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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七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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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六年三月八日,吉林下了一場史所罕見的隕石雨。下午三時許,一顆光芒耀眼如同太陽的巨大火球從東往西掠空而過。天空中驚現兩個太陽,一個太陽還在凌空飛行,這一天文奇象頓時讓所有當地人驚駭不已。低空飛行的碩大火球在天空飛行一分五十九秒之後,再一次令人震驚地,在吉林市北部上空爆炸了。

   爆炸聲驚天動地,燃燒的火球化作團團火雨墜落下來。爆炸聲像夏日暴雨前的雷聲,轟隆隆回響不絕,持續有四五分鐘之久。伴隨在雷聲之後自然是暴雨,燃燒着的火雨在空氣中焰光漸弱,最後變成幾百塊石頭像雨點一樣拋灑進了地球。

   最大的一塊隕石挾着從幾千萬米高空墜落的速度,帶着億萬年的星光塵埃,穿過一點七米的凍土層,砸進六點五米的粘土層裏,在地面留下一個直徑兩米的凹坑。隕石落地後,泥土飛濺,黑煙滾滾,地面上升起了數十米高的蘑菇雲狀煙柱。

   這一天,這一地區,成千上萬的人看到了這一場隕石火雨,更有百多萬人聽到了它爆炸時的轟然巨響,幾天之後,全國八億人都知道了這一場隕石雨。

   緊接着是四·五天安門事件,再後,是七·二八唐山大地震。

  竇娥冤而六月雪,孔明死而將星墜,偉人謝世,天崩地裂。

  一九七六年,中國龍年。

  這一年三大領袖齊殞。

  周恩來總理歿於一月八日,朱德總司令歿於七月六日,毛澤東主席歿於九月九日。

   十月十四日,徐長卿從帳子裏鑽出來,一臉的驚詫,對仇封建說:“不得了了,北京要出大大事了。”

   “不要大驚小怪,有事快說,不要開玩笑。”仇封建抓了只毛筆,像抓筷子,也在練字。

   毛澤東主席剛逝世不久,全國人民都還沉浸在悲痛之中,牌也不打了,棋也不下了,魚也不捉了,鳥也不捕了,去師傅家喫飯這樣的美事好久沒有過了,童隊長自從被撤了職,查夜也沒人查了。總之這一段時間大家修身養性,廠子處於半停工狀態,上班也不過是圍在一張桌子前折白紙花。折得堆滿一桌子,再一朵一朵扎到花圈上。廠裏白紙紮的花圈從廠門口直襬到六車間裏頭,到處都是青紗纏臂,白花佩胸。天天開會悼念主席,哀樂一起,哭聲一片。

   悼念偉大領袖的橫幅掛滿了廠子的每一幢大樓前,墨汁用臉盆裝,毛筆如森林狀,整捆整捆的白紙用大片刀裁了,需要的人都可以去工會領一疊,回宿舍寫字。徐長卿的毛筆字是下過苦功夫的,很拿得出手,專機組又都女同志,多數是初小畢業,文化程度不高,字也寫得不好,於是專機組的標語橫幅由徐長卿全包了。他們宿舍的桌子上,墨汁毛筆白紙一直攤着,要寫隨時抓起筆就寫。寫毛筆字這種事,是會讓旁邊人看着手癢的,他一個人寫,這一個宿舍的人便都練上字了。仇封建一隻手掌可以抓起一隻籃球,抓起毛筆來,就有點僵,寫不了幾個,扔下筆就不寫了,過一會兒又去寫。晚上八點是徐長卿雷打不動的收聽美國之音的時間,他躲進蚊帳收聽敵臺,仇封建就寫字玩。

   徐長卿把嘴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不是你開玩笑,是真的。電臺裏說,北京把江青給抓了,還有瘦猴精張春橋……”徐長卿說着,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是不是聽錯了?還是美帝反動派在造謠?

   仇封建張大了嘴,驚得目瞪口呆。手一鬆,筆掉在紙上,污了好大一團墨跡。

   徐長卿和他兩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時不知該怎麼表達驚駭的情緒。是歡呼?是害怕?是馬上告訴別的人,還是再等一等,等中央的文件?

