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施家屯裏施阿團
施家屯原本是個平凡無奇的地方,卻以一項特產聞名於世——洋蔥。
這裏所產的洋蔥,個頭飽滿,顏色鮮亮遠銷中土海外,十分有名氣。在這施家屯中有一大戶,戶主人稱施員外。施員外人如其名,樂善好施,是個大大的善人,卻一直膝下無子,讓他甚爲苦惱。
終於五十歲那年,施員外得了個兒子,但這孩子生來體弱多病,脖子上還有一道與生俱來的暗紅色狹長胎記。爲了好養,故而起了個賤名兒,叫做施阿團。
話說這施阿團的誕生頗有些離奇色彩,據說當初有一日施員外和夫人去廟裏燒香,求神佛保佑施家香火旺盛,夜裏施夫人便夢見九天祥雲繚繞,有一仙人身披金色霞光,立於雲端之上。次日施夫人忽覺頭暈胸悶,請來郎中一診,竟是有喜了。
懷胎十月之後,施阿團誕生了,施員外無限高興,當寶貝一樣。然而沒過多久,高興就變成了憂愁。爲甚麼呢?
因爲這施阿團是個傻子。
別家孩子一歲會說話,兩歲能跑跳,三歲就可以背唐詩三百首了,然而阿團直到了四歲了還是個啞巴,訥訥地像石頭一般。問他甚麼話也不會回答,問得多了,他便小嘴一癟,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你,眼裏就憋出了淚花兒,讓人只覺得彷彿是自己錯了似的。
阿團有個寶貝,是一把劍。那時候他只有三歲,還不曾開口說過話,有一天施夫人帶着他外出,阿團忽然指着田裏的某一處說:“娘,劍。”施夫人嚇了一跳,順着看過去,只見一把舊舊的破鐵劍斜插在草叢中,如果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阿團彷彿很喜歡這把劍,跑過去抱着它不撒手。
對於他的舉動,施夫人又驚又喜,不管怎麼說兒子終於會說話了,於是也就任由他將那把劍撿回了家。雖然在衆人眼裏那劍又舊又鈍,簡直像塊破鐵,然而阿團卻將它當寶貝一樣,去哪兒都戴在身邊。
後來阿團就慢慢會說話了,也比往前活潑了許多。雖然他並不似別家孩子那麼聰明,又挑食得緊,堅決不喫洋蔥,但對於這個兒子施員外是當做心頭肉般看待的。眼見他一天天長大,施員外一方面欣喜的同時,另一方面又是難言的憂慮。
阿團的身體一直不好,時常生病,夜裏也常做噩夢,喊一些奇怪的話語。他做夢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就是那塊胎記所在的地方,彷彿要護着自己,又彷彿要將它抹去似的。而當次日醒來,問起夢裏的事,他又一概不記得了。
爲了阿團的事,施員外想盡了各種辦法。各路名醫都來診治過,卻發現不出任何問題。後來當地一個有名的術士看過阿團後,對施員外說:“這孩子命中有貴人,只是開化得晚了些,如遇見貴人,便可點石成金。”
得了這句話,施員外也總算吃了顆定心丹,便任由他去了。
時光飛逝,轉眼間,阿團也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長到了九歲。
這一年的花朝節,施夫人照例帶着阿團去廟裏上香,一回身,發現阿團不見了。施夫人急壞了,到處尋找,最終在湖邊的一大片紫藤架下找到了阿團。問他剛乾甚麼去了,阿團很高興地說:“娘,阿團在跟一個漂亮的大姐姐……”說到這裏,他彷彿忽然想到了甚麼,立刻捂上嘴:“阿團纔沒有跟一個漂亮的大姐姐玩呢!”
