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
夢……是夢嗎? 夢裏,尹洛曦看到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她正在用粉筆在水泥地上畫着格子。大的、小的、方的、圓的……不同的格子拼接在一起,形成一個房子的形狀。這是她兒時喜歡玩的遊戲——跳房子。 那個女孩背對着她,穿着格子連衣裙,在“房子”中跳來跳去,周圍的人漸漸散去,最後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裏,依舊不知疲倦地跳着。 女孩的身影漸漸變長,好像路燈下的影子一般,淡淡地投射在夜色中。她穿着和尹洛曦一模一樣的衣服,藕色雪紡裙安靜素然,胸前的蓮花在荷葉邊的襯托中靜靜綻放。地上的格子變成了停車位的邊線,她踩着邊線走着,時而低頭,時而昂首,像一隻快樂的小鳥。 刺目的白光乍現,從天邊瞬間掠到眼前,如同一道驚雷,劈醒了這個夢。 尹洛曦緩緩睜開雙眼,腦袋依然昏昏沉沉,沉鈍無比。意識依然有些模糊,但心志卻是清醒的,昏迷之前的回憶湧上來,奇異的香味彷彿還縈繞在身邊,這一切都讓她意識到一個事實——她被劫持了。 尹洛曦知道那手絹上一定下了迷藥,否則自己不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昏迷過去。她維持着醒來時的姿勢沒有動,微眯了眼,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周圍的環境。汽車行駛的聲音一直在響,身下的軟墊不時有微微的震顫,她在頃刻之間就判斷出自己是在汽車的後座上。車裏並沒有開燈,一片漆黑,外面的路燈透過車窗照射進來,變成了一種奇怪的暗色。尹洛曦的心裏沉了一下,這輛車的車窗是單面玻璃,車裏可以看到車外,車外卻不能看到車裏,而且看情況,這玻璃很可能也是隔音的。 尹洛曦有戴手錶的習慣,她的包雖然並不在身邊,但手錶卻還在,指針在黑暗中泛着熒光。她瞟了一眼,發現昏迷的時間並不久,大約二十分鐘。 車子行駛的聲音單調又無限地循環着,令她的腦海中再度混沌,睏意如猛獸一般襲來,彷彿要將她吞噬。尹洛曦知道此時的自己絕對不能再昏過去,否則危險可能會離她更近一步。她用力咬了咬舌頭,痛意使她渾身一顫,驟然清醒。 迷藥的藥效還沒有完全過去,但尹洛曦從半年前起就有些輕微的神經衰弱,睡眠很淺,很容易醒來,這或許是她能夠提前清醒的原因。看來神經衰弱也不全是件壞事,尹洛曦在心裏苦笑。 或許是確定她不會在途中醒來,劫持她的人並沒有用繩子將她捆綁住,這些許的自由卻給了她逃離的希望。就在她思量着該怎樣逃脫的時候,坐在車前面的兩個人說話了,她立刻閉上眼,假裝仍在昏睡。 “醒了嗎?”開車的人說,聽聲音是個男人。 尹洛曦躺在後面,雖然車裏沒開燈,但她依然絲毫都不敢動彈,連大氣也不敢出。 “還沒醒。”另一個年輕些的聲音來自副駕駛座的位置,似乎是剛剛向後看了一眼,“哥,咱們這是要把她送到哪兒去?” “不該問的別問,拿錢辦事就好了。” 年輕的聲音沉默了片刻,說:“哥,我想抽菸。” 被稱作“哥”的人正在開車,遲疑了一下,遞煙過去。一聲清脆的按打火機的聲音過後,香菸燃燒的味道漫了過來,嗆得尹洛曦不由得想咳嗽,但她竭盡全力地忍住沒有出聲,仍舊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一陣風吹來,煙味淡了不少,尹洛曦雖然沒有睜眼,但是已經猜到這是前面的人打開了車窗。她心裏一喜,這樣一來,等一下如果經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機會求救了。 “把車窗關上,當心出甚麼意外。” 一句話,覆滅了尹洛曦心裏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 燃了一半的煙被扔出窗外,車窗也再次關得嚴絲合縫。尹洛曦聽着車窗關閉的聲音,來不及失望,腦海裏瞬時轉過了千百個念頭,一刻不停地想着別的逃生方法。 “她不會死吧?”年輕的聲音再一次發問,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這個聲音裏多了些擔憂和懼怕。 “不會,只是暈過去了。”回答雖然沉穩,但心思細膩的尹洛曦也聽出了其中淡淡的疑慮,看樣子,他們並不想傷害她的性命。他們是誰,綁架她到底有甚麼目的,又要把她帶到哪裏去? “哥,拿到了這筆錢,奶奶的病就能治好了吧……” “嗯。” “那如果——” 忽然有短信音響了起來,談話聲戛然而止。尹洛曦的包在副駕駛座上的那個人手裏,手機也在包裏,屏幕因收到短信而猛然一亮。在短信音響起的一剎那,她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震了一下,這個時候能發短信來的會有誰呢,是否能爲她帶來一線生機? 她在等待。 片刻的沉寂後,她聽到前面的人如釋重負地說了聲:“10086!” 尹洛曦的心頓時一沉,心裏一陣苦笑,在這個時候,世界上能想起她的果然只有10086了。 就在這時,音樂聲再次響起,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所有人的心再次被提起。不同於剛纔的是,這次並不是短信,而是電話。旋律本是輕柔和緩的,但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卻顯得幽涼哀怨。 電話響了幾聲,沒有人接,掛斷了。過了沒多久,手機再次響了起來,依然是同樣的號碼。 “哥,怎麼辦?”拿着手機的人明顯有些慌了,一直閃爍着的手機屏幕上的亮光映出他年輕而慌亂的臉。 “我知道你醒了,剛剛短信響的時候,我看到你動了一下。”開車的人看着前方,平靜地說道。 “哥?”問話的人更加不解,語氣中俱是迷惑。 “接電話吧,你知道該怎麼做。” 聽到這裏,副駕駛座上的人才明白過來,他並不是在跟自己說話,他看向前方的目光也並不只是在看路,更是看着車裏的那面倒後鏡。鏡子裏,照出車後座的情況。 原本躺着假裝昏迷的尹洛曦聽到這番話,知道已經瞞不過去,於是坐了起來。她沒有想到這個人的心思竟然如此細膩,她那微微的一動就被他察覺到了。 看到她坐了起來,他說:“原來你真的醒了。”這句話使尹洛曦心裏一驚,原來他的話只是詐她一詐,而她卻中計了! 電話仍在響着,一聲聲催人心魄。尹洛曦心裏一橫,說:“接電話。” 拿着電話的人仍是有些猶豫,在獲得了開車的兄長的認可後,這才按下了免提鍵,電話仍拿在他的手裏。 電話通了,微帶倦意的男聲傳來,是許諾。 這個聲音尹洛曦在幾天前聽到過,也在今天聽到過,甚至在不久前才聽到過,當時只是覺得溫和好聽,並無其他。但這一刻,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略略帶着些沙啞,卻讓她有些想哭。 “尹小姐,”他仍是改不了對她的稱呼,“我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太放心你一個人回去,所以打電話來問問,你已經到家了嗎?” “已經到了。”她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些,雖然她現在身處的環境並不平和,“我剛纔在洗澡,所以沒有接到你打的第一個電話。” 許諾並不是多話的人,聽到這裏也就放了心:“那就好,今天麻煩你了,早點休息吧。” 他的話讓車上的兩個人安了心,但尹洛曦心裏卻焦急萬分。聽到他要掛電話,她急聲說道:“等等!” 這一句話使前面兩個人頓時都回過了頭,拿着手機的手甚至已經在顫抖。開車的人沒有說話,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像黑暗中的鷹隼,令人不寒而慄。 “怎麼了?”許諾問。 “沒甚麼,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尹洛曦不去看那兩道監視的目光,說,“今天你是在童裝店門前和孟孟走散的,明天可以再去那裏看看,問問周圍有沒有目睹了整個事件過程的人。” 電話那邊的許諾沉默了片刻,說:“是啊,我都急糊塗了,謝謝你提醒。雖然Venci已經搬走了,但我相信應該能找到些別的線索。” 聽到許諾這樣說,尹洛曦心裏長長地鬆了口氣,但表面依舊不動聲色地說:“嗯,很晚了,我要睡了,晚安。” 還不等許諾回答,尹洛曦的手機已經被拿着它的人掛斷了。 “如果我只說幾句話就掛掉,他可能會起疑心,反而如果和他多聊幾句,他纔不會懷疑我這裏出現了甚麼情況。”