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雙壁巖抗匪惹禍 黃橋鋪殺妻落草
張雲卿點了點頭,望着結髮妻尹氏,他臉上終於露出少見的笑容,溫和地說:“賢妻,你真善良,善良得我不忍心傷害你,連累你!但今天我已別無選擇,惟有投身綠林一途。今後,如果你每天眼睜睜看着我殺人放火,你的日子肯定比下地獄還要難受。所以,活着受罪還不如死去痛快,而且像你這麼好心的人去了陰間,閻王也會特別關照的。”說着,他舉起了明晃晃的馬刀,張雲卿把妻子血淋淋的人頭扔過去。
火把下,朱雲漢讚道:“現在正是子夜,你沒有失約,果然是一條好漢!”
話說明朝永樂二年(1404)某夜,湘西會同縣一位受盡土司盤剝的易姓瑤民忽做一夢,夢見雪峯山腹地有一片無人經管的土地,那裏土肥水美,與世隔絕,漫山遍野生長着玉米、小麥……瑤民一覺醒來,向家人述說,說得家人對那個世外桃源十分神往。次日,全家經過一番打點,帶上乾糧、種子、農具,爬山過嶺,入雪峯山腹地尋找夢中的樂園。
說來也巧,這家人經過數日跋涉,在武岡、綏寧、黔陽三縣的交界之地,果然尋到了一片與夢中相似的伊甸園。
這裏四面環山,形似鐵鍋,鍋內面積縱橫二百餘里,二條河水分別穿流南北,西注沅水。於是,一家十幾口就在溪邊搭棚定居,以茅草蓋棚抵禦風雨。瑤語“茅草”即“”(音羅),故將此地取名爲溪。
溪四周聳立若干山峯,每一山峯均在海拔一千四百米之上,高峻險要,難以登陟,故千百年來被山外遺忘。
易姓瑤民從此安下家來,刀耕火種,很快開拓出大片肥沃的土地,因氣候宜人,風調雨順,收穫十分可觀,成了真正的世外桃源。
然而,山再高,阻擋不了人跡的蔓延。不久,山外許多受官府欺壓的瑤漢農民也發現了這塊寶地,紛紛舉家遷來。特別是湘黔交通驛站設立以後,溪已成爲雪峯山腹地的繁華驛站,時局也開始與這裏息息相關,人口增至一萬五千餘人。
1851年,太平天國起義,湘西地區有數千人響應。湘軍頭目曾國藩想通過“平亂”以達到其效忠朝廷之目的,令其弟曾國荃在黔陽、漵浦兩縣募兵四個營編入湘軍,鎮壓了湘西起義軍,繼又轉戰金陵(南京)。1864年湘軍攻陷南京後,湘西士兵退伍還鄉。這些人由於過慣了搶劫掠奪生活,又得不到曾國藩的妥善安排,便先後嘯聚山林,立寨稱雄,打家劫舍,淪爲土匪。
溪與黔陽、綏寧接壤,是武岡鞭長莫及之地,自然成了土匪的首攻目標。
從那以後,溪匪患不斷,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既然土匪要搶,溪人自然會反抗,要反抗就少不了流血,在一次次的血腥屠殺中,溪由鴉片戰爭前的一萬五千多人,至民國初期,銳減到不足五千人。縱然如此,湘西土匪仍不放棄對溪的蹂躪。
1921年,武岡大旱,資水枯竭,數十萬畝良田眼見顆粒無收,四鄉人心惶惶,但溪憑着它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玉米、大麥、高粱、黃豆,碩果累累,豐收在望。
盤踞在洞口境內的巨匪朱雲漢對溪虎視眈眈,隔三差五派人進山要糧要肥豬。
溪寶瑤有易姓兄弟二人,哥哥易豪,弟弟易放,父母早亡,兄弟倆相依爲命靠耕種自己的土地過日子。如今土匪屢屢攤派,且慾壑難填,眼見這日子無法過了,弟弟易放提議說:“哥呀,土地耕不下去了,是不是該另找出路?朱老爺手下有百十條人槍,在洞口境內連官府都讓他三分,我們何不投到他的旗下,過幾天痛快日子?”