施夫人大驚,印象中阿團已經不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了。可是施夫人環顧四周,哪裏有甚麼他說的大姐姐?聽說小孩子的眼睛可以看到魑魅精怪,難道所遇非人?可是細一思量,在這佛門之地又怎麼可能呢。
帶着這樣疑惑的心情,施夫人帶着阿團離開了。望着他們離開的背影,在紫藤架後貓了很久的楊淙淙站起身來,長長舒了口氣。
好險啊,差點兒被發現了。哎喲,她的腰……
說到楊淙淙和阿團的淵源,那可就久遠了。相比起阿團這個有點兒呆又有點兒可愛的名字,楊淙淙更喜歡像曾經那樣叫他——沈儀心。
沒錯,如今的施阿團,就是當年的沈儀心。
在三百年前沈越、蔣堃的那場叛亂中,沈儀心和敵人同歸於盡。楊淙淙拼盡一切求天帝開恩,讓他重回人間。然而因爲經歷了六道往復,沈儀心已經完全不記得當年的事,更不記得她了。
當楊淙淙通過司命仙君那裏打探到沈儀心如今所在的人家後,就一直在關注着他。但因爲身份的關係,她不敢正大光明地出現,只敢偷偷陪他玩,教他些東西,並再三叮囑不能把她和他在一起的事情說出去。不過阿團這個傻孩子……
“哎……”仙界裏,楊淙淙托腮坐在自家的菜園中,長長嘆了口氣。
“有空嘆氣,不如過來幫我鋤草。”一個平和溫潤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
身爲一個有了幾百年修爲的小仙,雖然本體是一顆洋蔥,但楊淙淙自從在上一屆的天界比武大會上打敗塢邕奪得頭籌之後,也算是徹底揚眉吐氣了一把,好多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兩個好朋友白珠珠和白算算甚至給她成立了一個粉絲後援會,作爲“被”入會的第一人,當然非錦瀾仙君莫屬了。
楊淙淙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是自家仙君叫她幹活兒。
錦瀾仙君穿着一身竹青色麻衫,弓着腰在給菜園鋤草,衣袖挽了起來,露出一截修長的手臂。明明是天上高高在上的仙家,生着一副俊美逼人的面孔,他卻偏對種菜情有獨鍾,每天閒散淡然得很,樂呵呵地給菜地鋤草澆水。明明用一個很小的仙術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他卻喜歡親力親爲。別的仙子仙君家中都是花園,只有錦瀾仙君這裏是菜園,若不是遠處升騰繚繞的祥雲,以及天邊遙遙閃爍的天河,直讓人以爲這裏不是天庭,而是人間的哪塊田間地頭呢。
楊淙淙起身,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又去看那傻小子啦?”錦瀾仙君抿嘴一笑,“他可有長進?”
“還是那副樣子,呆呆傻傻的。”楊淙淙一臉惆悵,“仙君,你說他會不會以後一直是這樣傻乎乎的啊?”
“會啊。”
“啊?”楊淙淙大驚,“那怎麼辦?”
錦瀾仙君樂呵呵地一邊鋤草,一邊說:“不怎麼辦,順其自然唄。你當年不也挺傻,現在還不是好好的。”
“仙——君!”楊淙淙氣得跺腳。她家這位仙君,表面上看似單純無害,實則不然。他最大的愛好,一是種菜,二就是欺壓楊淙淙。當然,他自己從來不承認。
錦瀾仙君鋤了一陣,坐在涼亭中歇息,倒了杯茶:“你怎麼那麼擔心他會變傻子啊?”
“我、我……”楊淙淙憋紅了臉,支吾半天,忽然大着嗓門說,“我怕他長大以後娶不到媳婦兒!”
“噗——”錦瀾仙君剛喝進嘴裏的茶,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噴了出來。
楊淙淙心虛,不敢看他,立馬撿起鋤頭,悶頭鋤起草來。
“話說,現世的沈儀心,該有十歲了吧。”遙遙地,風將錦瀾仙君的聲音吹了過來。他坐於涼亭之中,閉目凝息,一手放在膝蓋上呈蓮花狀,另一手飛快地掐算着甚麼,陡然間,他抬起頭來:“淙淙。”
他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片刻之前一派淡然模樣頓時消失不見:“沈儀心當年元氣大傷,雖然你求天帝給了他現世,但因爲精魄受損,這一世的他生來便有缺陷,思想神識不如尋常人那般。若想他此生平安無恙,須得有人點化他、帶着他修煉,他纔可以逐漸恢復神識,找回記憶,想起當年舊事。”
楊淙淙不明白:“仙君,點化、修煉這些我懂,可是爲甚麼要他想起當年舊事呢?”
