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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忘情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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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陽光之城

  我去了旅行社諮詢,服務人員很快幫我把行程定了下來,我將於6月30日啓程,隨團走。提交了年假申請,人力資源總監張Sir看着我:“準備去哪裏度假?”

  我知道那是例行公事,公司要隨時與我保持聯絡,畢竟20天的假期不算短,有甚麼突發的事情還是需要與我溝通的。我說:“西藏,阿里的普蘭,那裏是雪山圍繞的地方,所以可能會沒有信號,可以給我留言,我會在看到的第一時間回覆。”

  他對我笑笑:“那裏很適合你去。冰山見雪山,沒準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無奈地翻翻白眼:“你也要取笑我嗎?師哥!”一句師哥叫得曖昧又恐怖。

  他連忙擺手:“沒有哦,你要注意安全,公司可不能失去你這麼能幹的人才。”

  懶得理他,轉身離開了他的辦公室,不過還是聽見他說:“雲經理,希望你有個愉快的旅程。”

  我會愉快嗎?當然會!

  經過10多天的準備,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了。凌晨5點,在機場見到了其它的團員,加我9個人,他們都是結伴而行的,只有我落單,不過這並不影響我的好情緒。我們的團員是由一對德國夫婦,一對姐妹,一對情侶,一對父女還有我組成的。我和她們進行了交流,很快就熟識了。

  6:30飛機正點起飛,在海拔一萬二千米的高空飛行着。潔白的雲彩在離我們數千米的腳下飄動着、堆砌着、變幻着,飛機飛得如此平穩,簡直象坐在自家的沙發上一樣,朦朦朧朧地叫人直想入睡。

  10點左右,飛機已經過了青海,向世界之巔青藏高原飛去,雲霧底下就是橫斷山脈。突然,有人叫了一聲:“看哪,雪山!”頓時,機艙裏沸騰起來。照相機、攝像機紛紛擠到了飛機那狹小的窗口旁,生怕錯過了這難得的景象。

  我就在舷窗邊,欣賞起來自然方便。白雲有情,紛紛讓開了路,連綿雪峯橫亙在機翼兩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出道道銀光,其中有兩道山脈相繼排開,峽谷中,泥石流的波浪起伏伸展着,在機翼的正下方用力拐了一個一百多度的大彎,雄偉的皚皚雪峯,向着太陽旖旎鋪開,就象新娘那潔白無暇的婚紗,自然造化的工夫,美啊!

  經過4個多小時的飛行,飛機平穩地落在了拉薩的貢嘎機場,我們取了行李走了出來,負責接機的當地導遊給我獻上了潔白的哈達,對上我的眸時,她叫我拉姆。我奇怪,她解釋說,藏語的意思是仙女,因爲她覺得我的頭頂有金色的光芒。我笑了,開懷大笑。

  走出大廳,我看見了透徹的藍天,真的離我很近,彷彿觸手可及。萬里無雲,周圍就是起伏的山巒,青青的草場,似乎眼前的景物都在夢裏出現過。而且我也沒有一點高原反應,從這一刻起,我的心情完全放鬆了。

  汽車開出機場,沿着雅魯藏布江支流拉薩河駛向拉薩市區。沿途沒有令人窒息的美景,反而有幾分單調,除了光禿禿的山頭就是泥沙色的河流。但又是與衆不同的,沒有江南的旎旖秀麗,沒有云貴川的色彩斑斕奇山怪石,惟獨連綿不斷的是山脈河流,由於氣候原因,連綠色的植被都很少。雲朵很白,壓得非常低,金色的陽光很燦爛,沒有工業的污染,一眼望去可以望穿秋水。

  這兒的山水是金燦燦的,我深信山裏滿是寶藏,山水相映之間,光影重迭錯落有致,色彩濃郁,金光萬丈,讓人心曠神怡,充滿希望。我才發現藍天白雲不是拉薩的特屬,而是心情!

  抵達拉薩市正是晌午,由於我是一個人,竟然分到了單人間。導遊說下午是自由活動,最好休息,要適應這裏的高原反應。我不覺得哪裏有不舒服,喫過午飯便走出了假日飯店,抬眼就可以望到依山而建的布達拉宮。

  夏季的拉薩城晴空萬里,這個以盛產陽光而著稱的城市,天空藍得不能再藍,四季盛開的陽光則具有金屬的質地感,硬硬地打在初來乍到的外地人嬌嫩的臉上,灼熱滾燙。我帶着一個普通觀光者的眼光,以一顆自由、好奇的心在大街小巷裏徜徉、四處張望。在陽光下看東西看久了,便會感到頭暈目眩,所以發現,這裏很流行墨鏡,弄得男人們一個個國際影星似的,好帥好深沉。

  反正行程裏有布達拉宮和大昭寺甚麼的,我就決定先去八廊街上轉轉。有句話說“不到八廓街就沒有到過西藏”,我來到了八廓街,一來欣賞這裏的古老建築,二來瀏覽各式各樣的工藝品,還觀察一下芸芸衆生之態。八廓街是圍繞在大昭寺周圍的那一整片舊式的,有着濃郁藏族生活氣息的街區,由一棟棟石砌的藏式樓房組成;街面也由手工打製的石塊鋪就,雖然街道不很寬,但店鋪林立,商品種類繁多。這裏簡直像箇中世紀與現代文明糅合的萬國廣場,傳出的聲音是多種的,甚麼樣的人種也都可見到。

  突然對包容兩個字有了深刻的體會,這裏毫無保留地包容着一切事物,不管你是何種膚色,哪個民族,有何信仰。在這裏,每個人都可以真情流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大昭寺門前,穿藏袍的在五體投地,穿西服的也照做不誤;八廓街內,拿人民幣的在討價還價,用美元的也不甘示弱;大小旅館裏,既有名牌背囊,也有自制的麻包袋。你做好事,一聲謝謝,一臉微笑;你做了錯事,一句道歉後,還是那一臉的笑。所有這些,只有在這裏才能如此的和諧。

  傍晚,雖說是傍晚,其實也已經是9點多了,我坐在拉薩街頭的小酒吧,端着一杯熱茶,仰頭看向天空中的那彎紅月,一種異樣的感覺越發強烈。

  突然一個身影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不耐,卻迎上一對灰色的眸,冷澈中迸發着熱烈。他笑:“雖然有些晚,你還是來了。”

  “諾滄海?”在這裏遇到他讓我有些挫敗,但也無所謂:“你不是說這裏是誓言的故鄉嗎?所以我來。”

  “雲卓,我會在普蘭等你。”說完他就走了,我一臉的錯愕,雲卓是誰?我姓雲不錯,但不是那個名字。

  打車回了假日酒店,真的有些累了,沉睡中,似乎夢到一片火紅的山谷,我悽然站於其中,不知爲甚麼落着淚,手中一杯透明的液體被我撒落了一地,分不清是淚還是那水……

  清晨被叫早的電話鈴聲叫醒,可那夢讓我感到真實,因爲我淚流滿面。

  在飯店大廳與其他團員匯合,卻發現他們都有些萎靡,有的頭痛,有的呼吸短促,而我依舊如履平地,也許我和這裏有緣吧,不經意地我露出笑容,開始期待即將展開的西藏之旅……

  1.2 彼岸的花

  我對宗教沒有熱情,但恰恰是它構成藏文化的主要部分。我們去了布達拉宮,這是**喇嘛的駐地。隨着頌經聲,苦苦地追尋另一種我感知而又無法預知的迴音。在布達拉宮外圍狹長的轉經廊裏,我默默地注視着圍牆上掛着的被信徒們撫摩得光錚錚亮晶晶的經桶,它在終年不斷咿咿呀呀地輪迴信徒們的快樂和痛苦;幾個僧侶在圍牆邊打坐,幾個老者手裏搖着小巧的轉經筒,口裏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還有風塵僕僕遠道而來的朝覲者,正在一絲不苟地三步一匍匐地繞着布達拉宮叩行……那一臉的虔誠,達到旁若無人的境界,着實令人感動。

  當我登上布達拉宮陡峭迴轉的天梯的時候,一種攀天的感覺油然騰昇。四周是拉薩河谷地帶,外圍是延綿起伏的山巒,布達拉宮是這河谷地帶崛起的一座山峯,一鏜天梯。狹長迴轉的深宮內,酥油燈在幽幽地閃爍着靈光,像守護神的眼睛在神祕地注視來者;映入眼簾滿目皆是鎏金的佛像,千姿百態、層層迭嶂分不清彼此,撲鼻而來的是濃郁的酥油味,令人有呼吸窒息、血液凝固的感覺;又如時光倒流,進入了一個古老神祕的異域宮殿,讓人迷茫,這人世間還有這般的神殿?

