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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別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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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市是海濱城市,東北部重要的水利交通樞紐,旅遊業發展旺盛,周邊幾個小鎮農村因爲被保護地好,開發痕跡淺顯,水域乾淨,每年能吸引不少觀光客。整個東北地區經貿合作的項目出臺時,吸引了多家國內外知名企業。

  結合當地環境以及地理位置的優勢,在政府的極力倡議推動下,經過五年嚴謹的考察和規劃,東澄實業有限公司聯合多家企業決定在此開展928工程,打造新型畜牧產業基地。

  據說這個基地引進了不少海外尖端技術,邀請到許多畜牧業的專家,對此基地進行了全方位的設計。928工程是東北部迄今爲止最大的合作項目,備受政府關注。

  阿慶說得唾沫星子直飛,在猩紅的菸頭下刺溜劃過,又落下了。他抹了把臉,嚥着口水說:“陽哥,我……沒,沒噴你臉上吧?”

  一羣人沒忍住笑出聲來,就在這巴掌大的石頭屋裏,面面相覷拍着大腿直笑。

  來這裏三個月了,整天都和這幫來自天南地北的散工們窩在這屋子裏,白天在規劃好的地區栽電線杆,架設電路,運貨,晚上在集體宿舍喫大鍋飯,胡天胡地隨便侃。

  周褚陽抿着脣輕笑了聲,示意阿慶:“沒事。”說完彈了彈菸頭,不抽了。

  他走到院子裏洗澡,沒一會阿慶和陳初跟了出來,一左一右挨着他說話。

  “陽哥,再有個十幾天這邊的活就都幹完了,你有甚麼打算?”陳初打開水龍頭,先是兜了口冷水灌進嘴巴里。

  阿慶也跟着問:“我和陳初都是跟着徐工走的,往哪幹活都是他給我們找的,你要是沒有打算的話,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你們跟着徐工做多久了?”周褚陽將上衣脫下來,站在樹下一處陰暗的角落裏,把毛巾放進裝着熱水的桶裏攪合了兩下拎出來,擦了擦手臂。這裏條件不算太差,但是包工提供的環境惡劣,想要洗澡只能用冷水衝。

  “我十四歲就出來幹了,都幹七年多了。”阿慶咧嘴笑,看周褚陽的身體,精武結實沒有一丁點贅肉,像練過的。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乾笑兩聲。

  “我也差不多,比他大兩歲,但也幹七年了。”

  周褚陽抿了抿脣:“童工?”很快又套上上衣。

  陳初一聽樂了,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涼的嗓子都潤了:“甚麼童工成人工?陽哥你別逗我們了,窮人家哪裏有的選?我們那年紀有活幹就不錯了,沒錢唸書,也念不會,省的心煩。”

  幾個人說了會話,最後話題還是轉到最初——關於周褚陽要不要和他們一起走。

  他乾脆地抬起頭,頭髮溼漉漉的滴着水,從額前滑落到濃眉,聲音也乾脆:“不,我有其他打算。”

  說起來陳初和阿慶這麼親近周褚陽也是有原因的,剛來A市頭兩天阿慶鬧了肚子,大半夜疼得滿地打滾,那天陳初恰好在工地守夜,沒在石頭屋裏,因此阿慶喊了半天也沒人理會。

  大集團不放心外頭人包攬總活,自然要推薦信得過的工程隊,各家都推薦了,這工程隊自然人多了,事也跟着多了。再加上一個工程裏都有好幾個包工頭,聚在一起難免會因活多活少而生出嫌隙。而他們又是散工,和正式工有很大區別,待遇都相差挺大。這工錢又着實不好賺,他們都是窮人家的,拿到薪水也都先往家裏匯,誰能顧得上給阿慶送醫院去。