尹洛曦解釋。 “尹小姐,我們並不想爲難你,請你也不要有甚麼別的念頭。”開車的人話語中雖有一個“請”字,但顯然不是勸告,而是警告。 尹洛曦不再說話,車裏的氣氛一時沉重到了極致。 汽車呼嘯行駛着,路燈已經漸漸稀疏,車裏又沒有開燈,光線很暗。尹洛曦看了看窗外,只見外面黑灰陰影高低起伏,景象模糊而陌生,看不出究竟是在哪裏。 就在這時,電話又響了,依然是許諾。 “洛曦,我剛纔發現你的一件外套落在我車上了,明天我給你送過去吧。”她注意到,他對她的稱呼已經不知不覺地變了。 “好的,沒關係,等你有空的時候再給我好了,或者我過去拿也可以,那件衣服我其實也不急着穿,最近的天氣也不太冷。倒是你,要注意身體,工作本來就忙,生病了可就不好了。”尹洛曦儘量讓通話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她一邊說話,一邊觀察着外面的環境。或許是察覺到了她的企圖,只聽到輕微的一聲按鈕的響聲,車內的窗簾很快全合上了。 “這麼晚了再次打擾你,真的很不好意思。”車裏一片漆黑,但電話那端的許諾聲音溫柔和緩,如同夜裏的一星亮光,“可能心裏有事吧,雖然很累,但是躺在牀上卻怎麼也睡不着。” “我也是,自從半年前起,就很少能睡一個好覺了。” “看來我們是一類人。”電話那端的許諾笑了笑,“我是學醫的,知道足夠的休息對一個人的身體是多麼重要,但是工作卻偏偏很忙,也是很少能睡好的。” “照顧好自己,才能給病人看病呀。”尹洛曦還想繼續說,看到黑夜中監視着她的目光越來越不耐煩,只好對許諾說,“說了這麼多,真的很晚了,有甚麼話我們明天再說吧。” “嗯,好的,明天見。” 電話掛了,車前響起陰鷙的聲音:“尹小姐,你的話太多了。” 尹洛曦沒有答話。這次的通話雖只有短短几分鐘,但卻讓她的心裏安定了不少,她靠在後座上,閉上眼,黑暗中,那個人溫柔的聲音言猶在耳,縈繞不散。 “哥,我們被跟蹤了!” 驚慌的聲音打破了車裏的寂靜,尹洛曦驟然睜眼,心跳不由得快了起來。 “加速,甩掉他們。”回答的聲音不慌不亂,一腳油門,車速猛然加快,如離弦之箭一般疾馳而去。 然而,跟在他們後面的車也加了速。看得出那輛車性能很好,任他們開得多快,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像一隻在黑暗中狩獵的豹。 終於,在經過一個岔路口之後,後面的那輛車不見了。 “呼,終於甩掉了。” 與前面的人如釋重負的心情截然相反的是,尹洛曦的心裏此刻正在暗自着急。她雖然看不到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一輛怎樣的車,但她知道這很可能是她逃離的希望,然而這個希望卻又破滅了。 車子七拐八繞地行駛了一會兒,終於停了下來。尹洛曦被拉下車,眼前是一處破舊的廠房,一盞昏黃的燈懸在門口,在風中晃動。廠房空曠殘破,顯然已經廢棄很久。 送她來的兩個人將她帶到門口就不再進去,有人從裏面走了出來,拿了一個很大的牛皮紙信封給他們,不用看也猜得到裏面是甚麼。一路上,尹洛曦都沒有看清楚他們的臉,這一刻終於看清。兩個人都很年輕,面容其實並不十分相像,作爲兄長的眼神中多了些處變不驚的老成,而弟弟則帶了些未脫的稚氣,年紀看起來大約只有十七八歲。 在看到裝錢的信封的一剎那,兩人的眼睛不約而同地亮了一下。 尹洛曦看在眼裏,不知道是替他們高興還是難過。在車上時,她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知道他們急需這筆錢的目的,有了它,他們奶奶的病就可以治好。然而這筆錢卻是來路不正的,爲了這筆錢,他們走上歧途,日後怕是會爲此付出代價的吧…… 尹洛曦往廠房裏走的時候,他們正拿了錢出來。擦肩而過的時候,兄長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靜無波,彷彿看的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這一刻,尹洛曦注意到他的下頜上有一道疤痕。 兄弟兩人走了,尹洛曦的心裏越加忐忑。 從廠房裏走出來的人甚麼話也不說,只是在前面帶着她往裏面走去。尹洛曦也想過逃跑,但是在這連她都不知道在哪裏的地方,又是深更半夜,逃脫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爲零。