“一切自有定數,待到他十八歲那年,你就會明白。”
錦瀾仙君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樣子,楊淙淙聽得稀裏糊塗,心頭一驚,正想細問,錦瀾仙君卻忽然換了語氣:“啊,該給絲瓜搭架子了!”
菜園裏的絲瓜長得正好,開出了絨絨的黃色小花來,甚是可愛。錦瀾仙君說着,就跑了過去。那裏原來是有個架子的,只是不夠高。
“淙淙,幫我扶好下面的架子啊,我要爬上去在最高處再搭一個。”
楊淙淙看着錦瀾仙君爬上爬下的身影,正發着愣,忽然他低頭說道:“好啦,我剛纔是故意嚇唬你呢,你也不用太擔心啦,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是福是禍都未可知。現在他已經十歲,到了該找個師父修煉的時候了。你覺得孔雀仙子怎麼樣?”
“孔雀仙子……呃……她大概只會教他用一些藥粉來敷面,美容養顏甚麼的吧……”孔雀仙子在天庭中愛美是出了名的,欽慕她的人多了去了,但她一直都對錦瀾仙君青睞有加,時不時暗送個秋波甚麼的。不過錦瀾仙君卻彷彿甚麼都不知道一般,好似塊石頭,楊淙淙看不下去,好幾次暗示他,結果每次一提,都會被他敲腦袋。
“說得也是。”錦瀾仙君認真地點了點頭,“景若仙子呢?”
景若仙子居住在東海,頗愛種花,尤其是水仙,結果某一次水仙池中被人惡作劇地栽進去了一顆蒜頭,便誤打誤撞地長成了楊淙淙的好友白算算。她和錦瀾仙君的關係特別好,經常給他送些菜種子甚麼的,這不,前些日子還送了包西紅柿種子過來呢,錦瀾仙君可喜歡了。
“景若仙子向來喜歡聰明伶俐的,像沈儀心這樣的,怕是不討喜吧。”
“有道理。那太上老君呢?”
楊淙淙嘆了口氣:“沈儀心那笨蛋肯定連丹爐都不會打掃,弄得滿頭滿臉灰。”
錦瀾仙君也陷入了惆悵:“這麼說來,這個傻乎乎的傢伙註定是找不到師父了。”
楊淙淙原本正泄氣着呢,此時彷彿忽然想到甚麼一樣,兩眼放光地看着錦瀾仙君:“其實也不是啦,嘿嘿嘿,這不是還有仙君你……”
錦瀾仙君打了個寒戰:“你可別想打我的主意,這些年了,除了你,我可不想再教第二個人。”
楊淙淙感動得眼淚汪汪:“仙君,在你心裏原來我這麼獨一無二嗎?”
“不是。是因爲你太笨,光教你就已經耗盡我所有的精力了。”
楊淙淙的眼淚汪汪頓時就變成了淚流滿面。
錦瀾仙君摸了摸她的頭以示安慰,然後繼續往高處爬,爬着爬着忽然想到甚麼,回頭說:“淙淙啊,你也修煉了好幾百年,是不是該考慮收個徒弟了?”
楊淙淙一愣,扶着架子的手無意識地就鬆開了。
“咚”的一聲,錦瀾仙君一下子掉了下來,坐在地上。好不容易快要搭好的架子也稀里嘩啦全部散落了下來,翠綠的絲瓜藤纏了他一身,鼻子上還掛了一朵黃油油的絲瓜花,看上去甚是好笑。
楊淙淙自知闖禍,馬上撲過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抱住錦瀾仙君,這是她犯錯時的常用伎倆,仙君心軟,往往也就不跟她計較了。不過這次,任由她哀嚎了老半天,錦瀾仙君還是坐在原地,一個字也沒出聲。
楊淙淙抽抽鼻子,一臉悲傷地看着他:“仙君,難道你真的怪我嗎?”
錦瀾仙君也一臉悲傷地望着她,嘆了口氣:“淙淙啊,你實在是讓我倍感痛苦啊。”
“爲甚麼?”
