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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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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云:

亂世英雄起四方

有槍就是草頭王

話說清朝光緒年間,湘西南武岡北鄉,出一奇人,姓鍾名顯尾。鍾顯尾排行第四,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那年頭饑荒不斷,匪禍連連,父母生下他後,不願再生,遂爲他起名“尾”字。無奈天不遂人願,次年母親又爲他生下一個弟弟。

鍾顯尾自幼天資聰穎,頗識禮義。私塾先生見其可愛,許他隨村上大孩子入塾聽課。鍾顯尾三歲背《百家姓》,四歲背《三字經》,五歲背《大學》、《中庸》。六歲那年天降奇禍,他一雙眼連痛三天三夜,隨後失明。

窮人家養一名盲童,不啻雪上加霜。父母焦慮之際,恰一老叟路經北鄉,將鍾顯尾領走。

十幾年後,鍾顯尾返鄉,已學成算命絕技,爲鄉中父老卜算,十分精確,很快名聲不脛而走。從此,鍾顯尾以算命爲業,名聲遠播,被譽爲“鍾半仙”。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武岡大旱,五十天不見降雨,資江干涸見底。大旱年月,人心惶恐,匪賊蜂起,民不聊生。此世道不用半仙卜算,誰都知道是死路一條。

鍾半仙生意清淡,只好遊走四鄉。仲秋季節,鍾半仙來到黃橋鋪石背鄉。此地毗鄰資江,旱澇保收,是武岡有名的魚米之鄉。鍾半仙期望在此地賺幾升大米。

誰想一進村便碰上一位老叟,他苦着臉說:“半仙呀半仙,你來得不是時候,石背雖是魚米之鄉,但匪盜猖獗,稍有餘谷即被洗劫,誰還有多餘的米請人算命?”

鍾半仙又累又餓,嘆喟世道不濟,正欲離去,忽一中年農夫指點道:“今天早晨石背張家張心桂新添一兒,說不定他會請半仙卜一卦,賞你幾升大米。”

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鍾半仙喜出望外。

張心桂也是窮苦人,無田無地,惟一的家產是祖宗遺下的兩間破爛木房。年輕時,靠幫長工、打短工、撈魚摸蝦過日子。成家後,靠佃耕財主的田地養家活口。

眼下,他年過四十,有二子一女,大兒子張順風年近二十,二兒子張樹卿也有十歲了;如今又添了幼子,心裏的高興自不必說。

老遠,張心桂就喜滋滋地迎上來,高興地說:“天意,天意,我兒晚上剛剛降世,半仙就如期而至。人說半仙神機妙算,看來此話不假。有請有請!”

鍾半仙被迎進張家,老大遞上葵扇,老二倒過茶水,張心桂則從廚房裏取出幾隻烤紅薯給他充飢。

鍾半仙將紅薯大口大口地喫罷,很快恢復了精神,請張心桂報嬰兒生辰八字。張心桂照實報了,且不無得意地說:“我這小兒確實不同尋常,懷他時,他媽媽夢見黃蛇入懷;今早出生,哭聲宏亮,一連三個時辰絲毫不減弱。我想這小傢伙將來一定有出息,正要找一位八字先生,沒想到半仙恰在這個時候到了!”

鍾半仙撇開嘮叨的張心桂,將新生兒的生辰八字按四柱、八卦排列組合,然後皺了皺眉頭。

敏感的張心桂似乎察覺到了甚麼,問道:“半仙,小兒莫非有不吉?”

鍾半仙欲言又止。張心桂急了,央求道:“半仙,有甚麼話你只管直說!”

“說出來,只、只怕你……”鍾半仙仍然吞吞吐吐。

“我不怪你,你直說了纔好,要不我一輩子都會不安心。”

鍾半仙這才壯起膽,鄭重其事地對張心桂說:“張家老哥,你兒子是條孽龍,將來會有成千上萬生靈慘死他手……我勸你忍痛割愛,早早把他……”他做了個拤死的手勢。

張心桂吃了一驚:“你、你在說糊塗話吧?”

“不,我說的是實話,你這兒子命中匪氣旺盛,長大必將殘害百姓!”

張心桂望着鍾半仙,半晌,冷笑道:“你算甚麼半仙,學得幾句瘋言瘋語,四鄉騙飯喫!俗話說,虎毒不食兒。你以爲我真會弄死自己的骨肉?呸!別說我兒子成不了大盜,真要成了,纔是好事呢。我們石背張家世代受土匪騷擾,真有那一天,我張家豈不要揚眉吐氣了!滾,休要在這裏胡言亂語!”