看眼前的情形,她雖然不清楚這些人的目的,但他們似乎也並不想傷害她,與其貿然逃跑,倒不如靜觀其變。 心裏雖做好了準備,但緊張的心情卻絲毫也沒有放鬆。不知走了多久,上了好幾層樓梯,帶領她的人終於停下腳步離開了。尹洛曦走到了一間很大的房間裏,這間房間很殘破,裏面卻擺着兩個豪華的單人沙發和一張小茶几,實在是很不協調。 其中的一張沙發上坐着一個戴着眼鏡的中年男人,大約五十來歲,略微有些肥胖。看到她來,他笑着跟她打招呼,指了指另一張空着的沙發:“尹小姐來了,坐。” 尹洛曦剛一坐下,就有人從門外進來給她倒水,之後又出去。尹洛曦雖然很渴,她看着那杯放在茶几上的水,卻沒有喝。 “這麼晚了將尹小姐請到這裏來,是有一件事情,希望尹小姐可以考慮考慮。” “既然是將我‘請’來貴地,我就是客人。客人登門拜訪,卻不知道主人是誰,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適?” “不錯,有膽識。”男人笑了笑,看起來甚是和藹,“我姓徐,承蒙朋友們抬愛,認識的人都叫我徐伯。” 徐伯。尹洛曦在心裏思索着,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似乎曾經在哪裏聽到過,卻又想不起來。 “徐伯這麼晚和我見面,恐怕不是聊聊天這麼簡單吧?” “尹小姐是聰明人,我就不繞彎子,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尹小姐應該知道嘉勉房地產公司吧?” “知道。”花園新城就是嘉勉房地產公司旗下的產業,她今天才去過。 “那尹小姐也應該知道,嘉勉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有位公子吧?” “是的。”那位公子她也是聽說過的,是嘉勉房地產公司總經理楊傑的獨子,在郢市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喫喝玩樂無一不精,尤愛飆車,並因此跟其父鬧過多次矛盾。她素來對這種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沒有好感,這位楊公子她雖然早有耳聞,但從來都沒有過交集,他又和她來到這裏有着甚麼關係? “那就好。”徐伯點點頭,“既然尹小姐這麼坦誠,我就直說了吧,我希望尹小姐能離開他的身邊。” 這下,尹洛曦徹底蒙了,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見都沒見過,哪裏談得上離開? “我不認識這個人。”她實話實說。 “呵呵,尹小姐不用擔心,我們不會讓你喫虧的。”徐伯向旁邊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人從外面進來,將一個小箱子放在桌上,又走了出去,“如果尹小姐因此而有甚麼損失的話,這些就當是給你的補償。放心,裏面裝的全是不連號的舊鈔。” 尹洛曦看得出,這個徐伯面似和藹,但其實絕對是個老謀深算的人,連舊鈔這一點都想到了,看來是想讓她徹底放心。但正因爲這樣才更加深了她心中的疑慮,那個楊公子到底與眼前這些人有甚麼關係,他們又爲甚麼會認定她與他相識,這麼不惜代價地想讓她離開他?這其中一定有着些甚麼不爲人知的內幕,而這些,不是她一個小小的普通人所能得知的。 “徐伯,謝謝您的坦誠,不過這些錢我真的不能收。”她吸了口氣,說,“我不知道您是從哪裏得到我和那位楊公子在一起的消息,但是我的確不認識這個人。自從辭職後,我就一直待在家裏,很少與外人有甚麼接觸,所以我真的沒有辦法按照您的要求去做。” 聽到她這樣說,徐伯笑了兩聲,說:“半年前的車禍,應該給尹小姐帶來了不小的打擊吧?” 對他對自己情況的瞭解,尹洛曦並沒有很喫驚。那場車禍,郢市的新聞和報紙上都有報道,尹洛曦在車禍中受重傷的事也因此廣爲人知。但作爲大多數普通觀衆而言,這條新聞只是他們平時所看的千千萬萬條新聞中的一條,看過以後就拋之腦後了。雖然尹洛曦主持的節目也有爲數不少的觀衆,她剛剛受傷時也有人去看望她,但時間久了,節目有了新的主持人,已經辭職的尹洛曦作爲一個不能再次走進演播室的舊人,就漸漸被淡忘了。 