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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伊甸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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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和華神降下奇蹟,使以色列的妻子誕下一子,名爲約瑟。約瑟是受神賜福之子,倍受父母的寵愛,招致衆異母兄弟的嫉恨。約瑟的兄弟將約瑟賣給以實瑪利人,以實瑪利人又將約瑟賣至埃及爲奴。在埃及,約瑟憑自己的智慧,歷經波折後從奴隸成爲埃及宰相。

  ——《聖經•舊約•創世紀》

  耶和華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裏,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

  耶和華神將那人安置在伊甸園,使他修理看守。耶和華神吩咐他說,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喫。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喫,因爲你喫的日子必定死。

  耶和華神說,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爲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於是取下他的一條肋骨,造成一個女人,領她到那人跟前。當時夫妻二人赤身露體,並不羞恥。

  耶和華神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正直聰慧。蛇對女人說,神豈是真說,不許你們喫園中所有樹上的果子麼。

  女人對蛇說,園中樹上的果子,我們可以喫,惟有園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神曾說,你們不可喫,也不可摸,免得你們死。

  蛇對女人說,你們不一定死,因爲神知道,你們喫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

  於是女人見那棵樹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悅人的眼目,且是可喜愛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來吃了。又給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們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體,便拿無花果樹的葉子,爲自己編作裙子。

  耶和華神大怒,對蛇說,你既作了這事,就必受咒詛,比一切的牲畜野獸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終身喫土。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爲仇。你的後裔和女人的後裔也彼此爲仇。女人的後裔要傷你的頭,你要傷他的腳跟。

  耶和華神又對女人說,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

  耶和華神又對亞當說,你既聽從妻子的話,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喫的那樹上的果子,地必爲你的緣故受咒詛。你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裏得喫的。地必給你長出荊棘和蒺藜來,你也要喫田間的菜蔬。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直到你歸了土,因爲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

  耶和華神說,那人已經與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樹的果子喫,就永遠活着。耶和華神便打發他出伊甸園去,耕種他所自出之土。

  亞當帶着女人離開伊甸園,方知伊甸園外無需向神搖尾乞憐的土地纔是真正的樂園。

  ——《黑暗聖經•舊約•創世紀》

  真正的伊甸園應該是甚麼樣的地方?是隻要放棄尊嚴,就可以不勞而獲的地方?還是隻要付出汗水,就能收穫果實的地方?

  這是伊麗莎白一世統治下的黃金時期,是誰擁有海洋,誰便擁有整個世界的大航海時代。

  利物浦海港碼頭的繁忙彷彿能烘暖深秋的涼意。一隻海鷗在海上捕獵一無所獲,乘着腥鹹的海風到熱鬧得熱氣騰騰的港口,從停滿海港的船隻大大小小的桅杆中挑了一根還沒被它的同類佔滿的稍事休息,一邊整理羽毛,一邊看着下面光膀子的碼頭工人汗流浹背,將巨大的貨物箱從形形色色的貨船搬上搬下,幹完活的水手呼朋喚友,嚷着要去找樂子,做大生意的商人們討價還價,爭得面紅耳赤,小販扯着嗓子吆喝,以求多賣出點東西,換一頓飽餐。還有兩個比較特別的人。除了其中一個人肩上停的一隻五顏六色的鳥以外,海鷗看不出他們和別的人類有甚麼區別,可經過他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地朝他們看,無一例外。

  這當然提不起海鷗的興趣,它的目光已經被魚販子手推車上閃閃發光的鮮魚吸引了。自己已經飢腸轆轆,巢裏還有嗷嗷待哺的雛兒,海鷗決定冒一次險,調整姿勢後向魚販子的手推車俯衝,叼走一條小魚,惹來魚販子一通咒罵——他似乎不知道人類的語言之於海鷗,正如海鷗的叫聲之於人類一樣,不過是毫無意義的聲音。海鷗就比他聰明,知道他聽不懂自己的叫聲,就直接用行動表明自己的意圖,而不是和他商量能不能等下次運氣好的時候抓條差不多大的魚還給他——海鷗未必認得出魚販子的長相,但一定記得他堆滿鮮魚的手推車。

  海鷗先前注意到的兩個人就站在一艘船前面,海鷗偷魚引起的小小騷動引得其中一個人回頭來看,另一個還雕像般一動不動。

  被吸引注意力的人也很快回過頭來:“小子,咱們到了。”

  說話的人聲音粗糙如海邊的礁石,看年紀早已與“年輕”二字無緣,摻雜的絲絲白髮絲毫沒有減弱一頭亂蓬蓬的紅髮燃燒般的狂野,一道刀疤從左額角下來,切斷顏色比頭髮略深的眉毛,越過深陷的眼睛,穿過滿臉橫肉,最後消失在野草般肆意生長的絡腮鬍子下。可能是因爲受過傷,他的左眼顏色比右眼淺些,卻一樣不減兇狠。矮壯的五短身材即使隔着衣服,也可以看出老樹盤根錯節般的結實肌肉,裸露的雙臂肌肉更是猙獰,彷彿歲月的刀疤全都只刻在他的臉上,而他的身體一直停留在青年時期,從未衰老過,只有敞開的衣領下露出微微泛白的胸毛,說明他的脖子以下的部分並不比脖子以上年輕。

  “六。”老人身邊的小夥子沒答話,反而是他自己肩上的禿毛老鸚鵡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

  “閉嘴,‘傑克’!”

