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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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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恨糾葛

5

胃口不好,午飯只吃了一點粥和青菜,又強忍着喝了些雞湯補充營養。

我快步回到屋裏,傅鄴寧的薄情叫我生悶。

不成想易太太登門來訪,也就是傅二小姐傅煙玲。

她渾身珠光寶氣,大約三十來歲,這副貴婦氣派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

她容貌溫婉,黛眉秀目,說話時總是笑吟吟的,讓人無法生厭。

傅煙玲瞧出了我的侷促,忙說,「此番是我冒昧了。三少……我代三少給你買了些衣服,不知你看不看得上。」

下人奉上一個錦盒,裏面一套紫羅蘭絲絨旗袍,觸感柔軟順滑,顏色神祕而又夢幻。

搭配一雙紫色棉布鞋,鞋跟很低。

我暗暗鬆了口氣,幸好不是高跟鞋。

如今我暫時還不想讓傅鄴寧知道我已有身孕,所以各處都得自己留心。

其實這個孩子也好解釋,從月份上看,大可以說成兩月前的那次糊塗債。

這心思一浮現,我又忍不住罵自己低賤。

何苦要爲這個重生帶來的孩子尋找理由?

他愛信不信。

反正又不是她一個人的孩子。

正胡思亂想間,傅煙玲輕輕笑了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有些歉意。

「多謝易太太,我很喜歡紫色。」

她將這衣服對着我比劃了一下,甚是滿意。

「不錯,紫色的確襯你。」

傅煙玲還帶來了許多脂粉用品和珠寶首飾。

「這樣一張清麗的臉,怪不得鄴寧喜歡你,就是臉色太蒼白了,要多喫點。曼影,鄴寧小時候吃了許多苦,如今他這樣一副面冷心軟的臭脾氣,你要多擔待些!」

面冷是有,臭脾氣也看得出,只是我倒沒意識到他心軟,也不敢想象他會心軟,更不會覺得他喜歡我。

但這樣的柔聲勸導我卻拒絕不來。

「二姐,我不配爲他做這些事,他恨我的。」

傅煙玲明豔的臉上攏上淡淡的愁雲。

「前塵往事罷了。」

她緊緊抓住我的雙手。

「曼影,鄴寧心中是有你的。今晚的宴會,他要帶着你,他要和全天下的人宣佈,他有了妻子。」

這話太有分量了。

聯想到傅鄴寧走時憤恨的神色,還有上輩子的失望和絕望,百感交集之下,我喃喃張了張口,卻甚麼也說不出。

6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了。

傅煙玲派人給我收拾打扮。

旗袍尺寸正正合適,布料柔軟華貴,穿上身格外舒適。

髮型換成了後挽髻,潔白的頸間多了一條珍珠項鍊,色澤柔美。

脂粉多撲了些,遮掩住那過分虛弱的蒼白。

乍一看,倒真有幾分大帥夫人的派頭了。

不再是深受寵愛的富家小姐,也不是銳意自由的女留學生,而是一個督軍夫人。

出了金玉樓,看到廣闊的街巷,心中有了些熱鬧的自由。

有幾隻孤零零的雁飛過。

也罷,無人憐惜,日子也需要過下去,總得振奮精神。

一部汽車疾馳而來,一直到我腳下才停。

一雙長腿從車後座邁下來,傅鄴寧冷眼打量我。

然後微不可見地點點頭,似乎頗爲滿意。

「走吧。」

他替我打開車門,我彎腰鑽了進去。

車子開動了。

從這一瞬間,我意識到,我跟過去的生活徹底決裂。

此後,我不再是杜曼影,而是傅太太了。

車子有點搖晃顛簸,載着我,駛向那霧靄迷濛的遠方。

7

宴會設在百利酒店裏。

因着這樣一樁荒唐任性的婚事,許多得力干將都頗有微詞。

傅鄴寧要讓永軍知道,要讓天下人知道,他親自選定的女人,不容他人置喙。

我自詡見多識廣、頗具膽識,可即將到來的是一個評判我的修羅場。

心裏慌了,腳下步伐也不穩,上臺階時居然錯了腳。

傅鄴寧穩穩扶住了我。

「慌甚麼?」

他示意我挽住他的臂膀。

余光中,我撇到他似乎微有笑意。

賓客們已到了十之八九。

宴席擺開數十桌,菜餚豐盛,小食精緻。

隨着我們進入會場,喧鬧的笑聲停了。

那笑意在傅鄴寧的臉上接續,只是冷冷的,空有一些威懾力,沒甚麼說服力和感染力。

「新婚燕爾,鄴寧多有冷落,希望諸位叔伯前輩不要介懷。」

一面容猙獰的中年軍官呵呵笑了起來。

「鄴寧,有權有勢的男人都會玩女人,那盛軍的許連平,都娶了八房姨太太了!但人家明媒正娶的,還是手下大將的女兒。你年紀小,容易被女人忽悠,你喜歡她沒問題,但這帥夫人之位,還是留給盛軍大帥之女許珺羅罷!」

「劉叔既已定好了大帥夫人,我這大帥是不是也要讓給你當?」

劉將軍惱羞成怒、目眥欲裂——

「我們這些老將打下的江山,不是留給你揮霍的!這娘們兒空有一張臉,連一個槍子兒都帶不來,有許小姐相助,三足鼎立之勢就可以破了你不明白?」

「如果這江山要靠女人來拿,那我不要也罷!」

傅鄴寧臉色鐵青,握緊我的手。

禮堂內漸漸有些騷亂聲,許多元老幹將都言辭不滿。

傅鄴寧猛地掏出SQ,擊落大堂天燈。

許多家眷嚇得尖叫逃竄,我的心也猛地一跳,但握着他溫熱有力的手,我還是沒有退縮,甚至面色都沒有變化。

這種鎮定得到了傅鄴寧的嘉許。

有個面色和藹的軍官開口說話。

「鄴寧雖然年輕,但自他接任大帥以來,明察秋毫、S伐果決,既能剷除內亂,又能掣肘廉軍勢力,把南域六城牢牢握在手中。他的才幹有目共睹、毋庸置疑,傅帥既不願意走捷徑,我們作屬下的自然也該追隨,徐徐圖之也無不可。」