“因爲,你踩到我腳了……”
楊淙淙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收沈儀心爲徒的一天。
不過想不到歸想不到,在做出了這個決定後,楊淙淙就開始了全方位的籌劃,比如說在哪裏教他、教他甚麼、如何教他,而這其中最讓她傷腦筋的,還是如何將他從施家接走。
雖然她對沈儀心所有的事都瞭如指掌,但現在的他只不過是個名叫阿團的孩子,正是需要在爹孃身邊的時候,然而修煉需要清淨,要離開世俗之地是肯定的。楊淙淙其實也不忍心讓他這麼早就同家人分離,可是錦瀾仙君告訴她,十歲已經不小了,如果再晚些,那麼修煉的效果會大打折扣,是後面若干年都趕不上的。
可是,如何說服施家讓沈儀心跟她走是個難題。楊淙淙正苦惱着呢,錦瀾仙君一拍胸脯說都包在他身上了,讓楊淙淙夜裏拿上一把蒲扇跟他走,楊淙淙不停追問,他卻神祕兮兮地一個字都不肯透露。
這天夜裏,施員外和施夫人同時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滿天星辰,浩瀚天河,忽然天空中有祥雲浮現,一個素衣烏髮的男子在雲霧繚繞中負手而立。男子衣衫纖塵不染,明明沒有風,衣袂卻翩然飛舞,整個人如芝蘭玉樹,俊美得不似凡人。他緩緩開口,聲音如從瑤池飄來,是那般悅耳。
他告訴施員外夫婦,他們的孩子阿團命中帶有仙緣,但尚未開化,爲了他此生安康,必須得跟着仙人離家修煉。在明日會有一白衣女子前來接阿團,那就是阿團命裏註定的師父。
說完這些,他乘着祥雲緩緩離去,衣袂無風自動,唯留下一個淡然的背影。
次日施員外夫婦一醒來,便跟對方訴說了這個夢,得知兩人夢見的內容竟然一樣,不由大驚。施夫人忽然想起,在得知懷上阿團的前一夜,她也做了一個離奇的夢,細細想來,昨天夢中出現的,不正是當初的那位仙人嗎?
聯想起阿團平素裏並不尋常的種種舉動,又加上當年有術士曾說過他命中有貴人的話,種種情況綜合在一起,經過慎重的考慮,施員外夫婦雖然捨不得孩子,但爲了阿團好,他們最終決定忍痛割愛。
於是,當第二天一襲白衣飄飄的楊淙淙前來接阿團時,就萬分順利了。
錦瀾仙君出的那條妙計,就是——託夢。
作爲仙人,天庭的規定是不可對凡人使用仙術,不過嘛,作爲一個人緣一極棒的老好人,錦瀾仙君自然還是有些法子的。夜遊神平素裏沒少到錦瀾仙君的菜園裏摘些瓜果甚麼的,這次受他所託,爲施員外夫妻倆創造了一個璀璨迷朦的夢境,又把楊淙淙和錦瀾仙君放了進去,都不是難事。
但是,夢裏的環境雖然能創造,夢裏的人卻是不能用仙術來改變的。楊淙淙終於明白爲甚麼自家仙君那天要特意囑咐她帶着蒲扇了,原來用途就是——扇風!
天曉得爲了那看起來仙氣十足的衣袂紛飛效果,楊淙淙躲在雲裏扇了多久的蒲扇,手臂都快扇斷了。好不容易結束了夢境,她剛想坐下喘口氣,就被仙君叫了起來,極度自戀地看着天河裏自己的倒影,喜滋滋地說:“淙淙,你說我剛纔是不是特別帥?”
楊淙淙嚴重覺得,他是在報那天她踩了他腳的仇。
不過不管怎麼說,她總算順利地將沈儀心這個小徒兒接走了,同時帶走的還有那把他時刻不離身的破劍。
楊淙淙所選的修煉的地方叫做忘離山,是一處與世隔絕的半仙之地,有仙氣浸潤,對修行很有好處。以前楊淙淙還擔心這一世的沈儀心年紀小,離開爹孃會哭鬧不止,卻完全沒想到他聽話得很,任由她牽着小手乖乖帶走,彷彿知道這是命中註定的一樣,讓她甚爲欣慰。不過很快,楊淙淙對他的印象就從“乖”這個字徹底改觀了。
“阿團是你的俗世名字,而你既然跟着我修行,就要另起個名字,嗯……沈儀心,這個名字我很喜歡,你喜歡嗎?”楊淙淙小心翼翼地問他,語氣很輕很輕,彷彿怕聲音稍大一點,就會將甚麼吹走似的。
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將這個名字叫出口,不知道現在的他,會接受這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嗎?