  鸚鵡不說話了,可沒過多久又開始數:“七。”

  “我叫你閉嘴!”

  小夥子一直不說話,鸚鵡也暫時保持安靜,任由二人一鳥間瀰漫着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尷尬氣氛。

  兩個漁婦提着籃子從他們身邊經過,也忍不住朝他們多掃了幾眼:“多漂亮的人哪!”“是啊,像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可他身邊的人真是,嘖嘖嘖……”“簡直就是天使和魔鬼。”

  老人瞪了她們一眼,兩個多嘴的女人低下頭趕緊走開。鸚鵡繼續數:“八,九。”老人後悔教鸚鵡數數了。鸚鵡“傑克”只會從“一”數到“十”,數完以後就再從“一”開始數,這已經是它在一個小時內第六次數到“九”,老人當然明白它是在數甚麼——一個小時以內,已經有五十九個人因爲他們的長相對他們指指點點。

  其實單獨看的話,老人和從很久以前就縱橫四海的維京海盜沒甚麼大區別,問題在於他身邊的小夥子約瑟——他長得實在太漂亮了。年輕人細緻的容貌甚至能讓宮廷裏絕色傾城的真女人都自愧不如,卻寫滿悲傷過度後的麻木,象牙色的肌膚能令任何一個自詡保養有方的貴婦人望塵莫及,瘦削纖弱的身材與身邊老人的矮壯身材形成鮮明對比,掩飾不住的憂傷從琥珀色的眼睛不斷向外流淌,渾身散發着高貴憂鬱的氣質。憑背影,任誰都會把他當成一個弱不禁風的富家小姐。一個與碼頭的環境如此格格不入的人出現在這種地方,實在無法不引起別人的注意。

  “十。”

  老人終於忍無可忍:“‘傑克’,你他媽的給我閉嘴!不然我就拔光你的毛。還有你,大少爺,你看夠了沒有?這就是‘人魚號’,我們已經到了!”

  約瑟實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斯第爾頓船長是英國首富、是英格蘭商界的傳奇。雖然沒有任何頭銜,在歐洲,除了西班牙、葡萄牙、英國、法國之類的大國家以外,就算是國王都要敬畏他三分——不爲別的,只因爲他富得看誰不順眼,就能掐斷一個小國家的經濟命脈,隨便動動手,就能把大國家的經濟攪得一片驚濤駭浪。斯第爾頓家族旗下各式各樣的運輸船數不勝數,甚至還有戰艦,遍佈整個歐洲的海域,甚至一直延伸到新大陸和遠東,可眼前大老闆親自坐鎮的旗艦“人魚號”居然是一艘單桅小型帆船,而且連船首炮都沒有,和周圍三桅四桅的大船相比,簡直就像是一個手無寸鐵的侏儒站在一羣全副武裝的巨人中間。

  “人魚號”的主桅杆上掛了兩面旗幟,上面的是英格蘭國旗,下面的是代表斯第爾頓家族的玫瑰人魚旗。旗幟的圖案由伊麗莎白女王親自設計:普通的盾徽圖形稍加修改成了貝殼形,藍色的底紋代表大海,徽章中間是王室都鐸家族的族徽紅白玫瑰,象徵着女王對斯第爾頓家族的無上寵信。扶在盾徽兩旁、通常畫成獅子或者豹子的猛獸改成了兩條婀娜多姿的人魚。美人魚愜意地背靠着貝殼形盾徽,微微舉起豐腴優美的手臂,手指上停了一隻麻雀——伊麗莎白女王喜歡給寵臣起外號,斯第爾頓船長的外號就叫“麻雀”。小小的玫瑰人魚旗盡顯女王對斯第爾頓家族的無上恩寵,即使斯第爾頓家族的當家人的座駕小得寒磣,周圍的大船也都停得遠遠的,不敢對斯第爾頓家族的主人有絲毫不敬。

  想到以後的日子,約瑟只有苦笑。伊麗莎白女王在道義上不贊成人口買賣,可即使貴爲女王,也不得不在奴隸市場的豐厚利益面前讓步,選擇眼不見爲淨,所以在英國,奴隸買賣猖獗依舊,更不用說斯第爾頓船長和伊麗莎白女王私交甚篤。約瑟就是身邊的老人買下的奴隸。買下他的老人名叫凱撒,51歲,“人魚號”的大副,也是他從此以後要長期朝夕相處的人之一——除非他馬上被賣給另一個主人。“人魚號”不大,投下的陰影卻足以把兩個人完全籠罩在下面,一座真人大小的人魚雕像被當作吉祥物釘在船頭。海員都視人魚爲不祥之物,“人魚號”不但以“人魚”爲名,還把人魚像當吉祥物,約瑟實在不敢想象船上都會是些甚麼人。

  “少給我磨磨蹭蹭跟個娘們似的。大海可是真正的爺們的世界,你最好做好準備,大海也會把你磨礪成真正頂天立地的男人。”

  凱撒一邊說着貌似是鼓勵的話,一邊趕鴨子上架一樣趕約瑟上船。連接甲板和碼頭的只有一條看上去不太牢固的繩梯,踩上去軟綿綿的感覺好象會把繩梯扯下來,而不是把身體帶上去。凱撒幾乎是用短劍柄戳着約瑟的屁股把他趕上去的,看他爬得比老牛拉破車還喫力,好不容易挪到接近頂端的位置,突然很不爭氣地腳下一滑……凱撒閉上眼睛,不忍心看他落水的慘樣,並做好準備一聽到水聲就下去救他,可他沒聽到意料中的落水聲,只看見約瑟掛在船邊上。