說罷,他遙遙舉杯,環顧四周。

「我敬夫人一杯。」

傅鄴寧目光溫和,閃動着感激的光芒,也接了一杯酒飲盡。

騷亂漸漸平息,有侍員前來上菜、清理殘破的燈具。

孩子開始啼哭,婦人開始聊天,賓客們開始喝酒喫菜。

他們時不時瞥我一眼,但都沒人敢再說話。

8

此後許多天,我都惦念着那一幕。

也許是那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也許是擲地有聲的維護,也許是緊緊握住的雙手,又或者——是那震耳欲聾的一聲槍響。

我產生了一絲錯覺,幾乎以爲他真的愛我。

平心而論,傅鄴寧長相極爲英俊,那樣的男子肯爲你力排衆議,對一個循規蹈矩、渴望新式愛情的女子來說,是很難抗拒的。

「你爲甚麼要娶我?我確實不能爲你帶來幫助。」

瞧着我臉上的紅暈,傅鄴寧的譏諷是那樣刺耳。

「杜曼影,你不會以爲我喜歡你吧?我娶你,只是爲了更好地折磨你。你知道自己沒用,我那些將士們也不傻,如果不作威懾,只怕你早死透了。戰事喫緊,我可沒心思派兵護着你。你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手裏。」

他冷漠地說着,一雙銳目緊攫住我,壓得我喘不上氣來。

他微抿的嘴角里透露着疏離,與那天微妙、溫和而又親近的笑意截然不同,我幾乎以爲這是兩個人。

瞧,真實的傅鄴寧並不愛我。

9

這半個月來,他從未與我同眠過。

這樣也好,清靜。

孕吐漸漸重了起來,有時吐着吐着,倒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了出來。

這日醒來,陽光已大好。

踱步下樓,正瞅見張媽端着一碗燕窩粥急急地走,險些撞了一身。

「哎呦,夫人,沒碰着您吧?」

孕期身子睏乏,嘴巴也刁,張媽每天換着法子給我補營養,我對張媽一直心存感激。

「我沒事,張媽,您這樣着急,是要去哪?」

「夫人,您幫着勸勸三少罷!這些日子以來,三少忙着處理公務,經常累得暈眩,又不肯喝補藥,您幫忙勸一下罷!」

我倒不是想推辭,只是心裏實在沒底,但張媽已不由分說地把燕窩粥塞了過來。

傅鄴寧正靠在客廳沙發裏小憩。

正午陽光有力,在他臉上烙下柔和的光影。

涼潤的水汽彌補了天氣的乾燥,令人感到舒適、愜意。

傅鄴寧穿了一身月藍色棉製長衫,顯得分外儒雅。

我悄悄走到他身邊坐下,那瑟縮微卷的睫毛就驟然張開了。

見是我,他似乎有些意外。

「喝口粥吧,補補身子。」

我舀了一勺燕窩,吹乾冒出的熱氣,送到傅鄴寧嘴邊。

他沒有拒絕。

「還不錯。」

傅鄴寧點點頭,頗爲嘉許。

離開了挺闊軍裝和西服,傅鄴寧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了。

他接過我手中的燕窩粥,小口啜飲着。

「三少!三少!」

有張皇急促的聲音傳來。

傅鄴寧剛梳開的眉頭再次皺緊。

進來的是他的祕書長程靖宇。

我對他沒甚麼好感,上輩子押我進煙花柳巷之地的就是他。

程靖宇顯然也很厭惡我,他防備地盯着我,囁嚅着沒說出口。

我心下了然,站起身來想要回避。

沒想到傅鄴寧拉住了我,稍用力一帶,我就跌進了他的懷裏。

我掙扎着想要起來,他的手緊緊箍着,令我動彈不得。

「是軍事密報?」

程靖宇搖搖頭。

「那有甚麼說不得?靖宇,她不單是杜曼影,她還是大帥夫人,這一點,你必須牢牢記住。」

許是他的口氣有些嚴厲,程靖宇忍不住擦了擦汗。

「三少,許珺羅小姐約您在弓雨橋見面。聽聞您娶妻,小姐不顧阻攔地穿越廉軍轄地,到咱們永州來,想必吃了許多苦。您還是換一身西服,早點去找她罷,別讓小姐等太久。」

「怎麼?穿長衫便見不得人嗎?」

我開口譏諷。

程靖宇出言解釋,「夫人有所不知,三少許小姐同在羅國留學,平日約會都是着西式服裝。許小姐吃了這許多苦,三少多用點心……也是應該的。」

我漠然。

當初我孤身一人,無權無勢,從鳴溪趕到永州,不也是一個人嗎?

「三少原來還需要討別人歡心呢。」

傅鄴寧本一副看戲的架勢,此時冷了神色。

「夫人說的對,穿長衫,沒甚麼見不得人。」

10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傅鄴寧就回來了。

汽車發出刺耳的嘶鳴,吵得人心焦氣躁。

他胸前有星星點點的水漬,張牙舞爪的痕跡打破了長衫的儒雅整潔。

早知道讓他穿西服了,深色的西服沾了淚,估計也看不出吧?

眼不見爲淨。

這樣想着,我也就自覺轉開了眼睛。

「張媽,給我拿身公服出來。」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穿長衫辦公不太方便。」

11

那盆墨菊我沒有讓下人處理掉。

我終究還是太憐惜它了,看它開得那樣落寞,實在不忍丟棄,就差人將它搬到了我的臥房裏。

有了暖氣的照料,開得越發驕人。

聞到這股淡淡的清香,胸中的氣悶都被洗去不少。

許小姐是甚麼樣的女子呢?她跟傅鄴寧說了甚麼?