鍾半仙被張心桂罵得面紅耳赤,臨走時,仍說道:“你不信我言,將來這孽龍連累張家株連九族,那時就悔之不及了!”

張心桂更加上火,端起洗過兒子的髒水,向鍾半仙背上潑去……

閒話休提,卻說張心桂晚年得子,本期待討幾句吉利話,萬沒料到鍾瞎子竟要他將兒子弄死!

張心桂轟走鍾半仙,請出族上有點文墨的尊長爲兒子取名。老先生翻看了一本《康熙字典》及一套發黃的《張氏族譜》,給張心桂的兒子取名爲張雲卿,譜名順路,別號劍橫。

俗話說,窮人養嬌子。張心桂一家對張雲卿呵護有加,張心桂在外面累得死去活來,一回到家中,再疲倦也要把兒子抱在懷中。他常常對大兒張順風、二兒張樹卿說:“爹老了,不知甚麼時刻一蹬腿去了,你們可要照看弟弟呵!”

一日,老二從河裏捉回一條兩斤多重的大草魚,老大說:“我們好久沒喫白米飯了,我看把魚賣了,買兩升米回來,全家好好地喫一頓飯。”

可張雲卿卻嚷着要喫魚。

張心桂同意賣魚,張雲卿即大哭大鬧,竟從廚房取出一把菜刀將大哥砍傷。張心桂氣得對着張雲卿的屁股狠狠地打了幾巴掌,但最後魚還是用來煮稀粥吃了。

張雲卿十歲那年,張心桂夫婦貧病交加,相繼去世。兩個哥哥成家後便分了家,姐姐做了童養媳。張雲卿成了孤兒。

孤兒求食無門,找到二哥張樹卿。樹卿說:“我成家不久,爹孃還留給我一身債務,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啊。大哥成家早,又得過爹孃不少好處,你還是找他去吧。”

張雲卿找到張順風,大哥留他吃了一頓飯,然後送他出門:“弟,不是我不管你,可是你嫂嫂……這樣吧,我給你找戶人家,幫他放牛,弄口飯喫。”

就這樣,張雲卿成了本村財主張光火家的放牛娃。

在放牛的日子裏,張雲卿常常衣不遮體,食不裹腹。長工中有一位名叫張亞口的見他可憐,提議道:“以後,你早點回來,和我們一起喫飯。”

張雲卿次日提前趕牛回家,誰想張光火立即將他打了一頓,還不給他飯喫。張亞口很過意不去,以後寧願自己少喫幾口,每餐都給他留一些飯。

放牛娃一當就是數年,張雲卿在苦水裏慢慢泡大了。十六歲那年,他離開了張光火家,開始摸魚撈蝦,打短工,抬轎子,做挑夫,靠賣苦力謀生。幾年下來,終於有了積蓄,他在祖屋門口建起一棟茅屋,娶鄰村尹氏爲妻。他與窮苦出身的尹氏相依爲命,勤儉持家,蒸酒磨豆腐,日子還算過得去。

1919年,武岡遭遇百年罕見的大水災,田地歉收,窮苦人家日子過不下去,很多人落草爲寇,跟隨附近的大土匪張**打家劫舍。

大哥張順風來勸道:“弟呀,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弟媳也快要臨盆了,跟了張**或許還有生路。”

這話恰讓在屋內蒸酒的尹氏聽到,她疾步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張雲卿面前:“順路,我一個女流之輩,本不該干預男人的事,但是,如果你要落草,全家人遲早要死在刀下……”

張順風自覺沒趣,悻悻離去。這以後,張順風雖然沒有落草爲寇,但風言風語還是不少,說他已淪爲偷牛賊,四鄉丟牛的事都與他有關。甚至鄰村譚幫才丟了牛,有人指證說也有他在場。

張雲卿忙於自己的生意,對哥哥的事不大理會。一天早晨,張雲卿挑了一擔新釀的米酒準備出門,突然烏鴉聲掠過屋頂,緊接着門口傳來急促的狗叫聲。他感到情況不妙,放下擔子細察。一會,只見十數個荷槍實彈的團防兵到了屋後,將正在酣睡的大哥張順風抓了起來。

張雲卿很快從妻子尹氏口中得知,大哥等一夥偷賣譚家耕牛的事已被人告發,這幫團防是應譚幫才之邀前來辦案的。

張順風被團防兵五花大綁着從門口經過,押往黃橋鋪。

張雲卿知道大哥這回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回不來了,便要十七歲的侄兒張慕雲隨後跟去。

寒風凜冽,號聲嗚咽,張順風被直接押入黃橋鋪法場,打手忽地閃將出來,手操發亮的馬刀,刀過頭落,那顆頭滾到張慕雲跟前。張慕雲抱起父親的頭,一路哭着往家走。

張慕雲將人頭放置在禾場上,低頭跪在張雲卿面前:“滿叔,我要投靠張**,替爹爹報仇!”