  還好周褚陽回來的及時,將阿慶半拖半拉地弄最近的診所去了,診斷結果是急性腸胃炎。阿慶在牀上躺了幾天,這期間就陳初和周褚陽兩個人輪流給送飯,偶爾還守夜。

  阿慶感動地說:“一個大男人能有這待遇真的死而無憾了。”這之後就把周褚陽當哥,覺得這個半道插進工程隊,和他們都不熟的男人真是仗義。

  後面又發生了一些事,逃不去工地口角和穿小鞋的事,比如給他們增加工作量,又或者故意撞翻他們的飯盒,諸如此類屢見不鮮。周褚陽跟着他倆揍過對方一個領頭,直接將那人撂在地上爬不起來,又大方地請他們喫過宵夜,沒問阿慶提過一句治療費,隨後這革命情誼就深了。

  總之阿慶這人單純,陳初雖然老練不失滑頭,但也是鐵打實的硬氣漢子,他倆都真心服周褚陽,也想跟着他一塊幹活,不過被他拒絕了。

  “你倆年紀還小,別跟着我。”就這麼一句話,沒有隻字片語的解釋,但也算表態了。陳初和阿慶不敢囉嗦,還是跟平日裏一樣相處。

  基礎設施建設是工地後援的重要項目,但非常艱苦,而且喫力不討好,正式工沒人願意幹,只得把這苦力活派給了散工們。好在周褚陽曾經接觸過電力工程方面的活,上手也快,和當地電力部門協作分工,效率也高。直到對方派來一個美國工程師,只會說兩句中文,一句是你好,還有一句是再見。

  這位工程師主要負責電路檢測,必須要同他們交流。起初和他接洽時,阿慶急得不停抓耳撓腮,手舞足蹈地比劃,可表達和理解兩方總是差強人意。隊裏有個男人上過初中,會幾句英文,但說到工程方面的專業術語就頭疼,因爲錯解工程師的意思,還差點讓一整個電網崩潰,最後阿慶沒辦法,打電話讓周褚陽來幫忙。

  他也不知道爲甚麼會求助周褚陽,他更不知道周褚陽真的能解決問題,那一開口就流利非常的美式發音,把工程師都震住了。

  阿慶聽不懂,卻覺得他非常酷,簡直酷斃了。穿着一身水藍色工作服,破球鞋上都是灰,頭髮亂七八糟,對面是夾着公文包西裝筆挺的工程師,戴着斯文的眼鏡,頭髮定型過,可他的氣勢一點也不輸人,仔細看個頭還比那老外高一些,腰桿也比他直。阿慶心底升起了一股無名的自豪感,盯着周褚陽直髮笑,一羣男人也跟着笑,總算鬆了口氣。事後他追着問周褚陽怎麼會說英文的,還說得這麼好。

  周褚陽的回答是跟着其他工程隊出國幹過,在那呆了幾年就會一些英語了。可是華人在國外不好混,大家都知道,不過也沒再刨根問底。說起跟船出國做散工的一些趣事,各有各的奇葩之處。

  阿慶第一次去索馬里時,買了五十包方便麪和榨菜,上船的時候還被調侃土包子,到那了才發現五十包簡直太少了。一夥人哄搶了兩回就沒剩幾包了,簡直後悔當初沒多背一麻袋過來。

  陳初暈船,上去頭一天就把肚子裏那點貨都吐光了,唯一還能嚥進肚子的就是煙了。他算是個煙鬼,煙癮挺大的,從國內過去的時候啥也沒帶,就收拾了幾件衣服和幾條煙,沒幾天就抽得七七八八了。

  其他的人,聽說船上的員工偷東西很厲害,要麼就是把錢都化成散的縫在衣服裏,要麼夜裏頭頂着鋪蓋坐着睡,到天亮了在一堆人圍着大牌的時候抱着錢睡會覺。誰也不是有錢的人,誰也沒把那些紙鈔票不當回事。

  大家來自****,胡天侃地笑作一團。裏面大部分工人都出國接過活,去非洲東南亞這些地方,勞動力便宜,活卻不少。最後阿慶總結說,還是內地好,有人情味,還通語言。

  電力設施快要弄好最後幾天,他們被負責人領到倉庫外。倉庫裏堆放的都是遠航貨物,電路是臨時搭建的,不太穩定,需要重新搭建電網,首要之事是栽電線杆。

  這邊農村環境很漂亮,有些原始的張力和野勁,讓人來了就渾身都是力氣,而且不想走。

  不想走的最直接原因還是女人。

  到晌午時間,大夥都歇了下來,周褚陽塞了把錢給陳初,朝他抬了抬下巴,陳初心領神會高興地跑了,過了一會抱着幾瓶水回來。

  “陽哥,我剛剛去的那小賣部,看到一個姑娘可白可好看了。”陳初抹了把臉上的汗,喘着氣說。

  阿慶咧嘴笑:“哪、哪家?”