  還在恍惚中,我又被帶到了文成公主主持搭建的大昭寺中,在香菸繚繞遊人密集的門口,依舊有很多匍匐叩拜的信徒,我感受到他們在以一種超越自我的方式寄託今生的願望。

  在大昭寺幽暗的殿堂裏,我踏在粘着酥油痕跡的地板上失去了方向性地神遊,一不留神就碰在柱子上,伸手一摸,也是粘乎乎的酥油,這裏是充溢着酥油味的神像世界。我在似懂非懂地聽着一個喇嘛釋經,講述人生的修行和生命輪迴的意義。這位身穿紫袈裟的喇嘛很年輕,普通話講得不錯,“人生就是苦海,苦海無崖,一切苦的根源是人的貪念和慾望。只有在覺悟中修煉和修行得以輪迴纔是解決苦惱人生的途徑”這個喇嘛在循循誘導人們。

  輪迴?我突然有所悟,走上去問他,“甚麼花開時看不到葉子,有葉子時看不到花,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錯,紅黑濃豔?”

  他轉頭看我,有轉瞬的錯愕,既而答道;“傳說中的引魂之花——彼岸花。它生長在三途河岸邊,花香有魔力,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此花只開於黃泉,在那兒就綻放着這種妖異濃豔得近於紅黑色的花朵,遠遠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鋪成的地毯, 又因其紅的似火而被喻爲”火照之路”,也是這長長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與色彩.。”

  聽罷,我不語,覺得心底有一絲酸楚在擴大,連忙跑出大殿,重新看到頭頂的藍天,我長出一口氣,那種窒息的感覺漸漸消散。

  那個喇嘛也走了出來,在我身後說:“你回來了嗎?”

  我回頭,一臉的不解,他搖頭:“忘情水應該喝,喝了纔不會痛苦。”說完他走了,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語。這裏一定有甚麼故事發生過,且與我有關,這種感覺很強烈,卻又無奈。

  第三天清晨,我們在星光中出發了,去阿里經過日喀則,我們當然不會放過那個有世界上最多高峰聚集的地方。從拉薩到日喀則,當天可以到達。我們是要從浪卡子繞過去,看羊卓雍湖,看卡若拉冰川,看白居寺的十萬佛塔。

  剛過了流沙河的鐵橋,司機的眼尖,就看見遠處的山腰上有團熊熊烈火。司機熄了引擎,我們不解,當地的藏族導遊說,那裏是大北郊天葬臺,現在正好有儀式,引擎聲會驚飛神鷹,所以我們必須停下。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天葬呀,雖然不能近前看,我們都取了望遠鏡出來看。

  天葬儀式已經開始了,屍體怎樣處理並沒有看到,天葬師已經向周圍的鷹示意。鷹鷲紛紛上前,不多時,所有的肌肉和內臟都被子喫得乾乾淨淨……

  導遊說:“天葬自然有其特定的程序,人死後,天葬師首先要將死者脫盡衣褲,把死者的頭部彎到膝蓋處,使之蜷曲如初生嬰兒狀,再用白布包裹屍體,放上一條哈達,這樣做的意思是生如斯,逝如斯,使死者以新生兒的姿態進入新的輪迴。時辰多擇在清晨四至八時太陽未升起之前。”

  那對德國夫婦覺得很殘忍,問導遊“天葬這樣把人撕碎了給鷹喫,不殘忍嗎?”

  “土葬把人埋在地下讓蛆啃,不可悲嗎?”導遊反問。

  他們的對話讓我震驚,我沉默了,不知道爲甚麼,總覺得這裏有熟悉的感覺,就連這儀式,似乎也在我腦海中出現過。

  瓦藍色的天空襯托着幾抹遊走着灰邊的橙色雲朵,太陽就要出來了。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着的人依然活着,生命在茫茫的宇宙中永無休止地輪迴,誰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又有誰能夠把握好時機?爲甚麼活着?死去又怎麼樣?永遠是人類探索生命價值的話題。

  沉思中,我們繼續上路了,這是一條怎麼樣的路啊。車子的正前方時而出現層巒迭嶂的高山,讓人感覺車子快撞上去了;時而是懸崖峭壁,令人膽戰心驚到極點;又忽然甚麼都不見了,彷彿公路的盡頭便是佛祖開啓的門。唯一執着地陪伴着孤獨的公路的,是雅魯藏布江的江,她一直默默地沿着公路靜靜地,不張揚卻急促地朝着她認爲該去的方向努力使勁地流着。

  盤山道依舊彎彎曲曲的,羊卓雍錯就在山下了,從山上俯瞰,猶如欣賞一位綽約仙子躺臥在羣峯懷抱中。湖水的顏色是碧藍碧藍的,如同童話和夢幻的色彩。羊卓雍也是三大聖湖之一,意思是“天鵝之湖”,優美蜿蜒的弧線確實有幾分天鵝的優雅。車子一路下山,就一路繞着湖邊走,近距離地接觸,它更顯得晶瑩嫵媚……

  因爲電影《紅河谷》,遊客到了江孜一般便要停留,看看宗山抗英炮臺。炮臺遠遠地建在山上,只能遠眺。山脊上的圍牆幾乎把一整座山給圍了起來。行程中還有白居寺,寺內光線暗淡,但隱約能看到滿牆黑色的小方盒,那都是很有些年頭的經書了,也驗證了這個集黃教、紅教、白教、花教和苯教於一身的佛寺的非同等閒。

  日暮時抵達了日喀則,沒法看清這個城市的輪廓,月色迷濛,但已退去了紅色。次日一早直奔扎什倫布寺,逛了半天仍只走馬觀花地看了小部分殿堂,足以證明扎寺的龐大。任何一本西藏旅遊書都會介紹扎什倫布寺的地位,簡單地說就是班禪的駐錫地。對扎什倫布寺最深的印象只不過是它就像布達拉宮的一面鏡子,看上去金光閃閃的。

  喫過午飯繼續趕路,行至一處,司機告訴我們,前面那座在雲中忽隱忽現的山峯就是珠穆朗瑪峯,我們突然興奮起來,紛紛下車拍照。在我們前面不遠的地方,也有一車遊客在拍照,許多趕路的遊人,和珠峯的緣分就到這裏。

  在薩嘎這個小小的城鎮,我們停留了一晚。清晨繼續上路。旅遊有的時候也是受罪,就象我們這個團中的其他人,都抱着氧氣袋還嚷頭痛。說來也怪,我還是一點難受的跡象也沒有,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怎樣?

  下午經過了馬攸木拉——日喀則地區和阿里地區的交界,從此就真正進入阿里了,地廣人稀的聖地阿里,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世界屋脊的屋脊”。30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6萬人口。但每年,都有絡繹不絕的信徒從世界各地長途跋涉到這裏朝聖,這裏是印度教、藏傳佛教、苯教、耆那教一致尊崇的“世界中心”。

  這個世界的中心,就是神山岡仁波齊峯,許多人到阿里的唯一目的地。

  岡仁波齊就在普蘭縣。阿里地貌在歷史上被概括爲“三圍”:冰雪圍繞的“普蘭”、岩石圍繞的“古格”、湖泊圍繞的“瑪宇”。過了馬攸木拉,就進入普蘭境內。普蘭——“獨毛”的意思,地位卻相當超然,因爲神山聖湖都在這裏,普蘭的吸引力無與倫比。

  下午6點多,到達一個特別的經幡羣,第一次見到在平地上也有這麼巨大的經幡羣,我有些奇怪,直到司機大哥指着前方說:“那就是神山。”我才恍然大悟。

  司機和導遊下了車繞着經幡羣轉了一圈,又走下來,虔誠地朝着神山的方向跪下,深深地磕頭!——第一次見到他們做這些動作,我終於明白神山在藏族人心中的地位!

