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我是一根礙事的草
我五歲時,媽媽生了弟弟。
從此我從家裏的獨生女變成一根礙事的草。
把我養到五歲還是因爲我媽害怕自己以後生不了了。
她把姐姐送了人,現在又要把我送走。
還是奶奶堅持把我留下來。
等我功成名就時,我媽打電話讓我出錢給我弟弟買房。
「不好意思,那是你兒子,不是我兒子。」
我媽生我時大出血,好容易保住了命。
聽到我爸告訴她是個丫頭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要把我送人。
「丫頭有甚麼用,趕緊給她找個人家送出去。」
還是我奶奶提醒她,她傷了身體,不一定能生了。
姐姐已經被送走了,留下我,萬一真的生不了還有個指望。
最後我留了下來。
我媽偏要生兒子,到處看醫生吃藥,終於在我五歲那年生了個兒子。
「得把丫頭送走,省錢養兒子。」
她抱着弟弟溫聲細語地哄着。
彷彿我在她眼裏就是個可有可無的物件。
她當然不會知道此時此刻的傷害造成了我極度自卑的童年。
她要把我送給舅舅,可是舅舅家有女兒。
想把我送給姑姑,可是大姐就是給了姑姑家。
沒辦法,奶奶帶着我回家。
奶奶是個愛打麻將的小老太,天大地大麻將最大。
但是我長到六歲的時候,她就再也不打麻將了。
她說她打麻將贏的少輸得多。
得省錢給我上學。
2001年,我開始上幼兒園。
村裏的幼兒園學費很便宜,只有幾十塊錢。
我媽不願意出。
「上甚麼幼兒園?我哪有錢給她上幼兒園?」
還是我奶奶從襪子裏掏出來錢給我拿去交學費。
奶奶原本把家裏的地都給了姑姑種,但是爲了攢錢給我讀書,把地要了回來開始自己種。
「你外甥女也要上學,她那個爸不頂事你是知道的,她媽又不給她花一分錢,我不供着她怎麼辦?」
夏天太熱,村裏人都是趁着太陽沒升起來就開始下地幹活。
我也要趁早起牀洗衣做飯。
我還小,竈臺都比我高,我要踩着凳子才能夠得着竈臺。
給奶奶送過飯再回來洗碗,上學的時間剛剛好。
我也跟奶奶說,可以不上幼兒園,直接上小學就行了。
奶奶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
「你不在人家這兒上幼兒園,人家小學都不收你。」
那個時候我就暗暗發誓,以後要掙錢,要帶奶奶過好日子。
我那時候不知道人會死。
2002年,我開始上小學。
那個時候義務教育還未普及,上學還是要花錢,學費變成了一百多。
我奶奶找我爸爸商議。
「丫頭不能不上學,她是你女兒,你得掏錢。」
我爸畏畏縮縮的從口袋裏把學費掏了出來。
我媽爲此罵了我爸三天。
「兒子才那麼點大,你有錢不留着給兒子,把錢掏出去給別人幹甚麼?你個沒腦子的。」
別人?那不是我的爸爸媽媽嗎?
哦,原來我是別人。
她的眼裏只有兒子是吧?
我和奶奶依舊保持着幼兒園時的節奏。
她早死下地幹活。
我早起洗衣做飯,然後給她送飯。
晚上還會去幫忙插秧。
我坐在田埂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很羨慕。
我也想發光,讓別人看到我。
我的身高依舊需要藉助凳子才能夠得着竈臺,這就導致我一不小心翻了一碗麪條。
剛出鍋的熱湯麪,正好卡在我的大腿上。
我懵了,疼得我眼淚直掉。
哭了好一會,纔想起來奶奶在地裏,沒人管我。
我褪下褲子看到大腿上被燙的地方密密麻麻的水泡。
嚇得我哭着跑去地裏找奶奶。
奶奶在地頭搗了些野草汁敷在傷口上。
「沒事的啊,你這麼小,不會留疤的,等長大了就長開了。」
可我至今腿上還是傷疤,每次看到它我都能想到我的奶奶,那個眼裏只有我的小老太。
學校組織開家長會。
奶奶躺在牀上說不舒服,讓我去問問媽媽。
我站在家門口,門都沒讓我進。
「我沒空,你弟弟身邊離不了人,開甚麼家長會。」
大概是看我太倔強,她才妥協。
「算了,你先去吧,我等會兒看看。」
我只能先自己回學校去。
看着同學們一個個的都有家長陪,我只能自己一個人。
在老師第三次問我家長甚麼時候到的時候,終於我看到了熟悉得身影。
不是媽媽。
是那個有點佝僂着背的小老太。
「不好意思老師,我是她奶奶,有點不舒服才遲到了。」
我看着她蒼白的臉頰,有甚麼東西模糊了雙眼。
原來是淚。
奶奶經常對我說不要埋怨媽媽,她從小也是這麼過來的。
她從小也是這麼過來得,所以就要這樣對我嗎?