   仇封建問:“你確定沒有聽錯?”

   徐長卿搖頭說:“我敢百分百確定。不過暫時還是不要傳得大家都知道,明天再聽一遍就知道了。”

   仇封建點點頭,“這下要出大事了。”

   這麼大的事,還不算大事嗎?只是各人被這一年太多的大事折磨得早就不知所措了,人們腦中的神經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地拉抻彈回,拉抻彈回,已經興奮不起來了。知道這是大事,知道會有鉅變,但是又會是怎麼的鉅變?又會給人們帶來怎樣的希望?抑或更大的失望?

   第二天,這個消息還是傳遍了整個廠子。有收音機的不是徐長卿一個,收聽美國之音莫斯科廣播電臺的也不只徐長卿一人。他會沉默不語靜觀其變,別的人可不會。當夜便有人竄跡於各間宿舍,不到熄燈號吹響,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但大家也都將信將疑,說好第二天繼續收聽。

   晚上大家都聚在收音機旁,聽着太平洋彼岸美國傳來的進口消息。

   美國人說了,大家聽見了,先是沉默,後來小聲議論,人羣散後,還在竊竊私語。這個年代,人們的膽子都比芥菜籽還小,平時罵天罵地罵爹罵娘,真有大事發生,卻又惶惶不安,誰敢去向領導求證這足以讓人掉腦袋的消息?只要問一問你從哪裏聽來的,一條“收聽敵臺”的罪名,便可讓人去喫牢飯。難道真的要親身去實踐一下“兩人同戴一幅鐐銬”的情景?

   來聽收音機的人走完,師哥舒關了門,劉衛星一向愛胡說八道的人,也老實了,只是不停地說一句話:“要出大事了。”

   十六日上午,廠裏的高音喇叭播放着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確確實實,“四人幫”被抓起來了。

   一下子全廠的人都歡呼了,把可以拋的東西全部拋上天,白紙花摘了,青紗袖箍取了,伴着高音喇叭裏振奮人心的消息,把每個人心頭的渴望渲泄出來。

   他們共同的心願是:“四人幫”垮臺之日,便是他們的出頭之時。

   歷史的必然是,總會有一個挺身而出,挑起頂天的大梁。在北京,是葉劍英元帥,在廠裏,是老葉師傅。

   高音喇叭裏“四人幫”倒臺的傳達報告一結束,老葉就把朱紫容、徐長卿、劉衛星、仇封建,還有師哥舒幾個人連推帶拖地拉了就走。朱紫容被他拉了走得飛快,要小步跑着才能跟上。嘴裏問:“幹甚麼去?你拉我跑了這麼快乾嘛?還帶上他們?大家都在聽報告呢,你要去哪裏?”

   老葉不回答,只是說“快點快點”,轉眼便把幾個人帶到了車庫。看守車庫的人跑去聽報告了,門也沒鎖。老葉挑了一輛大卡車,把四個小青年趕上車廂,叫朱紫容坐進副駕駛位子,朱紫容被他一臉的嚴肅和神祕的舉動搞得莫名其妙,再問:“老葉,儂要做啥?儂昏頭了,儂要開車子?”這時老葉已經發動起了車子,朱紫容尖叫一聲,“老葉,儂要把車子開到啥地方去?”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老葉仍然不說,打着方向盤,倒着車,把車頭掉往廠門口的那頭,按了按喇叭,縱聲長笑,手臂一揮說:“開路依馬斯。”

   老葉開着車,一路上使勁按喇叭,卻又把車開得慢慢的,“啼——啼——啼”的聲音響徹整個山谷,朱紫容就坐在他身邊,被這刺耳的喇叭聲驚得坐不安穩,尖叫一聲說:“老葉,別按了,吵死人了。”老葉卻不肯停,按着喇叭,臉上透出興奮來,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車子進入廠區主幹道,一路高鳴而過,引得旁邊的人都來看,車間、倉庫、宿舍、住宅樓,辦公室……裏頭的人湧了出來,跟在卡車後面,七嘴八舌地問是怎麼回事,老葉要幹甚麼?就像是戰爭片中坦克轟隆隆地開在前頭,後面跟着步兵一樣,坦克打頭陣,步兵緊跟。這卡車也同樣起到了指揮官的作用。