  神山、聖湖離得不遠,在這裏就可以一起遠眺。這個時候,神山被大片烏雲遮蓋,顯然正在下雪,而聖湖閃着悠悠的光,讓人迷醉。

  這一路的風景確實都比不了這裏,這裏就是普蘭了,它將告訴我甚麼呢?我的心開始不規則的運動……

  1.3 神山雪豹

  次日,我醒得很早,外面還是一片寂靜、漆黑。我懶懶地躺在牀上,想到今天不必再趕路,可以好好觀賞一些遺址以及神山、聖湖,就開始莫名的興奮與期待。

  這裏天亮得很晚,幾近9點纔看到太陽初升。匆匆吃了早飯,和那幾個病懨懨的團友前往達拉喀山。他們見我依舊神采熠熠,皆豔羨不已,導遊說因爲我是拉姆,所以纔會如魚得水。

  在途中,導遊給我們講解達拉喀山,這裏是西藏文明的聖地,有2000多年的歷史,古時叫象雄——大鵬鳥之地,由裏、中、外三地組成,達拉喀山是中象雄古國的五個喀爾嘎之一。象雄有自己的文字,但現在已經沒有甚麼人能懂了。

  聽後我才驚覺,這裏竟不是現在觸目的這般荒涼,也曾盛極一時,甚至比我知道的文成公主嫁的吐蕃王朝還要早600多年。

  導遊說吐蕃曾經是象雄的一個部落,後來發展壯大,最後滅了象雄王朝。歷史的更替從來就是這樣,有盛到衰,改朝換代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感慨中,我們已經到了達拉喀山的遺址。四處都是荒涼的沙礫,遠處卻是青青的牧場。作爲歷史悠久而充滿神奇傳說的達拉喀山,山上的確遺留下的就是象雄古國的轄區之一達拉喀爾嘎的王宮駐地。

  這裏的歷史起於世紀初,或許更早,總之與漢代同期。在達拉喀山腰坡地仰望崖壁上的貢巴宮寺,可見懸在崖壁上約十餘米長的木板露天走廊和凌空飛舞的幡旗,很是古拙。這就是普蘭古老的居民一代代傳奉的“離別崖”。仰望離別崖的時候,我有種非常奇特的感受,那是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我以爲我終於也有了高原反應,卻在離開那裏後,甚麼異樣的感覺又都消失了。

  這裏雖然外表看上去幾乎是廢墟,裏面卻內有乾坤。洞穴處處,曲徑通幽。層次分明的建築,從上往下依次是王宮、寺廟和普通民宅,所謂王宮現在看來也很小氣,至於那狹小的民宅,基本上就是山洞,讓我想起北京的古崖居。而牆壁上的壁畫卻深深地吸引了我,雖然有很多神像,卻不是拉薩那裏看到的佛教壁畫,導遊告訴我這裏是苯教,普蘭就是苯教的發源地。我仔細地看着那些壁畫,覺得它神祕又有想象的空間,

  藏人素有以新蓋舊的風俗,從宮殿到寺院,從鑿于山崖的圖像到刻於石塊的祈禱文,他們認爲每塗上一次新的色彩,繪上一次新的圖畫,都代表了他們對佛主、對神靈所表示的虔誠供奉,卻未知因此而使歷史的真面目一代代失傳……

  而這裏的歷史卻意外地有了轉機,它的古老和神祕保留了最初的模樣。那些壁畫的色彩雖不再鮮亮,卻依舊能告訴我們那時的故事,我們一行人的驚歎之聲此起彼伏。

  離開這裏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我們又去了神山——岡仁波齊。藍天下,陽光普照,人們以順時針方向圍繞着岡仁波齊,在淺黃色的朝聖道上走着,偶爾也有逆時針轉道的苯教信徒走來。巖坡上,瑪尼堆和幡旗成爲一種讚頌、寄託,甚至是炫耀的標誌。寂靜的山谷裏,斷斷續續的人流如同一條竊竊私語的小溪,隨金色的山岩和礫石,隨草簇或澗水蜿蜒起伏。如今,這條古老而永恆的朝聖道,經過信徒們千次萬次億萬次的踏行,在陽光的梳理下,已成爲一條發光的道路,人們把美好的心靈注入這條光道,也一次次在這條光道上通過對岡仁波齊的膜拜和凝視獲得永恆的心靈慰藉,無論是信徒還是旅遊者,一進入這發光的場中,似隱藏在其間而來自宇宙冥冥深處的奇異魔力,就在同心靈的撞擊中迸發出超乎尋常的靈性之光……岡底斯是一方遠離塵世而充滿靈性的靜土,讓我們暢遊於東方獨具特色的精神時空,無論是朝拜它、觀望它或是浸潤於它……

  傍晚的時候,我們終於來到了聖湖瑪旁雍錯,我就在空地上坐了下來,看晚霞將湖水漆染上一層金色,沒有波光,只是靜,無邊又無窮的靜。在這裏仰望神山獨有另一番風景,烏雲散去後的岡仁波齊,露出金字塔般的標誌山形,我甚至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山上隱約的佛教萬字符,據說那是天然形成的雪梯,的確神奇!岡仁波齊海拔僅僅6656米,山形也不見得險峻,但至今仍是一座無人征服的處女峯。

  聖湖安靜着,卻又彷彿奔湧着,有甚麼將要呼之欲出似的。近處有一塊峭立的岩石,很高,同樣被晚霞照耀,那種輝煌之美,重重向我擊來,是無法言說的。聽着導遊和司機大哥原生態的藏族民歌,我突然傷感起來,因爲自憐,還因爲想到了沒有甚麼東西是永遠的。這樣的美景,是我不可能永遠擁有的,但要命的是,我卻想讓它永恆。

  果然暮色很快就濃重了,夕陽就要隱去,這時,在衆人的驚呼中,我看見了一頭白色帶着斑紋的、輕靈的動物在向我們奔跑。

  “豹子,一頭喜瑪拉雅雪豹!天啊。”那個德國男人說着。

  我眯起眼睛看着那隻迅速移動的雪豹,它奔跑起來的樣子真是舒展異常,我們竟然都忘記了危險,就那麼定定地看着它向我們靠近。

  等它更近了,我看到它的嘴裏咬着一束藍色的勿忘我,而導遊卻叫到:“它叼着藍琉璃草,是神靈呀。”說罷,她和司機大哥匍匐了下來。

  她們的動作使我想起了上午看到的壁畫,其中有一副就是類似的場景,一頭叼着藍色小花的雪豹接受藏民的膜拜。在我的詫異中,雪豹離我們近了,它不再奔跑,優雅地走過來,我看到了一雙灰色的眸。那目光似乎是熱烈又溫柔的,我迎着那目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它徑直朝我走來,把花放在我捂着胸口的手中,用牙輕扯我的衣袖。我沒有驚恐,完全迷醉在那雙灰色的眸中,一種古老的記憶從我的記憶深處漸漸蕩起……

  1.4 家族劇變

  一個墨藍的夏夜,月亮透着淡淡的紅色隱在雲後,星兒出奇地亮,草叢裏的蟲唧唧叫着,一聲比一聲大,熱鬧地蓋過整片大地。

  位於森林邊的希薇部落沉闃在黑暗中,只有頭人堅讚的石屋裏仍燃着酥油燈,投下一些影子。旁邊的帳子裏,也偶爾會有閃閃爍爍的光,像螢火蟲般來了又去。

  突然,有個小女孩的臉探出帳子,她淺褐色的長髮散在胸前,雙頰紅似蘋果,眸子美如黑曜石。她展開一抹微笑,純甜如蜜;然後,笑容遁去,她的視線定在東方的天空。“看吶!月亮又成了紅色,表示天神還沒有除去惡人!”她稚嫩的聲音帶着害怕。

  “傻雲卓,阿爸不是說過了嗎?那只是一種天文現象,和天神沒有半點關係。”

  屋內另一個女孩回答她。

  “不!蘭卡姆姆說,紅色月亮表示有可怕的事會發生,說不定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哩!”

  雲卓回過頭說。

  “蘭卡姆姆懂甚麼?她連天象兩個字都不知道,說的話怎麼能相信呢?”

  屋內的女孩又說。

  “噓!茜瑪!你怎麼說那麼大聲?阿爸不准我們提那兩個字的!”雲卓緊張地說。

  “那你就別站在帳口胡言亂語,當心着涼了。”

  茜瑪站了起來。她比妹妹高半個頭,長髮黑濃捲曲,一張完美的心型臉上,有雙漂亮的褐色眼睛。

  茜瑪過去拉妹妹,並闔上帳子。她已經十五歲,儼然有小婦人的模樣。

  “來,躺在我身邊,我念一本有趣的書給你聽。”茜瑪拍拍白犛牛毛織的氈毯,再拿過酥油燈說。搖曳的燈影在牆壁上晃動,也照在那捲羊皮上。雲卓聞那味道,翻開,果真是橫行如小蟲的東方古文字。她驚叫着:“你到阿爸的密室偷書啦?!”