有了弟弟之後,沒關心過我一次。
好像我不是她生的,是死是活都跟她沒關係。
從六年級開始,奶奶的身體漸漸不好。
姑姑說是因爲奶奶帶着我,是我把她拖垮的。
我回去問媽媽,我可不可以回家住。
「你看看我們家這小破瓦房,哪有地方給你住?」
「你在你奶奶那兒住的好好的,幹甚麼想回家?」
「這兒不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你媽媽,你有事不要找我。」
我哭着把這些話學給奶奶聽。
奶奶只摸着我的頭不說話,陪着我一起流淚。
奶奶說要自強纔行。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又起牀下地去了,精神抖擻。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迴光返照。
當天晚上奶奶就不行了,她拉着我的手說不出來話。
我知道,她放心不下我。
我姑姑逼着爸爸發誓,會把我照顧的很好,奶奶才笑着走了。
姑姑哭着罵我:「都是你這個害人精,你個有媽生沒媽養的,你把我媽拖累死了。」
「要不是爲了養你,她會有病不去看嗎?」
原來奶奶有腦梗,我從來都不知道。
看着閉着眼睛躺着的那個小老太,好像她只是睡着了。
明天又是一個精神抖擻的小老太。
奶奶有一子一女,我爸爸完全是個悶葫蘆。
姑姑說奶奶也沒甚麼錢,只有這幾畝地。
兩家一人一半。
媽媽不幹了。
「你是外嫁女,怎麼好回家要地呢?」
姑姑冷笑着回答說:「好啊,那地全給哥哥,喪葬費哥哥也全出了吧?」
「總不能撈好處的時候我就是外嫁女,掏錢的事還找我吧?」
最後我媽乖乖地按照姑姑說的,喪葬費承擔一半,田地也分了一半。
那我呢?
爸爸真的能做主將我帶回家嗎?
奶奶住的地方被鎖了起來。
我收拾東西跟爸爸回家。
這次是爸爸和我一起被擋在家門外。
「我早就說過,我不是你媽,你不是我家人,你也別叫我媽媽。」
「你旁邊那個,也不是你爸爸。」
我轉頭看着爸爸。
爸爸舔了舔嘴脣。
「翠花,這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忍心她無家可歸?」
「我都在她奶奶面前發過誓了,你說不要她了,那我咋辦嘛!」
媽媽油鹽不進,讓爸爸把我送去姑姑家。
「反正大丫頭已經出去打工了,她家裏正好缺個女兒,你把她送過去吧!」
她還知道大姐也是姑姑帶大的。
爸爸騎着自行車載我去姑姑家。
姑姑說甚麼都不讓我進門。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姑姑看在奶奶的面子上,收留我。
「姑姑,我可以寫欠條,家裏的家務我都可以做,地裏的秧我也可以插。」
「我馬上讀初中了,初中是義務教育階段,不要學費的。」
「姑姑,我保證少喫點,一米一飯,我都會還的姑姑。」
「我真的沒地方去了!」
姑姑看我可憐,也是真的掛念奶奶,同意我留下。
至今還是很佩服那時候的勇氣。
不知難堪爲何物。
後來我想,難堪的應該是我的父母,我只是出於本能地希望能活着。
姑姑家有個表哥,過完這個暑假要去縣城最好的高中上學。
表哥整個暑假都是抱着書學習。
偶爾會給我買棒棒糖。
姑姑讓我不要打擾他。
我上的是鎮上的初中。
有一天姑姑用推車推回來一車的半成品紙盒,讓我糊起來,每個兩分錢。
「這些你自己弄,自己掙高中的學費,不夠用的話再寫欠條。」
姑姑心裏是對我好的。
心中默唸要記得姑姑的好,要把對奶奶的那份好,還在姑姑身上。
我一天可以掙四塊錢。
初中三年,我每天除了努力學習外,都是糊紙盒子掙錢。
初三那年,姑父回來了。
要帶全家去江浙發展。
姑姑看着我,說等表哥高中畢業了再說,姑父想了想也是。
第二天便匆匆走了。
我想問問姑姑,我是不是又沒人要了。
但是算了,我已經十五歲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表哥考上江浙的某985大學,姑姑高興的擺了三天的宴席。
「小娥這下苦盡甘來了,兒子這麼有出息。」
「你家怎麼教兒子的?給我傳授經驗唄?」
……
姑姑的嘴角,咧到了耳後根,整整三天沒回過原位。
可總有那些個煞風景的。
我媽就是。
「哎呦喂,小娥你有甚麼經驗可得先傳授給嫂子啊。」
「畢竟啊,我們纔是一家人。」
「將來大壯有出息了,你也沾光不是?」
……
大壯就是我弟弟,說沒錢養我,倒是對他嬌生慣養。
挑食挑到了一定境界。
我媽轉頭看着我坐在桌子上,纔想起來還有我這麼一個人。
「呦,你個丫頭,怎麼能坐在桌上呢,快下去下去,人家這是大喜事,你坐在這兒算怎麼回事啊?」
她都不要我了,憑甚麼還來對我指手畫腳?
「這是我姑姑家的席面,姑姑讓我坐我就能坐。」
我媽沒想到我會反駁她,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
聽說我還要上高中,便又出言諷刺。
「你當你是男娃呢?誰家丫頭還念高中的?」
「別回家要錢啊,我可沒錢給你。」
「你就是個賠錢玩意兒。」
「我家的錢,都是你弟弟的,你一分都別想。」
我氣的想把面前那碗熱湯砸她臉上。
表哥都看不下去了,難得的嗆人。
「小青是我妹妹,她讀書的事我家會看着辦的,舅媽你不要管太寬了。」
媽媽氣的咬緊了牙後跟。
看了看我,看了看錶哥,抱着我弟弟就走了。
我弟弟已經十歲了,走路還要我媽抱着。
用我姑姑的話來說,難有出息。
哥哥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我也如願拿到了高中錄取通知書。
跟哥哥是同一所高中。
哥哥說,多看書,就能看到希望。
姑父又跟姑姑商議去江浙生活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