   車子開得慢,有急切好事的男青年伸手搭在車廂上,徐長卿他們幫一把手,拉他們也上車來。更多的男青年加入到這個行列中,不多時車廂上就站滿了人。每個人的臉都興奮得發紅。

   到了主廠區,老葉把頭伸出車窗外,大吼一聲說:“打倒‘四人幫’,我們得解放!”他口號一喊,後面車廂裏的徐長卿他們馬上心領神會,也齊聲大喊:“打倒‘四人幫’,我們得解放!”車子後面跟着的職工頓時被驚醒,在徐長卿他們喊完後,也跟着大喊:“打倒‘四人幫’,我們得解放!”

   打倒“四人幫”甚麼的,不就是推翻他們當政時犯下的路線錯誤嗎?三線廠投入巨大,產出有限,不搬回去還留在這裏幹甚麼?人們一聽老葉的口號,便覺得是喊出了他們的心聲,於是一浪又一浪的口號喊得整個山谷像山洪爆發一樣,聽不出哪一聲是主聲,哪一聲是回聲。

   老葉卻意猶未盡,鬥志正高。他把車停在厂部辦公樓前,跳下車,對車廂上的徐長卿說:“老徐,去拿鑼鼓去。”

   徐長卿他們一聽便明白了,也不下車,直接從卡車車廂上搭上辦公樓的二樓走廊欄干,翻身就跳了上去。

  徐長卿和仇封建翻上辦公樓二樓走廊,到文宣室去抬了鑼鼓銅鈸出來,傳給樓下的劉衛星和師哥舒,那兩個接過來就放在卡車車廂上又打又敲起來,一旁車下的人高興得手舞足蹈,像過春節一樣。

  老葉從樓梯上到二樓,在文宣室裏一通翻找,找出兩條紅布做的橫幅,還是以前用過的,上頭用大頭針別了寫着“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棱形方紙。老葉三把兩把扯了,鋪到走廊的地上,回頭喊一句:“老徐,鋪紙,倒墨汁!”

  文宣室裏有的是墨汁和紙,桌上還堆着紮了一半的紙花,人卻沒了,看來也是到外頭聽報告去了。徐長卿和仇封建馬上找來裁好的合適大小的白紙,鋪在桌子上,又往一隻搪瓷盆裏倒了大半瓶墨汁,遞給老葉一支拳頭粗的鬥筆。

  徐長卿問:“老葉,想寫點甚麼?”這個時候寫甚麼才能抒發心中的激動呢?

  老葉蘸飽了墨汁,相了相紙,提筆下落,飛毫走紙,筆意連貫,毫不拖墜,顯見得是胸中成竹已久。徐長卿看他的字,卻是錢南園的書法,一個個字筆墨凝重,力道沉鬱,寫的正是他剛纔喊的口號:“打倒四人幫,我們得解放”。他寫一個字,徐長卿換一張紙,仇封建拿到走廊上去用大頭針別在紅布上。十個字寫完,橫幅別好,徐長卿和仇封建一人拎一頭,問老葉:“掛在哪裏?”