  約瑟剛覺得身體往下掉,就看見船上伸出一隻手接住他的手腕。寬厚的小麥色手掌佈滿繭子,把約瑟自己的手襯得分外白皙。很舊卻很乾淨的白襯衫袖子捲到肘部以上,露出健美的前臂,微黑的皮膚在太陽的照耀下,像上好的牛奶巧克力,雪白的襯衫也被陽光照得好像是穿着衣服的人在發光。再往上看,對方略微有些凌亂的衣領顯得不拘小結,卻凸顯出男人特有的豪放。太陽在那人的腦後閃成一片,約瑟看不清他的長相。

  “別緊張,我拉你上來。”富有磁性的嗓音*一口西班牙口音很重的英語,鏗鏘的語調帶着來自地中海的男子氣概。

  約瑟能感覺得出來,對方要拉他上去並不輕鬆,可他甚麼忙都幫不了,最後還摔在救命恩人的身上,——發現他身材不錯,——而恩人因爲拉他上來以後失去平衡,直接後腦着地。

  “對不起。”約瑟手忙腳亂想爬起來,終於看清恩人的樣子,立刻被對方罕見的英俊容貌驚得愣住。他好象是吉普賽人,可約瑟以前見過的吉普賽人不論男女都又髒又醜,剛纔的救命之恩更讓他無法把眼前的恩人歸爲只會偷東西的吉普賽人的行列。

  “沒關係,美人兒,不論你想保持現在的姿勢多久,我都沒意見。”被約瑟壓在下面的西班牙美男子微微一笑,勾人魂魄的魅力散發出的光芒讓太陽都爲之失色。似乎嚇着美人了,其實他自己也在剛接住“她”的一瞬間,也驚豔得差點鬆手。

  “美人兒”?聽到這個詞,約瑟才發現自己的處境——以他女性化的容貌趴在一個男人胸前,實在太容易讓對方想入非非。

  約瑟趕緊起來,對方還保持對女士的禮儀扶着他,等他站穩以後一躍而起,悠閒地拍掉衣服上的灰,分明是故意在炫耀自己的好身手。約瑟看出他的意圖,以爲好好解釋一下,就可以解決誤會,想不到下一秒就被他的雙臂環在船艙的牆上。

  一對黑曜石一樣的眼睛在約瑟面前漸漸放大,讓他可以清楚看見裏面滿是止不住的笑意:“美人,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嗎?還是不好意思開口問?”海風吹得他的黑色短髮不斷掃在約瑟細嫩的皮膚上。

  不等約瑟有反應,對方就自報家門。路易斯•蒙納戴茲,23歲,隨船保鏢。

  “那個……蒙納戴茲先生……”約瑟真的很想解釋,可路易斯湊得太近了,近到讓約瑟覺得自己只要一說話,嘴脣就會碰到他的嘴脣。

  “色鬼!找錯人了。他是個大老爺們。”凱撒爲約瑟解了圍。

  “男的?凱撒,你真的老了,她分明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路易斯好不容易挪得稍微遠一點,突然輕輕一帶,就讓約瑟倒在他的懷裏,而他的手臂就從後面環在約瑟胸前。很可惜,平的,非常非常的平,容不得他有任何僥倖的遐想。

  “真的是男的!”路易斯充滿惋惜之情地嘆了口氣,“唉,可惜了,長得這麼漂亮,居然是個男人,難怪一點感覺都沒有。虧我剛纔還慶幸和船長出去辦事的是小貝貝不是我,可以搶先認識大美人。居然是男的……”

  “蒙納戴茲先生,能放開我了嗎?”約瑟被他勒得快喘不過氣來了。

  “叫我路易斯。”路易斯像帶女伴跳舞一樣優雅地一抬手,讓約瑟離開他的臂懷,“我弟弟也在‘人魚號’上工作,你叫我‘蒙納戴茲先生’,他會不高興的。哦,忘了問你的名字了。”

  “約瑟。”

  “不是約瑟芬?啊……別生氣。玩笑,玩笑罷了。”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真的是女扮男裝,你剛纔做的事會讓我很尷尬?”居然把他當成女扮男裝……約瑟知道自己長得像女人,可還是不免有些介懷。

  想不到路易斯毫不介意地雙手一攤:“如果你真的是女扮男裝,發現我圖謀不軌,還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我又何必客氣?不過……長得這麼漂亮,卻是個男人,簡直是浪費。”

  “小子,小心這色鬼,海上沒甚麼女人,弄不好他就拿你開刀了,哈哈哈……”聽凱撒的口氣,要是真的出這種事,他一定會躲得遠遠的看好戲。

  “我對男人沒興趣,一丁點興趣都沒有。”路易斯靠到船邊,“凱撒,船長回來以後,我們就要走了嗎?又要和這個港口的美女們說再見了。”

  “你這混球不是不論跑到哪兒,都會有漂亮小娘們自己送上門來?其它船上的無賴都拿你當風向標,只要跟着你,總能找到最便宜最漂亮的小婊子。”

  路易斯很深情地望着繁忙的碼頭:“可我也是個很懷舊的人。”

  約瑟往下瞟了一眼,碼頭上好象已經有不少姑娘被他看得心醉神迷。

  “讓他發春去。”凱撒拉過約瑟,“新來的都是從打雜做起,你去廚房幫忙。”說着看了看周圍,“小雜種!”