這個念頭忽然就鑽到了腦子裏。

幽幽的,怎麼也驅趕不掉。

我沒想到三天後就見到了許珺羅。

那日,我照例給傅鄴寧送燕窩粥。

剛下樓,就聽到一陣激烈的哭鬧聲,緊接着是東西破碎的聲音。

許是桌上的花瓶被打碎了。

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約莫二十一二歲的姑娘神情激動、滿臉淚痕。

她是西式打扮,穿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繫着米色細褶綢裙。

身子微微發抖,不知道是不是凍的。

傅鄴寧倒沒有穿西服,而是一身普通的軍務打扮。

他與那位姑娘採取對峙的站位,面色不佳。

空氣突然靜了下來,「噠噠」的腳步聲就顯得格外突兀。

兩人都注意到了我。

傅鄴寧迅速掐滅了手中的煙。

「仔細別踩到碎片。」

這種無形的忽視和特別的關懷讓那姑娘生妒,一雙含淚的眼眸迅速而直白地盯向了我。

我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許珺羅。

她並沒有我想象的飛揚跋扈,這張臉本是溫婉而沉靜的。

只不過此刻情緒激動,眼底深埋着怨恨與不甘,這份溫婉就顯得有些單薄了。

「鄴寧。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要她不要我嗎。」

她顫抖着的手指向我。

「珺羅,我從來只拿你當妹妹。」

「傅鄴寧!我從來沒把你當過大哥!只要你願意娶我,盛軍儘可歸入你囊中,收復天下是早晚的事。」

許珺羅的口氣漸漸軟下來。

傅鄴寧嘆口氣,

「這樣靠女人的捷徑,我不會走。」

「你!你寧可娶一個走私軍火的黑心商人之女,都不要我嗎?」

「夠了!」

傅鄴寧大聲喝止。

「許小姐你說甚麼走私軍火?我父親是正經的藥商,他不可能……」

「你懂甚麼?」

許珺羅走到我這邊來。

「杜曼影!你以爲你父親是甚麼好東西?一個賣主求榮、賣女求安的小人罷了!傅鄴寧,你娶了她,不怕九泉之下傅伯父難安……」

「我叫你住嘴!」

清脆的巴掌聲那樣突兀,許珺羅的聲音戛然而止,如一隻枯蝶跌落在地。

她一隻手捂着臉,另一隻撐在地上,許是被碎片割傷了,流出了殷紅的血跡。

傅鄴寧的臉繃得那樣緊,嘴脣發青,似乎在剋制一種積壓已久的憤恨。

「傅鄴寧,你會後悔的。等我與廉軍聯姻,你就等着兵敗吧……」

她神色狂亂,笑得瘋狂而又絕望。

賣主求榮?賣主求榮?

父親並未背棄張帥,爲何許珺羅要如此污衊?

手中的燕窩粥端了太久,此時突然感到天旋地轉,再也拿不穩。

「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12

周圍的一切都靜了下來,我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輪渡啓航的聲音。

海浪一個接一個地打過來。

那是回鳴溪的輪渡。

海水那樣湛藍、清晰,聞起來有股帶着腥羶的潮溼之氣。

一種淡淡的菸草味侵襲而來。

他那樣精準地闖入我的包廂,又強勢地帶我捲入他的世界。

海浪發出嗚咽的聲音,是誰也跟着落淚了嗎?

悠悠醒轉,才發覺那股執拗的菸草味並不是錯覺。

「許小姐如果真的要和張明鎧聯姻,那盛軍和廉軍就會聯合一起向南壓迫,永軍是支撐不了的!他們說得對,你應該娶許珺羅。就算你不娶她,也不能白白放走了她。我瞧她對你情根深種,留在這裏,許大帥不敢輕舉妄動的!」

及至話說出口,我才發覺自己竟出了那樣一個歹毒的主意。

但這是最優解,傅鄴寧不會不知道的。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我,嘴角浮出安寧的微笑。

他坐在牀邊,將我的手貼在他的臉上。

冰冷的指尖碰到了又硬又刺的胡茬。

「曼影,你能這樣想我很開心。你醒過來第一句話不是問你父親,而是關心我的事,我很開心。我欠珺羅的,我不想拿她作籌碼,也不想讓你看見她生氣。戰場上本來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要多問了。」

很抱歉,我要叫他失望了。

「許珺羅說我父親走私軍火,還說他賣主求榮,是甚麼意思?」

他溫暖的眼神冷了下去,自顧自地說話,並未理我。

「曼影,你有了我們的孩子。」

我的心猛地一顫,他還是知道這事了,他會對此生疑嗎?

「你昏迷了一天,我快被折磨瘋了。幸好孩子已有三個月了,胎相穩定,要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把這個孩子平安生下來。」

傅鄴寧憐惜地吻了吻我的指尖,這樣溫柔的他讓我覺得有些陌生。

一股奇異的溫暖包裹着我,將內心的質疑和沉悶都壓了下來。

「你不是總瞧不上那些靠女人奪權的軍閥嗎?怎麼又鼓動我這樣做。」

傅鄴寧有些揶揄地看向我。

這樣輕狂的話確實是我說過的,但我不記得是甚麼時候說的了。

我對傅鄴寧說過這樣的話嗎?

腦袋昏昏沉沉的,我總覺得自己忘了一些東西,但是怎麼都想不起來。

13

晚上,我久久才能入睡。

夜晚向來多夢,那些上輩子經常讓我驚厥、悲嘆、苦笑的亂夢,現在又齊齊回歸了。

弄得我顛倒迷亂,短短一個秋夜,竟也驚醒三四遭。

上輩子、這輩子我都活得像個笑話。

有甚麼謎團籠罩在傅鄴寧身上?

他明明恨我入骨,爲何又待我如此溫柔?

最重要的是,他到底爲甚麼恨我?

許珺羅的話又有甚麼樣的深意?

困擾我的東西太多太多,可沒有一個人願意告訴我。

我就像一個孤魂一樣飄蕩在大帥府裏,幾乎就想一走了之了。

傅鄴寧歇在我身旁。

他睡得沉,許是這些日子太勞累了。

眉頭皺得緊,額頭竟也泌出了細密的汗珠。

難道他在夢中,也經歷了甚麼痛苦之事嗎?

聞到那股淡淡的薄荷煙味,我反而稍稍鎮靜下來。

這種味道曾令我如墮地獄,那些被他瘋狂索取、掠奪的時光竟已那樣遙遠。

我驚異地發覺自己不再排斥這種味道。

就好像,我已經不再恨他了。

14

張明鎧和許珺羅成親的照片印在報紙頭條。

男人笑得不露聲色,女人笑得十分牽強。

但他們的結合,被稱爲「金童玉女、強強聯合」。

最讓人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我陡然想起那個讓人悲悽的午後。

杜曼影接受過新式教育,也曾那樣高傲冷漠,對張明鎧的十年狂熱追求無動於衷。

在我印象裏,他總是穿着淺色西裝、帶着金邊眼鏡,是一個談吐得當、重情重義的好男子。

可那天下午,當我懇求他救我父親時,他卻卸掉了那種僞善。

果然,面具戴得久了,就會長在臉上。

等揭下來時,那原本的相貌便顯得格外猙獰。

永軍和盛軍關係密切,就只差一個聯合的契機,這當口如果挑事,很容易成爲永軍發兵的理由。

他一條條地跟我分析局勢、利弊,得出的結論是爲了我父親得罪聲勢正大的永軍不值得。

他說,「這是我父親欠他的,也是你父親欠的,必須自己償還。」

當時我一心請求張明鎧幫我,並未將這話放在心上,如今想起來,突然察覺很多信息可以拼湊在一起,漸漸有了真相的雛形。

賣主求榮?欠債償還?