張雲卿想了想,提醒道:“到了這一步,也只有落草這條路可走了。只是你千萬別投靠張**。這年頭官匪一家,譚幫才與他也有交情,絕不會答應替你報仇。”

“滿叔……我該怎麼辦?”張慕雲淚如雨下。

“依我看,你不如自己拉桿,要麼不做,要麼做大的,讓官府都拿你沒法。”

張慕雲是聰明人,經滿叔一指點,便胸有成竹了。他磕了幾個響頭:“謝謝滿叔!他日若有出息,一定報仇雪恨。”

不久,張慕雲以九十塊大洋的價格賣了壯丁,離鄉背井當兵去了。

是年深冬,尹氏爲張雲卿生下第一個兒子,取名張中怡。

辛酉年(1921年),天又大旱,6月天禾苗正在抽穗時節,無水潤養,農民們只得眼睜睜望着它變成枯草。

每天一早,張雲卿挑着燒酒走村串戶叫賣,竟無人問津。有時惱了,他罵幾句娘,窗口便探出個頭來,有氣無力地說:“這年頭飯都沒得喫,誰還敢飲酒!”

燒酒賣不出去,總不能留着自己喝,況且,家中快揭不開鍋了。尹氏對他說:“當家的,這擔酒快賣了半個月了,一兩也沒賣出去。張亞口常年在外面跑,又很有辦法,何不去找找他。”

張亞口比張雲卿大七八歲,早不在張光火家幹長工了,一直在武岡通往懷化的古道上當腳伕。長年在外闖蕩,他見多識廣,有豐富的江湖經驗。張雲卿苦着臉和他一說,他略思片刻道:“你家燒酒在這附近是賣不出去的。不過,你若有膽量,我倒可以給你指條出路。”

張雲卿瞪着眼:“我是不怕死的人,難道你還不瞭解我?”

張亞口淡淡一笑:“我當然知道你大膽。可是,膽子再大,有時也有捨不得的地方——你老婆細皮嫩肉的,你捨得一夜不碰她?”

“亞口,我家快揭不開鍋了,你還拿我開心。”

張亞口點點頭:“好吧,明天一早到我家來,我保證你的燒酒能換成大米。”

次日晨,張雲卿穿了一雙新草鞋,腰上還繫了一雙備用的,挑着一擔燒酒和張亞口一起出門。他們的方向是雪峯山腹地。

過高沙,經洞口,前面便是雪峯天險。

在雪峯山脈的門戶處,大自然鬼斧神工,將萬仞大山劈成兩半,一條深不見底的河水流經谷底,這裏便是有名的“雙壁巖”。

路系在山腰,水流在谷底。一兩個人置身其中顯得何等渺小。

路由青石板鋪成,已經歷經上千年。據《武岡縣誌》記載,從宋代開始,這裏就是連接長沙和湘西的重要驛道。若不是身臨其境,它的險要是難以想象的。行走時若向下望,再鎮定的人也會頭暈——腳下是萬丈深澗,嗚咽的河水奏出恐怖之音,古往今來,這裏不知吞噬了多少冤魂!

提起雙壁巖,方圓百十里沒有一個人不毛骨悚然的。倒不是因爲這裏險要,而是由於這裏歷代都是強盜出沒之地!

宋代,武岡籍綠林好漢楊再興在沒有投靠岳飛之前,正是在這雙壁巖剪徑爲生的!

前面的張亞口停住了腳。張雲卿換了一隻肩,一邊抹汗,一邊抬起頭看了看,問道:“雙壁巖到了?”