  “甚麼事快說,我很忙。”從他們身邊經過的一個大木桶後面傳來一個不耐煩的童音,說的是意大利語。從約瑟的角度看過去,只看得見箍在桶旁的兩條胳膊、桶下的兩條腿和桶上露出的鵝黃色頭髮。

  “給你安排個雜役。”

  桶被放到旁邊,約瑟終於見到桶後的男孩。柔軟的鵝黃色頭髮下面是玉石般光潔的額頭,可能是因爲年紀還小,一雙彷彿是用祖母綠做的眼睛幾乎霸佔了整張臉三分之一的部分,而且極不友好地看着約瑟,好象還覬覦他臉上的面積,更加掩不去分明稚氣未脫,卻想被當作大人的可愛。男孩長得精美不可方物,彷彿根本不是自然生育,而是人類根據理想化的想象造出來的。要不是個子大了點,眼神兇了點,約瑟可能會把他當成奢侈品商店裏標有四位數以上價格的瓷娃娃。男孩年紀畢竟還小,和所有船員一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顯然太大了,如果不捲起袖子的話,恐怕只有指尖能伸出來,褲腿也捲了好幾次,纔不至於在走路時把自己絆倒,過大的領口露出脖子上的一個掛件——好象是一枚二十里拉(1)的金幣。

  ¬¬¬奧尼恩,14歲,廚師。

  約瑟還在打量他,奧尼恩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一甩,讓他在原地轉了一圈,最後皺着眉頭扶住約瑟:“這女……像女人一樣的傢伙幹得了甚麼?”

  他也把約瑟當成女的了,約瑟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謝謝他不“戳穿”自己“扮男裝”。

  奧尼恩對約瑟一丁點興趣都沒有:“路易斯,幫我把土豆搬到廚房裏去。”

  路易斯正忙着和碼頭上來往的老老小小的女人眉來眼去,根本不理奧尼恩。

  “喂,路易斯!”

  奧尼恩走過去,路易斯還沒一點反應。奧尼恩有點火了,冷不防抬腿朝他踢過去。路易斯就在被踢到的前一刻讓開,不過是一個轉身變成靠在船舷上,好整以暇地順手接住奧尼恩的腳踝,免得他因爲失去目標踢上船舷。

  “整天兇巴巴的,可不會有女人看上你,洋蔥頭。”路易斯故意說西班牙語。

  其實剛聽到奧尼恩的名字時,約瑟就想問了,只是被他瞪得不敢開口。原來奧尼恩的名字真的是onion(2)。

  “我倒是很慶幸自己不象你,一年四季都是發情期,沒了女人,就一天都活不下去。”奧尼恩立刻用意大利語回敬,一點也不覺得兩個人用兩種語言問答有甚麼不自然。

  路易斯是個花花公子,這不難看出來,不過“沒了女人一天都活不下去”……海上的日子真是難爲他了。

  “放開我!”

  路易斯終於放開奧尼恩的腳。

  奧尼恩往後跳了兩步,穩住身子:“幫我搬東西。”

  “你討厭我給你起的名字嗎?”路易斯雙手往褲袋裏一插,帶着有些好笑的神情彎下腰,打量隨時可能火山爆發的奧尼恩,根本沒有挪位置的意思。

  “誰會喜歡這種名字!還不是剛上船時欺負我不懂英語!要不是船長喜歡,我死也不會允許別人這麼叫我!”

  “在船長面前不是挺會裝可愛的嗎?在別人面前爲甚麼不也裝一裝呢?”

  “我是船長買下的,他愛把我怎麼樣都可以,而且……”奧尼恩摸上他的金幣掛件。

  路易斯湊到小廚師面前:“而且甚麼?”

  “而且……”奧尼恩突然意識到自己選錯抒情對象了,“加糖的牛排你還沒喫夠是不是?!搬東西去。”

  路易斯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乖乖去幫奧尼恩搬東西了,還是藏不住滿臉從小孩手裏騙到糖的得意。

  奧尼恩也是被賣到“人魚號”上的奴隸?而且對船長有比奴隸對主人以外更深厚的感情。斯第爾頓船長究竟有甚麼魅力?

  “呀嘞呀嘞,這孩子真是,讓別人幫忙,都不會說聲‘請’,太沒教養了。”約瑟背後傳來另一個清澈的童音,“凱撒前輩,不介意的話,就把新來的小哥交給我吧,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說話的是一個東方孩子,看上去和奧尼恩差不多年紀,但個子比他高些。長相也是東方人的樣子,臉比較平,一雙狹長的眼睛幾乎只是嵌在臉上的兩條縫,總是帶着討好的笑,黑色的眉毛和睫毛在雪白的皮膚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是個很清秀的孩子。但腰上掛的兩把短刀即使在刀鞘中都透出隱隱殺氣,提醒看到他的每一個人別被他天真無邪的娃娃臉騙了。他一口叫人半懂不懂的英語其實純粹是拿英語單詞往日語語法裏填,帶着令人髮指的口音,還不時會蹦出些日語詞。同樣的衣服到了他身上,就是男式夏季和服的穿法——衣領一直敞到腰跡,才用一根粗看和繩子沒甚麼大區別的腰帶繫住,而且習慣手上沒事幹就插在衣襟裏,上衣的兩排紐扣、扣洞全成了擺設。他的身材偏瘦長,容易給人纖弱的錯覺,但敞開的前襟露出的胸腹肌肉說明他遠比看上去的結實。

