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雜耍集散地,冀西武術鄉”這是對曹縣馬家集的美譽,凡到過馬家集的人,都知道鎮上最出色的把式,曾是一個叫做“蘇小辮”的怪老頭。“小辮”既是他的名字,也是他形體特徵的代表,屬於一百年都不會變的那一種。
事實上,蘇小辮並非滿人,他和滿清也沒有任何瓜葛,只是這根**從小就伴隨着他,同他有了感情,所以無論誰勸,他都捨不得放棄身上這根“零件”,並且還打算百年之後,讓“零件”陪同自己長埋於地下,成爲投胎轉世拴住自己和老伴關係的一根紐帶。
從河南逃荒來此,靠耍把式賣藝,蘇小辮在馬家集討了整整三十年的生活,長年累月的胸口碎大石,給自己後半生留下個氣喘的毛病。即使這樣,也沒改掉他性如烈火的脾氣,只要是看不過眼的就要說,說不過就打,打不過的……那就乖乖躺倒在地犯病了……
因爲這個臭脾氣,老伴在世時沒少勸過他,可他左耳聽右耳冒,根本就沒拿這當回事,直到後來,發現自己的寶貝閨女也繼承了這一個性,方醒悟到事態過於嚴重了——火爆脾氣的女人,在當地肯定是嫁不出去的,倒貼也沒人敢要。於是他開始認真回憶起老伴的話,反省起老伴的諄諄教導了。
蘇小辮的老伴,曾經是馬家集上的一景,也是個充滿爭議的傳奇人物,其主業是在茶館裏說大鼓書,副業則靠批八字斷陰陽,給人保媒拉線甚麼的,屬於業餘的三姑六婆。能和蘇小辮認識,這也是一段緣分,都在馬家集討生活,而且經營地盤也相差不遠——城隍廟東西兩側200米範圍內。兩個人結識後,這距離便開始明顯縮短,由二百米變成一百米、幾米,最後搬到了一起,因此就順理成章誕生了仙兒。
據說仙兒她娘斷人吉凶禍福、婚喪嫁娶,是無一不精無一不通。可在33歲那年,她沒算出馬家集會成爲中原大戰的戰場,結果潰兵一發誤射的炮彈,讓她老人家坐地成仙羽化飛昇了。
那一年仙兒才十二歲,原本就沒人管教的她,從此性格更野了。爬樹上房、下河掏洞,凡是男孩子敢幹的,她沒有不會,並且還出類拔萃,弄得街坊四鄰的男孩子,都快以她爲王扯旗報號了。所以她爹就懷疑:自己這寶貝兒是不是錯投了女胎?
還好,蘇半仙用女性的生理週期解決了老爹的疑問。十三歲那年,她來初潮了,這也是和其他男孩子唯一不同的地方。
女人來了月經,那就考慮該嫁人了。從十四歲那年起,仙兒爹蘇小辮就一直張羅給她找婆家,結果折騰到十六歲,她還是沒嫁出去。其實要說模樣,仙兒長得並不醜,瓜子臉、大眼睛,身材也很苗條,如果好好打扮一番,那也是個下凡的七仙女。可現在的問題是,就算她是八仙女也沒人敢要,如此野性難馴的女人,有哪個婆家能降得住她?過了門,是她受氣還是老婆婆受氣?
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得益於仙兒與衆不同的性格,以及她那見火就着的暴脾氣。她不喜歡操持家務,一有空就舞刀弄棒。人家姑娘繡花,她用飛鏢射小鳥,結果一來二去,小鳥和年輕後生只要一見到仙兒,就會有多遠跑多遠。
如果只是小後生不敢接近她,這也倒罷了,可就連當地的流氓惡霸,也是一見她就繞道走,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遠跑多遠。爲甚麼會這樣?理由很簡單,仙兒打人收不住手,尤其是那些喫拿卡要收保護費的,拼命收刮點錢,還不如被她一次修理後看病推拿吃藥的。想叫她賠償湯藥費?呵呵!這念頭最好別有,因爲仙兒早已撂下狠話:“把俺逼急了,就和你們這些混蛋魚死網破一拍兩散。”
真可謂甚麼人甚麼種,蘇小辮年輕時就有好管閒事好打架的毛病,結果弄到最後,他閨女也成了這德行。所以爲了這根獨苗,仙兒她爹愁壞了,希望閨女能改改臭脾氣,“哪怕做不到溫柔賢淑,也不能讓小後生一見你就腿肚子抽筋不是?再這樣下去,我那外孫子該咋辦?”
但愁也沒用,仙兒不配合。擺事實講道理這沒用,苦苦哀求也沒用,於是仙兒她爹火了,擼胳膊挽袖準備好好教訓她。可一動手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就不是寶貝閨女的對手了。兩個人從屋內打到院子,又從院子折騰到大街,若不是仙兒手下留情,估計她爹從此非得退隱江湖不可。那一仗,算是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圍觀的人裏三層外三層,光叫好和撒錢的,就能趕上仙兒他爹平時賣藝收入的三倍有餘。
老子打閨女這是天經地義,可老子打不過閨女,那就未免丟人丟到家了。當爹的蹲在廁所哇哇大哭,閨女倒是有心想安慰,可再三猶豫後,也沒敢進去——那原本就不是她該進的地方。
父女倆算是僵持不下了,爲把寶貝閨女嫁出去,仙兒她爹基本甚麼辦法都使過。上吊、抹脖子、喝滷水,那是變着花樣來。可仙兒呢?很有準主意,每次都能把徘徊在死亡線上的爹,一竿子給拉回到萬丈紅塵。
死又死不了,活着還遭罪,實在沒辦法,仙兒她爹只好豎旗投降了。某一天晚上,父女倆飯後坐在一起談心,結果說着說着,她爹突然拍起大腿長吁短嘆。
“爹,您這是咋地啦?”