  老葉埋頭還在寫另一幅字,回答說:“掛樓頂上去。”

  “不如掛在廠門口的主幹道上方,一進來就看得見。”徐長卿建議。

  “沒地方搭手,要梯子。”老葉熟悉廠門口的地形,頭也不抬地回答。

  仇封建趴在欄干上看了看,“可以的,一邊掛在樹上。”

  老葉說:“樹不大,當心摔下來。”

  徐長卿哈哈一笑說:“有老仇在,怕甚麼爬樹啊。走,我們掛去。”兩人拖了橫幅就下樓。

  樓下的職工正鬧得鑼鼓喧天,有人已經把往年過國慶時的一捆彩旗搬了出來,拿在手上揮舞,像京劇裏的武打戲跑龍套的那樣,把個旗子耍得呼呼生風。

  文革十年,別的娛樂沒有,就看革命樣板戲了,把所有人都教育成了半調子的京劇票友,能唱的就唱“甘灑熱血寫春秋”,能舞的就耍旗翻跟斗。其中又以耍旗的最威風。旗子翻卷如波浪,可以帶着翻跟斗的龍套連翻十幾個空心跟斗,端的是賞心悅目。這十年,職工別的本事沒學會,文藝細胞大大的活躍,文藝苗子從來不會埋沒。這樣的場景,後來被拍進了《霸王別姬》裏,一個身穿草綠軍裝的龍套在長街上掄圓了手臂搖旗,後頭跟着穿了戲服的霸王和虞姬,被押着走得東倒西歪。再後面,是旌旗十里的壯觀場面,那真個是:紅旗招展如騰雲,五洲四海風雷動。當時這樣的勝景所在多有,這廠子裏能人不少,一片彩旗招展,才現得出人們的心潮澎湃如浪,壯志滿腔難抒。

  別的職工圍着卡車歡欣鼓舞,拿了彩旗插滿了一條路。徐長卿和仇封建拉着橫幅下了樓,也沒人注意他們。到了廠門口,兩人一個爬樹一個上樓,把橫幅上的繩子拉直拴緊,老葉在下面指揮,這邊高點那邊矮點,這邊放點那邊收點,務必要讓橫幅掛在路的中間。

  掛完了一條,老葉又讓他們掛一條,這一條寫的時候徐長卿沒看見,這時邊扯布邊歪着頭看,一隻腳勾在樓房的欄干上,半個身子懸在了外邊。

  老葉喊:“當心點,別摔下來。”

  徐長卿還在伸長了脖子看,問:“那你寫甚麼了?”

  老葉嘿嘿一笑,“你下來不就看見了?”

  他們在這裏掛着標語,卡車上的劉衛星一轉頭看見了,用鼓捶朝這邊一指,說:“看那邊!”

  人羣一齊看向廠門口。兩條鮮紅的橫幅拉得直直的,上頭是十個濃墨圓大的黑字。那字就是所有三線廠職工的心聲。

  “打倒四人幫,我們得解放”。

  隨着第二條橫幅扯平,下面的人大聲念出來:“東進上海!”

  徐長卿在欄干上大叫,也喊一句“東進上海”!還有甚麼話比這一句更能確切地表達他們的迫切願望呢?

  人羣喊起來:“東進上海!”有人喊着喊着,就開始哭了起來。

  徐長卿和仇封建跳下樓和樹,抬頭往上一看,正是錢南圓體的“東進上海”四個字。

  老葉哈哈狂笑,指點文字說:“看到沒有?這纔是真理!”

  徐長卿和仇封建一邊一個站他旁邊,拍着他的肩膀說:“老葉,了不起!”

  朱紫容擠過人羣站到老葉身邊,看一眼標語,又轉頭滿臉崇拜看一眼老葉。老葉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和所有的職工一起看着“東進上海”的橫幅。

  這強烈的願望在空中彰顯着,掛得那麼高,懸得那麼明白,好像那願望馬上就可以實現了一樣。

  “四人幫”都打倒了,還有甚麼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呢?

