表情來發泄。哎對了,知不知道平型關?那就是我們打的,上千的小鬼子,全被我們給收拾了。”
“哦……聽南來北往的人說起過。”
“告訴你說,我們也算是**軍,有名有姓,全稱是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在軍委會那掛着號呢!不是正規軍,你說能有這番號麼?要想打鬼子,那還得找我們,實惠!”
女人不再猶豫了,點點案上的登記表,虛弱地說了句:“既然這樣,就給俺報個名吧,俺叫……”
“等會兒!”蕭漢突然打斷了她,“我們雖說招收女兵,可也有條件,這個女兵嘛!主要是用在醫護方面,所以得有點文化纔行,最起碼的要求,必須是個初小畢業。不然你不識字,胡亂用藥那怎麼行?對不對?”
女人吸吸鼻子,眼睛瞥瞥自己的腳尖。她很從容,辯不出顏色的面容上,依舊瞧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快餓暈了:“要說有文化……俺覺得吧……自己應該算吧?”
“甚麼叫你覺得呀?會寫字就是會寫字,這有自我感覺良好的麼?”
“那就算吧……”
“好吧!你寫幾個字叫我瞧瞧。”
看着送到面前的紙筆,女人咂咂嘴,然後一聲不吭地拽下腰裏的菸袋。
“你還抽菸?”
“是啊?誰規定文化人不能抽菸?”
蕭漢點點頭,心說這道也是,可您……真就是文化人麼?我怎麼總覺着有點古怪?
一鍋煙耗盡,女人調轉煙鍋在鞋底磕了磕。可眼睛卻掠過桌上的毛筆,直接定在蕭漢胸前的自來水筆上:“俺三天沒喫飯了,拿不住那毛毛筆,要不……你這筆借俺使使?”
“哦!好好好……”
握筆在手,女人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扭扭修長的脖子,開始閉目養神平心靜氣,緊接着一個漂亮的起手式,立刻技壓羣場。還甭說,這模樣這氣勢,簡直就是運筆大家的風範,只不過她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蕭漢敢肯定地說,以往準保見過,要麼是在關帝廟前,要麼是在北平天橋的十字路口。一通銅鑼過後,擺着姿勢的人首先要唱上幾句:各位過往的鄉親,小弟家遭不幸流落此處,無奈之下混口飯喫。您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
“沒錢捧個錢場……等等!”一擺手,蕭漢忍不住連連點頭,“我想起你這姿勢了,果然很熟悉,怪不得好像在哪見過……”
可他話音未落,女人業已出手如電,在紙上歪歪斜斜寫下三個大字“蘇土仙”。
“蘇……還就土仙?”玳瑁眼鏡“咵嚓”一聲滑到鼻尖,蕭漢的嘴合不攏了。
“蘇玉仙!俺叫蘇玉仙!跟你又不熟,不帶這麼給人家起外號的!”女人心裏暗叫,可也沒辦法,這場戲既然開鑼了,那怎麼也得唱下去。“俺還沒寫完呢!三天沒喫飯了,眼睛發花,手有點抖,錯一點點,那也不奇怪嘛!”
“那好!你寫,接着寫,我倒要看看你能寫出甚麼花樣來?”
女人咬着筆桿,苦思冥想着“土”字和“玉”字的差距,她感覺好像少點甚麼,可一時間又想不起該怎麼填補。沒辦法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就這麼招吧!一抬手,在“土”字上抹了個點,隨即瞧瞧目瞪口呆的蕭漢,心說,“咋了?你還覺得喫虧?那就再送你一筆!”‘唰’,又在對稱部位添上一筆,可這一筆過後,蕭漢的眼睛是越瞪越大。“哎?俺記得好像就差兩筆啊?他怎麼還是這副模樣?這男人也太貪婪了吧!是不是沒給他好處,他想刁難俺?要不……就買一贈一再送給他一筆?唉!還是俺爹說得對,做買賣嘛!怎麼也得讓人家有點賺頭不是?不然哪還會有回頭客?”搖着頭,她端詳一下自己的字,似乎能下筆的地方已經不多了,忍不住皺皺眉,輕輕撓了撓頭,就勢在“土”的下面又抻出一豎……“這可是俺賞你的……”
“蘇半仙?”
“半仙?哦!這麼叫也行……..呵呵,俺喜歡。”反正要比那“蘇土仙”好聽得多,至於是不是“玉仙”,呵呵!無所謂了,總之晚飯算是有了着落。
“蒙我是不是?”蕭漢也沒客氣,“你到底有沒有文化?這像女人的名字麼?有女人叫這名字嗎?”
“俺就叫蘇半仙,怎麼着吧?你要不服,俺就再給你寫幾個……”一氣呵成,那女人又在紙上寫下“魚”、 “西”、 “禾”、“人”,這回真是動如脫兔,連半分猶豫都沒有,“還寫嗎?”仙兒不露聲色地問道。
“不用了,你能寫這麼多,也就是個初小水平,不管怎麼說,算符合我們的條件了。”抬頭看看天色,太陽高懸,從炊事班那裏悠悠飄過一陣蔥花味。蕭漢吸吸鼻子,仙兒也在吸鼻子,而且一邊吸鼻子,一邊“咕咚、咕咚”咽起口水。“這樣吧,你先去喫飯,把表格填完後下午交給我。”蕭漢起身拾起飯盒,不料他的腳剛剛邁出一步,就感覺有甚麼地方似乎存在着不妥。沒錯,他的飯盒動,仙兒的眼睛也在動,隨着飯盒裏的窩頭,上下左右遊走個不停。
“餓了?”蕭漢眯眯一笑。
“嗯!”
抓起窩頭掂了掂,蕭漢想了想,把它一掰爲二,衡量過孰大孰小之後,略一遲疑,蕭漢把窩頭全都送給了仙兒,“只有這麼多,你先拿去騙騙肚子。沒辦法,我一天的口糧也只有這麼多。”
*閻老西即閻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