哥哥易豪早有此意,經弟弟一說,當即表示贊同。於是兩人將農具高掛,耕牛賣了,一起去投靠朱雲漢。
朱雲漢系土匪世家,他的祖父曾是曾國藩的傳令兵,在鎮壓太平天國的戰鬥中爲湘軍立下過汗馬功勞。曾國藩攻下南京後,將湘籍子弟兵遣散還鄉,朱雲漢的祖父也回到了洞口。由於對朝廷的極端不滿,加之當了幾年兵不願再耕種土地,遂邀了一幫戰友,嘯聚山林,打家劫舍。傳到朱雲漢手中,已有百十條人槍,形成一股勢力。
易豪、易放兄弟二人來到朱雲漢的老巢洞口花園,在門外向衛兵言明來意。衛兵通報了,稍頃,來了兩名腰插駁殼槍的親信將兩人帶至深院大宅。接待他們的是朱雲漢的軍師楊相晚。
楊相晚是洞口茶鋪人,父親楊守迪是本分農民,生有二子一女,長子楊相晚,次子楊相斌。
楊守迪由於家境貧窮,長女楊春姣十二歲便做了童養媳。楊春姣過嫁後即隨丈夫到綏寧紅巖謀生。經楊春姣勸說,楊守迪也攜帶全家老小遷到紅巖。
紅巖鎮上有兩間百年老店,這裏是土匪經常聚集之地,刀光血影,死了不少人。當地人說,這兩間老店常鬧鬼,住下不吉利,所以一直空着。楊守迪一家便住在這裏,並開起了夥鋪。
當時,到夥鋪來住宿的,多是來往於雙壁巖古驛道的客商。在雙壁巖古驛道攔路搶劫的土匪很多,這些土匪,也常來楊守迪夥鋪飲酒、賭博、奸宿強搶來的婦女,攤分強搶來的錢財。在這些人的影響下,楊相晚知道了江湖上的許多事情,加之他自小聽慣了《水滸傳》,對打家劫舍的行當情有獨鍾。土匪中,有不少是朱雲漢的手下,經介紹,他也加入了朱雲漢的匪幫。
楊相晚天資聰穎,足智多謀,很受朱雲漢賞識,不久就提升爲軍師。他的弟弟楊相斌在他的帶動下也落了草。
1921年農曆六月某日,溪易豪、易放兄弟兩人前來入夥。楊相晚見兩人生得粗實,且面目無奸相,遂決定收留。
按湘西土匪入夥規矩,面試通過,下一關便是“過堂”。所謂“過堂”,就是測試投奔者的膽量,幹殺人越貨行當的,最忌諱膽小鬼入夥。
楊相晚端來兩碗水,讓易氏兄弟各頂一碗在頭上,站在大廳南頭的那一端,他一聲口令,大門口閃出一位彪形大漢。大漢瞅了瞅兄弟倆,站在距離約五丈遠的地方,“嗖”的一聲從腰上抽出卡上槍彈的駁殼,抬起手來做射擊狀……
易豪兄弟聽說過入夥要過這一關,如果嚇得尿溼褲襠或癱倒在地,就要被淘汰下來。若過了這一關,就可以正式入夥拜香了。他們還知道,拜香時老大才會出現在正廳。入夥人自己栽香,香有十九根,十八根是給十八羅漢燒的,中間一根代表匪幫老大。十九根香分五堆插,前三後四左五右六,當中再插一根。栽香完畢,入夥人跪下向正廳坐着的老大起誓,直到老大發話:“都是一家人,起來吧!”儀式纔算完畢。最後一關是與直接領導自己的土匪小頭目見面。
易豪、易放估計站在對面的大漢可能是他們以後的頭目,但此刻面對黑洞洞的槍口,雖然知道對方不會有意殺人,可如果萬一失手……
想到這一步,兄弟都不約而同地顫抖起來。但又怕鬧笑話,只好咬着牙齒硬頂。
大漢輕蔑地哼了哼鼻子,“砰!砰!”兩聲槍響,把兩個碗打得粉碎,水自頭頂淋下,將易氏兄弟上半截身子淋溼。
“硬頂,”大漢收起槍對楊相晚說,“還得‘過溜’(考驗)才能入夥。”
楊相晚點點頭,指着大漢對易氏兄弟說:“這位叫楊相斌,以後歸他管了。希望你們能順利過溜。”
易豪、易放相視一眼,然後隨着楊相斌走出廳來,來到一間耳房。楊相斌坐下劈頭就問:“你們看過《水滸傳》麼?”