  “諾,就那家,門口搭着綠色帳篷的。哎,我跟陽哥說的,你跑去湊甚麼熱鬧?”

  眼見着阿慶就朝那小賣部跑了過去,四面都是散開的大柏樹,遮陰避涼好地方。陳初忍不住腹誹,這小子又偷懶。

  沒有一會,阿慶跑回來攬着陳初的肩說:“陽哥,我也看到了。”咕咚一口水,“真好看,像、像混血,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特有神。”

  “呦呵,你還知道混血?”

  “這我咋不知道,陽哥你也去瞅瞅,真不賴。”

  ……

  “你們做甚麼?”周褚陽抬起頭,眼皮子下面一塊烏青,脣角勾着往上翹,“怕我找不到女朋友?”

  “不,不是……哎哎,她出來了!”

  烈日下的男人們一順溜看過去,只見不遠處敞開的玻璃門內走出來個女孩,瘦瘦高高的,穿深紅色的吊帶長裙,往綠帳篷下的竹椅上一躺,腿從裙子下伸出來,蹺在石凳上。

  動作慢得慵懶,腿白得晃眼。

  這邊幾個都嚥着口水。

  “陽、陽哥,就,就是她,好看不?”

  周褚陽眼皮微耷拉着,看不見的瞳孔驟然縮緊,他抿了抿脣,把嘴邊的煙按掉,剩下的半截抄口袋裏,重新彎下腰。

  還有六根電線杆沒栽。

  他戴上手套,拉了把對面幹活的阿慶。阿慶努了努嘴,把他手揮開,又看向右前方。這些男人們,真的是……

  周褚陽沒忍住低笑了聲,抬頭就看見遠處的女人離開了藤椅,朝他們走過來,還有幾步遠。

  這次看清了,從頭到尾。

  溫敬站在幾步遠不動了,目不斜視地盯着面前幾個男人,掃視了一圈後看向周褚陽,她剛抬起腳,肩膀就被人拍了下,回頭見是蕭紫。

  “都說等我會了,怎麼?”蕭紫打量了一圈面前的情形,見不遠處那幾個傻大個都呆呆地看着她倆,一句話也不說,就是目光赤裸裸的。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算是明白甚麼了,搭着溫敬的肩對她耳朵吹氣,“怎麼看着都是憨貨,你有興趣?”

  溫敬推了她一把,低罵:“別不正經。”

  兩個人笑作一團,鬧了會後,蕭紫對還瞄着她們的那羣憨貨說:“你們是徐工隊的吧?我們是東澄實業的項目負責人,給你們送溫暖來了。徐工這邊跟我也說了下你們的情況,大家在這裏都不容易,尤其你們隊的,甚麼雜活都幹,還得幹得精細,真是不容易。那這樣,晚上我請你們喫飯,算犒勞你們成嗎?”

  “東、東澄?是不是就我們頂頭的頂頭?”阿慶問。

  陳初推了他一下,指着他那慫樣笑:“你就說是不是大老闆得了。”

  “哎,我就是這意思。”

  東澄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實業財團,這次的928工程主要就是由他們領頭,只是怎麼也沒有想到項目負責人會是兩個女人,還來慰問他們!