  一開始約瑟只注意到他脖子上象牙雕的異教神像:“異……”“教徒”兩個字還沒出口,就覺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立刻整個人都躺倒在甲板上,後腦和背部的疼痛不斷提醒他剛纔摔得有多重。亞洲孩子蹲在他旁邊,手還壓住約瑟的嘴,手勁大得讓他即使拼命掙扎,都動不了分毫,壓的位置又恰好不會影響他的呼吸。

  異族孩子一臉討好的笑容原封不動:“這裏的人好象對長得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不太友好的說。”

  他一定是巫師,對他下了巫術,所以他才動不了。約瑟看着他脖子上掛的異教神像在眼前晃來晃去,越來越覺得是它在作祟。

  “新來的就是麻煩。小不點,放手。”

  被稱爲“小不點”的亞洲孩子放開手,約瑟還來不及坐起來,就被凱撒像抓小貓一樣拎着後領一把抓住:“聽着,我也不信你們的耶和華能比奧丁(3)有本事,也不管船上的人信不信甚麼狗屁上帝,別人愛信甚麼就信甚麼,以後這種閒事少管。但給我記住,在一條船上就是兄弟,敢對自己船上的兄弟不利的,就扔到孤島上自生自滅,明白了嗎?”

  以約瑟的姿勢,只能很困難地點頭。

  “知道就好!”凱撒扔下約瑟,任由他坐倒在甲板上,“小不點,交給你了。”

  “在海上,食物和淡水都是很珍貴的,在沒有食水的情況下被一個人扔在孤島上,是很可怕的事,所以以後請和平相處。”亞洲孩子按他家鄉的禮儀微微欠身,“剛纔失禮了。初次見面,我是真介,以後請多關照。”向約瑟伸出手打算扶他起來。

  約瑟還是有點怕他的掛件。

  亞洲孩子順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脖子上掛的神像:“你是怕她嗎?這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醫生大人說她和你們的聖母瑪利亞一樣。她是個很善良很慈悲的女神。”

  其實仔細看看,象牙掛件上雕的女人慈眉善目,雖然是東方人長相,和抱聖嬰的瑪利亞確實有異曲同工之妙。面前的東方俊少年一張討好的笑臉也教人提不起戒心。既然已經被賣到“人魚號”上,除了和異教徒和平共處以外,約瑟別無選擇,只能硬着頭皮讓他扶:“你是叫……”

  “真介。就叫真介大叔吧。以後小哥你就跟着大叔,每天的日常工作主要是把甲板擦乾淨,最多在我修船的時候幫我打打下手,很輕鬆的。衣服自己洗,破了的話可以請夫人幫你補。每天一定要把自己打理乾淨,不然對船長是很失禮的,不過不要用太多的水。具體怎麼用最少的水來做日常清洗工作,大叔以後會慢慢教你。還有甚麼不明白的事,也可以來問大叔……”

  大叔?

  “是啊。我年紀比你大、上船比你早,照我家鄉的規矩,你應該叫我‘前輩’,不過既然你們沒有這習慣,我也入鄉隨俗,叫‘大叔’就可以了。”

  “你比我年長!”

  一張娃娃臉笑得天真無邪,怎麼看也不像超過十六歲的人,實際上……真介,36歲,船工。

  “你有36歲!”他是從甚麼地方來的?小人國嗎?

  真介連連擺手:“在我們日本,雖然人都和我差不多高,不過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長得像小孩。”

  都和他差不多高?果然是從小人國來的。

  “剛纔有沒有受傷。凱撒前輩其實人不壞,就是有點粗神經,大概是以前太習慣管和他一樣的海盜。”

  約瑟很懷疑自己的骨頭還經得起大副“粗神經”幾次。

  “去讓醫生大人看看吧。”

  不等約瑟開口,真介就把他拖進船艙,根本沒意識到在如此低矮狹小的空間,以兩個人的身高差,有很多地方他可以抬頭挺胸暢行無阻,約瑟卻得處處小心撞到頭,又怕跟丟前面穿着木屐一樣的腳步聲。所幸船內的構造並不複雜,真介走得也不快,——確切地說是一直在留心約瑟的腳步聲,根據他的步速不着痕跡地調整着自己的步速,——兩個人總算順利到達目的地。

  真介輕輕敲了敲艙房的門:“醫生大人在嗎?”

  木門後很快就傳來踢踢踏踏的小腳步聲,門開了,一個小孩跑出來,撞到約瑟腿上。小孩當然沒能把約瑟撞倒,自己反而向後坐倒在地,抬起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們,似乎指望誰能抱他起來。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十多年後,肯定會成爲豔驚四座的美少年,不過……這是醫生?約瑟迷惑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孩子。他只有一兩歲吧?還是走路都會摔跤的年紀,就能當船醫?