難道……這個「主」指的不是張帥,而是傅帥?

我父親與故去的傅帥有恩怨?

一些刻在日常裏被忽略掉的細節湧現出來。

小時候父親給我講故事,幾乎只講南方人文地貌。

他說自己是北方人,卻常年備着南方喫食。

他明明對南域區域瞭如指掌,但又諱莫如深,不許別人提起。

在父兄入永軍採購藥物的那一晚,起夜時,我發現父親房裏的燈還亮着。

有甚麼事情非得半夜商討?

當時我並未深思,只是想着讓父兄抓緊休息,別累壞了身子。

靠近門邊時,我聽到甚麼「斬草除根……少不了這批……」

困頓迷糊間,我只是笑着喊道「爹!你們討論甚麼呢!斬草除根,不知道的以爲你們要去打仗呢。」

裏面聲音停了半晌,是哥哥回的我。

「你個鬼精靈,就會胡思亂想。甚麼斬草除根,我們講的是甘草、蘆根!父親擔心戰事挑起,所以想從外商那裏備下一批藥物,免得百姓無藥可用吶!」

如今細細想來,甘草蘆根並不是甚麼稀奇藥物,爲甚麼需要到外商那裏進貨?

能從外商那裏進的,恐怕只有……軍火。

電光火石間,所有的細節都被貫穿起來,我幾乎可以篤定,父親曾是傅帥的人,而且,他背叛了他。

我無力跌坐在沙發上。

所以,傅鄴寧纔會如此恨我,他的下屬纔會如此反對我,張大帥和父親纔會毫不猶豫地丟下我,不敢做出絲毫抗爭。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強迫自己思量眼前的局面。

張明鎧並沒有容人的雅量。

他追求我十年,只怕不能接受我嫁給他人。

而許珺羅,顯然也對鄴寧因愛生恨。

他們兩個人的結合,絕對是有意爲之。

永軍,岌岌可危了。

15

孕吐幾乎沒有了,但我的身子卻明顯有些沉重起來。

天是越來越冷了。

這幾日傅鄴寧每晚都同我歇在一起。

縮在他寬闊溫暖的懷裏,夜晚都睡得分外安寧。

許是前方戰事喫緊,每天天才矇矇亮,傅鄴寧就會起身離開。

我總是會被驚醒。

倒不是他的動作太大,只是我內心思慮過多。

我總覺得有甚麼東西被遺忘了,它們在靜靜潛藏着。

這表面的安寧是虛的,一旦發動,就會毫不留情地碎掉。

我知道,每次臨走前,傅鄴寧都會悄悄地凝視我。

有時,額頭會輕輕落下一吻,顫動的呼吸落在我的髮間。

心就會撲簌簌地抖起來。

我很想知道,那眼神究竟是怎麼樣的呢?

是溫和的、平靜的、還是……憎恨的?

又或者,裏面也會有一點點的愛嗎?

我真的很想睜開雙眼求證,但我並沒有。

人非聖賢,但更非草木。

上輩子他對我的折磨切實存在,我很難徹底忘卻。

但我父親的虧欠、他對我的愛護也是事實。

我只是安寧地睡着,如他所言,好好地爲他生下這個孩子。

內心的猜測我並沒有向傅鄴寧求證。

我不知道父親具體做過甚麼,我也不知道傅鄴寧受過怎樣的苦難,我怎能奢望他爲了我,放棄這段積壓已久的仇恨呢?

但我知道,從現在起,我完全是傅鄴寧的妻子,不是甚麼大帥夫人,也不是富商小姐,就只是傅鄴寧的妻子。

16

今天傅鄴寧格外貪睡,我都醒來了,他還沒有動靜。

終於換做我偷看你啦。

我輕輕地撫摸他的額頭、眉峯、鼻骨、嘴巴。

是硬硬地、帶有溫熱的觸感。

他此刻在想甚麼呢?

爲甚麼眉頭緊皺着,嘴角卻浮現出滿足的微笑?

傅鄴寧睡得沉,一點都沒有注意到我悄悄吻了他。

直到我穿好衣物,他還是靜靜沉睡着。

窗臺下的墨菊已經殘敗不堪了。

原來真正的凋落是一瞬間的。

它不會給你時間注觀察到今日少了朵花瓣,明日掉了片葉子。

等你回過神來時,它就已經是這樣荒蕪了。

明明十天前,它還開得那樣嬌豔呢,那時候,它就已經孕育着凋落的跡象了嗎?

我突然就很沮喪。

茫然地裹緊身上的裘衣。

「在看甚麼?」

不知何時,傅鄴寧已經換好衣服走在我身後了。

「看這株墨菊,竟突然間凋零了。」

「花期到了,自然要落的。你若喜歡,我再尋別的花給你。」

我笑了笑,沒有搭話。

「收拾好東西就去喫飯吧,別餓傷了胃。」

傅鄴寧輕輕攬住我,嘴脣印在我的發上。

「天天都是雞鴨魚肉,我喫膩了,沒甚麼胃口。」

這話說出來,我都有些臉紅,倒有幾分「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我的意思是油膩,不是真的膩了。」

傅鄴寧揉了揉我緋紅的臉,將幾縷碎髮拂到我的耳後。

「你想喫甚麼,我叫廚子去弄。」

「我想喫……素面!」

「甚麼素面?」

「就是寺廟裏的那種咯!」

我笑得有些頑皮。

這裏是永州中心,最近的寺廟離這裏也有近二百里,我說去寺廟喫素面,顯然是很刁鑽、不現實的要求。

傅鄴寧正在沉吟,我就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胳膊。

「走啦。我說着玩的。」

傅鄴寧卻沒有動。

「剛好我今日空閒,我們去喫素面。」

我笑道「別鬧了。你今天穿的可是軍裝。」

每次處理軍務時,他都會穿這種深色軍裝,今日已經起得晚,想必他的祕書長要等不及了。

「怎麼?穿軍裝便喫不得素面?」

傅鄴寧挑了挑眉,取笑我。

我哈哈大笑,積蓄在心裏的煩悶一時之間全跑光了。

17

傅鄴寧帶着我從後門溜走,還是被侍衛逮個正着。

他們本來大聲喝止,一看是大帥,又忙不迭請禮謝罪。

傅鄴寧全然都沒理睬,他給我帶了瓶豆漿和雞蛋,讓我先喫點墊墊肚子。

我任由他鬧着,直到車庫外,他要了車鑰匙,笑吟吟地喊我上車,我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