  希望在每個人的心中甜蜜地醞釀着,就等着甚麼時候上面下命令。厂部辦公室一天到晚都有人去問政策去去向,方書記說我們沒聽到任何消息,大家迫切的心情我們是能夠理解的,但產品還是要生產出來,大家不要着急。這纔剛剛打倒“四人幫”,還在“深揭猛批”的階段,撥亂反正還需要時間,要相信中央相信黨。大家想想也是這個道理,都先回車間去等着了。

  過後不久,上海來了慰問團,大家的希望再次被點燃。

  慰問團來的那天,歡迎的鑼鼓再一次敲得震天價響,廠主幹道兩邊站滿了職工,用萬分殷切的眼神看着慰問團來訪。慰問團的代表們抬頭一看那懸在頭上的“東進上海”的橫幅,眉頭便不爲人察覺地皺了一下。

  迎到厂部辦公樓,方書記請了進去,會議室的門被關上,人羣也不散去,就那麼站在辦公樓下等他們開會的結果。

  等了好久,會議室的門纔打開,方書記的臉是萬年不變的不動聲色,對慰問團的人說:“遠來辛苦,請到食堂喫點本地風味。”

  那白白胖胖的代表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還要趕到下一個廠去。”

  方書記點頭說:“也好也好,那我就不留你們了。山路多彎,車不好開,趁時間還早,早些上路吧。”說着就把慰問團送下樓來。

  職工們見此情況,一腔熱情被澆了個透心涼。圍在樓前,沒有人想讓開一條道的意思。

  慰問團的代表們看看走不脫,便站住了,立在辦公樓的臺階上,看着底下兩千張期盼的臉,揮揮手說:“同志們,你們辛苦了。”

  老葉代表全體職工回答說:“風塵僕僕,水都沒喝一口,你們辛苦了。”語氣不卑不亢,很有風度,聽得徐長卿大讚,夥同仇封建他們一起回答說:“首長辛苦。”

  “見到你們真高興。”慰問團代表說。

  “沒有我們高興吧。”劉衛星陰測測地說:“我們是早也盼晚也盼,盼着深山出太陽,救窮人,脫苦難,自己的隊伍來到眼前。”他用《智取威虎山》裏李勇奇見到解放軍的唱段來回答慰問團,倒是合適得很。他一說完,下面早有人在笑了。

  “這位小同志很幽默嘛,”慰問團的胖代表笑呵呵說:“就是要有這樣革命情操,帶着這樣的心情工作,才能進步。”

  “我們能不能回上海?”劉衛星不領他的表揚,直接質問道。

  慰問團代表笑嘻嘻地說:“這個問題,我們不好回答,上面還沒有精神,也沒有指示。況且,三線建設是很重要的,美帝蘇修還在旁邊虎視耽耽,我們不能麻痹大意,要時刻繃緊戰爭的弦。”

  “可是軍用產品已經在轉爲民用產品了,我們生產了那麼的炮彈,都積壓在倉庫裏賣不出去。每年欠債五百萬元,這就不重要嗎?試問三線建設還有甚麼繼續存在的價值?”徐長卿久聽美國之音,說的話很有些分量。

  慰問團打個哈哈:“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軍品要儲備,民品也要生產,兩手一起抓,兩手都要硬。以軍養民,以民保軍,四個現代化裏也有國防現代化嘛,你們的任務很重,國家需要你們啊。黨會記得你們爲國家做出的犧牲和貢獻,不會忘了你們。你們看,不是派我們來看望你們了嗎?你們看,你們的日子不是一點點在好起來嗎?有了樓房,有了宿舍,將來的日子還會更加美好。‘四人幫’被打倒了,我們更該滿懷豪情地投入到工作中去,爲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努力。”

  “是啊,會更美好,託你們的福,我們才喫上蘋果。”劉衛星諷刺道。隨着慰問團來的,還有一車蘋果,早早地分到職工手裏。“可惜不夠分,一人才一個。”

  慰問團胖代表仍然不動氣,“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嘛。你們只要知道市革委領導是沒有忘記你們的,是時刻惦記着你們的。”胖代表繼續笑着說:“你們有甚麼要求,儘管提出來,我們會代爲轉達的。”

  師哥舒說:“我們要回上海,你能滿足我們的要求嗎?我就一個要求,蘋果你自己留着喫好了。”

   “誰說不要蘋果?我們不單要蘋果,”一個男職工說:“我們還要老婆。你們給我們裝幾卡車老婆來。”

  胖代表仍舊笑眯眯,回答道:“好的好的,同志們,不用急,問題都會得到解決。你們要安心工作,別忘了你們是一千萬上海同胞的驕傲。”