  孩子坐在地上,嘟着小嘴,可憐巴巴地望着約瑟,好象再不抱抱他、安慰安慰他,他隨時可以哭出來。約瑟實在無法拒絕這樣的眼神,剛想去扶他,從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腕。

  “米迦勒,自己站起來。”

  門後還有人,而且還是個女人!確實,以米迦勒的身高,根本夠不着門把,可約瑟沒聽見還有第二個人的腳步聲。循着聲音看到說話的人,約瑟明白爲甚麼路易斯能忍受苦行僧般的海上生活了。原來船醫是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婦。一身明顯重實用多過美觀的中產階級家庭婦女裝束絲毫減少不了她的高貴,除了維納斯女神般的美貌外,更有一種能讓男人爲之神魂顛倒的嫵媚風韻,卻不顯輕佻。她的高貴不象貴婦人,更像有錢人家的女管家,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對小姐嚴加看管,當着主人的面照樣不卑不亢,沒有貴族婦女的雍容,卻比那些整天無所事事的女人更多出幾分精明能幹。這樣的一個女人應該出現在名門望族家的客廳裏,身邊是主人家的小姐,而不是出現在一艘海船上,身邊帶着自己的孩子。

  米迦勒聽話地自己站起來,沒有哭。

  “小少爺真勇敢。”真介抱起米迦勒,“不過撞了人要道歉喲。”

  小天使盯着約瑟看了半天,突然喜笑顏開,向他伸出一隻肉嘟嘟的小手。真正的天使長米迦勒如果有童年,恐怕小時侯的樣子也不過如此。小天使嘟起小嘴,約瑟以爲他是要撒嬌,想不到孩子冷不防蹦出一句:“姐姐漂亮。”

  姐?姐?唉……再可笑的笑話聽過十遍以上,都會覺得無趣,更何況被當成女孩的笑話,約瑟幾乎從懂事起就開始聽了。

  “別介意,小孩不懂事,”真介連忙出來打圓場,“他對船長大人也叫‘姐姐’。”

  沒介意過,約瑟早就習慣了。米迦勒對船長也叫“姐姐”?約瑟在很早以前就聽說過,斯第爾頓船長有“海上第一美人”的稱號,有無數的少女見過他以後因爲不能嫁給他而抑鬱致死,弄得船長很愧疚,只能整天蒙着臉,避免再有類似的悲劇發生。其中不免有誇大其詞的嫌疑,不過看船上有這麼多美男子,船長還能被譽爲“第一美人”,甚至連米迦勒都會弄錯他的性別,莫非斯第爾頓船長也是長得雌雄莫辨?約瑟很有同病相憐的感覺。

  “夫人,醫生大人在嗎?”

  真介叫“維納斯”“夫人”!她不是醫生?

  “在。”美麗的少婦完全打開門,“馬修!”

  房裏還有人。看到醫生時,約瑟幾乎要爲終於在“人魚號”上遇見一個比較正常的人發出感慨。醫生年紀不大,大概也就三十歲左右,微長的淺褐色頭髮紮成一個小小的馬尾辮,鼻樑上架着彷彿從他出生起就長在上面的眼鏡,正靠在窗邊看書,渾身散發着平和的書卷氣。約瑟覺得他特別親切,不僅因爲他長得像極了他小時侯常去的教堂裏壁畫上畫的大天使拉斐爾,還因爲終於在船上發現一個和他一樣的人——一個英國新教徒。

  “馬修?馬修!”少婦叫了幾次。

  醫生一點反應都沒有。

  少婦無奈地搖了搖頭,冷不防拿掉醫生的眼鏡:“馬修!”

  醫生嚇得幾乎跳起來,好不容易纔意識到發生了甚麼事:“索菲,把眼鏡還給我。”

  少婦把眼鏡遞到他手上:“馬修,有病人來了。”

  “病人?”醫生手忙腳亂戴上眼鏡,“這位小姐有甚麼地方不舒服嗎?放心,我最拿手的就是婦科。”

  馬修•斯第爾頓,船長的弟弟,——難怪真介對醫生一家特別恭敬,約瑟心想,——28歲,船醫。“維納斯”是他的妻子索菲•斯第爾頓,年齡……出於禮貌,約瑟沒問,不過似乎比丈夫年長些,工作就是幫船上的男人們打點內務。還有“人魚號”上年齡最小的船員米迦勒•羅伊•斯第爾頓,醫生的兒子,兩歲半,擔任的工作麼……至今爲止,除了給全船的人搗亂以外,似乎還沒甚麼工作是他可以勝任的。

  書呆子,還是個庸醫。“人魚號”上就沒個正常人嗎?就算約瑟長得再怎麼像女人,做醫生的也不該對病人男女不分。海上都是男人,唯一的船醫居然是個婦科醫生!斯第爾頓船長再任人唯親,也不該找個婦科醫生當船醫,拿全船人的性命開玩笑。

  約瑟剛走近,醫生就改口了:“對不起,先生。剛纔沒戴眼鏡,我幾乎甚麼都看不見。看你走路的姿勢,是後背摔傷了?”