「別鬧了,等侍衛通傳給你的祕書長,他指定罵你。」

「等他來,我們早走了。」

我央求道「別鬧啦。程先生本就不喜歡我,你這樣興師動衆,那我罪過可就大了。」

傅鄴寧不答話,見我不動彈,索性直接把我抱進車廂。

我都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落到了副駕駛座位上。

車門「砰」地關上,他已經到司機的位置上,把車子發動了。

晨光如薄霧,嫋娜地灑下,透過車窗,朦朧地飄了進來。

車子平穩地駛出來,因天氣冷,覺得這青石板地也是冷的,就連光線也是冷的。

街邊幾家店鋪已經開張了,有幾個侍女端着盆子洗毛線,邊洗邊哈氣。

遠遠地,我卻彷佛能看到嘴裏結成的冷霜。

不一會兒,整個鎮子都被甩在身後了。

往回看,燈火一點一滴地亮起來,熱鬧都在後頭,前方好似無人荒野。

我突然有點害怕——

「鄴寧,我們這是要去哪?」

「去半石山上的寺廟裏喫素面。」

我以爲他是要帶我去喫普通的素面,不曾想他竟真的要帶我去寺裏吃麪,不禁笑着拒絕「鄴寧,隨便喫一碗麪就行啦。」

傅鄴寧並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

我突然有些笑不出來。

上輩子我們彼此怨恨,但當時他並不知曉我已有孕,程靖宇來時他也不在身旁。

究竟是不是他下令讓程靖宇羞辱丟棄我還未可知。

如今一切重來,也許是因爲有了孩子,我確信現在他是有一些愛我的,我也感念這份心意。

這些日子,想必廉軍和盛軍都有動作吧,他這樣帶我胡鬧,也不知道會不會誤事。

如果真去了寺廟,我一定要替鄴寧求一份平安。

現在的身子容易疲累,這樣胡思亂想着,居然沉沉睡了過去。

18

待我醒來時,車子已熄了。

鄴寧不在裏面。

我心裏一沉,喊道,「鄴寧,你在嗎?」

車窗外一個高大的身影瞬間立了起來,他打開車門,笑着把我牽出來。

「天已經大亮了,山上風大,也不知你會不會覺得冷。」

傅鄴寧的話有些遲疑,似乎是不捨得讓我出來。

一個風頭刮到臉上,裘衣領子上的毛就拂到臉上,暖洋洋地癢着。

已經是正午了,紅楓掩映下,橘色太陽好似浸在了糖水罐頭裏。

白雲溫柔如絮,梧桐落葉在秋風裏忽閃躲藏。

我又驚又喜,這樣的景色,這樣好的陽光和天氣,哪裏有一絲的冷氣!

「我沒有你說的這樣嬌氣!天氣正好呢!」

我歡快地踩着落葉走起來,回頭眺望,隱約看到崗哨一排排在山路兩側擺開,已經縮成了一個個黑點,這些黑點讓我覺得安心。

傅鄴寧快步走過來,握緊我的手。

身後跟來了兩個侍衛,不過並不逾矩,只是遠遠跟着。

漸入佳境,赤紅楓槭的落葉落了滿地,有積雨低落在傅鄴寧鼻尖。

他笑着仰面,深色瞳孔裏倒映出飄揚而下的紅葉。

「那廟就在前面了。」

我朝前一看,山上樹木間隱約露出磚紅色的矮牆,似乎真是一座寺廟。

雖然穿的是平底鞋,但臺階走的多了,就覺得雙腿似有千斤重,只能無奈笑着,站在原地不動了。

傅鄴寧瞧見,不由分說地將我攔腰抱了起來。

「這樣會不會壓到肚子?」

我有些羞赧,輕輕捶打着他的胸口,「別鬧,他們都看着呢。」

「誰看着?」

傅鄴寧的聲音遠遠送了出去,後面的兩個侍衛瞬間頓住了腳步,視線都不敢往這看了。

我笑罵了他一句,奈何實在嫌累,也就由他抱着。

「鄴寧,要不是懷着這個孩子,我肯定到戰線陪你。」

「怎麼,怕我一個人寂寞嗎?」

抱着我,他既不敢太用力,又不敢不用力,所以只能分外喫力,聲音都有點異樣了。

「胡說,我怎麼着也是藥堆里長大的,能幫你照顧傷兵嘛。」

傅鄴寧沉默了一會,發出悶悶的笑聲。

「好,等你身子好了我們就去。」

19

半石山上只是一座普通寺廟,既沒有和尚主持,也沒有尋常人來上香祈福,更別提甚麼素面了。

傅鄴寧的人早就來檢查過,廟前已有侍衛持槍站着。

我沒好氣地推了他一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裏沒有素面賣?」

傅鄴寧強忍着笑意,肩一抖一抖的,「好啦,總不能餓到我夫人。我早查到這裏沒有素面,所以差人買了兩碗麪送上來。他們剛剛在生火溫面,我們走上來正好可以喫。」

我們攜手走進廟裏。

佛寺建於山頂,雲霧繚繞下俯瞰羣山。

瓦片斑駁、朱漆脫落,廟裏寶相也已經很有年頭了。

但看着心裏會莫名安寧,相信有一種微妙的庇佑。

我折枝爲香,插到石香爐裏,從左向右虔誠地拜了一圈。

「願傅鄴寧一世平安。」

我在心裏默唸着,我們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只是被迫纏在了一起。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生下這個孩子,然後離開。

也許不久戰火就會蔓延開來,我對他沒有任何助力,只希望他能平安無事。

「許了甚麼願?如果和我沒有關係的話,就不陪你來還願了。」

我嘻嘻一笑,「那咱們傅大帥還需要撥冗來還願喔~」

喫着熱乎乎的面,我的心裏並不快活。

即便在佛光環繞的廟裏,我都怕得厲害。

「鄴寧。」

「嗯?」

「許小姐和張明鎧已經聯手了吧?張明凱只是看起來像書呆子,但他行事果斷,手段頗爲狠辣。你要小心。」

傅鄴寧停下了吃麪的動作,微微一笑。

「你對他倒是很瞭解,不過我不是很喜歡你直呼他的名字,聽起來你們很熟。」

我思忖再三,終於把壓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我直視着他,目光溫和而又堅定。

「鄴寧,你休了我吧。張……先生,他,他是個小肚雞腸之人。他曾經追求過我多年,我怕他會和許小姐聯手陷害你。我看許小姐並非真心實意想嫁給他,如果你肯服軟,她未必不願意回頭找你……」