  “我昨天忍不住跑進去看看了!”茜瑪得意地說。“可是……可是阿爸說,我們不能拿那裏的任何一卷書,不然會遭到厄運的。”十歲的雲卓,害怕得將羊皮推開。

  “我只是借看一下,明天就還回去嘛!”茜瑪的臉上閃着興奮說:“阿爸說大食文化充滿着智能,而這卷是大食人寫的醫藥配方,很好看呢。”

  雲卓聽到“配方”二字,小小的臉蛋便發起光,因爲她很崇拜次仁上師的醫學知識,他可以救治很多人。

  茜瑪看見羊皮卷的背面有一段短句,她趕緊轉移目標說:“嘿!這有詩,叫《忘情之水》,我們來唸念看。”

  在那幾行字中,有的簡單,有的艱澀。茜瑪利用父親的訓練,勉強能讀完。

  蘭色的鶴璃讓你虛幻,

  紫色的雀草讓你遺忘,

  赤色的鷹血讓你斷腸,

  白色的罌粟讓你迷失,

  玄色的蕨蘭讓你茫然;

  混合的液體將是羅蘭紫的忘情之水

  雲卓開始打呵欠,喃喃地說:“讓我看看,那些波斯文字我也認識,不過剛纔你念的,我聽不懂……”

  “我也不懂……”茜瑪又努力的看了兩遍說。

  突然,外面的聲響變大,彷佛所有的蟲鳥齊聲吵鬧。雲卓鬆開拿着羊皮的手,跑到帳子口往外看,天呀!這哪是蟲或鳥?!只見山下的開闊地裏一排排地燃了幾十根火把,照出許多嚇人的黑馬和黑騎士。馬嘶嘶地叫着,人也殺氣騰騰地吼着,恍如一場地獄般的噩夢!

  帳子一下被掀開,白瑪披頭散髮地衝進來,推起蘭卡姆姆說:“快!快!快!有人告密,黑吉丹大祭司行動了!就按照我們原定的計劃,你帶着雲卓和茜瑪逃命。記得!越遠越好,永不回頭!”

  “阿媽,那你呢?”雲卓顫抖地問。

  “我要陪着你們的阿爸。”白瑪臉色蒼白,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幾乎泣不成聲地說:“我最寶貝的女兒呀!你們要……好好長大,我和阿爸……會一直在你們……左右……”

  山下傳來了恐怖的砸打聲,彷佛有人在拆石崖一般。

  白瑪倏地站起來,對蘭卡姆姆說:“快帶她們離開!”

  雲卓的腳彷彿突然就飛了起來!她被姐姐茜瑪抓着,隨着蘭卡姆姆走向密道,它可以通到森林旁的拉昂錯,那裏有馬舍。

  一切都快得如馬在飛馳。跌倒,爬起;流血,擦乾;欲哭,無淚。她們來不及看清方向,只憑着本能逃亡。

  她們鑽出密道,天是如此黑,頭上的星月像是冷冽刺人的冰。雲卓轉頭看,她們竟離城堡這樣近。

  “雲卓,快走!”蘭卡姆姆低吼道。不!不!她不能就這麼丟下爸媽,阿媽陪阿爸,她要去陪他們!

  蘭卡姆姆邊拉着茜瑪往湖岸跑,邊催着後面的雲卓。夜好黑好暗,雲卓的心好痛好痛,她竟分不出自己是在往前走,抑是向後退。

  萬火集中的開闊地,亮如白晝。雲卓看到聖潔如蓮花的阿媽倒在地上,火更豔紅了,身爲祭司的阿媽白瑪對着黑暗的天發出悲慼的聲音,“我們今天所承受的痛苦,天上的神靈哦,你們都看到了,一定要保佑我的孩子遠離痛苦。”

  爲首的惡奴聽到阿媽的祈禱,放開已經被他毆打得失去意識的阿爸,撲過去揪阿媽的頭髮,那一頭柔細的黑髮一把把掉落……

  阿媽指着紅色的月亮發出詛咒:“以我白瑪的鮮血起誓,你們瑪格部落的繼承人在每個紅色月亮的夜晚將變成雪豹,人人得以誅之,除非得到我希薇部落的解除。”她的詛咒在惡奴的劍刺入她胸膛的時候戛然而止,她的生命也就此戛然而止……

  雲卓隔着森林在草叢中看着、聽着,捂着嘴哭泣,無聲的哭泣。

  森林中出現了火把,迭亂的腳步,搜尋的刺刀。雲卓卻尋不到茜瑪的手,只得把臉埋在來不及繫緊的黑袍子中,鼻間是熟悉的琉璃草香。她完全孤獨了!惡奴就在四周……

  馬蹄聲遠去了,僅有的火把滅了,森林及湖混成黑壓壓一片,恍若最深層的地獄,佈滿了陰厲可怕的鬼獸。

  遠處的馬蹄聲、近處腳步聲紛亂,如鼻翼噴火的妖龍,如二頭噬血的怪物……

  魔鬼走開!魔鬼走開!魔鬼走開!

  十歲的雲卓渾身顫抖,手用力抓着脖子上的一串綠松石項鍊,那是次仁上師給她的,此時,那項鍊有如救命稻草,雲卓握着它的那力道像要將它絞入皮膚,絞入腸中。

  哦!天神呀!保佑茜瑪,保佑蘭卡姆姆,雲卓和阿爸、阿媽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但願她們能看到啊!

  一陣劇痛,項鍊被她扯落,掉人草叢。不!不!她的輪迴之路,不可以遺失的護佑啊!

  她的哭聲再也止不住了,往四面八方散去,飽含着令人心悸的無助和哀絕。

  突然,人聲更近,一隻手像龍的巨臂般,一把抱起了她。啊!惡魔終於找到她了!

  雲卓的手腳瘋狂地揮舞着,直到眼睛看見閃動的火把凝聚,喧囂聲更大,青銅劍在黑暗中霍霍閃動着綠色的熒光。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死是甚麼呢?

  她努力地想着母親,濃濃的花香……至少她不是孤獨的,不像茜瑪得一個人在世間長大。抱她的人速度愈來愈快,枝葉打到她的臉,泥塵堵住她的鼻眼。行進中,天地像要凌遲她似的旋轉,一刻都不停。

  家破人亡的劇變,讓她小小的心靈陷入錯亂。她的意識掉進無底的洞裏,一直沉淪。一直滑落,直到虛無吞噬了她的一切。

  她想,她已經死了,死在魔鬼的手裏了……

  1.5 忘情之水

  雲卓聞到一種味道,她以爲是慣常嗅聞的格桑花香;但那不是,反倒濃濃稠稠的,像草藥,又像動物,或許更像陰暗林中發黴腐爛的苔蘚味。

  她尚未睜開眼睛,就先嘔吐出來。

  “雲卓,我的女孩,你還好嗎?”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雲卓立即睜開眼睛,是次仁上師。

  雲卓撲到他的懷裏痛哭失聲,她在一夜之間失去了父母、姐姐,失去了家。

  “孩子,你現在還不能哭,這裏也不安全,你還要去更遠的地方纔行啊。”次仁嘆着氣,他和希薇部落的頭人堅贊是很好的朋友,他們都是剛剛興起的苯教的信徒,是夏辛門的門徒。堅贊對卦、佔、星算頗有研究,也爲周圍部落的人們卜算,被很多人尊爲大神。他的妻子白瑪是個有異能的女子,一直是部落衆人心中的拉姆。

  而次仁專心醫術,在這一帶救治了很多人,被尊爲上師。他們的名聲遠播,卻也因此得罪了身爲象雄王國大祭司的黑吉丹。

  黑吉丹還是瑪格部落頭人扎諾巴的弟弟,而瑪格部落是象雄王國十八個城邦之中最強大的。扎諾巴吞併其它城邦的野心衆人皆知,再附上黑吉丹對民衆思想上的統治,瑪格部落更是如虎添翼。

  昨天一夜覆滅的希薇部落早就是他們的眼中釘,此次找到的藉口——使用巫術,傳播邪術,輕易地就被致之死地。

  次仁得到消息已經晚了,當他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堅贊和白瑪來不及救了,茜瑪也不見蹤影,只有陷入昏亂的雲卓被他帶了出來。而他,顯然將是黑吉丹的下一個目標。他不敢回到自己的石屋,帶着雲卓躲在一個巖洞中,這裏滿是動物腐爛的屍體。

  而次仁也再沒有氣力前行了,他昨天在逃跑的時候,還是被箭射傷了,後背、腿上的疼痛讓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照顧這個女孩了。

  “雲卓,你聽着,你要翻過這座山去找你的舅舅,松巴部落的頭人丹竹,讓他聯絡其它部落的首領,抗擊瑪格部落,維護普蘭的和平。”次仁費力地喘着氣:“這將是一段艱辛的路途,你要努力地活下去,你是希薇部落的希望。”

  雲卓哭着搖頭,她已經太累了,沒有力氣逃亡,只想隨阿媽一同去了。

  “雲卓,你知道你所在的希薇部落是甚麼意思嗎?”