易豪回答說:“我們不認字,聽說書人講過。”
楊相斌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你們知道林沖初入梁山時,王倫要他交‘投名狀’的故事吧?”
易豪、易放一驚。因爲王倫說的“投名狀”,是要林沖提一顆人頭上梁山,否則不予收留。莫非楊相斌也要他們殺人?
楊相斌緊接着說:“我們不會像王倫那樣有意刁難你們。幹我們這行,乾的是刀口舔血的營生,你們的膽子太小,必需提高膽量。從明天起,二位去雙壁巖向路人收取買路財,半月內如果不出差錯,即可正式入夥拜香。當然,你們若覺得爲難,我們也不強求,現在即可送客!”
易豪、易放納頭便拜,齊聲說:“我們願意‘過溜’!”
次日一早,楊相斌讓易豪兄弟各繳五十大洋押金,領取兩把馬刀,用布裹了,一身短打扮,風塵僕僕步行至洞口塘附近的雙壁巖行劫,開始他們的土匪生涯。
雙壁巖是雪峯山的門戶,亦是湘西腹地的樞紐中心,北通淑浦、麻陽、鳳凰、四川,西至洪江、會同、貴州,地勢險要,過往商賈頗多,山高林密,歷來都是綠林活動的理想場所。
易氏兄弟曾去洞口出售山貨,常路經此地,亦多次遭遇土匪。那些人剪徑前多藏身石林、荊蓬,遇有人通過,大喝一聲將路人唬住,實施搶劫。得成後,虛張聲勢,向山上撤退——在天橋南側半山腰上,有一山洞,洞內四通八達,可自由逃逸。
因初入綠林,必須小心行事,易豪、易放甫抵雙壁巖,即裝扮成路人,在周圍仔細察看,熟悉地形,又入山洞,來回鑽了幾遍,選好路線,沿途做上記號,以便緊急時快速脫逃。
一切妥當之,已是下午時分。兄弟倆躲在石壁後,議好由易放出擊,易豪爬上高處望風。
守候了半個時辰,一隊布幫二十餘人自西迤邐而來,由於人多,不好下手。待傍晚時分,四名鹽客經過,易放向哥哥遞了暗號,大喝一聲,持刀攔路。四名鹽客見狀,嚇得棄了擔子,連滾帶爬逃命,其中一位不小心墜入崖下,慘叫一聲,成了雙壁巖冤魂。
易豪兄弟首戰告捷得了四擔白鹽,又等了一個時辰,見再無人通過,纔將鹽藏匿至洞內,吃了乾糧,尋了個乾燥之處過了一夜。
次日一早,楊相斌派人來查看,易氏兄弟將鹽交了戰利品,喫罷乾糧,仍出洞伏擊。
有頃,有五六個紙客通過,易放一聲斷喝,紙客嚇得魂不附體,也要棄擔逃命,這次他有了經驗,虛張聲勢道:“誰敢跑,老子開槍了!舉起手來!”