我自顧自說着,垂眸盯着青石板地面,全然沒有留意傅鄴寧的神色越來越難看。

他將筷子猛地一摔,一支筷子飛在石柱上,另一支重重摔落在地。

傅鄴寧將面狠狠敲在地上。

逼我抬頭看着他。

他的眼裏燒着怒火,那些寧靜的溫柔之意全都消失不見了。

「杜曼影!這纔是你的真實目的?你滾去見你的張明鎧,讓我去求許珺羅回來?讓我娶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之後,再去求娶別人的夫人,讓天下人看我傅鄴寧的笑話,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你不會還想說,讓我的孩子叫別人爸爸,還是說,你這肚子裏的孩子本就不是我的!」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結結實實打在傅鄴寧的臉上。

我有想過他會拒絕,但沒想到他會講出這樣一番混帳話。

我渾身抖着,氣血上湧,這纔是我熟悉的傅鄴寧!

霸道、冷漠、孤高,一如既往地不信任我、恨我!

20

回程一路無話。

剛下山,就有大批衛兵設了關卡。

仔細一看,果然是程靖宇親自率人在此等候, 面色鄭重,應是有要事相商。

他幾次三番欲開口說話,只是瞟見我總是很遲疑,也許還有一些鄙夷和憤恨。

傅鄴寧視若無睹,冷哼了一聲。

「派人送夫人回去。」

一定是軍事密報,我心裏實際很擔心,但最終還是沒有說話,任由汽車載着我走了。

余光中,傅鄴寧的藏青色呢料制服越來越遠,漸漸縮成了一個黑點消失不見。

回想起程靖宇那鐵青神色,我的眉突突跳着。

是不是前線有甚麼事情發生?

鄴寧不肯用我的法子解困,他又如何抵抗兩軍聯合壓迫?

心煩意亂如坐鍼氈,我不住催促司機開快點。

司機卻說已經是最快了。

這條路怎麼這麼漫長?路上怎麼這麼顛簸?

如此胡思亂想下,竟然暈了車。

回到金玉樓,只覺得又困又累,身子沉重。

只是倔強等着鄴寧回來,一直等到日暮西斜,都不見蹤影。

傅鄴寧似乎在有意避着我,最近都沒有歇在我這裏。

偶爾見到他,也是匆匆打個照面便走。

神色冷淡而疏遠。

我問張媽鄴寧最近在忙甚麼,她也茫然,說也許是在忙公務。

對,也許是戰爭已經開始了。

報紙上說,廉軍和盛軍已經融合在一起,兩軍之間的邊界已經彌合。

我心裏並不相信,兩軍素無瓜葛,軍閥割據,最看中的就是勢力劃分。

已經佔據數十年的領地,彼此早就涇渭分明,怎麼可能在不到一個月內就融爲一體?

但就算是貌合神離的結合,兵力總歸是大了一倍。

報紙上的信息終究滯後,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如今到底走到哪一步了我全然不知。

鄴寧不肯去求許小姐原諒,我又能有甚麼助力呢?

若有時間平安生下這個孩子,就當是還了他的債罷。

21

又過了大半個月,永州也開始飄起了雪花。

天氣更冷了,開足了暖氣暖爐,我才能勉強睡着。

今日換了一種薰香,聞起來懶洋洋暖呼呼的,倒也舒服。

飛雪融融,朔風輕拍着窗欞,好像刮在身上臉上,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遠遠的,看到樓下有幾個工人在剷雪,待得久了,衣服也被染白了。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沒有雪中紅梅,也怪冷清的。

但沒有鮮血染地,是不是也算個好事?

我自嘲地搖搖頭,摸了摸肚子。

已經五個月了,腹部已明顯鼓起,有時候能感受到強烈的胎動。

時間越長,我越捨不得這個孩子。

上輩子傅鄴寧對我百般折磨,我曾想過用這個孩子作爲報復的籌碼,但如今,我只想將他平安生下來。

張媽端起來一碗蔘湯。

「夫人,孩子月份大了需要營養,您每天總是胃口不佳怎麼行,多少喝點蔘湯補補吧。」

張媽嘟嘟囔囔着,「三少不在意身子,您也一樣不在意,讓我這老媽子乾着急吆!」

我歉然,張媽是真心待我和鄴寧的。

縱然沒有胃口,我也還是將蔘湯一飲而盡。

很快,肚子裏就升騰起一股暖意,配合着暖融融的薰香,倦意襲來,沉沉睡去了。

22

夢裏身子起起伏伏,似是行走在海面上。

聽到海浪拍打的聲音,聞到海水特有的腥鹹氣息。

已經好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但這次沒有悠悠的薄荷煙味喚醒我。

往前聞到這股氣息,害怕和仇恨將我喚醒。

如今沒了這股氣息,反倒是不安和惶恐將我喚醒了。

孰料,這次不是夢,我竟真的坐在輪渡的包廂裏。

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試探性地喊了一聲,「鄴寧?」

沒想到推門而入的是程靖宇。

上輩子是二月份將我拋入北方雪地,沒想到如今重生,反倒提前了一個月。

我極力壓制住那種洶湧的恨意和屈辱。

面色波瀾不驚,連看向程靖宇的眼神也有幾分不屑,「是傅鄴寧派你來的嗎。」

他驚訝於我的淡然,我亦驚訝於他的冷靜。

他沒有說話,只是微不可聞地點點頭,算是默許。

「爲甚麼?我肚子裏還有他的孩子。」

我雖極力保持鎮定,但尾音還是微微發顫。

「三少說,這個孩子是否是他的還未可知。他既不想留您在身邊,也不想放您去廉軍團圓,只能把您遣往利國,讓您……與那人生不得見。」

他似乎早有預謀,這一番話說得十分坦然條理,面色不驚,卻字字如刀。

是這樣嗎?

既然他不信這個孩子,爲何不在察覺時就S了我?

如果說是因爲我提出張明鎧、提出休妻就心生懷疑,那傅鄴寧真是狼心狗肺!