  代表們說着,一邊往下走,方書記在前引導,撥開堵着不讓的人羣,往來時坐的麪包車走去,回頭說:“等明天,我們派車接你們去黃山觀光。”說完一個個坐上車,方書記替他們關上車門,麪包車碾了兩下路面,開走了。

  前方圍着車頭的人無可奈何,只得讓出一條道來。大家望着絕塵而去的車子,一個個怒火不熄,卻又無法可施,只能站在廠門口老葉寫“東進上海”的橫幅底下,送走了來自家鄉的貴賓。

   東進上海的夢想破滅,廠子裏的人都像走了真氣,沒精打彩起來。全國各地都沉浸在粉碎“四人幫”的歡樂氣氛之中,只有他們,臉色晦氣得像人家欠了他們二百斤大米,不,是四百斤大米。而高音喇叭裏,一天到晚放的都是與此有關的內容。

   不過幾天,解放日報光明日報上便刊登了大文豪郭沫若寫的《水調歌頭》:“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還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武后,鐵帚掃而光。篡黨奪權者,一枕夢黃梁”。

   有一天,高音喇叭裏聽到了久違了的歌唱家王昆出來唱歌,唱的同樣是“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男高音歌唱家李光曦也出來了,他唱的是《祝酒歌》:“勝利的十月永難忘,杯中灑滿幸福淚。”歌聲熱情豪邁,燃得鬥志高昂,佐這杯慶功酒的,自然是螃蟹。這一個秋天,全國人民都在喫螃蟹,並且指名要三雄一雌。

   老葉家也恢復了星期天招待弟子的家宴,他燒的不是螃蟹,而是狗肉。

   前面說的西溪牧場有一條狗,專咬本地人,而這裏村口的農業合作社裏有一條狗,是專咬上海人的。上海人和本地人矛盾結得那麼深,本地人養的狗也被訓練得見了上海人就叫,引得一廠的職工都討厭那狗,但是又要從村口走出走進,避都避不開,有好幾人被狗咬傷,送到雄路瑞金醫院去了。職工早吵着要消滅這隻惡狗,但方書記說要睦鄰,要友好,不要再惹是生非。青工沒法,私底下仍然摩拳擦掌,想動手結束這條狗的狗命。

   最終引發這個結果的還是因爲女青工。女青工們有時不想在狗面前過,不下雨的時候,寧可走農田的田埂。男青工纔沒這麼膽怯,進出手裏拎根棍子,老遠看見狗就揮舞起來。那狗怕棒,自然是真理,可是見了棍棒不過是不敢上前咬人而已,沒說不叫喚。這狗見了拿棒的上海人那叫得是一個兇狠,並且它一咬,還引得村裏別的狗也叫。這一來,廠裏的工人更是恨它入骨,巴不得把它剝皮斫骨,燉作一鍋好湯。

   廠里人說了多次,說要燉狗肉,可是沒人敢下手,實在是那狗太兇了。而狗的主人更是惹人嫌,凡是有廠裏的女工經過,他都要色迷迷地看上半天,這也是女青工們寧願走田埂也不願從他店門口過的主要原因。

   這天申以澄和幾個女伴一同出廠,剛下過雨,田埂沒在水裏,只好打從那店門口走,又是怕狗,又是討厭狗店主的眼光,只好對跟在後頭的劉衛星說送她們一程。劉衛星巴不得的一聲,掂了根棍子走在頭裏,經過那店時果然看見店主的眼睛在盯着幾個女青工。劉衛星心裏冷笑幾聲,不作響,把申以澄和女伴送到往縣城的車站,看着她們上了班車,纔回宿舍準備東西。