紙客果然止步,乖乖地舉起雙手。當他們發現只有兩名土匪,又並無槍支時爲時已晚,只好任由搜身。
這一次易氏兄弟得了五擔白紙、三十塊大洋。
有了這兩次經歷,兄弟倆膽子更大,斷定行劫也不過如此,比耕地還來得容易。心中竊喜,認定幹上了好行當。
清朝末年,這條路上曾出現過一奇人,他的事蹟一直在湘西地區流傳。他的真實姓名無人知曉,大家管他叫“柴刀大哥”。“柴刀大哥”據說也是溪人氏,無父無母,靠砍柴度日,經常挑着柴擔去洞口出售,換幾升大米。一日,他從洞口返回,途經雙壁巖遇上“關羊”。那天,他恰好買了四兩豬肉,用草繩纏好吊在腰上。他告訴土匪,身上沒有一文錢,只有一點點肉,如果想要,可自行去取。那土匪不知有詐,真個去取。就在此時,“柴刀大哥”從腰間拔出柴刀將土匪劈死。他不但沒有失去什物,還從土匪身上搜出十幾兩銀子。這意外的收穫使“柴刀大哥”明白:打劫比砍柴日子好過。從此,他便坐鎮雙壁巖打劫。由於他長年累月用慣了柴刀,砍起人來,覺得比砍柴更省力,只要磨利鋒口,“一刀過去,一顆人頭便滾下巖去,十分過癮”。久而久之,他殺人成癖,如果連續三日殺不到人,就會口吐白沫,雙手發抖,直至殺了人、見了血纔會恢復常態。倘若哪天生意旺,連殺數人,他會全身興奮,面色紅潤,行走起來快步如飛。
當年,“柴刀大哥”的名字曾令多少出門人膽寒,官府迫於民憤,派出大隊捕快幾經周折纔將他捕獲。這消息一經傳開,整個武岡一派沸騰,人們紛紛打聽“柴刀大哥”臨刑的時日,爭相一睹他的容貌。臨刑當天,武岡全境八十餘萬人圍觀,這在有兩千餘年歷史的武岡恐怕是空前絕後的。
其時,易豪、易放兄弟才十來歲,爲看熱鬧提前兩天和村裏大人步行一百餘里到武岡城。因哥倆人小,擠不進皇城坪,只遠遠地看到“柴刀大哥”在囚車上。
回家之後,兄弟倆才聽村裏大人說,“柴刀大哥”的相貌並非凶神惡煞,和常人無異。只是他的膽量大得驚人,遊街時昂首挺胸,毫無懼色。臨刑時他根本不要執刑官指揮,自己跪下去,聲如洪鐘地呵喝劊子手:“給我辦好一點,不要拖泥帶水,十八年後我再來辦你!”劊子手本是全縣經驗最豐富的,被他一喝,自己反而怯了場,由此可見“柴刀大哥”煞氣之大。
易豪、易放等得無聊,便東拉西扯地說話解悶,談到“柴刀大哥”。易放說:“小時候,大人說‘柴刀大哥’殺人成了癮,感到不可思議。現在聯想到我們的經歷,才知道這是很自然的事,說不定過不了幾年,我們也成了‘柴刀大哥’了。”
易豪點頭表示贊同說:“萬事開頭難,殺人可能跟女人偷漢一樣,開了頭,一輩子就沒完沒了。”
易放下意識地看了看山路那頭,回頭說:“哥,我有個想法。”
“你說。”
“以後我想長期呆在雙壁巖。”易放說,“我覺得很有意思,一聲喝叫,別人就乖乖地把錢財獻上,這比干甚麼都來勁。不過,我認爲還有許多值得改正的地方。第一,人要增多十幾位,搶得的貨物纔可以及時運走;第二,必須配備槍,萬一肉票反抗,馬刀沒有威力;第三,不能每天守在這裏,要多開發幾個場地,來回走動,讓人摸不清底子,就算官府出兵圍剿,我們也不用怕。”
易豪笑道:“弟弟才幹了兩天,就抵得上老手了,長此下去。將來你一定能超過‘柴刀大哥’。”
易放一臉嚴肅,沒有半點玩笑之意,嘆道:“其實,我們早就該入夥了,回想起我們過去苦做苦累,喫沒得喫,玩沒得玩,真是白過了。人生一世不就是圖個快活麼,我們才兩天功夫,不流一滴汗,收入抵得上半年,就算哪天死了也值呢。”
易豪見弟弟提到“死”字,立即緊張起來:“烏鴉嘴,休要亂說!”
按土匪行規,這種時候忌諱提到“死”字,這是極不吉利的兆頭。
易放轉身張望山路那頭,他發現了祕密:“哥,你看,過路的都躲在涼亭裏久等不見人過來。莫非他們聽到了消息?”
易豪也張望,點頭道:“正是呢。”
“怎麼辦?我們不能總是白等。”
“耐心一點,他們總要過來的。”
易放突然問道:“哥,如果他們結伴過來,你敢動手麼?”
“這……”
“別怕!”易放說:“他們不敢過來,說明很害怕。我有個辦法,如果他們結伴過來,我們就虛張聲勢,嚇跑他們,他們的東西豈不又成了我們的?”