明明此刻我該回想起他所有的壞,好堅定我的判斷和恨意。

可沒有,我腦海裏控制不住地想起他對我的維護,他淡淡的笑,他在宴會上的維護,他輕吻我的指尖,他抱着我拾級而上……

許是看出了我的憤恨和不甘,程靖宇拿出了一張報紙。

那上面,赫然印着傅大帥的休書。

「鄴寧倉皇娶妻,軍中上下乃至中外多有質疑。幾番思慮,特發此告示:杜曼影私販禁藥、德行有虧,不堪爲傅家婦,現已與鄴寧脫離關係。」

我忍不住攥緊雙拳,指甲透過報紙,陷進肉裏,我卻感覺不到疼。

被人玩弄、被人欺騙、又被人拋棄的窒息感裹挾而來,四面嗡嗡作響,我竟有些站不穩了。

這一切不是幻想,都是真的。

所以,上輩子,也是他派程靖宇丟棄我,任我被人羞辱至死?

這輩子肯送我去利國,我倒要感激他手下留情、寬容大度了?

張明鎧懼怕永軍勢力,放棄對我的喜歡、放棄對父親的營救;父親顧及自身名譽性命,犧牲我的名聲和自由;現如今傅鄴寧礙於兩軍壓迫的局面,選擇休掉這個礙事的妻子。

只要天平雙方的懸殊夠大,不管是多麼親近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捨棄掉。

他們都沒有錯,我沒有資格怨恨。

有選擇就會有後果,可是,這樣痛的結果爲甚麼要讓我來承擔呢?

23

「所以,許珺羅是否與張明鎧離婚了?」

程靖宇一怔,似乎並未料到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只得硬着頭皮回答。

「兩軍結合緊急,本就不甚牢固。如今……又有了矛盾,想來不久就會離婚了。」

我點點頭,這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只不過,難免會有些自嘲似地嘲諷。

這樣的抉擇,我看得到,傅鄴寧看得到,甚至全天下都看得到。

我也曾勸他做這樣的選擇,既然本就有意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態?

海風一浪浪打過來,我也感到渾身氣血上湧,只是死命壓着。

程靖宇憂心忡忡地看着我,欲語還休。

我淡然一笑「他既不承認這個孩子,那這個孩子便與他沒有關係。我是不會苛待自己的,這輩子喫的苦太多了,絕不再從男人那裏自討苦喫。所以你放心,我絕不會有事。」

程靖宇感激我的回應,但又爲我的直白而感到羞愧。

「多謝夫人。」

我自嘲一笑「你沒瞧見大帥刊登聲明嗎?我不再是夫人了。」

忽地,我又改變了主意。

「程先生,也許我還得討一次苦喫,你能給我講講,我父親究竟怎麼背叛了傅大帥嗎?」

聞言,程靖宇大喫一驚,恰逢船艙顛簸,身子狠狠跌在了門框上。

「我應該沒有猜錯罷,何必這樣喫驚?」

自進包廂以來,程靖宇一直鎮定自若,還未有這樣失神的時候。

他沒有開口,不過他那神情似乎不像是不願意開口,而是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就好像……我這樣的問題超綱了。

但我沒有給他猶豫的時間。

「不管傅鄴寧是怎麼想的,他既派你送我出國,想必也是要留我一條性命。如果我撞死在這裏,你家傅帥未必不會怪罪於你。」

此番話唬得程靖宇冷汗連連,終究決定將事實和盤托出。

24

原來,二十年前,我父親真的是傅帥的人。

不僅是君臣,更是過命的好兄弟。

我父親是南域普通藥商,爲傅宗洋起事提供微薄的財物藥物。

兩人約定好,以後若生一男一女,一定要結爲姻親。

可當時局勢緊張,永軍勢單力薄,我父親受張兆年蠱惑,背叛了傅帥。

他搖身一變,成爲北方第一藥商。

而傅帥,被他陷害,染上了鴉片。

時間長了,手下蠢蠢欲動,就連傅帥自己都不能接受一個大煙鬼做一軍之帥。

一次前線戰爭,傅帥因爲手抖,握不住槍,戰死疆場。

而那一年,傅鄴寧才12歲。

他一個人既要排除內亂、握住軍權,又要領兵作戰、收復失地。

不知道後面這十幾年他是怎麼撐過來的。

父親背叛軍主陷害兄弟、傅鄴寧年幼喪父獨挑大樑。

可這些卑劣、這些痛苦,不該由我來償還,我也償還不了。

海水隱去鋒芒,平淡的一望無垠。

也許每一片海都是相似的,但是坐船的人已不再是當初的心境了。

六月份的盛夏,我誕下一子。

當時痛得已經意識模糊了,恍惚間,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靈魂飄在上空,看到傅鄴寧發瘋一般地抱着我的屍體慟哭。

我一定是瘋了,纔會看到這種景象。

可是心臟爲甚麼那麼痛呢?

我笑着哭了出來。

25

八年後,永州,半石山。

山路修得通暢,寺廟經過修繕,香火常年不斷。

這些年間,我沒有聯繫任何人,也沒有查看國內消息。

我想過很多,有許小姐的相助,或許天下已經盡歸傅少囊中。

可事實不是這樣。

路人笑我不知時事。

「太太,您是剛回國吧?這消息也太落後了,現在永軍早就不姓傅啦,姓程。據說原先的傅帥在八年前的一場戰事中失蹤了,不知是否還活着。」

聞言,我待立半晌。

心裏百感交集,難識其味。

26

前面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靈活地在臺階上跳來跳去。

臉白嫩嫩的,一對彎如月牙的眉毛,下面鑲嵌着兩顆如黑葡萄般機靈的大眼睛。

鼻子高高的,嘴脣偏薄,笑起來會露出一排潔白雪亮的牙齒。

他一蹦一跳地,將杜曼影遠遠甩在身後。

走得遠了,似乎有些不耐煩,回頭奶聲奶氣喊了一聲,「娘——你能不能快點!」

杜曼影笑着說,「娘就來,挽寧!你慢點,仔細別摔倒了。」

番外

六月,鳴溪碼頭。

海水滾滾翻起浪花,拍打在礁石上。

遠遠望去,海天相接,令人莫名地心情舒暢。

「嗚——」的聲音傳來,輪渡緩緩起航了。

這是一艘去羅國的船。

船上載着許多去羅國的留學生、生意人和打工者。

甲板上有一穿藍色長衫的男子靜默着眺望遠方。

他站在那裏,好似盛夏驕陽裏一彎清透的泉,弧線鋒利的輪廓暈染着淡淡的疏離和冷漠,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又隱約透露出眷戀和遐想。

一個穿西式校服的女孩怯生生地開了口。

「哥哥,請問你是去羅國做甚麼的呀?我們都看不出您是去羅國做生意、留學、打工還是遊玩,不知道這個問題是否冒昧?」

那男子如同大夢初醒,露出微微的笑意。

「都不是。我只是,在等一個人。」

從羅國回鳴溪的輪渡上,他一眼就認出了倔強清冷的杜曼影,哪怕並不需要她幫忙掩護,他也決意闖進她的包廂裏,讓兩人的命運產生交集。

如今登上回羅國的輪渡,是否一切都能重新再來?

