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兩條命怎麼還
畢業兩年我還沒男友,父母逼着我每週三次相親,來者不拒。
我找到心儀男友後,父母又逼着我和他分手,說看不上眼。
我問他們到底想怎麼樣。
他們說我欠他們兩條命。
一條命是我。
另一條命,我得還,趕緊生一個孩子來還。
我捏着癌症診斷單,孩子?我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
生前他們對我諸般挑剔。
興許死後,能得個清靜吧?
1
單位領導在下班前叫住我,說了單位職工住宿分房的事,問我有沒有意願。
我拒絕了。
如果這事放在兩年前,我剛來這兒工作的時候,我會解脫般鬆一口氣,毫不猶豫答應。
現在,我看了一眼壓在無數文件下的病例單。
太遲了。
我站在家門口,習慣性深呼吸幾分鐘。
作足心理建設,才推門而入。
“今天又這麼遲,菜都涼了!每個月才那麼兩三千,你還樂得加班了是不是。”
“真是喫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媽媽的罵聲劈頭蓋臉地砸來。
就算,那小職員的位子是他們逼着我離開大學讀的省會、好留在他們身邊而選擇的工作。
我默不作聲等她罵完,才說:
“爸,我和你說個事。”
爸爸按着電話號碼,頭也沒抬:
“知道了……小夥子,你好你好!”
“對,何渺是我的女兒,名牌大學畢業,縣裏體制內的,非常體面。”
“是,她有大把時間,照顧家庭沒有問題。”
“我這就把她的微信推給你。”
我忙覺不妥,聲音略帶尖利地警告爸爸:
“爸,我和陳誠還沒分手。”
“怎麼跟你爸說話的?”
爸爸趕緊捂着聽筒,抽空衝我叫道:“趕緊分了!”
又轉頭對電話那頭說:“不好意思啊小原,小孩子不聽話……”
媽媽又用焦躁的語氣要我去拿白糖。
我只得打開冰箱,在亂糟糟的雜物中,一件一件地翻着。
沒有找到。
我只好叫媽媽:“媽,冰箱上層沒有白糖。”
她抽不開身,冷言冷語回我:“就在那裏啊,你是不是瞎?讓你找點東西都找不到!”
我只能重新又翻了一遍。
沒有。
我拉開冰箱下層,終於發現了白糖,都凍成了霜。
“找到沒有?”媽媽不耐煩的口氣傳來,“找個東西都這麼久,笨都笨死了!”
白糖用玻璃瓶裝着,凍得我的骨頭都碎了一樣,帶着鑽心地疼。
我動作不可避免有些遲緩。
我媽的聲音再度響起:
“讓你記得關冰箱門!磨磨蹭蹭的,待會兒又忘!”
“一天天時間淨浪費在這些事上,動作能不能麻利一點!”
“就你這樣還想自己出遠門闖蕩,一事無成的廢物!”
她的嗓門震得我耳朵嗡嗡響。
骨頭像錯了縫,一陣痛感驟然升起。
手一滑,玻璃瓶摔碎了一地。
狂風暴雨般的怒罵跟着就砸了過來:
“說你是廢物你還真是一點都不長進啊!”
“我養你這麼多年,連指望你拿罐白糖的指望不着,你幹嘛不去死!”
好的媽媽,我去死好了。
今天依然受不了。
我麻木地受着她的罵聲,拉開家門。
媽媽叫道:“你要幹甚麼?”
“我去買白糖。”
“買甚麼買?一天天就想着喫,不喫白糖你會死嗎?”
“你能不能反思一下你自己,買糖回來就行了?玻璃渣不用處理了?”
“本來都不用再買白糖,你真是手賤啊說摔碎就摔碎,一天天的就只會浪費錢!”
心理建設完全崩塌。
我纔多走一步,爸爸連人帶聲音追上來:“何渺,那個陳誠——”
他看到了我臉上的淚痕,卻裝看不到,繼續說:
“他不是個東西,三十歲才考慮生不生娃?真是可笑!”
“婚後第二年就應該要孩子了,正好梁原也是這麼想的,你和他微信好好聊聊,爭取這週末就約上一面,儘快將婚事定下來。”
“生娃後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們幫你養。知道指望不上你,自己都像個孩子似的,還想照顧孩子,哼。”
哭讓嗓子變啞。
我頓了好久,找回自己的聲音,才問:
“梁原是誰?”
2
爸爸完全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週末你和他見一面就知道,這個小夥子很不錯,挑不出毛病。”
“一看就能生。”
我倚着門口,聲音聽不出情緒:
“你們催我結婚,就是爲了要孩子嗎?”