  雲卓搖頭。

  “希薇是霞光的意思,有霞光就會見到太陽,只要有太陽昇起,大地就是光明的。”次仁望着外面的陽光說。

  “茜瑪和蘭卡姆姆已經跑遠了,她們會到安全的地方,她們纔是希薇部落的希望,我不是,我也無能爲力。”雲卓又哭了起來。

  次仁用手抹去那小臉上的淚珠:“雲卓,你擁有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能力,你和你的母親一樣,是個擁有超能力的拉姆,你會讓普蘭,這個雪山圍繞的地方遠離災禍,你會讓這裏的子民健康快樂的生活下去。”他說着從懷裏拿出一卷羊皮:“這上面都是我記載的醫理以及藥理,我可能無法走出這個巖洞了,你要好好保管,等你再大些,就可以學這些了,你會成爲一個好的醫者。”

  說到這些,雲卓想起昨晚姐姐念過的詩,她給次仁唸了,問他是甚麼意思。

  次仁露出微笑:“那是世間最好的藥的配方,你離開這裏,找到你的舅舅後,就去找那些花草吧,找到了喝下去,你就會忘記仇恨,忘記昨晚,忘記之前的種種,從新來過。那是忘情水的配方。”

  雲卓堅定地搖頭:“我不會喝,我要記住這些,我要記住我的仇人,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他們,我會報仇。”

  次仁搖頭了:“你是個寬厚的孩子,你會讓你周圍的人幸福,而不會去傷害他們的,而且仇恨是不能用報復化解的。”

  也許是麻木了,疼痛終於可以忍耐了,只是呼吸越來越困難。次仁想起了甘珠,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無論如何都要說給她聽的話,現在只能埋藏在心底了:“你曾說過你會連累我,可是就算這樣,你也不要後悔,我在你身邊的日子過得很快樂。即使只能在你身邊待一天就死去,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留在你的身邊。每一個夜晚都被我當成最後一夜,一邊想着可能再也不會見到下一個清晨,一邊在你身旁甜甜地睡去。所以,你不要後悔,等到來生來世,哪怕只活一天,我也仍然選擇在你身邊。”

  次仁長長地吐了口氣,嘴角邊掛着隱約的微笑。“我先走一步了,雲卓,你最好先去孔雀河的西岸,達拉喀山的山坳裏的圖倫磧部落,那裏雖然離瑪格部落最近,但那裏卻是最安全的,他們的頭人平措是最勇敢的騎士。等到秋天的時候你再上路,那時你就強壯一些了,可以打扮成男孩的樣子,那樣就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快走吧,記住仇恨要用愛來化解,或者就用忘情水。”

  瞳孔已經擴散的次仁不斷重複着同樣的話,他所坐的地方溼漉漉地流了很多鮮血,漸漸的,他不再說話,眼睛也閉上了。雲卓抹去所有的淚水,從今天起,她要堅強。她想先給次仁送行,可是聖潔的水葬是不行了。

  她只好找來乾枯的動物骸骨,點燃了次仁的屍骨,火光中,雲卓烏黑的眼睛露出鮮血一樣的痛楚,她父母的屍骨如何,她的姐姐又身在何處?

  雲卓默默地往山下走去,驚嚇、悲傷、飢餓,終於讓她體力不支倒了下去,倒在了一片蘭色的小花中……

  雲卓再次醒來,卻發現自己在一張腥臭的毯子裏,她想掙脫。

  “黛拉,我的女孩,沒有關係,一下就好了,一下就好了……”有人拍着她的背,輕輕呢哺。

  黛拉?誰是黛拉?

  她驚悸極了,即使又虛又弱,卻仍努力地撐開眼皮,在幽暗之中搜尋。

  一盞酥油燈微微晃着,四周堆滿箱籠,披掛着一些破舊的布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人住的地方。

  呀!難道這已經是鬼域?

  雲卓掙扎地動着,抱她的人圈得更緊地說:“黛拉,不怕,不怕,我不會再讓你從我眼前消失了!”

  不!我不是黛拉!

  雲卓想叫,但喉嚨像插着幾隻針似的,令她無法發聲。

  她開始哭,哄她的人前後擺動,像個搖籃,輕撫着她的恐懼、疲倦和傷痛。

  或許這裏很黑,或許這裏很臭,但至少它很溫暖,也很安靜。

  雲卓又漸漸掉回昏亂裏,耳旁傳來一聲又一聲的“黛拉”,恍若催眠歌曲。

  也好,她就暫時當“黛拉”吧!至少她能把悲劇放得很遠,安心地進入夢鄉,不要再當雲卓。

  所以,先將雲卓忘掉吧……

  1.6 鳳凰涅盤

  雲卓再度清醒,又是一片陽光了。前夜的浩劫,昨日的死別依然如鬼魅般狠狠地罩住她,所以有好一陣子,映入眼簾的一切,才慢慢傳送到她的腦海裏。

  在日光下,這小空間並不如想象中的不堪。幾塊鋪在箱籠上的毯布雖舊,但色彩仍很鮮麗,這裏只是個帳篷,簡陋粗糙的居所。

  她小小的腦袋正思索着,聽到有腳步聲傳來,陌生人的交談也逐漸清楚。

  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假裝熟睡着。

  第一個進來的人,用腔調極怪的方言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黑吉丹大祭司把淹死在湖裏的黛拉,當成希薇部落的二小姐;而真正的二小姐卻陰錯陽差地在我們這兒,如果被查到,可是天大的禍事呀!”

  “不論怎樣,我們都惹了天大的禍事,現在還不到洗浴節的日子,黛拉就跑去湖水中,已經冒犯了神靈,就算黑吉丹不找我們的麻煩,我們也必有禍事。”第二個人說,

  “可是,反正黛拉已經死了,況且,希薇部落一向待我們寬厚,從來不趕我們,讓我們住在他們的領地內,所以,瑪格部落若不懷疑,大家就將錯就錯吧!”第三個人說。

  第一個人遲疑地說:“事到如今,又能怎樣?總之我們不能將這個小姐交出去,這樣會遭天譴。”

  他們離去後,雲卓立即張大眼。只憑那三個人的對話,在她十歲的邏輯裏,還是不能編出一個很完整的故事。

  她只隱約地明白,此刻的她和黛拉換了身分:瑪格部落找到的是淹死的黛拉,而云卓被這裏的人從山上救了。

  她悄悄地由篷布的細縫往外看。藍天白雲下並列了其它幾座帳篷,中間圍着一團營火,婦人們正在炊煮洗衣,孩子們搶着丟石子玩,男人則在喂犛牛、削樹枝。

  他們的服飾及生活型態,正是雲卓先前所猜測的泥婆羅族人。

  蘭卡姆姆一直告誡她,泥婆羅族人是一羣與魔鬼爲友的人,專司欺騙、偷竊、詛咒、誘拐……等最骯髒的勾當,沒有一個是好人。

  但深受苯教教義影響的阿爸堅贊卻有另一套說詞,“泥婆羅族人也只不過是要求生存而已,如果給他們一個好的環境,他們也會有優良的品德,成爲受人尊重的民族。”

  想到阿爸,前夜那一連串毀天滅地的抄家行動,又回到雲卓的記憶中來。阿爸流着血癱在地上、阿媽美麗的長髮被扯斷,還有那焚燒珍貴羊皮卷的舉動,都殘忍地扯着她天真無邪的心靈。雲卓又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外頭的艾瑪走進帳篷,看見蹲在入口,滿臉淚痕的雲卓,心疼地說:“怎麼啦?我的黛拉,阿媽來了,別怕喔!沒有人會再傷害你了。”

  雲卓聞到那股腥臭味,知道她就是昨晚抱着自己的女人。她不禁起了排斥之心,拼命躲着,甚至想大聲說“你不是我的媽媽!”