出乎意料地,小男孩點了點頭,沒有絲毫猶豫。
楊淙淙緊張的心一下子就舒緩了下來,她笑着彎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而我呢,我叫楊淙淙,從今天起就是你的師父。乖,叫師父。”
沈儀心仰着小臉看着她,一雙眼睛眨呀眨的,沒說話。
“叫師父。”
“淙淙。”
沈儀心的話讓她一愣,重複道:“不是淙淙,是師父。”
“淙淙。”
“師父!”
“淙淙師父。”
“淙淙!”
“淙淙。”
“好吧……”
和沈儀心的第一次交手,就這樣以楊淙淙的完敗而收場,從此以後,“淙淙”就成了沈儀心對他這個師父的特定稱謂。
師徒兩人就這樣在忘離山住了下來。起初楊淙淙以爲帶徒弟,無非就是教他讀書、練劍、懂道理,但事實上卻是洗衣、做飯、哄孩子!
這還不算,她還得跟這個小徒兒鬥智鬥勇。
起初沈儀心還比較聽話,做錯了事,她瞪一眼,他就癟着小嘴委屈地看她不說話。而現在,有時候他偷懶不想練功,則會耍起了小機靈,一會兒假裝頭暈,一會兒假裝肚子痛,而楊淙淙心軟,縱使知道他在裝病,也捨不得讓他太辛苦,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而當他真的生病了,楊淙淙端來藥給他喝,他又嫌苦,假裝喝下去,轉身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吐了。被楊淙淙發現,又是一頓罰。
看着沈儀心現在的樣子,楊淙淙總算覺得這就是最初在錦瀾仙君的監督下處處想辦法偷懶的自己,果然,有其師必有其徒啊!不用教,連偷懶的手段都是一模一樣的。
她也總算明白錦瀾仙君爲甚麼不想再帶徒弟,真的是太辛苦了。
半仙之地的時間和人間是不同的,這裏一月,便抵得人間一年。時光飛逝,轉眼間,師徒兩人也在忘離山修煉了七個月,此時的沈儀心已經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長成一個十七歲的清秀少年了,個子竟然比楊淙淙還高出了一頭,腦袋瓜兒也清明瞭許多,儘管算不上十分聰明,至少也不傻了。雖然依然不諳世事,但他面容的輪廓中已經依稀有了多年前的影子,眼神中偶爾流露出的,也彷彿有曾經的風華。
楊淙淙看着日益俊朗挺拔的沈儀心,不知道爲甚麼,心裏有些隱隱的擔憂。她始終不能忘記當年那個年輕的帝王最終絕望的眼神,困獸之鬥,寧死也不屈服,最終跟敵人同歸於盡……看着現世的沈儀心,往事不時會浮上她的心頭,有些沉甸甸的,她下定決心這一世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他,不會讓他再受到任何的傷害了。
這一天,錦瀾仙君路過忘離山,順便來這裏喝茶。錦瀾仙君來這裏多次,沈儀心早就認得他了,一見他便立馬撲過去:“師公!”開心得像朵小花。
沈儀心特別喜歡錦瀾仙君來,因爲每次一來,楊淙淙就會纏着他做飯,錦瀾仙君的手藝那可是聞名天界的,做出的菜個個色香味俱全,老遠聞見就讓人流口水了,比永遠都只會煮清湯掛麪的楊淙淙強到不知道哪兒去了。
說到做飯,沈儀心這傢伙還真有天賦。跟着錦瀾仙君學了幾次,竟然已經掌握了廚藝的精髓,有不少拿手菜了,學習之快,廚藝之精,讓錦瀾仙君頗爲滿意,也楊淙淙爲之汗顏。後來,兩人做飯的事自然也就被沈儀心承包了。
這次錦瀾仙君來,除了給這個小徒孫傳授廚藝之外,給帶來了一個消息,那就是到了要帶沈儀心出門歷練的時候了。
沈儀心早就嚮往山下的大千世界了,哼,淙淙總不給他去,這次可算有機會啦。一聽到這句話,他高興得立馬就衝回房收拾自己的小包袱,而留在大廳裏的楊淙淙則面有擔憂。
“該來的總會要來,你總不能讓他在這裏呆一輩子。”彷彿看出了楊淙淙心裏所想,錦瀾仙君說道,“他也長大了,該去外面的世界走走了。”
聽了這番話,楊淙淙總算定下心來,決定帶沈儀心下山了。說實話,她也好想念外面的花花世界啊,河陽城最出名的那家包子店,不知道還在不在,錦繡鎮那家四季酒樓的醬爆肘子,她也好久沒喫過了,對了,還有雙流縣的醬香兔頭,華陽鎮的鴛鴦火鍋……
對於一個喫貨而言,每天喫清湯掛麪,真是莫大的痛苦啊!