張亞口點點頭。按出門的規矩,凡過關卡或穿過強盜、野獸出沒之地,是不能夠答話的,否則,就被認爲是一種不好的預兆。

兩人開始提心吊膽走路,越是接近巖口天橋,心跳越激烈——那正是土匪行劫之地。

在這裏出沒的土匪大多數受洞口巨匪朱雲漢翼護,他們三五成羣,手持利器,憑着對地形的熟悉在此地襲擊過往路人。由於反抗,自然也少不了常有人葬身巖下。清早,如果有人發現這雙壁巖下的河裏浮着屍體——在此處,這現象和浮着幾條死魚一樣平常……

過天橋時,張雲卿還是忍不住向橋下望,下面果然浮着一具無頭屍體,內心禁不住又是一顫,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幸好今天早晨沒有土匪“關羊”。走過雙壁巖,下一道坡,便是古涼亭。涼亭在古楓樹的濃蔭下,另有一口清澈的古井。

喝飽水,抹乾身上汗漬,張雲卿這才鬆了口氣,回頭發現雙壁岩石壁上懸掛了兩顆人頭。心裏暗自慶幸剛纔沒有抬頭。

“前天,官府派軍隊來過這裏。”張亞口解釋說,“其實這兩名死鬼並不是在這裏抓的,官兵沒有這樣的能力,他們在城裏抓了兩名盜賊,充做土匪在這裏殺死。”

涼亭裏早有一羣路人在小憩,他們議論着雙壁巖的土匪,都說官軍才剿了匪,土匪會隱匿一段時間,目下是做生意的最好時機。無論針頭、線腦,或布匹、煙土、燒酒,只要挑過武岡界過到黔陽那邊,就能換來白花花的大洋。

這消息是最令張雲卿振奮的。見他那興奮的樣子,張亞口道:“越是鬧匪患的地方,生意越好做。物以稀爲貴,道理很簡單。等會兒遇上店家,他們會買你的酒——如果你想賣高價,就一直往深處走,別理他們。”

張雲卿知道,張亞口是在向他傳經授道,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起程了,成羣結隊的生意人、挑夫浩浩蕩蕩向雪峯山縱深處邁進。張亞口很快也攬到了生意——替一位商客挑布匹上洪江。

到了溪,果然有店家想買張雲卿的酒,而且價格比家鄉高一倍多。張雲卿不會說話,他一口拒絕,立即引起了店家的不快。張亞口見狀,忙賠着笑臉說:“老闆,這擔酒是我的,幾天前黔陽一個酒店就訂下。如果你們要,下次我一定帶來。”

離開這個店,張亞口告訴他,凡在這條古道上開酒店的人,都有來頭,大多數是巨匪朱雲漢的屬下,對他們必須客氣,得罪不得。

張雲卿連連點頭表示領會。

張亞口問:“過了黔陽,生意就不會好了。賣了酒,你是先回家去,還是在路上等我回來?”

張雲卿說:“我既不回去,也不等你。我要跟你上洪江,一路瞭解燒酒銷路情況——往後,我就專做這行生意。”

張亞口點點頭:“看來你還真是有心人。實話告訴你,這條路的燒酒生意絕對好做——只是雙壁巖不好過呀!”

兩人一路無話。到了黔陽,張雲卿以每斤酒換三斤大米的高價把一擔燒酒賣了,這價格比村莊附近高了三倍。因二百斤大米挑在肩上喫力,到了下一個酒店,他只好把米換成大洋。酒店老闆見他是賣燒酒的,十分客氣,並感慨這些年送酒進來的人少了,客人很難喝到酒,叮囑張雲卿下次一定送擔酒來。

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張雲卿喜不自禁,慶幸自己終於找到了一條生財之道。並感嘆這幾年的生意都白做了,若一開始就來這地方賣酒,說不準早就發了。最後,他向張亞口提議道:“亞口,你這腳伕不用當了,跟着我一起做燒酒生意吧!”

張亞口不置可否,很久才說:“這條路你才第一次走,久了,你自然會明白。上路吧!”

從黔陽到洪江不到半天路程。交了貨,打了尖,就有人來聯繫回程的貨——張亞口又攬了一擔鹽,從洪江挑至洞口,可得半吊腳錢。張雲卿頭一次走這麼遠的路程,還勝任不了挑夫的差事,更主要是因爲他一心想做燒酒生意,對做挑夫不屑爲之。

在洪江旅店住了一晚,次日天未亮就起牀,十幾個挑夫擔着鹽開始上路。

自古,湘西驛道上的挑夫都練成了一身絕好的肩上功夫和腳上功夫,他們“兩百斤不算重,百五十斤最輕鬆,百二十斤壓在肩上快如風”。湘西腹地原是封閉野蠻的不毛之地,正是通過一代代挑夫肩擔手提,翻山越嶺,把外面的文明帶進來,纔有了現在的境況。