“你看,有兩個上路了。”易豪提醒道。
易放也看到一個挑燒酒擔的、一個鹽客相隔一段距離朝這邊走來,心裏立即興奮起來,喃喃道:“好得很,這兩個傢伙一定是窮光蛋,如果沒有油水,我就先開殺戒,嚐嚐殺人的滋味!”
眼見酒販和鹽客離雙壁巖不遠了,易豪、易放慌忙用早備好的墨水把臉塗黑。待前面的酒客出現在伏擊圈內時,易豪跳上一塊岩石,舞刀呵喝叫:“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未及酒販反應過來,易放從後面衝出,將馬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易放覺得對付一位酒販易如反掌。於是,他大大咧咧地搜身,並很快發現了酒販的一大袋光洋。
由於這袋光洋用草鞋繩扎得緊緊的,無意中易放放下了馬刀,沒想到這一疏忽造成雄心勃勃的易放初入綠林就付出了生命。
易豪見弟弟慘死,悲憤交加,跳下岩石,揮舞馬刀直取酒販。無奈刀法不熟,對方也有馬刀,易豪砍得十分喫力,就在此時,酒販的一位寬嘴同伴提着扁擔前來助戰。
易豪漸漸不支,見酒販氣勢兇猛,銳不可當。在這緊要關頭,寬嘴的扁擔被他砍中兩刀,險些折斷,他虛張聲勢,奪路而逃。
易豪氣喘吁吁地爬上山,鑽進山洞,估計不會有人追來了,才放聲大哭,哭弟弟命苦,哭匪業難操。
且說洞口花園朱雲漢,自從接過祖上匪業,雄心勃勃,意欲稱霸江湖,成爲湘西第一號匪首。無奈志大才疏,幾經努力,十數年仍是百十條人槍,毫無進展。正萬分苦惱之際,他的新任軍師楊相晚向他獻策道:“自古道,千軍易得,良將難求,當年劉邦得韓信而定天下,劉備有孔明成霸業,朱老爺若想發展事業,最緊首要是廣羅人才,對那些有特殊本領的人才更不要錯過。”
朱雲漢依言。爲求得好人才,楊相晚訂立一套系統的策略、方法。比如入夥的人很多,但良莠不齊,特別是一批庸人入幫後非但起不了作用,反而還有礙發展。針對此種情況,朱雲漢對入夥者親自目測,依據《麻衣相法》認定來者可靠之後,再測試膽量,讓其頭頂水碗接受槍擊。如此一來,入夥人員的素質明顯提高,打起仗來就頗具威力。
一日,朱雲漢在內堂與軍師楊相晚議事,忽聞外廳有人哭哭啼啼,接下來便是楊相斌的叱罵聲。
一會,楊相斌進來,朱雲漢問及何人哭泣,楊相斌罵道:“兩個廢物,要他們去雙壁巖‘過溜’,結果被人殺了一個,另一個也差點喪命,他竟有臉回來求我替他報仇。”接着,楊相斌將易豪兄弟在雙壁巖遭酒販抵抗之事從頭至尾詳述一遍。
楊相晚聽後,眼睛發亮,由衷贊:“好漢,好漢,真正難得的好漢!四五十人都不敢通過,他竟敢闖關,而且還殺了我們的人!由此可見他的膽識和智慧是何等卓爾不羣!”
朱雲漢不解地問:“楊軍師,這個酒販殺了我們的人,你爲何還誇他?如果所有肉票都像他一樣,我們哪裏還有生路?”
楊相晚道:“朱老爺,請問,自湘黔驛站設立以來,肉票中幾人有如此膽識?”
朱雲漢想了片刻道:“大概就兩位吧——過去的柴刀大哥和現在的這位酒販。”
“說得對!”楊相晚說,“柴刀大哥這樣的綠林豪傑,湘西兩千年纔出了一個,將來能與他齊名的,恐怕也只有這位酒販了,如此大勇大智之人,若能爲我們所用,我們的勢力何愁不發展壯大?”
朱雲漢恍然大悟,立即吩咐楊相斌:“那位酒販想必也是常從雙壁巖過路的,你下去令易豪務必儘快查明他的底細,有了消息,火速彙報!”