  但她扯了半天嗓門,卻發現她連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艾瑪強拉她入懷,愉快地說:“來,來,媽媽唱一首黛拉的歌給你聽,你就會開心了!”沒等雲卓反應過來,艾瑪就徑自拍手高歌──

  雪山的光芒爲我送來了我的黛拉,

  聖湖的波光爲我洗滌了我的黛拉,

  黑夜的沉色爲我點綴了我的黛拉,

  陽光的溫暖爲我喚醒了我的黛拉,

  黛拉,你是我不能割捨的一部分。

  不!不!雲卓遮住耳朵,想大喊“我不是黛拉”!但她的喉嚨仍然啞得不聽使喚……

  雲卓坐在草原邊緣的大樹下,頭髮梳成整齊的兩條辮子,身上是過短的粗布衫,眼睛大而無神,盛載着十歲孩子不該有的空洞。眼睛茫然地瞪着前面,她終於體會到整個世界都消失後的孤獨感。

  一旁有人舞着唱着,大人小孩全都赤着腳,圍成不同的圈圈,隨着簡陋的樂器搖擺作樂,毫無節制的喧鬧着。

  沒有人來打擾她,大家都當她是啞巴。而啞巴的世界,有着許多內在的迴音,從心頭盪到腦海,再從腦海盪到心頭。

  她想到她的金犛牛“康嘎”、純白的獒犬“洛洛”、美麗的衣裳、一屋子的牛骨玩具、細心手繪的羊皮,還有那曾經快樂的日子。也想到了次仁上師說的要去找舅舅,霞光還有忘情水。突然想起還有次仁給的那捲羊皮,連忙在身上摸索,雖然換了衣服,這個還在。雲卓嘆了氣,又坐了下來。

  “嘿!你老坐在這裏流淚嗎?”有個人影迅速擋在她面前。

  雲卓抬頭一看,是那個專門照管她的大男孩旺傑。他長得黝黑,有着一頭又濃又卷的亂髮,身上是一股永遠也除不掉的怪昧,非常典型的泥婆羅族孩子。

  他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說:“我知道你不是黛拉,因爲你沒有土色的眼珠,又比較白,比較漂亮。但媽媽說你是妹妹,你就是妹妹,我的職責就是保護你。可是你總是哭,我該怎麼辦呢?”

  雲卓看着他黑黑的臉,她突然繞過旺傑,往曾經家的方向奔去。

  “黛拉!”旺傑在她身後叫着。

  她死命地要把這個名字甩掉,她並不是黛拉,而且希望一切都只是夢,所有的可怕記憶都只是噩夢而已!

  這時,樹叢後闖出一個騎馬的武土,他看見他們,便兇惡的用劍亂比着說:“原來是兩個泥婆羅族小鬼!還不快滾!這希薇城現在是屬於新邦主的了,若你們敢擅入一步,不是被剝皮,就是被燒死!”

  旺傑不由分說的抓着雲卓就往後退。

  雲卓受到驚嚇,並沒有反抗;但過了一會兒,她回覆神志後,又開始掙扎。

  “我知道你想回去,對不對?”旺傑就是不放手,他說:“但剛纔那武士不是騙人的,我叔叔說,希薇城已經被瑪格人佔據了。諾桑王子就是新邦主,他沒有一點慈悲心腸!”

  不!不!不!雲卓不斷地搖頭,眼淚流下臉龐。

  她的傷痛立刻變成了憤怒,她衝着天空大聲喊了出來:“我恨!恨甚麼諾桑王子,恨可怕的黑吉丹,恨討厭的瑪格部落。”

  旺傑撲上來,捂住雲卓的嘴,而她聲嘶力竭的聲音還是穿透了並不濃密的森林,驚動了泥婆羅族人,他們尋聲跑了過來。

  “啊!我的黛拉,你終於又會說話了!” 艾瑪捧起她的小臉說:“林中的精靈將你的魂還回來了,你又可以和媽媽一起唱歌和跳舞了!”

  一旁的布簡、繞魯、響鈴、鷹笛驟然響起,旺傑拉着雲卓旋轉跳舞,口中唱着“我的黛拉”。

  最初,雲卓因跟不上腳步而絆了幾跤,但在大家熱情的環繞下,加上清楚簡潔的節奏,她很快便跟上音樂的弦律,並且一下子就沉浸在一種歡樂無憂的氣氛中。

  她以前過得是接近貴族的生活,音樂的陶冶大都偏向宗教的抒情吟頌,那些節慶或民衆常用的曲調,都被視爲鄙俗,向來不曾入耳或接觸。

  雲卓亦不被允許如此男女不分地放縱狂舞過,但她發現,泥婆羅族人的歌舞像是又多了一些甚麼,不僅令人忘我,還有一股對生命蒼涼的吟詠,彷彿他們流浪了幾百年,自然擁有了治癒受苦心靈的能力,讓自己在悲哀中存活下去。

  雲卓握過一隻手又一隻手,嘴裏也唱着黛拉。她一點都不想停下來,希望永遠舞着,舞到痛苦完全消失爲止。

  雲卓要留下來,以泥婆羅族人的身份留下來,她小小的心靈並不寬厚,她要記住一切的仇恨。那個佔了她的希薇城的叫諾桑的瑪格王子,就在她的身邊,她不要去找舅舅,要自己來毀滅他。

  雲卓在落日的霞光中舞着,把眼淚吞進肚子裏,十歲的她驀然長大,在如血的霞光中有如涅盤的鳳凰……

  1.7 生死茫茫

  次日清晨,旺傑輕輕推醒沉睡的雲卓:“你要保證隨時跟着我,我就帶你去趟希薇城。”

  雲卓烏黑的大眼睛眨着,有些不能相信。

  “快點吧,也許能看見你阿爸最後一面。”

  雲卓聽罷立即坐了起來,來不及穿好外衣,急匆匆衝了出去。旺傑追了上去,抓住雲卓,把她的手緊握在自己的手中:“這樣,我才能帶你去,我要確保你的安全。”

  雲卓沒有理會旺傑的鄭重表達,而是繼續望前跑着,旺傑只好拉着她向希薇城跑去。

  終於進了城門,並沒有人注意到這兩個小小的身影。他們不顧長途奔跑的氣息不勻,終於跑到了那個處死囚犯的廣場。

  雲卓感覺喉嚨裏甜甜的,她掃視四周,這裏在阿爸統治的時候,並不常用。在她的記憶裏,只處死過2個十惡不赦的人。而此時,這裏將要處死的是她的阿爸,曾經的頭人——堅贊。

  這裏已經被人潮圍了個水泄不通,已經有人開始飲泣,也有人的目光裏似乎冒出火。殘暴的現任城邦邦主讓人們更加懷念曾經仁厚的邦主。

  雲卓不顧一切的往前鑽。當她從許多腿間爬出來時,最先看到的是騎馬的武士,那個帶頭的人,正是在那可怕之夜來抄她家的魔鬼。足有一間石屋高的乾柴上,阿爸被綁在粗大的竿子上,他的腳下是已經死去的阿媽。他們靜靜地在那裏,清晨的陽光把他們照在金色的光圈裏,他們要用這種方式羞辱希薇部落的首領嗎?雲卓的心碎了,低頭才發現自己竟然穿了件血紅色的外袍,徹骨的痛楚啃噬着她的心和身體。

  那個武士看到人羣越聚越多,一絲不安掠過臉龐。他大聲地對人羣宣佈:“希薇城的人都聽着,這裏原來的邦主和祭司是被魔鬼附體的人,諾桑王子是來解救你們的,現在就要把被魔鬼附體的他們燒死,讓你們遠離災禍。”

  說罷他點燃了早已潑滿了酥油的柴堆,紅色的火苗一下竄了起來,還有濃濃的煙。雲卓再也無法承受,所有的痛苦哀傷都迸裂成一聲尖叫!