張雲卿隨着挑鹽的隊伍沿石板古道翻山過嶺,一直往南走,到下午時分,前面出現一座古涼亭,西向的那一面,懸掛一塊大木牌,醒目寫道:

前面雙壁巖,請結伴通過

張雲卿定睛細看,才發現正是來時休息過的地方:高大的楓樹,古色古香的杉木結構涼亭,清洌甘甜的古井。

亭中、樹下坐滿了商客、腳伕,計有三十餘人,他們全都形色驚慌,在一起談論着一件令人驚怵的事情: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兩名持刀土匪在這雙壁巖行劫,有一位煙土商不服,被推下巖去……

很顯然,這些人是不敢過去才聚集在一起的。張雲卿全身一個激靈,他身上有八個大洋,這是他長這麼大擁有的是最大一筆財產,也是目下全家賴以活命的救命錢,萬一……他不敢往下想……張雲卿憂心忡忡找一蔭涼處坐下。張亞口一邊抹汗,一邊挨近張雲卿,眼望着雙壁巖說:“你不是問我爲何不做生意麼?現在你該明白了,我挑的鹽是老闆的,丟了無關緊要。不是我幸災樂禍,現在你肯定很難過吧。”

張雲卿確實很難過,他痛苦地垂着頭,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雙手抓緊張亞口的肩:“亞口,你願不願意跟我過巖——我想把兩個土匪弄掉!”

“就憑你一個人?”張亞口喫驚地望着他,“人家可是專幹殺人越貨勾當的,你是‘白票’。”

張雲卿認真地說:“正因爲我是‘白票’,他們纔不會防備,我定能殺他個措手不及!你放心,我只要你跟在後面提醒,殺人的事我來做。”

張亞口被張雲卿的膽量征服了,點了點頭,環顧四周說:“我們兩個冒險,得利的是衆人,我有點不甘心。”

張雲卿掃視周圍,臉上掠過一絲奸笑,招手要張亞口附過耳朵來,如此這般一番叮囑。

張亞口大喜,立即起身,用手拍去屁股上的枯草,粗着嗓門喊道:“兄弟們,時候不早了,上路吧!”

有人立即接聲:“好呀,你走前頭!”

“我走前頭?”張亞口冷笑道:“我走前面,如果被土匪打死,你替我養一家老小?還是你們走前頭吧!”

“我們也是上有老下有少,死不得呀。”有人囁聲說。

張雲卿接聲道:“說來說去,你們都怕死,我問你們是不是等到老?我們一大幫人,彼此又不相識,甚麼時候土匪衝下來打劫,到時各人自掃門前雪,到頭來大家還是死路一條。”

張雲卿的話果然管用,一些貨老闆開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張雲卿說完乾咳一聲,向張亞口遞了一個眼色。

張亞口又粗着聲音說:“各位兄弟,我有個提議,”指了指張雲卿,“這位張先生自幼習武,有萬夫不擋之勇,特別是一雙健足可以扯到疾走的狗尾巴。各位如果肯破費一點小錢,他可以護送大家過雙壁巖!”

衆人一下子靜了下來,張雲卿雙手抱拳:“衆位兄弟,並非張某有意乘人之危,但總得有人領頭,不能等死。如果你們中誰的膽量更大,爲了大家,我張某願意帶頭奉送兩個大洋!”

一聽說要收兩個大洋的護送費,幾位賣草鞋的立即說,我們傾其所有,也沒有兩個大洋。張雲卿靈機一動,提出按貨物價錢提成,讓綢緞商、煙土商多出錢。有錢人最怕死,現在有人願意替他們去冒險,就都很爽快地答應了。就這樣,張雲卿的錢袋裏,輕而易舉地多了一百多個大洋。

張雲卿喝了水,換了一雙新草鞋,用舊草鞋繩子把錢袋一道又一道地纏緊,牢牢地系在腰上,再束上一條腰帶,挑上一擔空酒罈,回頭望了張亞口一眼,從容邁開腳步。

裝了一百多個大洋的錢袋在張雲卿的背脊處晃盪,每走一步,都發出叮之聲。張亞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錢袋,腿卻站立不動。

張雲卿走了幾步,察覺到後面沒有動靜,回過頭對張亞口說:“錢暫時在我身上,過了巖我會分一半給你。”他拍了拍那錢袋。

張亞口欣喜地挑起擔子上前幾步,說:“我倆誰跟誰呀,三七開就夠了。”