楊相斌領命退出。
易豪得了楊相斌的旨令,以爲朱老爺真要替他報仇。當天便化裝成草鞋客人到湘黔驛道打探。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寬嘴腳伕,很快便問出他是黃橋鋪石背張家人,名張亞口,另一個酒販是他的同伴。易豪馬不停蹄,又去石背張家打探出殺死他弟弟的酒販名叫張雲卿,別號劍橫,家有一妻一兒,父母早亡。
易豪回到花園鎮向楊相斌彙報,並要求親赴黃橋鋪誅殺張雲卿、張亞口,替弟弟報仇。
楊相斌說:“報仇之事不用你操心,朱老爺自會有安排。”
朱雲漢、楊相晚得知張雲卿底細,兩人一番商量,決定擇日去黃橋鋪。朱雲漢與張**曾訂立了互不相犯條約。一日,朱雲漢、楊相晚來到黃橋鋪,藉口張雲卿殺死易放,請張**陪同一起去捉拿張雲卿。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將張雲卿的茅屋團團圍困。
話說張雲卿、張亞口、張鑽子、張籮籮、張四狗喝血酒準備去暴本村財主張光火,忽被大軍圍住。冤有頭,債有主。很快他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後,便更加鎮定,面對朱雲漢,從容地承認:“我是張雲卿,雙壁巖那個土匪正是被我所殺!”
火把下,朱雲漢認真地打量張立卿,見他毫無懼色,置身重圍中,如此鎮定的人是少有的,更何況他還是一位酒販!
朱雲漢摸着下巴,讚歎道:“果然是一條好漢!但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之事,我很憐惜你,不忍心教你就去死。我讓你一步,如果你有膽量,今天子夜,我在黃龍橋東頭等你,不過,你可不能空手見我,手中必須提一顆人頭!”說完一揮手,火把齊刷刷向後轉,旋即,茅屋外一片黑暗,留下寒星在遠山閃爍。
五個人終於回過神來,張鑽子摸摸自己的鼠頭,喃喃道:“腦袋還在,這不會是夢吧?”
張籮籮長長地舒了口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就要過好日子了。”
張四狗搔首問張亞口:“大哥,朱雲漢要順路提人頭去見他是甚麼意思?會不會有詐?”
張雲卿也徵詢地望着張亞口。
張亞口未開口,臉上先露出輕鬆的笑容:“這是好兆頭。”
“甚麼好兆頭?”衆人不解。
張亞口得意地看着張雲卿:“這些年我在湘黔驛道上算是沒有白跑,今天能夠破譯朱雲漢的話就是證明。你們不會知道,朱雲漢欲稱霸綠林,聽信軍師楊相晚的話準備廣羅人才。順路那天殺了他的手下,有這樣膽識的人是少有的,因此,今晚他們來收編我們。”
“我們走運囉!”張氏三兄弟齊聲呼喊。
張亞口又把目光定在張雲卿臉上:“順路,你願不願意投到他的旗下?”
張雲卿臉上的橫肉搐動着,他以首領的姿態下令道:“準備出發,先取張光火人頭,一切事情我自有安排!”
張亞口兄弟估計張雲卿已決定投靠朱雲漢,便不再多問,各自從腰際摸出磨利的菜刀準備出門。
也就在這時,內室傳來腳步聲,接着木門“吱呀”開了,尹氏捷步邁出,跪在張雲卿身前:“順路,剛纔你們做的事說的話,我全都看到聽到。你要提人頭去見朱雲漢,求你不要傷害別人,就把我的頭割下來好了!”
衆人冷不防會節外生枝,張亞口勸道:“弟媳請起身,男子漢的事你不要多管,今後你只管享富貴榮華。”
尹氏搖頭:“這樣的富貴榮華我不要,寧願死,你別勸我。順路,你動手吧!”
張雲卿面無表情,抬眼看內室。
“不用擔心,怡兒早睡熟了。”尹氏一提到兒子,淚水便禁不住汩汩下淌,“等他明天醒來不見了我,你就說,他媽這輩子因爲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被神仙接上天享福去了。如果他想見媽媽,就要規矩做人,積善積德,終有一天也會感動神仙的。”
張雲卿解下腰際的汗巾替妻子拭淚,哽咽道:“你我夫妻一場,難道緣分就這樣盡了?”