傅鄴寧心裏很清楚,那個人,等不到了。

不是她等不到,而是自己,等不到。

傅鄴寧回到包廂裏靜靜臥着,房間號正是當初相遇的那一個。

想到這裏,他心裏露出欣慰的笑。

去羅國留學的那段日子,暗無天日。

名爲留學,其實何嘗不是下屬們的遣離、自己放任的逃避?

有一個筆名叫做「隻影」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難道有人也如他這般形單影隻嗎?

顯然不是。

「隻影」是一個十分清冷、倔強而又孤高的人。

她說「不怕的人前面纔有路。」

她說「猛獸纔會獨行,總是成羣結隊的人,只是牛羊。」

當然,有時候她也自相矛盾,明明瞧不起靠女人取勝的軍閥,卻又說愛情不能不包括幫助。

他曾偷偷瞧過「隻影」投稿,她的長相與自己想的並不一致。

眉如遠山含韻,眼底燦若繁星,嘴角微微翹起,不知吐出的是犀利譏諷還是溫言軟語?

「隻影」的話讓他有了勇氣,有了解決內亂、收復失地的勇氣。

要回永州,便不能在永軍靠岸,叛軍比敵軍更爲危險。

他寧可去更遠的鳴溪。

沒想到正因此,他才得以看到「隻影」。

他大步走去,步伐穩健有力。

昂然而入的背影裏,透着難以掩飾的激動。

五年時間,他拿到了所有他想要的。

便只除了「隻影」。

所以當她孤身一人來永軍找他時,他欣喜若狂。

但「隻影」竟是「杜曼影」,他最恨之人的女兒。

熟悉的眩暈感再一次襲來,打破了傅鄴寧的回想。

他無力地笑笑,也許這一次,他不會再醒來了。

大婚之夜,他第一次產生這樣的眩暈感。

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喝令他停止。

傅鄴寧是狠心的,他決意將杜曼影鎖在身邊一輩子,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但他又不全然狠心。

他放掉了最大的仇人杜凌峯,他不明白,自己竟會害怕那幽深的眼眸裏浮現出絕望的神色。

這種害怕讓他心慌,所以他折磨杜曼影、折磨自己,以此自欺欺人、自我安慰。

也許他本質就是一個卑劣的懦夫。

永軍憤恨、輕視他的夫人,傅鄴寧原本預備將她鎖在金玉樓中一生,至少可保她性命無虞。

但不知爲何,他變了主意。

就好像有人在暗中撥動命運的轉輪,那種強烈的意願他完全抵抗不了。

所以他將杜曼影放了出來,他要昭告中外,杜曼影,是傅鄴寧的夫人。

不知道爲甚麼,他心底經年累月的嫉恨總是會被一種奇怪而倔強的溫存所取代。

他忽冷忽熱,時而想起世仇,時而心生憐愛。

他給杜曼影挑了一雙平底禮鞋、看到她在就忍不住掐滅香菸。

明明很想狂虐地蹂躪她,卻連歇在她身邊都做不到。

後來,眩暈的時間越來越長,那些難以被解釋的想法都有了答案。

在迷亂破碎的夢境裏,傅鄴寧確實將杜曼影鎖了一輩子。

消磨了她的鋒芒、她的生機,也毀去了自己的大半條命。

無窮無盡的恨與刻骨銘心的痛,這雙重摺磨,讓他喪失了決斷與鬥志。

他拒絕與許珺羅聯姻。

程靖宇擅作主張,將懷有身孕的杜曼影扔到了北方的冰天雪地裏。

那天,張媽說「夫人有喜了」。

可等傅鄴寧最終找到她時,她渾身是血、那樣破碎地倒在雪地裏。

他怒目圓睜,閃爍着憤怒的火焰,嘴裏急促喘着粗氣,好像爬坡的火車。

臉被一種極度的憤怒和痛苦扭曲了。

他立時掏出SQ,簡直想將程靖宇一槍崩了。

但最該死的還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他沒給杜曼影應有的尊貴榮寵,程靖宇何至於敢擅自處置她?

他將自己的臉貼在她冰冷的臉龐上,滾燙的淚洗去她的血污。

傅鄴寧多麼希望一切重新再來阿!

只要妻兒平安,他願意用自己一命,換他們一命。

所以,杜曼影重生了。

所以,總會有一股堅定的、越來越壯大的意志告訴他,要對曼影好一點,再好一點。

一切回到了大婚那天,但都不再是原點了。

這種溫和堅定的意志固執地消磨着他的恨意。

他開始對杜曼影流露出溫柔的纏綿。

每天早上醒來,傅鄴寧總是忍不住悄聲看她。

如果杜曼影醒來,一定會被他眼裏汪洋肆虐的溫柔纏綿震顫。

果然自己還是太自私了。

明明知道時日無多,卻還是貪戀地想多待在她身邊,對她再好一點、再寵一點。

一次漫長的眩暈過後,傅鄴寧拋下所有的軍務滿足她的任性需求。

看着她真心展露的笑顏,傅鄴寧已經默默安排好了退路。

他決定,讓程靖宇再「拋棄」她一次。

要讓杜曼影明白,兩次「拋棄」全部都是出自他的授意。

他的面容仍是那麼安詳,可是心痛得快要滴血了。

不知道他們的孩子是男是女,長得是甚麼模樣?

如果是男孩,就叫傅知影。

當然,最好是女孩,要長得像她纔好,叫傅若影。

他的意識已經模糊了,似乎靈魂也要消散去。

恍惚間,他聽到有人在呢喃「鄴寧、鄴寧」

然後是「哇——」的一聲。

孩子出生了。

他叫「挽寧」。

爲甚麼杜曼影要給孩子起這樣一個名字呢?

他再也聽不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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