張雲卿沒有吭聲,抬頭望望雙壁巖,開始走路。

聽那些早等在涼亭的路人說,在這裏打劫的兩個土匪十分兇殘,行人稍有反抗就動刀子。張雲卿已做好了多種打算,如果有機會把土匪弄死那是最好了,讓這條路太平無事,他也可以安安穩穩做燒酒生意;如果沒有機會也無所謂,他自信憑着自己的一雙健足,絕對能夠逃脫,一袋大洋也足夠一家人喫兩年。

太陽西墜,山上涼風習習,沿途立滿了明代、清代的各類碑刻,給這條古道平添了幾分歷史的沉重。張雲卿不會發思古之幽情,此時,他像一頭野狼,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高度警惕”。

突然,耳畔傳來一種異樣的聲音,好比虎出叢林,又似蛇遊深澗。說時遲,那時快,一名臉塗黑墨的大漢手持明晃晃的馬刀跳上岩石,大聲喝叫:“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張雲卿止步,盤算着如何應付這場面。正欲抽出扁擔,冷不防旁邊的巨石後面閃出另一土匪,不待他反應過來,一把寒光逼人的馬刀已架在他脖子上——後面的張亞口不知從何時已躲開了。

張雲卿感到馬刀鋒刃已割破脖子上的皮,小股的血正在緩流。

“把手舉起來!”身後的土匪喝道。

張雲卿順從地把手舉起,肩上的擔子因爲失去了手的扶持滑了下去,兩隻裝了酒罈的籮筐在山道上前後滾動,前面那一隻在轉角處停下了,而後面的那一隻被前面的彈起,墜入了萬丈谷底……

張雲卿沒有聽到籮筐落谷之聲,他感受最大的是土匪身上的狐臭令他苦不堪言。這廝甚是討厭,命令他張開口查看,是否含了銀錢,又像摸女人那樣在張雲卿上身各處撫摸,然後那隻邪惡的手又伸到胯下捏弄,當摸着了那一袋大洋時,驚喜地衝着岩石上的同伴叫道:“發財了!”

土匪彎下腰開始解張雲卿的錢袋,但一下子無法解開。

張雲卿頓覺時機到了,故作馴順地發話道:“兄弟,我打的是死結,我自個幫你解吧。”他盤算着一旦錢袋解開,就用堅硬的錢袋擊土匪……

“不許動!”土匪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用心,揚了揚手中馬刀,“當心老子宰了你!”

張雲卿仍舊舉着雙手,那樣子像托起一隻金鼎,一不小心就會掉落地上打碎似的,但他的眼睛卻一直注視着身邊。

土匪用一隻手自然是解不開這個精心織結的疙瘩的。一種貪錢的慾望令他一時放鬆了警惕,他本能地把馬刀棄靠在張雲卿的腳旁,騰出右手幫助左手解疙瘩。這個疏忽給了張雲卿絕好的下手機會。

眼見錢袋就要從身後脫離,張雲卿靈機一動,鼓足氣,肚皮與褲帶緊緊地將錢袋夾住,土匪惱怒地罵道:“操你——”

“娘”字尚未出口,土匪只感到眼前一黑,紫血從脊背噴出,一頭栽倒在地……

站在巖上的土匪沒料到會有這意外發生,他跳下來,手舞馬刀直取張雲卿。這時,躲在暗處的張亞口提了一條木扁擔上前助陣。

憤怒的土匪用極不熟練的刀法亂砍幾刀,自知不敵,虛張聲勢準備奪路逃走。張雲卿看出破綻,提醒道:“亞口,攔住他,別讓他跑了!”

張亞口的扁擔難敵馬刀,見土匪來勢兇猛,一閃身,放他逃過。張雲卿望着土匪像猴子一樣上了山,一轉眼鑽入一個山洞中,這才埋怨同伴:“亞口,你這是留下了禍根——這條路我們以後不能再過了!”

張亞口也不分辯,把一條快要斷做兩截的扁擔扔在地上。張雲卿搖頭嘆道:“天意,這是天意!”