尹氏推開張雲卿的手:“順路,別替我揩淚,我這淚在我活着時可能不會停了。如果你還念着夫妻情分,一定要把我的話告訴怡兒。另外,我還求你一件事。”
張雲卿:“你講。”
“今後無論你在外面幹些甚麼,我都不會知道,只求你千萬千萬別搶張家的東西,更不能殺姓張的人。我知道你一直仇恨張光火,求你別殺他,他的命由我抵了。順路,你能滿足我的要求嗎?”
張雲卿點了點頭,望着髮妻,他的臉終於露出少見的笑容,溫和地說道:“賢妻,你真善良!善良得我不忍心傷害你、連累你。但今天我已別無選擇,惟有投身綠林,今後如果你每天眼睜睜看着我殺人放火,你的日子會比坐地獄還要難受,是不是這樣?”
尹氏連連點頭。
“所以,”張雲卿長嘆一口氣說,“活着受罪還不如死去痛快,而且像你這麼好心的人去了陰間,閻王也會特別關照。”
尹氏點頭,本來還有話要說,尚未出口,只感到眼前一黑,頭便脫離了脖子……
張亞口兄弟失聲叫道:“順路,你……”
張雲卿又是一笑,將馬刀拭去血跡,認真地對張亞口說:“你不是常對我說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腳斷了不可接,衣服破了還可補?”
張亞口面部扭曲地說:“那不是我說的,是《三國演義》中劉備對關羽、張飛說的。”
張雲卿點頭:“不管誰說的,我覺得這話太對了!”他動情地望着四位,哽咽道,“現在我連老婆也沒有了,目的就是爲了無牽無掛和你們一起打天下。今後,我就是劉備,你們是我的關羽、張飛……”
院子裏傳來“喔喔”的雞叫聲,張亞口看看天上的北斗,提醒道:“順路,子夜到了,快去橋頭見朱雲漢吧。”
張雲卿點點頭,提起妻子的首級,吩咐道:“把她的屍體埋了。”
“不買棺槨?”張亞口問。
“不買吧。”張雲卿搖頭:“目下我們都窮,加之停屍在家,兒子不好交待。”
“今晚還暴不暴張光火?”張亞口又問。
張雲卿看了一眼手中的人頭,嘆道:“放他一馬吧,夫妻一場,我總得遵她的遺囑。”說完,把右手中的馬刀扔在地上,從容赴約。
張亞口驚道:“你不帶刀去?”
“不帶。他們會小瞧我的。”他頭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向黃龍橋走去。
乾旱年月的子夜,星星格外明亮。張雲卿藉着星光,踏着田埂上的露水穿過一片田壟,遠遠地發現黃龍橋東頭打着數個火把。
上了橋,那邊放話過來:“來者可是張雲卿?”
張雲卿右手挽緊尹氏的頭髮,將人頭舉了一下:“在下正是。”
火把下,朱雲漢讚道:“現在正是子夜,你沒有失約,果然是一條好漢!”
張雲卿走近,將人頭提着揚了揚:“朱老爺要的東西送來了。”
朱雲漢令一位馬弁接過人頭:“謝謝你送來見面禮。走,朱某特意備了薄酒,我們邊喫邊聊!”
張雲卿跟着朱雲漢,來到鎮上的醉仙酒店。店門口吊着兩個大紅燈籠,店外的木樁上纏了幾匹駿馬,馬兒一邊喫草,一邊打着響鼻。店掌櫃慌忙出來迎接,那十數個隨行馬弁將火把撲滅,分頭在店外負責警衛。
隨朱雲漢、張雲卿進入二樓雅座的是一位高個子男人。坐定後,張雲卿才注意到此人大眼、高鼻、顴骨突出,不及朱雲漢介紹,張雲卿即抱拳施禮:“這位兄弟可是楊相晚先生?”
高個子男人還禮:“在下正是。我們以前並不相識,順路兄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張雲卿道:“楊先生的名字傳遍江湖,今日得見果然氣宇不凡。幸會幸會。”
朱雲漢乾咳一聲,用手指敲打桌面,掌櫃的聞聲親率店小二呈上酒菜,然後帶上門悄然退出。
朱雲漢舉杯相邀。張雲卿本是粗人,並不注重禮節,見了這一桌好酒佳餚,也不客氣,風捲殘雲,大喫大嚼,竟當是來赴宴一般,不問其他。
朱雲漢向楊相晚使個眼色,楊相晚乾咳一聲,望着張雲卿說:“順路兄,今晚朱老爺請你,你可知道他老人家的用意?”