說走就走,第二天,楊淙淙就帶着沈儀心下山了。
第一次來到城裏,沈儀心那叫一個興高采烈,這裏看一看,那裏瞧一瞧,興奮得不得了。一會兒拽着楊淙淙去看皮影戲,一會兒注意力又被街邊賣糖人兒的小販吸引了,一轉身就沒了影子。
楊淙淙找不見他,正焦急呢,忽然沈儀心從人羣裏鑽了出來,手裏拿着個糖人兒。楊淙淙一看,他手裏握着的那個糖人兒,塌塌的鼻子,薄薄的嘴巴,臉上掛着一副欠扁的表情。她正想說醜,就聽到沈儀心得意洋洋地說:“淙淙,看我捏的你,像吧!”
楊淙淙的小心臟就在瞬間碎成了一百八十塊。
沈儀心看了看手裏的糖人兒,不明白楊淙淙爲甚麼忽然生氣走了,明明他捏得很寫實嘛。望着楊淙淙的背影,他頗感委屈,嘟着嘴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楊淙淙這個人,一向是化悲憤爲食量的,她一路走一路尋覓着看有沒有好喫的,走着走着,當她來到一家店門口的時候,腳步忽然停頓住了。
“御江山”,店門口掛着一個巨大的牌匾,上面金燦燦的三個字映在她的眼中。
回憶一下子鋪面而來,這……不就是當初她和沈儀心初次相遇,然後喫飯的地方嗎?
沈儀心也跟了上來,一會兒望着這塊牌匾,一會兒又望着忽然愣住的楊淙淙,頭,不明所以。他早沒了從前的記憶,這個地方對他來說只是一家普通的飯莊罷了。
“兩位客官裏邊請!”
楊淙淙本想換一家店喫飯,奈何小二熱情無比上來招呼,沈儀心樂呵呵地跟着就進去了,她只能無奈跟上。
看了看菜單,熟悉的各式菜名映入眼簾。沈儀心想來是餓壞了,點了滿滿一大桌子菜,當菜端上來的時候,楊淙淙一看,愣住了。椒鹽鴨下巴,千層叉燒酥,窩蛋牛肉粥,椰奶紅豆糕,水晶蝦餃,泡椒鳳爪,醬香牛肉,薑汁撞奶,楊枝甘露……
這,簡直就是當初的情景再現!
楊淙淙在心裏小聲嘀咕,這傢伙,記憶早沒了,愛喫的東西竟然還是一模一樣的。
沈儀心顯然餓壞了,狼吞虎嚥的,連連誇好喫。小二在旁邊自豪地介紹道:“客官真是慧眼,咱們這家店吶,最初開在前朝末代沈帝在位年間,一路傳承下來,可是三百年的老店了。”
沈儀心疑惑:“前朝末代沈帝?”