“閨女呀!”抹抹眼淚,蘇小辮唏噓不止,“俺啥時候才能了卻心病啊?”
“嗨!不就是嫁人麼?這你急啥?”
“還不着急?”指指閨女那日漸豐滿的胸脯,仙兒她爹五官都要扭到一塊了,“人家閨女到你這歲數,都當孩兒他娘了,你還打算折騰到啥時候?仙兒啊!聽爹一句勸,有合適的就趁早……”
“爹!你又來了!”把碗筷一摔,仙兒氣哼哼一卡腰,也不知道他爺倆到底誰是爹?
“好好好!”擺擺手,老頭操起了菸袋鍋子,“吧嗒!吧嗒!”抽得這個辛酸苦澀,“那你說說,想找個啥樣的?”
“咋也要有學問!”甭說,仙兒這心境還挺牛,啥不貼邊的事情她都敢想,“家裏沒個能寫會算的,那娃娃以後還是個睜眼瞎。”
一個耍把式賣藝的下等人,居然還想嫁個識文斷字的大秀才?於是“咚”的一聲,老頭倒地了——氣犯病了。要不是仙兒跟娘學過幾年雌黃術,興許老頭兒一下子就掛了。從那以後,當爹的就再也沒提過仙兒的婚事,因爲他知道,這閨女十有八九算是鼓弄不出去了。
一晃又過了幾年,小鬼子扛着膏藥旗進了中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大小漢奸遍地橫行。馬家集一帶,成了國民政府口中的“淪陷區”。老百姓的日子不好過,仙兒的日子也就更難熬。看她耍把式賣藝的沒有了,城隍廟一帶,也只剩下樹上“嘎嘎”亂叫的烏鴉,和樹下賠錢賺吆喝的仙兒。
“這日子沒法過了,”回家後,仙兒對她爹說,“一個月了,連個捧場的都沒有,家裏的面口袋也快見了底。”
“呵!這年頭,飯都喫不上了,誰還有心思看你伸胳膊撂腿?”“吧嗒吧嗒”抽着菸袋,老頭一邊抽一邊咳嗽。吐出口濃痰後,他說,“算了,再找條活路吧!咱這小門小戶,一輩子不就是個折騰嗎?仙兒,爹再使使勁兒,給你找個婆家,有個男人照應着,怎麼也能過得去。”
可仙兒最討厭的就是女人要靠男人過活,她不是沒手沒腳,憑甚麼總讓男人來養?因此仙兒爹這番話,無疑是觸動了她的痛處。
“爹!清風寨的胡彪下來招人了……”稍一猶豫,半仙小心翼翼地說道。
“那條道你別想,自古以來,佔山爲王的就沒個好下場,人只要當了一天賊,子孫後代的骨頭就是黑的。”
“可是……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
一看閨女的態度很堅決,老頭嗑嗑菸袋鍋,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擰她耳朵。可手指剛伸到一半,他掂量了一下,捏了捏,又縮了回去。
“爹!那俺再想想吧……”
閨女說了囫圇話,老子很欣慰,畢竟這麼多年,仙兒是頭一次沒有一竿子犟到底。所以這天夜裏,老頭不但睡得安穩,而且還做了個夢,夢見女兒女婿,給自己養了個大胖外孫子——他的想法很單純,很直接,連過門入洞房都給省了。
第二天一早,雞叫三響過後,老頭美滋滋睜開眼睛。一叫“仙兒”,沒人答應;二叫“仙兒”還是沒人答應,只好披上衣裳自己下地找食喫。沒想到一進廚房,他傻了眼,只見牆壁上用鍋灰畫了一雙大腳丫子,腳丫子下還有一團祥雲。祥雲下面,有個手捧米袋的女人跪在老漢面前。所謂知女莫若父,望着乾癟的面袋和鍋裏蒸好的窩頭,老頭明白,閨女這是翹家了,打算找到糧食後再來孝敬老爹。感嘆一聲,仙兒爹心中不由暗暗酸楚,這年月,這世道,糧食哪會容易搞?再說了,如果你要和別人私奔,有個終身依靠,這老頭多少還有個心理安慰,可問題是誰敢和她私奔?把十里八村的小夥子挨個想一遍,最後老頭絕望了……
“就這麼一聲不響的……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沒辦法,只好自己安慰起自己,跑一邊噼裏啪啦掉眼淚去了。
仙兒是個倔脾氣,認準一條道兒,連個商量餘地都沒有。女人的溫柔嫺熟,在她身上半點都瞧不見。她挑着賣藝的家當,大搖大擺走出家門,又大搖大擺出了城門,弄得守門的僞軍,一個個是大眼瞪小眼,就連日本兵,也覺得這娘們有點意思。
“你去哪?”一個僞軍小隊長問她。
“找條活路!”半仙倒是實話實說。
“找活路?”
“對呀?沒飯吃了,不走不行。”把扁擔墩了墩,仙兒一陣唉聲嘆氣。
“這個……”略一遲疑,小隊長擺擺手,“行行行!你去吧!去吧!”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眼前這娘們兒不是一般的惹不起,就算採花淫賊見了她,也得先壓壓慾火,再合計合計是否要改邪歸正,若不然,她肯定毫不留情地放手修理,直到對方體會到甚麼叫做真正地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