張雲卿正大嚼雞腿,滿嘴油污,他說:“知道。朱老爺求才若渴,要拉我入夥。”
朱雲漢滿意地點了點頭。
楊相晚臉上的肌肉開始放鬆:“果然是位明白人!實不相瞞,我們遠道而來,正是賞識你的膽量與機智。朱老爺是綠林世家,到了這一代,他意欲擴大隊伍,成就一番大業。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帥難求,像你這樣的人實在少有。今日順路兄加入,朱老爺真是如虎添翼,來,爲我們今後的共事幹杯!”
朱雲漢笑吟吟地跟着舉起酒杯,然而,張雲卿卻無動於衷。
朱雲漢見狀,臉色驟變,將酒杯重重地摔了下去,雅座內立即閃進四名馬弁,各持一支駁殼,將槍口直接對準張雲卿。
張雲卿撩起衣襬揩去嘴上的油,目光定在楊相晚臉上。
楊相晚徵詢地看了朱雲漢一眼,做了個手勢,四支槍一齊放下,他說道:“有個問題想討教順路兄:人頭既然已經送來,何故突然變卦?莫非你只知朱老爺有收你之意,不知提來人頭便是呈遞‘投名狀’?”
張雲卿不語。
楊相晚耐心道:“那好吧,你不是綠林中人,不知道也情有可諒。我現在就告訴你——你必須投靠朱老爺。”
“何以這麼肯定?”張雲卿說。
楊相晚道:“第一,你殺了我們的人,從道義講,我們不追究你就該感恩戴德;第二,你已經殺了無辜,除了投身綠林,已別無出路!”
張雲卿端起身邊的酒杯一仰脖子把酒喝乾,又拿過酒壺連倒兩杯喝了,放下杯,望着楊相晚說:“是的,我已經殺了無辜,已別無出路。不過,是自己幹或投靠朱老爺,仍由我自己做主。至於殺了你們的兄弟,我已經給了你們一個很好的說法——我今天提來的人頭是我妻子的,我用妻子換你們一位兄弟,難道還不公道?”
朱雲漢、楊相晚,面面相覷。
“實不相瞞,在你們來之前,我已經拉起了自己的杆子。”張雲卿略顯醉意地說,“我很欽佩朱老爺的雄才大略,更羨慕你有楊先生這樣一位足智多謀的軍師。張某人出身粗野,但天生無法無天的性格,不願受制於人。很抱歉,這一頓盛宴暫且記下,待張某打出一片江山再加倍償還。”
朱雲漢自己斟滿一杯酒,嘿嘿笑道:“不錯,不錯,有志氣!”他把酒杯端起貼近嘴脣。
四名馬弁見狀,又一齊將槍口頂住張雲卿的頭。
張雲卿意識到朱雲漢已動了殺機,大笑不止。
“笑甚麼?!”朱雲漢瞪起眼,“死到臨頭你還有甚麼好笑的?”
張雲卿說:“我笑你並無殺我之意,不過嚇唬嚇唬罷了。”
“何以見得?”
“因爲殺了我,對你來說全無用處,如果留下,好處多多。”
朱雲漢知道張雲卿在故弄玄虛,目的無非苟延殘喘,冷笑道:“像你這種無情無義,心如蛇蠍之人,就算你現在反悔願意跟我,我也不會要你!”
“如果我張雲卿現在反悔,說明我太沒有價值了,傳出去要遭天下人恥笑!”
“那好,我就成全你,給你留下一個至死不改初衷的好名聲!”朱雲漢端起酒杯——
“慢!”楊相晚連忙制止道,“別殺他!”
朱雲漢咬牙道:“此類連自己妻子都殺的禽獸留下是個禍根,說不定將來會連累我們。”
楊相晚說:“我不是不同意殺他,他剛纔說,如果留下他好處多多,何不讓他說出來再動手?”
朱雲漢的酒杯已送至脣邊,四名馬弁的槍都卡上了子彈,目射兇光地等待朱雲漢將酒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