  說話間徐工的電話就打來了,是陳初接的,沒兩句就把電話遞給了周褚陽。他撥開手套,耷拉着眼皮慢懶地瞥了眼蕭紫,隨後又從溫敬面前飄過。

  他的聲音帶着絲冒煙的低沉,“嗯”了兩聲,點頭說道:“下午把電線杆都栽了,電路沒問題就成。”

  這話算是答應了。

  一羣憨貨傻笑着瞅她們倆,蕭紫也跟着瞅了他們一陣,忍不住腹誹,隨即招呼了阿慶和另一個大男孩去小賣部搬水和一些喫的,兩個人搬了四箱礦泉水擱在路牙子旁。

  “隨便喝,這都算我的,不夠再去小賣部搬。”蕭紫說。

  “好嘞……”阿慶摸了摸後腦勺,憨笑着答應下來,後面這幾個也都有動力了,跟着周褚陽去栽電線杆。

  溫敬在樹蔭下站了會,覺得沒意思了又走回去,躺到竹椅上和蕭紫說話。

  “對接和投資簽約儀式都過去小半年了,那麼多人力物力都投進去了,個別零散工程已經在開工,可現在正式的總動工文書遲遲不下是甚麼意思?”她認真地看着手指甲,咬着脣撕指甲蓋旁邊的死皮,一會的功夫,少掉一小塊皮,指甲上都是血了。

  蕭紫思量了會,從兜裏甩出包面紙扔她懷裏。

  “我也看出這事裏面的不對勁了,就不單純動工文書的問題。工程隊這麼多人都供在這裏,每天的開銷數目就很驚人了,上面還一直不給個準信,說甚麼設計方案太複雜,工程師和監工都要經過專業培訓,涉工程項目的所有人員都要仔細覈對,都是託詞了,擺明是在拖時間。”她脫下高跟鞋揉了揉腳,“再這麼下去不是個事,東澄是最大投資方,會有甚麼問題連我們都不能告知?其他幾個資方估計也正着急呢,裴西天天打電話給我……”

  “安和集團的項目經理,那個混血小白臉?”

  “你也是小白臉呀,瞧瞧,還說別人呢,不就是給你獻了兩回殷勤,你根本不理會那個嘛。人家沒辦法,電話只好打到我這裏了。安和是外企,上頭有好些老外盯着,每分鐘都是流水一樣嘩啦啦的錢,這麼些天耽擱,效率低下,可把他給拖苦了,小白臉都憔悴了。”

  “從現在開始,別再接他的電話。”

  說是來送溫暖,其實是就地勘察。

  東澄來兩個上頭的人,也好給當地政府施加一些壓力,誰料相關人員卻一再推脫,到現在連和領導正式見一面的機會都沒給他們。

  溫敬不在意地擦乾淨手指上的血:“我哥的意思是靜觀其變,再等一等。”

  “好。”蕭紫又說起收購的細節,想了會頓覺索然無味,八字沒一撇想那麼多有甚麼用?再看一眼旁邊這位,已經閉起眼睛睡午覺了。

  她哭笑不得:“溫總,你也真是心寬。”

  溫敬跟着打趣她:“蕭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沒你這氣概,喝水不?我進去給你拿。”說話間,她又看向那些散工。天氣熱,已經有好幾個男人都脫了上衣,就這麼赤膊露背,在大太陽底下幹活。那麼長的水泥電線杆,兩個人一抬就頂到腰間。

  “你說徐工底下這支隊也是挺怪的,全都大小夥,十八歲到二十五之間,看着沒一個年紀有咱倆大的,而且一個比一個憨。”她亂看了一陣,嘖嘖嘴,“真羨慕他們,年輕有力。”

  溫敬被她擾得心煩意亂,睜開眼睛瞪着她:“你剛剛不是說都憨貨?”

  “我太久沒喫葷了。”蕭紫委屈地嘟起紅脣。

  溫敬整個人都崩潰了,拿起地上的空瓶朝她扔過去:“等把這的問題解決了,帶你去我哥那邀功。”

  “好啊。”蕭紫得逞的笑,又把遮陽傘調整了下,遮住底下白花花的人。

  她大二拿到公費獎學金去紐約留學,機緣巧合認識了溫敬,最開始沒想過會和那樣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大小姐成爲朋友,誰知最後竟然形影不離,相交這樣深。

  畢業後,溫敬回國搞了個東澄的子公司,從她哥手上接一些活,她作爲副手,幫着一起接過幾個大項目,兩個人踏踏實實地努力打拼,到如今也算小有成就。

  照理說像溫敬這樣的家世,根本沒必要出來打拼,女人做生意本就不容易,更何況還是在東北這邊。要說她這麼拼純粹是爲了圖錢,那溫敬呢?