等在古涼亭的人一直關注着雙壁巖的動靜。見土匪已一死一逃,大家興高采烈,擁上來紛紛向張雲卿道賀。

此時,張雲卿全無勝利後的喜悅,他想到的是那名逃走的土匪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找上門來爲死去的同伴報仇。

死匪的頭被割下來了,懸掛在天橋處的石壁上。這裏有一溜專門用做懸掛人頭的鐵鉤。排在前面的兩顆人頭已經發臭,招惹了大羣蒼蠅和蝴蝶。新懸的人頭仍在滴血,點點滴在石壁上。人血把這面石壁染成黑色,年復一年,任風吹雨打,石壁成了一道永恆的黑色風景。

人們讚揚張雲卿,誇他是好漢,張雲卿卻一肚子火:“閉上你們的鳥嘴,我不要聽奉承話!甚麼時候土匪尋仇,你們誰也不會關心我!”

張雲卿說的是實話,衆人緘口。

路上,張亞口幾次對張雲卿說:“我不是故意要放走土匪,一下子慌了神。”

“沒甚麼,”張雲卿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他拍着張亞口的肩膀說,“我們在一條船上了,今後無論發生甚麼都要在一起!”

張亞口認真地點了點頭。

張雲卿、張亞口這一次出門發了筆小小的橫財。然而,就在他倆回家後的這兩天,石背鄉發生了一樁令人十分惶恐的事情:黃橋鋪新出了一位名叫黃大順的匪首,他拉起了十幾條人槍,夜裏將鄰村大財主譚幫才家洗劫一空,殺死譚幫才一家十三口人,並將譚幫才的美妾蒲胡兒擄去做壓寨夫人,然後,一把火燒了譚家大宅。

這年頭拉桿子落草爲寇本不算奇,只是“黃大順”其人,黃橋鋪父老聞所未聞,但大家都猜出,他不會是外鄉人,因爲本地已經有了一個張**,外面土匪,便是犯了行規。除非黃大順與黃橋鋪有某種淵源,那又另當別論。

處在緊張狀態中的人總是十分敏感的,張雲卿很快就把這個黃大順與那天在雙壁巖脫逃的土匪聯繫在一起。

譚幫才全家被血洗的第二天,張亞口也心神不寧來找張雲卿:“順路,黃大順莫非就是雙壁巖逃了的那一個?”

張雲卿思忖片刻分析道:“不會吧,若是那個傢伙,昨晚遭殃的是我們。他們拿譚幫纔開刀,依我看,或許是譚幫纔在江湖上結下的‘樑子’。”

“譚幫才一直受張**保護,他不會在外面結下樑子。至於黃大順殺他全家,可從兩個方面解釋:譚幫才全家反抗;黃大順見色起噁心。”

“那麼,他們爲甚麼不找我們,卻先去暴譚家?”張亞口說。“暴”是土匪行話,即攻打、搶劫之意。

“這個也好理解,”張亞口捲起一根旱菸抽了一口說,“大凡土匪尋仇,不會只找某個仇人報復,而是遷怒仇人全鄉。我們等着瞧吧,如果黃大順暴了譚幫才之後,還繼續在黃橋鋪作惡,接下來就是想把我們碎屍萬段。”

數月後的深夜,黃大順果然又明火執仗,把石背張家財主張光火家的財產洗劫一空。接着,又在附近搶走村民數十頭耕牛和三百口肥豬。同時,還有二十多名少婦、閨秀被黃大順及部下強姦……

張雲卿、張亞口預感到黃大順下一個目標就是收拾他們了。張雲卿一橫心,對張亞口說:“亞口,我們不能坐着等死,你有四兄弟,拉出來我們一起幹!”

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別的出路了,張亞口問道:“那麼,誰爲頭?”

“當然是我!”張雲卿說,“你雖然有點文化,看過《三國》、《水滸》,但你沒有魄力,制服不了別人。另外,你的三位弟弟也只配做殺手。”

“甚麼時候舉事?”

“事不宜遲,就在今天晚上。”張亞口心急如焚。張雲卿說,“我這裏有一把現成的馬刀,你回家找四把菜刀,磨得鋒利一些,天一黑來我家聚會。”

“第一個目標暴誰家?”張亞口望着張雲卿。

張雲卿咬着牙道:“張光火過去欺壓了我們,今晚先拿他開刀!”

“可是,黃大順才暴過他呀!”

“沒關係。”張雲卿臉上的橫肉搐動着,“船爛了還有三百斤釘。先殺他一個人,不怕他不把埋在地下的資財挖出來進貢!”