  自己還甚麼都沒說過呢!約瑟在心裏暗暗驚歎。看來醫生並沒有他想象的蹩腳。

  “凱撒真是一點都不懂手下留情……”

  不愧是一條船上的人,對彼此真瞭解。約瑟在心裏苦笑。

  “我以前也被他扔過……”

  原來如此。約瑟明白了。

  醫生示意約瑟轉過身,在他的後背摸了摸:“還好,沒傷到骨頭,最多有點瘀青,只要別劇烈運動,過幾天就沒事了。看來新來的助手暫時還幫不上忙,‘真介大叔’。”

  雖然知道真介年紀不小了,聽醫生叫他“大叔”,總覺得像在拿他開玩笑。不止醫生,船上的人除了凱撒以外。都叫他“大叔”,而且除了米迦勒以外的人這麼叫他時,口氣都像在逗小孩。

  “醫生大人,和您說了多少次,叫‘真介’就可以了。”

  真介還抱着米迦勒。小天使一隻手握住真介脖子上掛的象牙觀音,眼睛卻朝船艙出口的方向看,努力地向那邊伸出另一隻手,彷彿要去抓從甲板縫隙漏下的陽光。

  真介感覺到脖子上勒緊的感覺,米迦勒彷彿要抓着他的觀音像把他拉出去。“小少爺要出去玩嗎?”

  米迦勒很認真地點頭。

  “那麼夫人,我們出去玩了,就在甲板上。”

  “總是麻煩你幫我帶孩子。”索菲很放心地讓他帶走孩子,絲毫不擔心孩子和異教徒在一起,會沾染上異教的邪惡思想。

  “夫人客氣了。小少爺,別,別拉,大叔會痛的。”真介小心地從米迦勒手裏抽出自己的象牙觀音,“我們走嘍。”

  醫生對孩子的事從頭到尾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不止信菩薩的真介,船上還有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還有崇拜北歐邪教而且是海盜出身的維京大副,約瑟無法想象醫生一家作爲虔誠的新教徒,是如何容忍與這麼多異教徒相處,更不明白爲甚麼身爲新教徒的斯第爾頓船長會找這麼多異教徒船員。

  “上帝照着自己的樣子造人,人就照着自己的樣子揣摩上帝的模樣。上帝只是以不同的樣子出現在不同的神話中,在不同的語言中用不同的名字,比如在凱撒的家鄉叫‘奧丁’,在真介的家鄉叫‘如來’,在希臘叫‘宙斯’,在阿拉伯叫‘安拉’,在大明國(4)還有人稱他爲‘玉皇大帝’,在更多我們還沒發現的地方,可能還有別的稱呼。就像……”醫生掃視了一下房間,滿房間除了必要的傢俱以外就是書了,“就像‘書’在德語中是‘Buch’,在俄語中是‘книги’,在法語中是‘Livre’,在葡萄牙語中是‘Livro’,在西班牙語是‘Libro’……其實說的都是同一樣東西。同樣道理,‘安拉’也好,‘上帝’也好,說的都是同一個神。既然都是一樣的,爲甚麼要心存芥蒂?”

  好象有點道理,又好象是異端邪說。約瑟比較傾向於後一種可能性,看到醫生剛纔看的書上符咒一樣的文字時,更加覺得自己的傾向是對的。

  “這是《黃帝內經》,是大明國的醫書。他們的醫學介於巫醫和現代醫學之間,很有趣,雖然其科學性值得懷疑,經得住幾千年時間考驗的知識,應該有一定的道理。”

  大明國?那是甚麼地方?約瑟掃了一眼旁邊書架上的書。英語、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約瑟覺得自己懂的語言夠多了,他甚至還懂希臘語和拉丁語,可醫生的書架上很多書用的文字都是他見所未見的。

  醫生還在喋喋不休:“可惜的就是漢語太難了,簡直比希臘語還難,我看得很慢,還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得找‘真介大叔’討教——他的家鄉離大明國很近。我在考慮要不要試着編寫一本漢英字典……”

  約瑟早就呆了:“這些書你都看得懂嗎?”

  “只看得懂大部分,不過剩下的部分總能猜出大概意思。很多詞語都得和當地的民俗聯繫起來才能理解,風俗、神話、歷史典故,都是很有趣的東西……”

  約瑟聽醫生滔滔不絕,幾個小時以後,對話題還絲毫沒有捉襟見肘的跡象,頓時對他只剩崇拜了——“書呆子”不是甚麼好話,不過能“呆”到和醫生一樣的地步,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面前簡直就是一本活生生的百科全書。

  索菲一直在旁邊靜靜地坐着,看丈夫的眼神中滿是崇拜,偶爾才起身爲他換杯茶,走路輕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好象生怕打斷他。可最後他們還是被敲門聲打斷。

  索菲去開門,醫生也不說話了。約瑟這才發現索菲走路不是有意放輕腳步,而是根本沒有腳步聲,像個幽靈一樣,明明可以清楚看見她一步一步踩在地上,衣角隨着優雅的步子左右搖擺,可不止腳步聲,連衣服布料相互摩擦的聲音都聽不到。醫生一點也沒覺得有甚麼不對,也不知是因爲舷窗外不絕於耳的海浪聲沒有注意到,還是因爲對妻子過分的安靜早已習以爲常。

  門開了,門外的路易斯顯然被嚇了一跳,——只不過隔了一道門而已,居然連在海船上做隨船保鏢的人都發現不了索菲向門靠近的動作,——不過很快恢復自然:“你好,索菲。”路易斯對面前的明豔少婦沒有絲毫不禮貌,約瑟甚至懷疑自己對他“花花公子”的定論是不是下得早了些。

  “醫生,恐高真的不能治嗎?羅賓又暈了。”

  路易斯所謂的羅賓顯然是指趴在他背上的小夥子。小夥子的個子比路易斯還高一些,身材頎長而清瘦,頭垂下來,擱在路易斯的肩膀上,只看得到一頭燦爛可比黃金的短髮。

  醫生搖頭:“如果和範一樣暈船的話,我還有藥可以止吐,對恐高實在是無能爲力。”