  很明顯溫敬不缺錢,那她到底圖啥?

  “有一個。”

  “嗯?”

  蕭紫走進小賣部拿水,聽見悶悶的一聲又伸出頭來。

  “那個。”溫敬的眼睛瞟過去,又輕又慢,“年紀在28到33之間,比我倆都大。”

  “怎麼看出來的?”

  沒聽到回應,蕭紫抬頭看去,只見溫敬雙手託在腦後,眼睛微微張開,含笑看着某處。

  跟着那眼神看明白了——女人活在世上這麼拼,除了圖錢,還能圖啥?

  男人唄。

  蕭紫在鎮上的一家飯店裏開了兩個包廂,隔着條走廊相對着。溫敬踩着樓梯上去,走到拐角處看到幾個身影,清一色都是赤膊,只除了邊上那個。軍綠色的汗衫溼漉漉地貼着後背,隱隱約約勾勒出精瘦的腰線,卻還是沒有脫下上衣。一整個下午都沒有,就套着那滴水的汗衫不爲所動地站在烈日下,曬得臉上全是水珠,棱角分明倒是更帥了。

  溫敬不在意地勾了勾脣,又返回樓下的櫃檯,把飲料換成了冰鎮的啤酒。重新走上樓時剛好撞見公司裏的一個前臺小妹,貼着牆瞄着對門的包廂,看見她了也不躲,捂着嘴輕笑,把她拉到一邊說:“溫總,你們從哪找的工人啊?”

  “怎麼?”

  那小妹瞄着某個地方,笑得激情盪漾的:“真是夠帥的。”

  她隱約察覺到甚麼,從死角的位置走出來,整個人亮堂堂地往門口一站,裏面或倒或站的男人們,趕緊把肩上的衣服都扯下來往頭上套,一邊憨笑着和她打招呼。

  她客氣地朝他們微笑,隨後又看向那裏面唯一沒有甚麼動作的男人,抿着脣問:“看上人家了?”

  “不,也不是。”小妹認真地想了想說,“就是覺得他帥得不像工人。”

  “這是甚麼比喻。”她往對面的包廂走去,裏面的人就自然多了,看見她招呼了聲溫總,然後又各忙各的去。

  窗戶邊上還開了桌牌,蕭紫手氣不錯,坐下半個多小時就贏了不少錢。溫敬看了眼時間,和服務生交流了兩句,又照例問了問其他合資方這幾天的情況。

  這一次從公司帶來了八個人過來,一直都住在鎮上,以爲最多一個星期就能開工,沒想到一直拖到今天,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撥一部分人回總部等消息。

  蕭紫心情好,晚飯時和部門經理喝了不少酒,又碰上村裏之前和他們打太極的一撥人,就作爲代表去喝了圈,卻遲遲沒有回來。溫敬等了會又打發部門經理出去找她,結果一開門就看見她大咧咧地坐在那一堆男人中間,正在和阿慶拼酒。

  這一看誰能罷休?部門經理趕緊吆喝了幾個小夥子一起躥到對面包廂去,信誓旦旦說不能丟了蕭總的臉。這邊的姑娘們也是好奇,跟着一塊玩,於是都跑去湊熱鬧了。

  溫敬一個人在位置上坐了會,然後也跟着走了進去。

  不算很大的包廂,容納二十幾個人顯得有些擁擠。人羣裏分開了兩撥,一撥圍着阿慶和蕭紫在套酒瓶,底下送上來的三箱冰鎮啤酒都開了,沒見幾瓶整的。另一撥就是隊裏幾個男人在角落裏喝着悶酒,沒有參與進去,卻也時不時地觀望下鬧局。

  陳初見溫敬站在門口,紅豔豔的裙子飄蕩在視線裏,讓人脣乾舌燥的,他從椅子上跳過去,把她引進角落的位置上,中間隔着周褚陽和她說謝謝。

  溫敬輕笑:“不用,這一片的電路也是臨時出了問題,給你們加重任務了。”她瞄了眼一直沉默着的男人,想要探究甚麼,於是問道,“六月份左右你們是在江蘇那邊嗎?”