  馬匹聞聲嘶嗚,現場無由地混亂起來。武士一邊安撫馬,一邊舉劍及鞭子揮向竄動的人潮。

  這時,在烈火中的堅贊高聲唱起了歌:“

  雪域的雄鷹哦,是我靈魂的翅膀,

  山崖的格桑花,是我靈動的雙眸,

  我將在風中搖曳,在無盡的輪迴中等候,

  我悲涼的歌聲呵,喚起滿天滿地的悽愴,

  我的哀泣呵,將沿着蜿蜒的孔雀河到達往生的彼岸,

  我的憾恨呵,將隨着飄悠的風直上雲霄傳達給上蒼,

  於是我們一同沉睡,再一同甦醒,不再悲傷。”

  那蒼涼渾厚的聲音讓所有的人動容,很多人跟着和起那悲涼的曲調,人羣自發的圍着柴堆轉動,爲即將步入下一個輪迴的堅贊和白瑪祈禱。

  此刻,雲卓根本不管天翻還是地覆,只是哭,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要斷氣。她的腦海中甚麼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烈火中斷魂的情景,以及那悲涼的歌聲……

  她軟軟地倒了下去,彷彿死了般沒有生息,此刻,她可說是神魂盡失,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誰,是一直在帳篷中長大的黛拉,還是在石屋裏被以貴族方式教養的雲卓呢?

  她的母親到底是滿口酸味草藥的艾瑪,還是優雅有着格桑花香味的白瑪呢?

  她有一個黝黑粗野的哥哥旺傑,還是有一個精緻美麗的姐姐茜瑪呢?

  一切本來都很清楚,但在看到方纔那殘忍的一幕時,她的意識完全傾覆破碎了。

  她茫然的被旺傑拉着回到營地,遠遠地聽到艾瑪婉轉的歌聲“

  不再夢時愛恨纏綿,

  不再醒時淚水漣漣,

  不再雲霧裏旋轉,

  不再森林裏留連,

  我的情遺忘在最深的山谷,

  我的愛遺失在最廣的荒漠,

  從此生死具茫然。”

  雲卓從來沒聽過這麼美、這麼柔的歌曲,像和內心的靈魂在對話,那一刻,她跨過童稚的十歲、變成一個心思深沉的女人。

  流完最後一滴淚,她啞着聲問艾瑪說:“阿媽,這是甚麼歌?”

  “是我的歌,叫做‘忘情’,如果你喜歡,聽了不再悲傷,我就教你唱。”艾瑪溫柔地說。

  “你也要忘情嗎?”雲卓說。

  “是的,忘了才能活着。”艾瑪的眼睛看向雲卓:“尤其是我們泥婆羅族的女人,更要學會遺忘。”

  “爲甚麼?”雲卓不解。

  “曾經的泥婆羅族並不是奴隸,更不是小偷、騙子的化身,他們曾經擁有高貴的血統,但一切都毀在了一個女人的手裏。那是泥婆羅族最美的女人,她深愛着我們的王子,可是,在與小勃律部族的征戰中,我們的王子被俘了。她用自己換回了王子,她用美貌誘惑了小勃律部族的頭領,最後將他殺了,引了我們的王子血洗了小勃律部族。小勃律部族中最後一個死去的巫師下了最惡毒的詛咒,讓我們泥婆羅族人從此淪爲流浪的部族,四處被人驅逐,因爲男人是小偷、騙子,女人是娼妓、奴隸。”艾瑪憂傷地繼續說:“我們泥婆羅族的女人只能供男人們享樂,永遠不會有人明媒正娶,即使他們相愛。”

  “你也愛過嗎?”

  “是的,所以痛苦,所以要遺忘。”

  “不,我不會選擇遺忘,你以爲遺忘愛才能活着,而我是要記着那曾經的愛,以及讓我的愛失落的恨才能活下去,我不是泥婆羅族人,所以我不許自己遺忘。”

  艾瑪驚恐地抱着雲卓:“我的黛拉呀,你不要說這麼可怕的話語冒犯神靈,你是泥婆羅族的女人,你一定要選擇遺忘。”

  雲卓掙扎着從那股腥臭的味道中掙脫出來,跑到一旁落淚。她想起了阿爸臨死前唱的歌,她走到一株合歡樹下,在這個黃昏,如血的霞光和她血色的衣裙相輝映。她開始繞樹而行,一圈又一圈,同時吟唱着阿爸最後的歌。

  迷失無措的腳步,如同幽靈般,徘徊在另一個世界。

  族人全停止工作,在慢慢晦暗的夕影下,看着雲卓旁若無人地以歌舞抒懷。

  她讓他們想起那些來不及長大及遺失的孩子,有些婦人開始掉眼淚。

  林間無聲地走出一匹純黑矯健的駿馬。當雲卓抬起頭來,看見騎馬的人時,驀地愣住了。

  他看起來高高在上,恍如由岡底斯山降下的天神。一身紫紅的絨長袍,頭上戴着星冠,胸前掛着金質鑄有鷹的長鏈,腰間的劍亦有雄鷹的標誌。

  有人倒抽了一口氣,已猜出他的身分。

  他微俯着身,直視着雲卓問:“剛纔的歌是你唱的嗎?”雲卓黑色的眸子凝聚不動,對他不躲亦不避。她太震驚了,她從未看過這樣一雙明銳的眼睛,那年輕英俊的臉龐帶着天生的威儀。

  灰色眼眸漸漸地眯了起來,也爲黑色眼眸的專注所迷惑……

  1.8 初見仇人

  突然,樹林裏傳來雜亂的聲音,在一個女子的尖叫聲之後,一隻高大、雪白的獒犬衝撞而出。

  它撲倒了雲卓,它們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才停下,一記長鞭已經狠狠地落在獒犬的背脊上,也打到了雲卓的手臂,獒犬痛得哀哀長鳴,開始不停地竄逃。

  雲卓起身瞪那揮鞭的人,竟發現他就是來毀她的家及處阿爸火刑的惡魔。

  所有的憤怒在她胸臆間爆開,她用最多的恨意、最大的聲音吼叫:“你這魔鬼、殺人兇手,你不該這樣對它!我恨你,我詛咒你!”

  她的大膽叫罵,讓全場的人都驚呆了。這是諾桑活到十八歲以來,見到的最有趣的一幕。

  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站在草地中間,旁邊是隻失控的,隨時會撕咬她的獒、而她依然無懼地、振振有辭地向他們這羣舉刀佩劍的武士挑戰。

  他的衛隊長達卡,臉漲得通紅,準備揚下第二鞭。

  諾桑忍住笑,阻止他說:“別衝動,就看她怎麼對付那隻不聽話的獒。”

  “她只有死路一條!”達卡忿忿他說。

  雲卓轉身衝着奔跑的獒犬叫:“洛洛,停下!”它停了下來,雲卓輕輕地走過去,抱住這一人多高的獒犬,用最溫柔的語調對它低語着。它很快地便安靜下來,毫不抵抗地任她撫摸。

  諾桑心中有着無法否認的訝異。這隻獒犬是最難馴服的,任何人靠近,它都會狂怒,而它竟會在一個泥婆羅族小女孩的手中乖順如兔?

  這小女孩真是奇特,莫非她有巫術?

  雲卓知道這是她的洛洛,才1歲大的洛洛已經比自己都要高大了。獒犬一生只認一個主人,如果它再也看不到自己,它會絕食死去,而自己現在也無能爲力,她抱着洛洛的頭哭了。洛洛舔去她的淚,發出歡快的聲音。

  雲卓感到手上一片潮溼,抬起一看,竟是鮮血。她連忙看向洛洛的後背,一條鞭傷很長很深,皮毛已經翻開,腫了起來。雲卓憤怒地看向達卡,他手裏的鞭子並不普通,而是帶着狼牙鐵頭的,怪不得傷會這樣深、這樣重。

  雲卓想起那天看到次仁給自己的羊皮捲上有治療創傷的草藥方,而且很簡單。於是,她站起來,走到旁邊的海棠樹下,搖了些海棠花下來,旺傑見她力量小,也走了過去幫她把樹搖得亂顫。雲卓對他笑了笑,說:“給我取一個鉢來,我要把這些花搗碎。”

  諾桑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終於把海棠花搗成了泥,雲卓細心地把它敷在洛洛的傷口處,又扯下裙角把傷口包紮起來。

  “你怎麼會做這些?”諾桑冷冷地問。

  “和別人學來的。”雲卓亦冷冷地答。

  “會給人治傷嗎?”諾桑有了興趣。

  “還是給動物治療更好些,它們知道報恩,而有的人不會。”雲卓恨恨地說。

  “黛拉!”艾瑪緊張地跑過去拉住雲卓,害怕地懇求諾桑說:“請原諒我女兒的年幼無知,她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不知道輕重。”

  諾桑仍注視着雲卓,漫不經心地問:“她是你的女兒?爲甚麼長了一雙黑色的眼珠?你們泥婆羅族人不都是土色的眼睛?而且她還懂得這些東西?”