其實,尹洛曦也曾經失落過,不甘過。她的朋友本就不多,又不敢將自己受傷的事告訴遠在家鄉的父母,在醫院的那段日子裏,雖然姚佳經常來探望,但她畢竟有自己的事情,又要爲出國做準備,所以不能時時陪伴,大多數時候是尹洛曦一個人躺在病房裏。身體受傷的人精神也往往比平時脆弱,她總是醒得很早,無聊時除了看書、望着窗外發呆,就是看電視。當看到自己曾經一手策劃、改編、主持的節目換了別的主持人,聽着新主持人的嘴裏說出熟悉的開場詞的時候,她的心裏真的五味雜陳。 聽得出徐伯的話裏別有深意,尹洛曦依然不卑不亢:“打擊是有,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那就好,我還擔心尹小姐心理會留下陰影。如果尹小姐實在是不願意的話,我也不會強人所難,那麼,今天就到這裏吧,不知道你打算怎樣回去?” 尹洛曦站起來:“多謝徐伯關心,我有辦法回去,就不勞掛心了。” 徐伯也起身,笑容可掬地說:“那就好,不管怎樣,一定要注意安全。半年前出了一次車禍,不代表以後不會出第二次車禍啊。” 屋裏的燈光是昏黃的,昏暗的燈光下,徐伯的眼鏡反着光,令尹洛曦寒意陡生。這看似不經意的提醒,背後的弦外之音,她當然聽得出。 半年前出了一次車禍,不代表以後不會出第二次車禍,而這第二次車禍……這第二次車禍是一場不是意外的“意外”,它究竟會不會發生,取決於她是否同意跟他們合作。 這時,尹洛曦終於想起來了,這個徐伯她以前的確是見過的。 那時她剛進電視臺工作不久,臺裏舉辦新年晚會。當天的晚會很成功,結束後,臺裏邀請所有工作人員去酒店聚餐,作爲冠名贊助商的赫豐銀行也派了代表來,就是這個徐伯。那時尹洛曦只是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實習記者,資歷不深,自然沒有機會跟他交流,而徐伯也在剛一來到酒店之後就被請進了高級包間,再沒露過面。同事們都在悄悄談論這個神祕人物,卻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但這個名字尹洛曦卻記住了,因爲別人對他的稱呼既不是“先生”,也不是甚麼“董事”“經理”之類的頭銜,而是“徐伯”這兩個字。後來尹洛曦還特意看過第二天的新聞,只是報道中只提到了當天的聚餐而已,對這個神祕人物隻字未提。 尹洛曦當時雖然也對這個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但漸漸地也就淡忘了,她沒有想到今天自己會在這裏遇到他,而且還是以這樣的方式。 見她沒有說話,徐伯笑着說:“當然了,我知道尹小姐是聰明人,孰輕孰重一定分得清,到底該怎麼做,你心裏也應該是比我更清楚。” 尹洛曦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究竟落入了一個怎樣的境地裏,眼前的一切比她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也可怕得多。離開一個人,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難,可問題是她根本不知道他嘴裏提到的楊公子是誰,更不認識他。雖然不知道徐伯是怎樣得到的消息,但顯然他已經對此無比確信,無論她再怎麼跟他表明自己根本不認識那個楊公子,他也是不會相信的,只會當做她在故意裝傻而已。 尹洛曦嘆了口氣,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退路,更可怕的是前面的路她也根本看不清。但即使這樣,她也不得不一步步向前走去,身不由己。 “好吧。”現在,答應是唯一的選擇,“那位楊公子全名叫甚麼,有手機號碼之類的聯繫方式嗎?或者他平時喜歡去哪裏?”既然沒有選擇,倒不如搏上一搏。她不喜歡打太極,與其想破腦筋去探究其中的原因,倒不如甚麼都不管,直接找到這個人,和他說清楚就好。 徐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隨後說:“那位楊公子的全名嘛……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許是爲了保護兒子,楊傑對他這個唯一的公子的名字一向從不提及,外界都不知道他究竟叫甚麼,見過他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家庭住址、電話號碼等更是沒人知道。” 