  陳初搖搖頭:“沒,我們年初就跟着徐工來這邊了,這大半年一直在這一帶活動。”

  “哦。”她漫不經心地抿着脣,眼底忽然玩味起來。

  周褚陽直起身,拎着酒瓶往杯子裏倒了杯酒,悶不吭聲地灌下去。陳初看看他,又看看另一頭豔麗的女人,異樣敏感地察覺到甚麼,於是很識趣地掉過頭鑽進了拼酒圈子裏。他這一走,後面幾個男人都莫名其妙地換了陣地,一會的功夫桌子邊就剩他們倆了。

  溫敬把手攤在燈光下看指甲,看了會又不甘心地轉向他:“我們以前見過?大概三個多月前在江蘇中部小城禹王九子軒的小樹林裏,你還記得嗎?”

  周褚陽面無表情地說:“我沒去過江蘇。”

  “這麼說的話,那我一定是見鬼了。”她輕聲笑了笑,“我那天被幾個男人灌了許多酒,也不知道是怎麼跑到那林子去的。不過現在想起來,還真是覺得後怕,我好像記得當時在那裏遇見了一個男人,蕭紫來接我的時候卻說一個人都沒有。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見了鬼?”

  “也許。”他應付了句。

  怪力亂談,信則有,不信則無。

  溫敬轉移話題:“你來這邊多久了?”

  “兩個月左右,怎麼?”周褚陽開始掏煙。

  “沒怎麼,隨口問問。”

  周褚陽微微眯眼,吐出一口煙:“928工程出問題了嗎?”

  “爲甚麼這麼說?”

  “工程隊駐紮在這裏,每天卻只做一些零散的活,白白浪費人力資源,不知道你們在搞甚麼。”

  “這個工程要做溫室培育,會用到一些特別的技術,許多技術員還在做最後的數據覈對。再加上建築圖紙比較複雜,工程師需要那些包工頭能熟悉每個細節,這樣開工才能穩妥。”她一本正經地解釋,說完愣住,她爲甚麼要同他解釋?

  “那到底還要多久,你不着急嗎?”

  溫敬繼續打太極:“你是散工,工程項目頂多就分點零頭給你們,賺不了多少錢,關心這個問題做甚麼?”

  “賺不了多少也是錢,電力設施快弄完了,耗在這裏總不是個事,看起來你是真的不着急。”他深吸一口煙,白霧暈染眉眼,模糊了輪廓和眼神。

  溫敬被他那一眼攪和地暈乎乎的,把面前的酒都喝光了,那邊拼酒的圈子也都散了,有人在門口叫她,部門經理傳喚了聲,因爲酒氣上湧這一聲喊鏗鏘有力,於是鬧得很歡的包廂一下子都安靜下來,紛紛循着聲音看向溫敬,她卻還是懶洋洋地瞄着身邊的男人,那眼神說不出有多鬱悶。

  蕭紫喝得醉醺醺的,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身邊的人不明就裏跟着笑,溫敬朝他們揮了揮手,然後拎着裙襬走了出去。

  門口叫她的是一位村幹部,這人是她哥以前一個客戶的朋友,也是經過多手關係才聯繫上的,是這邊政府的人。他剛剛來這喫飯的時候和溫敬照過面了,也是看自己那幫人都散去了才找了個時機來見她。

  “928是國家重點項目,起先所有人都很重視,最初招商引資的時候也經過了重重篩選,走到這一步也不是上頭願意看到的,但就目前情況來說,進行下去的可能性不大,我看你們還是儘快解約吧。”

  他們找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說話,開場白很客套,溫敬沒買賬。

  那人表現地非常侷促和不耐煩,左右觀察後迅速地說:“再詳細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隱約聽說是合作方出現了問題,目的不純。我個人認爲,928項目將會被暫時冷凍,所有投資方都會被上面調查。所以別蹚這趟渾水了,儘快解約,跳出這個複雜的情形,將來還有機會再做的。”

  “除去東澄還有七個資方,你是意思是其中之一想從928項目裏面牟取甚麼?”