   昨天喫剩的一塊蹄膀骨頭,在酒裏浸了一夜了,裏頭還混有AM藥粉末。劉衛星把肉骨頭用張報紙包了,叫上徐長卿仇封建他們兩個不怕死的,打發師哥舒去老葉家裏準備熱水尖刀。三個人慢慢走到店前,徐長卿過去買包香菸,劉衛星把手裏的加料精製的肉骨頭扔在屋後,三人往村外去了。在外面閒逛了一圈,估計那狗已經吃了肉啃了骨頭醉倒了,便又晃盪回去,仍然是徐長卿出面,買了四瓶黃山蜜酒,而劉衛星已經用一隻空的酒瓶子一下子砸在了醉狗的頭上,把狗頭砸得鮮血直流。仇封建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麻袋把狗裝了,兩人拖回廠工去。徐長卿一手抓了兩瓶老酒,哼着小曲也到了。

   老葉用繩子把狗拴好了,吊在樹上,口裏銜着一把尖刀,正挽袖子。周圍除了劉衛星他們三個,還有一些圍觀的人,連童隊長也在一旁看熱鬧,一邊和老葉閒話三七,說應該怎樣S狗取皮,這皮要怎麼硝制,冬天可以做一牀狗皮褥子。

   老葉挽好了袖子,取過搭在樹杈上的工作布圍裙繫了,取過旁邊凳子上的一隻碗,仰脖喝了一口熱水含在嘴裏,一直脖子,全噴在狗身上。然後入刀,劈縫,好似庖丁解牛一般的把整張狗皮剝了下來。看得旁邊的人稱讚不絕。

   剝完皮,老葉用幾根竹篾把狗皮撐開晾乾,再剁骨切肉,加上八角茴香生薑大蒜,用一隻大號的燉鍋,就在樓下的空地上,把狗肉紅燒了。老葉燒起菜來的架式很有派頭,又對徐長卿說:“你師傅膽子小,不肯來看我S狗,又不許我回家用她的鍋子燉,我只好問食堂借了一口鍋。嘿嘿,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到時候你看她喫不喫。她連獐子都敢燒,卻不肯煮這隻狗。”

   “狗和獐子還是不一樣吧?”徐長卿說,“尤其這條狗,天天見慣的,師傅怕是看了心裏不舒服。”

   “沒錯,女人都膽子小,這個不喫那個不喫的。”老葉同意,“你師傅嬌氣得很,連魚都不肯S。哪次喫魚不是我S好了她纔去燒的。”

   徐長卿笑說:“師傅尤其膽小,上次看見一條蛇也怕。”

   老葉促狹地一笑,說:“好,下次我們抓蛇來燉蛇羹,馬上要冬天了。冬令進補,春天打虎。”

   自從慰問團走了之後,老葉再沒有意氣風發過了,一有空就拉着徐長卿打牌下棋,要不就琢磨着弄點甚麼好喫的。他這樣萬念俱灰的樣子,徐長卿看了難過,因此說話也是順着他的意思說,不想讓他不痛快。

   爐子上狗肉煮得噴香,童隊長不肯走了,留下來陪着老葉東拉西扯,那意思是也想弄點狗肉喫喫,老酒杯杯。老葉和他一向客客氣氣,見他有這個意思,便開口留他喫飯,童隊長當然一口就答應了,說:“老葉,來S兩盤?”

   老葉應了,讓徐長卿進去拿棋,說要在門口看着這鍋肉,不然的話,不曉得要被哪個嘴饞的人偷喫去了。

   徐長卿得令,上樓去老葉家拿棋盤棋子,一進屋,裏面同樣是香氣撲鼻,朱紫容在竈上燒芋艿鴨子。這天恰好是中秋節,上海人的食俗,中秋這天要喫鴨子、芋艿、藕、毛豆節等。

   朱紫容見徐長卿來了,把煤油爐的火調小,臉上帶笑地迎上去,問:“又跟你師傅學壞了?”

