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月初九，暴雨。

梳洗完了的我正打算睡下，宮女卻匆匆來報，皇后薨了。

待我趕到寶華殿時，屋裏已經跪了大半嬪妃，皇上站在靈柩前，一手撫摸着棺檐沉思着，大半張臉匿在陰影中，看不出悲喜。

想起先前所見所聞種種，又見如今陛下悲喜莫辨，我心底不禁猜測，難道真如傳聞所說，帝后不和？

哦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江玖。

是皇上登基三年後選進宮的妃子。我爹是個平平無奇的四品官，我也是個平平無奇的小女子。

因爲毫無特色，入宮封了個答應，雖然之後幾年也隨着各種恩賞一路升至貴人，見皇上的面卻是一隻手便數得過來。

那時我也才十五六歲的年紀，雖身在深宮，卻仍是玩性難改，常常與一同進宮的嬪妃們小聚。

沈昭儀是我們之中位份最高的，沈家老爹也是個二品大員，她自小接觸貴人的機會要比別人多得多，我們便常常聚在她宮裏聽些內宮八卦，而談論得最多的，便是那高高在上的二位。

沈昭儀說，皇上和皇后都不喜歡彼此，皇后娘娘幼時被封頌陽郡主，從涼州進京，一直養在先太后身邊。皇上當初是爲了奪嫡才娶的皇后。

她又說，皇后娘娘飛揚跋扈，曾在馬場當着世家大族的面揍了勤孝侯長子。

她還說，皇后娘娘真正喜歡的，是先皇早逝的太子。

這世上哪還有比皇家密辛更有趣的事？當時的我聽得津津有味，恨不得住在沈昭儀殿裏。

入宮後第一次見到皇后，是在初春的御花園。

皇后娘娘常年深居簡出，連選秀之時都未曾露面，是以到如今，我才見着。

她好看極了，雖然表情淡漠，但眉眼卻極爲明豔，披着一件大紅斗篷站在雪中，望着不遠處盛放的梅花出神。

我本打算趁機偷跑，奈何腳底打滑，摔了個狗喫屎，這聲響，也驚動了身後之人。

怕因爲衝撞了皇后娘娘被罰，我起身慢騰騰挪到她面前謝罪。

“你是何人？”

“嬪妾江玖，是新進宮的答應。”

“原是江大人家的千金，起來吧。”

聽到如此稱呼，我不禁覺得娘娘親切了幾分，懸着的心也往回落了落，

皇后娘娘至少是不似沈昭儀說的那麼飛揚跋扈。

看着我懷中抱着的幾枝寒梅，皇后娘娘又一次出聲詢問

“你很喜歡這梅花？”

“嬪妾祖上是釀酒的，有一祕方，前些日子聽說園裏寒梅正開，便想着採些回去，釀幾壇梅花酒。本無意冒犯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梅花酒？”

“本宮可許多年沒喝過了，你若釀成了，送一罈到坤寧宮可好？”

見局勢突然轉變，我一時愣住。

皇后娘娘又回頭望了望迎着風雪開得正盛的梅花，輕聲說道。

“陛下很喜歡這梅花，你可以多釀些，給陛下也嚐嚐。”

不等我回應，皇后娘娘說完便走了，留下我一人在雪中不知是該再多摘些，還是該立馬回宮。

最後，酒釀成了，我卻沒等到皇上，反倒是見皇后娘娘的次數多了。

想到這裏，我突然被此起彼伏的哭聲拉回了思緒。

原是禮畢，皇上讓衆人回宮休息，嬪妃們便開始痛哭流涕，企圖在皇上面前留下印象，可這中間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傷心，又有多少人是虛情假意呢。

走到半道，一摸手腕，才發現前些年皇后娘娘賞的鐲子不見了。

雖不貴重，可是對於身爲小小貴人又不得寵的我，那已經是爲數不多能拿得出手的首飾了，往後宮宴，我說不定還要戴呢。

我忙拉着宮女一路往回找，又回到了寶華殿。

藉着燭光，我正匍匐在地上四處尋找時，一雙腳停在我眼前，抬頭一看竟是皇上，我連忙跪下。

“你在此處做何？”

“嬪妾的鐲子掉了…特回來尋找…”

立於面前的皇上靜默片刻才低低出聲。

“可是這個？”

他伸出手，掌心裏靜靜躺着一個淺綠色玉鐲，周圍嵌的一圈金絲，折射着點點燭光。

在我猶豫要不要接過手鐲時，皇上又開口。

“這是去年中秋，西域進貢的，朕記得賞給了坤寧宮”

我以爲皇上要問罪，心下一驚，連忙解釋。

“冬日之時，嬪妾釀了些酒給皇后娘娘送去，娘娘便賞給了嬪妾。”

這次皇上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我卻清楚的感覺到他在看我，可他也不讓我起來，我就只能繼續跪着。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傳來一聲嘆息。

“退下吧。”

皇上終於開口，聲音卻透着濃濃的疲憊，我想着，就算再不待見的妻子，一下子離世，陛下也是傷懷的吧。

七日後，皇后靈柩入皇陵，那天的天氣很好，刺得我眼睛有些睜不開，在坤寧宮同皇后娘娘一起度過的許多個午後，一幕幕從眼前掠過，我心想，此刻的皇后娘娘也該是高興的吧。

昭武七年，帝髮妻蕭氏，久病不愈，八月初九於坤寧宮薨逝。蕭氏淑德彰聞，宮闈式化，追諡敬儀皇后，葬盛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