張亞口離去後,張雲卿令妻子尹氏把家中惟一的老母雞殺了,又去鎮上割了三斤肉,在家中辦了一桌豐盛的酒席。

尹氏不知道丈夫要請甚麼人,幾次欲問,均遭到張雲卿怒聲呵斥。她不敢再問,含着淚抱起四歲的兒子張中怡躲在牀上。她覺得丈夫這段時間十分反常,預感到家中很快要發生大事。

天擦黑,張亞口四兄弟腰間各插一把菜刀來到張雲卿的茅屋裏。這四兄弟在黃橋鋪十分有名,光他們的長相綽號,見一次面就能讓人記住一輩子。老大張亞口一張大嘴十分誇張;老二張鑽子獐頭鼠目;老三張籮籮身材短胖,酷似一隻谷籮;老四張四狗長手長足。

張雲卿早已擺好了酒菜,見四位來了,打了聲招呼,點上三炷香面向南天拜了三拜,然後回到席上取出一大海碗燒酒,一口咬破右手中指,將血瀝在酒中……

“我是個粗人,不大懂得江湖上的規矩,今日我們五位結爲兄弟,一同舉事,殺盡惡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四位若沒有異議,也請瀝血入碗。”

張亞口、張鑽子、張籮籮、張四狗依次咬破手指,把血瀝入海碗中。

張雲卿叫了一聲好,用手指攪動血酒,端過來說道:“如今我們五個人的血已融爲一體,喝下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生今世,永不分離!如果有誰背叛兄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說完,飲下一大口血酒,再傳給張亞口。

五個人喝完血酒,然後各就其位,開始大口喫肉,大碗喝酒,一邊商量等會兒如何暴張光火家的具體細節。

草房的另一頭,尹氏哄兒子睡下來,偷偷起來探聽,當得知丈夫真要落草時,禁不住淚如雨下,意識到這個家很快就要破離了。

五個初結盟的綠林一陣風捲殘雲很快把一桌酒席喫個精光,然後開始用鍋底灰塗黑面孔準備動身去張光火家行劫。

恰在此時,外面一片火光,並夾雜凌亂的腳步聲、打殺聲。張雲卿頓覺不妙,準備突圍,但茅屋已被重兵團團圍住。

張雲卿鎮定地穩住大家:“弟兄們,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不要驚慌,弄清他們是何方神仙再作打算!”說罷推開窗戶,只見火把下一列荷槍實彈的土匪隊伍站立在禾場上,爲首的卻是本鎮巨匪張**及另一個面目陌生的匪首。

張雲卿向張亞口遞了個眼色,張亞口會意,拱手向張**問道:“張老爺,俗話說一筆難寫兩個張字,加之我們平素無冤無仇,今日興師動衆,不知晚輩何處得罪了老人家,請教正。”

張**原是保定軍官學校畢業生,曾在蔡鍔的護國軍中做過營長,統領過八百餘人槍。蔡鍔死後,因受到排擠,一氣之下拖了百餘人槍回黃橋鋪爲匪,在四鄉打家劫舍。他見張亞口動問,拈着山羊鬚道:“亞口,你休要仗着一張毛嘴在老子面前撒野。俗話說,老鷹不打窩邊雞,我張**雖爲綠林,但從未危害鄉里。冤有頭,債有主,今夜找你們是有我的道理。這位老爺你們認不認識?”他指了指身邊的陌生匪首。

張雲卿、張亞口搖搖頭,他們確實不認得。

張**鼻子哼了哼:“我說出來你們自然認得!這位是洞口的朱雲漢老爺。前幾日,他的兩位弟兄在雙壁巖討生活,其中一位被你二人殺了。”

張雲卿與張亞口互瞟一眼,來者不善,這一場災難看樣子是躲不過了。

張**不等張雲卿他們申辯,接着說:“國有國法,幫有幫規,我和朱老爺早在數年前就私下訂了協議,他佔據洞口,我駐紮黃橋鋪,互不侵犯。現在,你們犯了規矩,朱老爺本欲率部攻打黃橋鋪,誅滅張姓人。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先禮後兵,特地來向你們討個說法!”

朱雲漢在火把下乾咳一聲,陰森地問道:“誰是張雲卿?”

朱雲漢的聲音好比喪鐘,令人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怖。但張雲卿天生秉性不怕死,他毫不畏懼地應道:“我是張雲卿,前些天雙壁巖那個土匪是我所殺!”

朱雲漢認真地打量他好一會兒,像看一個難得一見的珍稀動物。他高高的喉節蠕動着,他就要發話了,只要他一聲令下,張雲卿頃刻即爲刀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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