  “他們泥婆羅族人多的是雜種,搞不好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哩!”達卡乘機損道。一干伴隨的衛士都發出笑聲。

  諾桑的薄脣微微牽起,但笑意並未達及眼睛,他擺擺手,視線離開雲卓的身上。

  達卡得到指令,大聲宣佈,“限你們在三天之內離開,不準留下任何東西,也永遠不準再回希薇城!”

  原本就驚愕的族人,此時更加惶恐。

  “偉大的邦主,求求你發發善心,同情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吧!”族長謙卑地說,幾乎要跪下。

  同情?善心?諾桑暗自冷笑,他的教育中早就刪除了這個章節,對眼前豬狗不如的人,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三天,就只有三天!”達卡再次聲明,“若三天仍有你們的蹤跡,就格殺勿論!”

  那個“殺”字像一把刀橫在每個人的前面,那種無言的寂靜,就彷彿大屠殺已在眼前。

  諾桑全然不受這冷肅氣氛的影響,對他身後女人說:“瓊芨,這瘋犬是你不小心放出來的,你要帶它回去。”

  “可是……可是……”己被嚇白了臉的瓊芨抗拒地囁嚅着。

  大家似乎已習慣諾桑唯我獨尊的脾氣,沒有人敢哼一聲,連嬌慣的瓊芨也不敢開口吵鬧。

  “如果你不把它帶回去,就殺了它,我的東西從不旁落。”諾桑繼續說。

  雲卓看着洛洛後背上的鞭痕,她的眼睛就像雨中的湖水,彷彿有甚麼要狂哮出來,但她卻拼命忍着。

  一個有着奇異眼神的小女孩,能唱出最動人的歌、能不畏懼帶刀的武士、能神奇地爲一頭傷犬治療創傷……以她的性情及模樣,再過個幾年,不知要出落成如何美麗的絕代佳人呢!

  諾桑心念一轉,向達卡低語幾句,達卡頓時臉色微變。

  在諾桑帶着手下離去後,達卡是最後一人。

  他清了清喉嚨,用很不耐煩的態度說:“邦主要那個黑色眼珠的女孩,明天一早,就將她送到希薇城來,邦主允許你們過完這個冬天再走,另外,那隻獒犬今日就留在這裏,但不許讓它染上跳蚤,明天隨那女孩一起送來。”

  這個宣佈,又驀地令族人啞口無言。

  “他要我的黛拉做甚麼?不行!不行!”艾瑪在諾桑的人都走後,猛地抱着雲卓大喊。

  “當然不行!若諾桑一旦發現真,我們就死無葬生之地了。”族長說。

  “現在該怎麼辦呢?”有人問。

  “我們連夜就走!絕不能再見希薇城的太陽了。”族長下定決心說。

  “不,我要留下,明天送我進城。” 雲卓冷凝地說,因爲,只有留在諾桑身邊,她纔有許多機會殺掉他、黑吉丹及達卡,來爲她可憐的父母報仇。

  “不行,你還太小,你是我們恩人堅讚的孩子,我們一定要保護你。”族長搖頭。

  “這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我要留下!”雲卓以一個孩子的聲音發出自己的堅持。

  “那你又要怎樣留在他的身邊?”族長問。

  雲卓搖頭,淚終是湧了出來,十歲的女孩又如何能想得深遠呢?

  族長嘆氣了:“你還是和我們先離開這裏,等你的羽翼豐滿了再回來不遲。”

  再不容雲卓辯解、堅持。泥婆羅族人已安靜利落地拔營,連一根針線都不曾遺落的悄悄消失。

  在月掛高空時,他們已來到城外的荒山僻野處。被驅逐是他們的命,他們已習慣不抱怨,也不爭執,只有默默的向前行。

  一個月夜,雲卓失去了幸福的家園;另一個月夜,她遠離了故鄉……

  1.9 復仇砝碼

  雲卓無法按次仁上師說的,去找圖倫磧部落的頭領平措,也無法去找自己的舅舅,松巴部落的頭人丹竹,因爲泥婆羅族人沒有向北走,而是向西,遠離瑪格部落的勢力範圍。

  一路上,她把仇人的臉及名字深刻在心上,她相信自己一定還會回來,去向他們討還這血海深仇!

  然而,流浪是悽苦的,人世間的雲卓,已是聖湖裏的一具死屍;而躲在黛拉名字後的雲卓,卻因貧窮及困苦而愈來愈微渺。

  過得是和以前迥然不同的日子。餐風露宿不說,很多生活方式及形態,都和希薇部落背道而馳。由貴族頓時跌入流浪的部落,雲卓只有努力摸索着生存下去。好在有艾瑪和旺傑母子,雖然他們一個有些精神兮兮,一個滿口髒話,但到目前爲止都很照顧她,算是她僅有的依靠。好在還有洛洛,這隻純種的獒犬伴在左右。很快,雲卓在生活各方面已像個泥婆羅族女孩,筒陋的喫住、用巧言乞食、用舞蹈唱歌賺取微薄的金錢。

  只有諾桑如大神的英姿及冷酷,依稀在她夢裏出現……

  轉機出現在雲卓12歲的時候,她們來到了麻羊部落的領地巴卻城。

  泥婆羅族人到哪裏都不受歡迎,在這裏也是一樣。然而,雲卓的純種獒犬被這裏邦主的管家看上了,所以允許他們在城南駐紮下來。

  他是個和善的人,他想讓雲卓帶着洛洛到他的家裏,讓洛洛與他家的母獒犬配種。雲卓同意了,旺傑不太放心,要跟着去,管家同意了。

  管家的家就在邦主的城堡的旁邊,穿過一條長廊,雲卓聽到一絲飄渺的歌聲,曲調非常憂傷,雖然聽不清歌詞,卻依舊讓人聽了不禁心酸。她停了腳步:“這是誰在唱歌?”

  管家驚訝過後嘆了口氣:“是我們邦主家的大小姐,已經瘋癲了好幾年了,孽緣呀!”

  雲卓不再問了,低頭走着,她自己心底的傷已經很痛了,無暇去了解他人的悲傷。

  而管家卻繼續說了起來:“我們邦主本來有兩個漂亮的女兒,大小姐卓瑪是按繼承人的教育培養的,二小姐甘珠則是按女孩的方式教育的。所以她們的性格截然不同,可她們還是很要好的姐妹。可是在9年前,她們同時愛上了從希薇部落遊歷而來的次仁。”

  聽到這裏,雲卓停了腳步,2年沒有聽到人再提起自己部落的名字了,而次仁上師留下的羊皮卷還在身上呢。

  “誰也不會知道,次仁是帶着仇恨而來的。他是前任邦主的孩子,是現任邦主使了手段殺害了他的父親,篡奪了他的權利。他在外面漂泊了15年,學了很多的武藝來報仇了。”

  雲卓很驚訝,次仁上師從來沒有使用過任何兵器呀?

  管家並沒有在意小姑娘的異樣,繼續講着:“卻在不經意間遇到了卓瑪和甘珠小姐,卓瑪瘋狂地愛上了次仁,而次仁卻與甘珠相愛了,次仁的內心是痛苦異常的,而甘珠小姐也是痛苦的。次仁的痛苦是因爲他愛上了仇人的女兒,使自己無法下手報仇。甘珠的痛苦是因爲自己的姐姐也是愛次仁的,她總覺得是自己搶走了姐姐的幸福。

  在一年一度的沐浴節上,次仁射出了復仇的箭,而這箭沒有射中邦主,是卓瑪把甘珠推在了父親的前面,擋了那箭。”

  雲卓不禁驚叫出聲:“怎麼會這樣?”

  “原來卓瑪小姐早就發現自己摯愛的人愛上了自己的妹妹,而且他還把自己的家族視爲仇人。她那時就瘋狂了,她利用次仁的仇恨殺了自己的妹妹,而後她又假意放走次仁,她想讓次仁愛上自己。

  可甘珠的死讓次仁明白了仇恨是不能用報復化解的道理,他離開了巴卻城,遇到了赤西(藏醫的祖師)上師,從此研習醫術,成爲了救人的古辛(護身醫的稱呼)。而卓瑪在他走後就徹底瘋了,無藥可解。

  最後赤西上師來看過,說要把卓瑪小姐放在18層深的地下洞穴中,能聽的到她失魂的歌聲的人就是解救她的人,而這解救卓瑪的人需要邦主誠心誠意地改過之後就會出現,9年了,終於等來了。”管家老淚縱橫。

  雲卓在那淚水中體會到當年的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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