爸爸道:
“要不然呢,傳宗接代可是大事!”
“最好一生生倆,一個跟一家姓。何家也算有後。”
那我算甚麼,生育工具嗎?
實在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活到現在的,心臟被攥住一樣疼。
“要死啊,這點事也要問個明白?要出門趕緊出,把門關上,冷死了!”
媽媽說。
我漫無邊際在街上走着,胃裏空蕩蕩的,可是甚麼都不想喫。
正遇到陳誠。
陳誠的神色十分誠懇,卻說着:
“何渺,我還是覺得我們不合適。”
人在寒風裏吹着,我冷到麻木了。
儘管我提前給他打了預防針,在我爸媽的連續轟炸下,他退縮了。
他咬着脣:“何渺,我很喜歡你。”
他臉上露出屈辱的表情:
“可是,沒有正常人能容忍那樣的家庭。”
可是我已在那個家生活了二十幾年。
但我明白了。
我可真是窩囊的受氣包。
我能理解陳誠的退縮。
前幾天,他第一回來我家喫飯。
提了滿滿當當的禮物,滿腔歡喜地上門。
父母很盡心地準備了滿滿一桌飯菜,卻在看到陳誠時,立馬露出了不滿意的神情。
接下來幹甚麼都似乎帶着一股怨氣。
特別是在陳誠說出暫時不考慮孩子、要等三十歲能給孩子提供足夠好的生活時,這股怨氣達到頂峯。
一頓飯的時間,他們全程都在諷刺陳誠的全部。
陳誠實在沒想到。
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勉強撐到飯畢,匆匆走了。
爸爸在身後跟着呸了一聲:
“這麼瘦,也沒幾個錢,精子沒活性怎麼辦?”
媽媽轉頭罵我眼光差。
我沒吭聲,發愣。
到底甚麼才叫他們滿意呢。
明明我一直覺得陳誠眼光差。
到最後,陳誠也放棄我了。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夜了,路燈一盞盞亮起。
把我這樣一個單薄的人影,照出無數個被拉長的寂寥影子。
我走進便利店,買了白糖。
偷偷用指尖一抹,嚐了一口。
卻不是甜的。
太苦了,
病到這種程度,唾液都是苦的,甚麼都是苦的。
苦到,沒甚麼可害怕失去的了。
3
我鼓起點勇氣,還是回了家。
迎面,媽媽又說:“我還以爲你死在外面了呢!”
我抬眼,道:“死在外面,我也不生孩子。”
爸爸臉色一黑,媽媽指着我,聲音發顫:
“不能不生!你欠我們兩條命呢!”
我有些倦怠,想直接回房,卻被媽媽一把拽住:
“你個白眼狼,會頂嘴了是不是?當年就該你哥哥活下來,而你生都生不出來!”
“你要是不生孩子,對得起你死去的哥哥嗎?對得住我們嗎?”
我木木地說:“所以,是我想被生出來的嘍?”
側臉立馬捱了一巴掌。
爸爸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着我。
彷彿我是一頭成色不好的待宰的豬。
我的心頭一顫。
不等他說下一句,我自動跪了下去。
爲甚麼甚麼都怪我呢?
連哥哥的命,明明在我出生之前就沒了,依然算在我頭上。
那個年代,他們只能生一個孩子。
婚後,他們很快有了一個男孩,我的哥哥。
一家三口本已圓滿。
誰料次年,媽媽意外懷上了我。
爲了自己的飯碗,父母決定墮胎。
他們都已經向醫院預定好了墮胎的日子。
小小的我蜷在媽媽的子宮裏,本不會活過三個月。
哥哥卻在這時生了場大病。
父母爲他忙前忙後,求神拜佛,哥哥依然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媽媽取消了醫院的預約。
將我生了下來。
可我寧願,我當年就死在她的腹中,就死在醫院冰冷的手術檯。
我寧願我哥哥活下來,讓他代替我承受父母的情。
那樣我就不用每一天都在痛苦中度過了。
爸爸不是第一回打我。
還有那種看垃圾的漠然眼神,也是尋常。
自幼我對爸爸總是怯生生的。
因爲我永遠記得,爸爸神色漠然看我的樣子。
他只會在媽媽罰我的時候,站出來,要我跪下。
然後下力氣拿皮鞭抽我。
他高大的身軀完全覆蓋住我,使我恐懼。
就像拴在小象腿上的鎖鏈。
我習慣了跪下。
只有一回,媽媽出差,沒人給我做飯。
爸爸只能帶我一起去應酬。
我當時望着來來去去的人影,望着我爸在酒席上游刃有餘的笑。
我用手去拽他的袖子,我想和他說一句話。
爸爸始終沒有低頭理我,可我還是說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的嘟囔:
“爸爸,我一直以爲你不會笑。”
原來只是不會對我笑。
4
最終還是我先屈服,丟盔棄甲。
加了梁原的微信。
梁原很快通過。
簡單寒敘兩句,便沒了話。
我將手機一扔,心情糟糕得很。
卻看見梁原的微信,彈出條信息:【剛纔你是被爸媽罵了嗎?】
他猜到了?