連徐伯都不知道具體資料的人,這下,尹洛曦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在郢市,家境優越、喜歡喫喝玩樂的公子哥實在是不少,而她不僅沒有見過他,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要是真憑一己之力去找,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困難。 “尹小姐不知道他的聯繫方式也正常,他經常換電話號碼,跟他有過交往的許多女人都不知道該怎樣找他。如果不是這樣,恐怕前去找他的女人把門檻都踏破了。” 徐伯的話讓尹洛曦心裏有些微微的不悅,而他那帶着笑容的表情則更是令她很不自在。在他的眼裏,自己恐怕也是這樣的女人吧,這對一向自立好強的尹洛曦來說實在是有些難以接受。 徐伯繼續說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他非常喜歡飆車,據說是郢市一個高級汽車俱樂部的成員,你可以憑藉這個線索去找到他。” “既然他都沒有主動聯繫我,證明他並不想和我保持甚麼關係,爲甚麼一定要讓我離開他?” “我所得到的消息一定不會有錯,他現在不主動來找你,但以後呢?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爲了以後,只有你主動去和他撇清關係纔行。”徐伯推了推眼鏡,“尹小姐,我這也是爲了你好,如果你不離開他,不僅是我們,還會有別人爲難你,到時候你的境遇可能會連現在都不如。” 雖然徐伯的話裏很可能含有故意加重的成分,但尹洛曦的心裏還是驚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究竟爲甚麼陷入了這樣一個怪圈,別人都早已認定了她如何如何,而她卻渾然不知。 “好吧……我盡力。”事到如今,她只好點頭,“不管你信不信,我剛纔已經說過了,我和那位楊公子的確不相識,不過我還是會盡力去找到他,和他說清楚。不過我不保證一定能夠找得到他,也不保證他在聽到了我的話以後會怎樣,我所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尹洛曦心裏苦笑了一下,自己就算找得到他,在聽到她說這些話之後,他恐怕也會把她當做精神病吧? “雖然很多人都會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不過這條後路也不一定是好走的,反倒是盡力往前走最好。既然尹小姐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一個月的時間,你看夠不夠?” 尹洛曦哪裏能說“不夠”,只好無力地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人匆匆忙忙地從外面進來,在徐伯身邊耳語了幾句。徐伯面色不改,笑着對尹洛曦說:“尹小姐,你的朋友很厲害。”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尹洛曦不明所以,正想問他爲甚麼這樣說,徐伯繼續開口,口氣比先前沉了一些:“一個月的時間,如果尹小姐信守諾言的話,到時候一切好說。否則……”他頓了頓,笑容又回到臉上,“不過,我相信尹小姐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說完,徐伯向外走去,外面還有很多隨同而來的人,也都一起走了。廠房很大,零碎的腳步聲迴盪在空曠的空間中,一陣夜風不知道從哪裏吹來,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快到走廊轉角的時候,徐伯回頭說了句話:“對了,尹小姐,警察大約十分鐘後會來,如果你想和他們聊聊的話,就在這裏靜候着吧。” 一行人走了,尹洛曦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不止一輛,那聲音漸行漸遠,慢慢變得微小而不清晰。