  “我不清楚,別再問我。”

  溫敬點點頭,沒有再爲難這人,放他走了。她在樹蔭下站了會,沒再回飯店,打了個電話給蕭紫,很快就有車來接她。

  她上車之後發郵件給部門經理,讓他帶着底下的人都回去,留兩個人給她和蕭紫善後。部門經理動作很快,趕緊訂了機票,第二天一幫人都走了。

  溫敬還是慢悠悠地坐在小賣部門口的帳篷下曬太陽,這是蕭紫的小叔家中。小叔常年獨居,無子無女。年底時她們兩人找不到休假的地方,就來這裏小住過一段時間,順帶陪小叔消遣時光。這裏的環境很好,大家的作息習慣也很穩定,她嘗試了一段慢節奏的生活之後,覺得還不錯,於是在多個經貿合作項目中挑中了928工程,誰知會遇見這樣的情況。

  到下午的時候開始變天,悶雷響了幾聲後,天色徹底暗沉下來。溫敬卻拿了把傘,也沒和在屋裏打盹的蕭紫說,就一個人走了出去。她沿着山間的小道走了會,然後來到不遠處的一個工地。

  幾個男人蹲在牆根下抽菸,土牆下滋滋地冒着熱氣,阿慶擼着袖子鑽在水龍頭下洗臉,一抬頭就看見不遠處的溫敬,張着嘴喊了聲:“溫、溫總。”

  這邊聽到聲音也跟着看過去,溫敬勾脣笑着朝他們走過來,毫無意外地看到跨坐在門檻上的周褚陽,身邊蹲着陳初。他好似沒有看見溫敬,正往周褚陽懷裏塞煙。

  “這多少錢?”周褚陽沒有起伏的聲音問。

  “二十二。”陳初摸摸後腦勺,又把煙往他懷裏按了下,“陽哥,你就收着吧。”

  周褚陽沒說話,微微抬起眼皮子看了眼走到面前的女人,很快又垂下眼。陳初總算注意到,猛地一站對溫敬說:“溫總,你怎麼來了?是不是又有活給我們幹?”

  項目不落實,工程不開始,一大堆工人都滯留在這裏,供電設備也都完善了,沒誰不閒得慌。而且他們這支小分隊,顯然在這次建築工程裏處於作用不大的位置,頂多將來留下來幾個懂電路的,隨時搭把手。

  溫敬看了眼滿懷期待的陳初,眼神瞄了瞄,旁邊幾個男人也都一副撞見好事的模樣,於是她腦袋裏冒出個想法:“那個小賣部後院的牆要倒了,你們給幫着修一下吧,算私活,我給你們雙倍工資。”

  陳初高興地應了聲,又問:“有材料嗎?”

  她啞然:“甚麼材料?”

  ……

  幾個男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於是都把目光轉向周褚陽。後者很快看了眼天色,然後說:“我和你去買材料,錢算你的。活明天再幹,這天要下雨了。”說完也不等溫敬答應,他拆開煙從裏面抽出了一根放進口袋裏,剩下的都朝陳初扔過去,從他身邊走過時按着他的肩膀笑了起來:“以後別買這麼貴的煙了,省點錢寄家裏。”

  這是屬於大男人爽快的笑,毫無雜念,笑起來時眉眼彎彎的,長長的睫毛掃下來,遮住黑亮有力的瞳孔。這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孔,在此刻露出最簡單純粹的笑。

  溫敬沒看過他這模樣,心裏堵住了般,不知是甚麼滋味,總之不是很暢快。她跟上週褚陽的步子,兩個人沿着牆根往鎮上走去,一路上彼此都很沉默。

  快到鎮中心時,她不知在想甚麼走了神,忽然胳膊被人擰住猛地一扯,巨大的力道將她甩在路牙子上,晃了神的片刻間,她看到一輛電動三輪飛快地朝她剛剛站着的位置飛馳過去。

  周褚陽雙手抄在口袋裏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凝眉問道:“受傷了嗎?”