接着,他又說:【叔叔阿姨的嘴巴真的挺厲害的,我好怕你受了委屈】
一種微妙的感覺從心底升起。
我以爲他和爸媽是一邊的。
卻突然發現他不是。
他站在我這邊。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抿着嘴,有些僵硬地敲下:
【你既然知道他們是甚麼樣的人,爲甚麼不遠離我們家】
【我想了解的人是你,和他們沒關係】
我眼睛乾澀得厲害。
【可是我還不認識你】
他說:【沒事,我們慢慢來,週末先見一面】
【太晚了,好好睡覺】
心臟裏一股酸脹的感覺,我將腦袋埋在枕頭裏。
可是我睡不着。
病魔總在夜深人靜時發作。
我甚麼都不用幹。
卻更清晰地感受到骨子裏滲出來的疼。
我翻了身。
又翻了個身。
“何渺你消停點行不行?”
媽媽嘶啞的聲音在大半夜響起。
她滿臉不耐煩地站在我房門口,白熾燈一下子叫我躲避不及。
我和爸媽的房間只隔着一堵牆。
媽媽以前向來睡得很死,只有他們吵醒我,沒有我吵醒他們的。
我努力睜眼看她。
媽媽的臉上是一種悶透的紅,她提一口氣,還想繼續罵我。
卻捂着胸口,生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我意識到不對勁。
下一秒,媽媽兩眼一翻,暈倒了過去。
大半夜,我一個激靈,匆忙撥打120。
5
媽媽是因爲操勞過度引發的暈厥。
醫生建議住院觀察幾天,並配合治療。
爸爸對我說:“你媽病了,就別惹你媽生氣了。”
我苦笑一聲。
從小到大,每一天我都要想的問題,都是我怎麼總是惹爸媽生氣?
爲甚麼媽媽總是罵我?
爲甚麼爸爸總用冷漠的眼神看我?
這麼多年,我都沒想出一個統一的回答。
次日一大早,梁原的短信發來。
【早啊,何渺,你會甚麼時候出現】
我想秒回,又覺得只回一個“早”太敷衍。
斟酌半天,想不到回甚麼好。
那邊媽媽醒來。
她說之前就有這種情況了,但她一直覺得問題不大,也沒吃藥。
醒來之後,就一直說沒事,要立馬回家。
我知道,她捨不得錢。
“醫生建議住院觀察,我去交醫藥費。”
媽媽攔住我:“花這冤枉錢幹甚麼?自己留着!”
“我不缺這點錢。”
媽媽說:“我們也不缺這點,我們甚麼時候缺過你的錢?”
我望着醫院的天花板,微微出神。
缺過的,他們竟然不記得了。
弄得我曾經歷的苦難像個笑話一樣。
初中的時候,他們吵架吵得厲害。
我睡不着,一度要神經衰弱。
可我最痛苦的時候,還是每回向他們要錢。
他們口頭上總是說:“你要是缺錢你就說,該花的還是要花!”
可每當我說:“爸,老師說上半個學期還要交補課費五百。”
總是聽到:
“去找你媽要去!”
“去找你爸要去!”
“你媽天天將一點錢躲躲藏藏,收得死死的,你去找她要!”
“你爸不是很愛在麻將桌上一擲千金嗎?連五百都捨不得給女兒交?去找你爸!”
我像只被踢來踢去的皮球,空着手去學校。
直到老師向我伸出要錢的手。
“我沒錢。”
老師認定我不學好,呵了一聲:“沒錢?沒錢你讀甚麼初中?小學畢業就該去打工!”
“交錢的事我在家長羣中通知了,家長不可能不知道,你是不是自己偷偷把錢拿去花了?”
“老師告訴你,像你這種不誠實的孩子,一輩子都沒有出息!”
我想,她也是另一個孩子的媽媽。
我不認。
就因爲這事,爸媽被請到學校。
媽媽對着老師說:
“我給了啊。”
不,媽媽,你沒給。
但他們質疑的目光像很多把刀,在我身上捅出了一個又一個血淋淋的洞。
好像在說:是吧,她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