當夜風終於將最後一絲聲音吹散的時候,尹洛曦終於長長地呼出了口氣,倒在了沙發上。 剛剛和徐伯說話的時候,雖然她極力表現得鎮定,盡力顯得不卑不亢,但面對着一個顯然經歷了世事沉浮、與各種不同的人打過交道的人,她毫無疑問是處在下風的。徐伯的臉上一直帶着笑,說的也似乎只是一些平常的話,然而正是這些平常話讓她感到無所不在的壓力。那隱藏在貌似關切的話語背後的威脅意味,那隱隱可以嗅到的危險氣息,都讓她覺得她如今所面對的一切都是超乎想象的複雜與棘手。 那麼現在,她該怎麼辦? 尹洛曦的目光毫無焦點地隨意落在屋內,茶几上的東西令她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個裝錢的箱子並沒有被帶走,還在那裏放着! “對了,尹小姐,警察大約十分鐘後會來,如果你想和他們聊聊的話,就在這裏靜候着吧。” 徐伯臨走時的話在她的耳邊響起,她當時不明白其中的意味,現在終於知道那句話是甚麼意思了。在被兄弟兩人綁架的途中,尹洛曦在和許諾通話的時候故意說錯了一些情況,以引起許諾的注意。根據現在的情況來看,許諾應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報了警。尹洛曦本來是想等着警察來的,但此時此刻,她不敢想象如果警察來了看到這幅情景會怎樣認爲。她被綁架?有誰會相信一個被綁架的人現在正坐在一個破舊廠房裏的沙發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個裝着錢的箱子?她究竟是一個受害者,還是他們的同謀? 尹洛曦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這時,有腳步聲從外面傳來,由遠及近,顯得很是迫切而急促。聲音雖不大,但是在安靜的夜裏聽起來很是清晰。 是警察?不,她沒有聽到警笛的聲音。是許諾?不,他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找到這裏來。難道是徐伯的那些人去而復返?不,應該也不是,聽那腳步聲,分明只有一個人。 那……究竟會是誰? 廠房裏空空蕩蕩的,那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也越來越清晰,一聲聲彷彿踩在她的心上。這個房間裏只有一扇門,自然不能從那裏出去,尹洛曦四下環視了一番,看到附近有一個窗戶,玻璃早已經破了,空洞洞的透着風。她跑到窗戶旁邊向外一看,只見下面半人高處有一個大約半米寬的平臺,正好可以容身。情急之下,尹洛曦也來不及多想,翻身到窗戶外面的平臺上躲了起來。平臺並不高,她蹲下身去,以防被人發現。 就在她剛蹲下身的後一刻,腳步聲的主人就從門邊閃了進來。尹洛曦躲在窗外,看不到屋裏的情況,但聽聲音,她可以判斷得出那人並沒有往窗邊來,顯然目的並不是她。腳步聲在屋子中間徘徊了一下,彷彿有些許的猶豫,過了片刻,又離開了。 離開的腳步聲,甚至比來的時候更急促。如果說來的時候是疾走的話,那麼尹洛曦聽得出那個人離開的時候就幾乎是小跑了。 確定腳步聲完全離開以後,尹洛曦才小心翼翼地從窗沿探出頭來。屋裏的陳設沒有太大變化,昏黃的燈在風中搖擺着,孤零零的沙發和茶几在空曠的廠房中顯得極其不協調。但是,眼前的情景和之前的還是有不同的——那個裝錢的箱子不見了。 尹洛曦先是喫驚,但隨即又略有心安。知道這裏有錢的,除了她,也就是徐伯那一行人了,不管那個人回來拿錢是徐伯的授意還是自作主張,但目前至少爲她解決掉了一個大麻煩。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尹洛曦並不是清高得可以將金錢視如糞土的人,但她同樣知道應該取之有道,她能夠心安理得地持有和使用的是從正當途徑而來的錢。那些來歷不明的人,那個奇怪的要求……一切都太詭異了,那箱沉甸甸的錢在這種情形下已經成了燙手山芋,甚至是定時炸彈。 有汽車行駛的聲音越來越近,聽聲音是正向廠房門口駛來,尹洛曦立刻重新躲回了那個平臺上。 低頭向下一看,她不由得心裏一緊,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十分危險。