  路易斯嘆了口氣,繞過索菲,輕鬆地打橫抱起羅賓,放在約瑟坐的病牀上。約瑟往旁邊讓出位置給新病人,看清羅賓的長相後大喫一驚。“人魚號”上的船員都是憑長相挑的嗎?躺在牀上的小夥子皮膚帶着幾近病態的白皙,超凡脫俗幾不食人間煙火,如下凡的精靈。他的上衣只象徵性地扣了最下面的三顆釦子,敞開的領口露着清晰的鎖骨,從窗口吹進來的海風還不斷掀動他的衣服,性感的胸膛在領口下若隱若現。約瑟自己也是個男人,都有點不敢看他,生怕被他吸引,無法自拔。

  羅賓•普蘭,17歲,瞭望員。先前醫生提到的範是羅賓的表哥範•康拉德,31歲,舵手。

  大副是海盜,隨船保鏢是天主教徒(5),廚師完全還是小孩,還有不知從甚麼小人國來的船工,船醫居然把老婆和不滿兩歲的孩子都帶出海,還是個婦科醫生,而且瞭望員恐高,舵手暈船……約瑟不敢想象他還沒見到的船員都會是些甚麼樣的人。看來斯第爾頓船長挑船員不是憑長相,而是隻看長相——對大副除外。“人魚號”能平安無事地航行至今,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個奇蹟。

  “羅賓怎麼當上瞭望員的?醫生,你知道嗎?”

  看來想不明白的不止約瑟。雖然路易斯是個西班牙人(6),還是個天主教徒(7),至少在“人魚號”上還算是個比較正常的人。約瑟幾乎要爲在“人魚號”上又發現一個正常人而感動落淚。

  醫生高深莫測地笑笑,眼鏡上一片反光,拿起天書般的漢語醫書繼續看:“尼斯的決定肯定自有打算。雖然都是自家親戚,我也不過是‘人魚號’上的一個普通船員,不能對船長的決定說三道四。”

  “尼斯”是“尼古拉斯”的暱稱吧?雖然也是“人魚號”的船員,醫生對自己的哥哥畢竟不用像別的船員一樣,一本正經地稱呼他爲“船長”。

  “嗯……”牀上傳來一聲輕哼,羅賓醒了,睜開眼睛,就看到坐在牀沿的約瑟。他天藍色的眼睛像平靜的湖面,只看得見水面倒映的晴空,根本看不出裏面究竟有多深。約瑟看見自己的倒影在天藍色的眸子中像扔進湖面的小石子,激得他的瞳孔像漣漪一樣漸漸放大,同時驚訝的表情像陽光撥開雲彩一樣,撥開驚嚇過度留下的蒼白。淡紅的薄脣輕啓,天籟般的嗓音吐出的卻是極殺風景的:“哇塞,美女!”同時羅賓突然坐起身,兩個人的頭重重地撞在一起。羅賓顧不上自己撞痛的額頭,連忙捧住約瑟的臉:“對不起,對不起。讓我看看。啊,都撞紅了!醫生,他會破相嗎?”

  原來這傢伙只有閉着嘴的時候還能看看。

  醫生把書舉得更高一些,遮住整張臉,對他們眼不見爲淨。

  “路易斯,這是你的新女朋友?長得真漂亮,不過爲甚麼要扮男裝?還*人家把頭髮剪得這麼短,太過分了,不象你的作風啊。你帶女人上船,船長又不會說甚麼。當然,如果是帶她來看船長的話,最好還是趁船長沒回來趕緊送她下去,不然就要有大麻煩了。”

  “是啊,他是我的女人,你可不許和我搶。”路易斯攬起約瑟的腰帶他走。

  “真羨慕,你總能找到這麼漂亮的女人。”羅賓盤腿坐在牀上,目送他們出門以後才反應過來,“‘他’!剛纔的美女是男的!”

  路易斯搭着約瑟的肩膀,一路走一路還笑得直不起腰。

  羅賓馬上就讓他笑不出來。“醫生,路易斯甚麼時候開始喜歡男人的?”

  路易斯僵住,醫生無言以對,索菲拿起掃帚,直接把羅賓掃地出門。

  註釋:(1)意大利貨幣名稱。

  (2)英語:洋蔥;洋蔥頭。

  (3)北歐神話中的主神。

  (4)英國伊麗莎白一世在位的時期,中國處於明朝。

  (5)當時西班牙是天主教國家,因此與以新教爲國教的英國矛盾不斷。

  (6)伊麗莎白一世的異母姐姐瑪麗一世的丈夫菲利普是西班牙國王,瑪麗女王在位時,因爲丈夫的關係,多次將英國捲入西班牙的戰爭中,爲丈夫的國家助陣,弄得英國國力衰弱,同時大量的西班牙人湧入英國。瑪麗女王駕崩、伊麗莎白女王繼位後,情況纔有所改善。所以當時英國人大多對西班牙人無甚好感。

  (7)當時天主教和新教關係十分緊張,光是在法國,就曾因爲天主教和新教的對立,在短短三十一年內連續發生過八次宗教戰爭,對十六世紀的法國造成了極大的破壞。英國是新教國家,而西班牙是天主教大國,如果不是伊麗莎白女王高超的外交手段,英國與羅馬教廷麾下的諸多天主教國家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宗教信仰也是兩國的主要矛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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