楊淙淙剛想岔開話題,就聽到小二壓低了聲音說道:“可不是嘛,聽說那帝王十分年輕,勤政愛民,最後卻不得善終……嘖嘖,當真引人嘆息。不過,那也都是從說書人那裏聽到的舊事了。”
沈儀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再追問,楊淙淙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時間過去了三百年,當初的沈越僅在位幾年就被推翻,江山易主,現如今天子家姓蔣,皇后家姓良,楊淙淙猜想蔣氏一族或許就是當年蔣筎嫣一脈的後裔。時光流逝,歲月輪轉,紛繁複雜的權力遊戲依然在皇城之內繼續上演着,但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了。
帶沈儀心遊歷的日子是單純而快樂的,起初他呆呆的,不諳世事,好些事情都鬧出了笑話。好比有一次兩人在街上遇到一個懷孕的女子,沈儀心沒見過,非要追問楊淙淙那姐姐的肚子裏裝着甚麼,爲甚麼那麼大,楊淙淙回答:“小寶寶呀。”沈儀心愣了老半天,捂着嘴巴驚道:“她……她把小寶寶喫進肚子了?”楊淙淙笑得肚子都痛了。
還有一次,兩人恰巧遇到一戶人家成親。沈儀心見別人拜天地,覺得很好玩,一回到客棧就拉着楊淙淙也來,楊淙淙告訴他不行,一個男子只有要娶一個女子,要同她白首偕老纔可以拜天地的,沈儀心就仰頭說道:“那我也要和淙淙白首偕老。”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清亮,認真得很,一點兒也沒覺得哪裏不對,反倒害得楊淙淙臉紅了,在他腦袋上狠狠敲了一記。
沈儀心特別愛看書,在忘離山的時候,他看的書都是四書五經、天文地理、歷史兵法之類的,如今接觸的那可就多啦。一次經過街上,遇到有賣故事話本的,沈儀心非常感興趣,駐足了好久。他買回去了許多書,甚麼《意林》啦、《花顏錯》啦、《守護十二生辰石》啦等等,楊淙淙都不妨礙他看,還挺鼓勵的,這些都是有趣的好書。但有一本故事書,楊淙淙卻怎麼樣都不允許他買,也不讓他看,那是攤主私下裏偷偷賣的一本書,據說在民間銷量極好,名叫《沈帝傳奇》。
沈儀心不明白爲甚麼楊淙淙爲甚麼不許他看,自從當初在御江山聽了小二的話以後,他就對沈帝的故事非常好奇。在他看來,那本書只不過是一個講前朝末代帝王的傳奇話本而已。他不知道,那正是他自己的故事。
縱使楊淙淙萬般阻攔,沈儀心還是抵不住好奇心悄悄把那本書買來了,藏在枕頭下,當楊淙淙發現的時候爲時已晚,他已經偷偷摸摸地看完了。楊淙淙懊惱不已,沈儀心卻覺得那故事着實是精彩、太好看了,不然真的要抱憾終生呢。
既然已經看了,那也別無他法,其實楊淙淙對這本書也好奇已久,想知道故事話本里的沈儀心究竟是怎樣的,索性自己也看了起來。這一看,真是哭笑不得,故事裏的末代皇帝並沒有被提及全名,只是簡單的“沈帝”二字,書中他天賦異能,是天神後裔,李金蘭則貌美如花心狠手辣,還有個神祕的禍國紅顏名叫蕭揚紫,在沈帝身邊潛伏了數年,楊淙淙猜測可能是誤傳,畢竟這個紅顏名字雖然嫵媚動人,但諧音太像太監“小楊子”了……
故事的最後,沈帝不是拔尖自刎,而是爲了天下蒼生、黎民百姓,毅然咬舌自盡,據說他嘴裏的血滴在地上,長出了一簇鮮紅芍藥,年年知爲誰開。看到這裏,沈儀心唏噓不已,感慨萬千,楊淙淙則覺得寫書的人想象力實在太豐富了,令她哭笑不得。
隨着經歷增多,沈儀心雖然有時候依然會說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話,但整體上也終於慢慢脫掉了稚氣,日漸成熟起來。有時候楊淙淙覺得時間是不是重疊了,現在的她帶着徒兒,當初的她帶着小跟班,同樣是涉世未深,同樣是在遊歷中成長,一切都是那麼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