剛纔她爲躲避屋裏的來人,心急之下翻窗而出躲在了這裏,卻忘記了自己在來的時候被那些人帶着上了好幾層樓,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原來是躲在了四樓的窗戶外側,而這隻有半米來寬的平臺就是她唯一的落腳之處,萬一失足墜落,後果不堪設想。更令她擔心的是,這個窗口剛好正對着工廠的大門,而門口掛着一個燈泡,光線直直地照射過來,來人只要一來到廠房前面立刻就能發現躲藏在上面的她。 身處這種環境之中,尹洛曦依然勉力保持着鎮定,告訴自己絕不能慌。她左右看了看,發現平臺邊上有一塊豎立起來的木板,看樣子是當時廠裏的標牌。廠房廢棄後,標牌並沒有摘下,而是被棄置在屋外,也不知經歷過多少風吹雨打,早已經千瘡百孔。這破爛不堪的木板卻是她此時此刻唯一的蔽身之物,尹洛曦立刻往旁邊挪了挪,躲在了木板後面。 木板遮蔽了大多數的光線,卻依然有絲絲縷縷的燈光透過空隙投射進來,落在她的身上。她將身子團起來,縮小一點,再縮小一點,閉目不去看那些光線,頭深深地埋入膝蓋之中。 啪的一聲,門口的那個燈泡掉落在地上,摔成碎片。所有的光線彷彿瞬間被吞噬,周圍的一切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 但,就是這片黑暗,卻給了尹洛曦難得的安全感。 曾經,她是一個很怕黑的人。她懼怕陰影,更懼怕黑暗,總覺得身邊那些陰影都是魑魅魍魎,隨時會向自己撲來,以至於小時候她不開燈就不敢睡覺。直到後來她才明白,黑暗並不是帶來一切陰影的源頭——光纔是。 那次車禍之後,她開始懼怕光。她永遠忘不了那個夜裏的那束白光出現時的情景,彷彿是世間最純、最高的聖潔,又彷彿是最深、最惡的罪孽。 從那以後,即使已經病癒出院,她也很少踏出家門。就算是在白天,她也要將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任何忽然射入的光線都會讓她覺得恐懼不安。許多個陽光燦爛的午後,當聽着窗外的孩子們盡情嬉笑打鬧的聲音時,她是多麼想掀開窗簾去看一看那些陽光下明媚的笑臉。然而,手指無數次觸到窗簾的邊緣,猶豫,再猶豫,終究將窗簾拉得更緊。 如果不是必要的情況,她平時基本不會出門,即使去超市購買必需的生活用品也總是在晚上去。接手了雲清小築之後,尹洛曦出門的次數纔開始增多,但她一般也不會挑陽光最盛的時候去,大多時候是在上午或者是黃昏。梳好劉海,戴上帽子,彷彿這樣就可以淡忘額上的那條傷疤,淡忘那個其實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的夜晚。 那天去醫院看病,如果不是因爲擔心醫生工作繁忙,她也不會選擇在人較少的午後去。那時候,是一天中陽光最燦爛的時候。 即使已經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在風將許諾辦公室裏淡藍的牀簾掀起的時候,她依然本能地驚呼失聲。她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直面陽光了,蒼白的皮膚,白得沒有光澤,白得有些晦澀,那是長久不見陽光的結果。 那束陽光,初秋午後的陽光,它太純淨,太明媚,如同被鍍了一層淡淡金色的水,或者一朵淺淺綻開的花。正是因爲它太美好,所以當它落在她額角醜陋的疤上時,她才畏懼,或者說,自卑。 從前,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卑”這個詞有一天會和自己聯繫到一起,而且還這樣緊密,彷彿它已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如影隨形。 汽車的前車燈從不遠處照射過來,車子已經駛進了廢棄工廠的大門。黑暗中,尹洛曦透過身前木板的縫隙看去,只見那兩束橘色的燈光從車身前散開,散射在無邊的黑夜裏,彷彿被夜色所吞噬,又彷彿將黑夜也染上了一絲淺得微不可察的溫暖。 伴隨着這種忽然湧現在心底的感覺而出現在眼前的,是從車上一步跨下的高瘦男子。依舊是白天穿在身上的那件白色襯衣,原本是一件極簡單的衣服,卻被他穿出與衆不同的感覺。不招搖,不顯擺,就那樣無聲地在黑夜的映襯下,宛若白蓮在黝黑的水面上靜靜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