  溫敬沒吭聲,仔細檢查了下全身,發現腳腕被不知名的東西割破了,流了血也沒有多疼,倒是胳膊有一塊疼得她暈乎乎的,回想起他剛剛那動作,又快又猛,幾乎是把她整個人都拎了起來,又有所保留地將她扔在相對安全的地帶。

  她咬着脣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緩慢地說:“謝謝你。”

  周褚陽無所謂地點頭,剛想說沒甚麼事就繼續去買材料,溫敬卻打斷了他。她看起來並沒有甚麼大恙,可卻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一股勁,朝他結結實實地使出來。

  “周褚陽,你活得真實點吧。”

  悶雷轟轟炸響了天際,就這麼瞬間的功夫,豆大的雨點砸下來,一會就把兩人都澆得溼漉漉的。

  “甚麼意思?”

  “直覺,你不真實。”

  周褚陽似笑非笑:“我哪裏不真實?我有血有肉,會笑會說話,每天跟他們一塊喫飯,同出同進,哪裏不真實,你說說看。”

  “你對我說謊。”她深吸一口氣,抹乾淨臉上的雨水。

  周褚陽沒吭聲。

  “三個月前在江蘇,我遇見的那個男人就是你!蕭紫說,有人打電話給她,卻一直不說話,事後找手機也沒找到,我不信鬼神,所以那天晚上一定是有人在。”她輕笑,聲音同那晚一樣清透,“小樹林裏沒有監控,但是石獅那有。之前禹王墓穴被盜,警察在石獅後安裝了監控,我在監控裏看到了你的臉。你離開的時間,是凌晨三點十九分。”

  他記不太清楚時間了,囁嚅:“那又怎樣?”

  “你爲甚麼不承認見過我?”她問。

  “我忘記了。

  “你說你三個月前不在江蘇,是說謊,不是忘記。”她將事實剝離,打贏勝仗一般,將他堵得啞口無言。

  周褚陽一直沒動,就這麼深藏不露地看着她,眼睛黑黢黢的看不出喜怒。最後他將手從口袋裏面拿出來,又將她從地上拽起來,低聲說了句:“我拿了你的手機,要還嗎?不要還的話,以後就別管我。”

  “那你承認了嗎?小偷?”

  周褚陽彷彿被噎住一般,仔細琢磨她剛剛的話,有些不悅。但到底是自己喫虧,他沒辯解,算是默認了溫敬強加在他頭上的“小偷”頭銜。

  溫敬始終注意着他臉上的微表情:“你繼續裝。”

  她沒再追着問下去,抿着脣輕笑,在下着大雨的小鎮上旁若無人地笑着,紅色的裙襬被風吹出了褶皺,勾勒出她骨感消瘦的身體。

  她微微眯着眼,往周褚陽走近了兩步,抬着下巴輕飄飄地說:“好,我不管你。”

  誰愛管他,她只管自己樂意。

  西格里夫*薩松寫過一句詩,原話是:“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余光中將其翻譯爲: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每個人的內心都穴居着一隻猛虎,只是在虎穴之外仍有薔薇叢生。老虎也會有細嗅薔薇的時刻,忙碌而遠大的雄心也會被溫柔和美麗折服,停下腳步,安然欣賞自然賜予她的美好,生活給予她的泰然。

  人性都有陽剛和陰柔兩面,只是強弱略有不同。

  有的人心原是虎穴,穴口的薔薇免不了猛虎踐踏。有的人心原是花園,園中的猛虎不免給那一片香潮醉倒。

  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猛虎有時醒來。

  男女博弈,便如猛虎進園,嬌花入穴。是擒是俘,就要看誰能更勝一籌了。

  溫敬跟着前面那個男人的腳步,在雨中肆意地笑。她把溼漉漉的頭髮捧到頭頂上,任由刷刷的水衝到眼睫上。周褚陽一回頭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紅裙溼身,那個被鮮豔色彩包裹的女人消瘦而性感。

  她在雨中大笑,姿態宛若馴虎之人。

  他輕輕抿了抿脣,眼睛斜睨着她,那裏面深了又淺了,藏着笑和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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