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音畫室
葉聲對安婆婆有些印象，這是個待人很好的老人，一生無子無女，寡居在平壋村。她還小的時候，安婆婆眼睛上有並不明顯的白翳，那時候視力就已經不好，沒想到會變得這麼嚴重。現在年紀大了，連聽力都開始變弱了。聲音也變得比以前沙啞模糊了許多，大概是牙齒快掉光的緣故。
屋子裏沒水沒電，空氣不流通，葉聲也不好請安婆婆久坐，跟她說了一會兒話，便送她回家。
半路上，葉聲遇見了以前跟爺爺關係很好的侯三爺爺，老人家身子骨挺好，一看見葉聲就樂：“小丫頭還跟以前長得一模一樣，丁點兒沒變。”
侯三爺爺的兒子扛着鋤頭，瞧見安婆婆，對葉聲問：“你們這是去哪兒？”
“安婆婆從以前開始不就是每到下午開始遛彎兒嗎？大概走到我家附近，剛好聽見裏頭有動靜，正好碰上，我就順便送安婆婆回家了。”
“真是懂事。”
“你們那屋好久沒住人，應該要幾天時間收拾，你這幾天住哪兒呢？”
“我到鎮上找個旅館住幾宿，這幾天叫師傅來修繕。”
在這之前，葉聲打算先去祭拜爺爺。
侯三爺爺想起甚麼似的一拍腦門：“你爺爺以前不是有個畫室嗎？就在咱村去龍興鎮的路上，不遠，你要不去那兒看看，應該還能住人。”
“畫室？”葉聲一愣，“我怎麼不知道？”
侯三爺爺笑了：“你爺爺從你小時候就把你看得嚴，八歲之前都不讓你出門，咱村都不知道你長甚麼樣，你上學時纔開始跟村裏人接觸。畫室又掙不了幾個錢，那老傢伙不說，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葉聲茫然的點頭，問清楚了畫室的位置，送安婆婆回家之後，買了紙錢和白酒去給爺爺上墳。
冰冷墓碑立在小土包前，大概每年有村裏人除草，因此還是乾乾淨淨的，只是比起別的墳墓前擺滿手工花和貢品，這座墳墓總是過分冷清。
好在爺爺生前是不喜歡熱鬧的人。
“爺爺，我給你帶了你喜歡的白酒。”
葉聲開了蓋子，將酒液一點點倒在墳前。
墓碑上刻着四個大字“吳音之墓”，上面滿是灰塵，被葉聲一點點拭去。
原本墓碑上該有他的黑白照片的，但這個生前以繪畫維生的老人，偏偏最討厭照相。他給自己畫了三副畫像，卻連一張照片也沒有。因此本該是黑白照片的地方，空空如也。
“爺爺，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老習俗，不過，除了給你燒點兒紙錢，期盼你能在地下過得好之外，我已經不能再爲你做甚麼了。”
話一出口，葉聲就露出了自嘲的表情。
這墳冢里根本就沒爺爺的屍骨，能不能收到她的紙錢還是個未知數。
她輕輕靠在墓碑上。
心亂如麻。
葉聲十五歲那年，爺爺死時分外詭異，分明屍身已葬，夜裏棺中響，開棺後屍骨消失。
爺爺死前正值葉聲暑假，明明住在一起，此後葉聲卻不記得他是怎麼死的，甚麼時候死的，只記得爺爺的手語。
“二十歲前不要回來，絕對不要踏入龍興鎮一步。”
葉聲謹記爺爺的話，即使再想念這裏，也只是放在心裏想想，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她只是不理解，爺爺明明是那樣好的人，他救下了被遺棄的孩子，將孩子養大，又養大了喪父喪母的小孫女，一生沒做過甚麼壞事，爲甚麼偏偏會遭遇這麼多禍事？好像上天將所有的苦難都傾倒給了他。
燒過的紙錢變成了飛灰，火光投在她的臉上，明明滅滅。
最後一張紙錢燒盡，葉聲將空蕩蕩的酒瓶撿起來，放進塑料袋，最後看了墓碑一眼，離開了這裏。
路上又碰上了侯三爺爺，葉聲忽然想起回來時遇到的21路公交，想到侯三爺爺在這裏住了這麼多年，也許會知道，嘗試着問道：“侯三爺爺，您坐過21路公交嗎？那公交是往哪裏去的？”
一聽葉聲的話，侯三爺爺臉色大變，驚疑不定看着她，後退了好幾步，仔細看了她好一會兒，他才壓低聲音說：“你……問這個幹甚麼？”
葉聲被他奇怪的反應弄得有點兒慌，沒說自己正好遇見，換了個說法。
“我回來的路上，聽乘客說起過。”
侯三爺爺鬆了一口氣，諱莫如深的說：“不吉利，別說了。”
“怎麼不吉利？”
侯三爺爺支支吾吾的，在葉聲的一再追問下，才臉色勉強的透露：“這公交早在十年前就廢棄了。”
廢棄了？
那她看到的是甚麼？
鬼公交？
“原本我也是不信的。”侯三爺爺手指顫抖，“老二他們有時候喝醉酒，說看到了21路公交，也有鎮子上的人說看到過，傳得玄乎得很，我那時候不信，直到……”
他臉色很差，再也說不下去了。
找了個藉口，就匆匆回了家。
葉聲也不好跟過去追問，只能先去找爺爺生前的畫室，順着水泥路找過去，還真讓她發現了一棟三層的破敗畫室。
——“無音畫室。”
看着畫室的名字，葉聲忍不住笑了笑。
一般聾啞人都很忌諱別人因爲自己聽不見、沒法兒說話招致的輕視，但爺爺好像是個例外，他時常自嘲，有着一顆強大的心臟，絲毫不在乎別人的諷刺，任何人和他呆上一陣子，都會被他的樂觀爽朗感染。
“還真是爺爺的風格。”
畫室大門鎖着。
葉聲拿出了家裏的鑰匙，她十二三歲的時候，常常疑惑明明家裏只有三扇門上鎖，爲甚麼會多出三把鑰匙，現在得到了解答。
“咔噠。”
門鎖打開。
葉聲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無數幅風格獨特、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肖像畫，每一個人都是那麼的鮮活，又帶着一種不可名狀的扭曲，以詭異又真實的狀態從畫中遙望畫外的世界。
視覺衝擊力極爲震撼。
葉聲站在無數的肖像畫之中，感覺像是被無數的人包圍，影影綽綽站在自己身邊，面向她，注視着她，這種氛圍，令她產生一種久違的安心。
這裏的每一處，都留有爺爺曾經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