   徐長卿笑着回答說:“哪裏學壞了?我跟師傅學的都是本事。師傅的本事太多,一時半會哪裏學得完。”

   朱紫容嗤地笑一聲,“本事?打牌抽菸逮貓S狗的本事!”把棋盤和棋子自己拿了,讓徐長卿多拿兩張凳子,兩人一起下去。到了樓底下,把棋子棋盤往老葉懷裏一遞,佯怒着說:“我的徒弟,怎麼就變成你的徒弟了?甚麼都跟你學,你就不會教點好的?又是煙又是酒,又是棋又是牌的,來的時候可甚麼都不會。”

   徐長卿笑笑說,“師傅,我菸酒是不會,棋牌可是懂的。要說師傅本事多,也別把說得我像個阿木林①。”旁邊的人聽了都笑起來,說老徐的本事也不小,這倆師徒那叫投緣。

   老葉接過棋盤擺了,回答老婆的嗔怒說:“這你就不懂了,酒是美男子,煙是大丈夫,棋是諸葛亮,牌是活神仙。我徒弟跟我學的都是男子漢的本事,不比你教的差。”

   “喲,是不是還琴棋書畫的,那你就算是才子了?有你這麼自封的嗎?”朱紫容取笑老葉,“還諸葛亮呢,那明天下不下雨,你給掐指算一算?”

   老葉哈哈一笑說:“肯定不下。你不過是嫌這狗皮曬着討你的嫌了,巴不得下雨給淋壞,你好扔了它。我跟你說,再過三天都不下雨,你就等着冬天有一張狗皮褥子吧。”

   朱紫容衝那張狗皮皺皺鼻子,說:“我纔不要。”回身進樓去了。

   老葉解嘲似的咕噥一句:“女人。”朝童隊長說:“別理她,來,我們下棋。”

   童隊長在老葉對面坐下來,擺着將相車馬,說:“葉兄是才子,嫂子是佳人。佳人配才子,天生一對。”

   老葉嘿嘿笑一聲,“下棋下棋。”拿了車就往前擺。

   童隊長應一手,又說:“嫂子真是,賣相靈得來,那就是天下掉下個林妹妹呀。”

   老葉輕輕哼了一聲,不搭他的話,只是下一着狠招。

   徐長卿一直聽着,不插話。他們新職工都不喜歡童隊長,看他來了,自己在一邊開了一桌打牌,這時聽他越說越不着調,忽然說:“老童,你的越劇唱得不錯嘛,來,唱一段我們聽聽。你會唱何文秀嗎?就是走過三里桃花渡,行過六里杏花村那個?”

   童隊長這一聽來勁了,說:“我就這段唱得好,”清了清嗓子,“聽我的:路遇大姐得音訊,九里桑園訪蘭英。走過三里桃花渡,行過六里杏花村,七寶涼亭來穿過,九里桑園面前呈。”

   徐長卿大喊一聲好,示意劉衛星他們也跟着起蓬頭。劉衛星本來就是不等人家使壞,他先要壞的人,有人挑頭,他更是骨頭輕得來沒四兩重,等他唱完《何文秀》,馬上就問:“滬劇會勿啦?我頂歡喜‘燕燕作媒’,老童,來一隻。”

   童隊長被兩人奉承得忘乎所以,真的唱了一段《羅漢錢》。

   師哥舒拍手讚道:“沒想到老童還有兩手。‘阿必大’會伐?阿拉娘會得唱這個,交關日腳沒聽到了,我老想聽。老童,儂會伐?”

   童隊長唱發了性子,《雞毛飛上天》也唱了一段。唱得鄰居都來聽,一逕地誇他。童隊長很少爲動粗打人的事受到關注,這下人家因他戲唱得好而另眼相看,把他高興得忘乎所以了。

   等晚上月亮上來了,狗肉也燉好了,朱紫容把芋艿燒鴨子和鹽水毛豆節端了出來,和大家在樓下喫酒喫肉,說起打倒“四人幫”的歡喜來,還是覺得回上海是會有希望的。這一個中秋節,過得是少有的開心。

   酒足飯飽後,徐長卿仇封建幫忙把碗筷子收拾了,又吹了一陣牛,才醉醺醺的回自己宿舍。躺在牀上,劉衛星忽然說:“葉師傅結婚有好幾年了,怎麼沒說生個孩子?”

   徐長卿乾巴巴地說:“這種地方,誰想呆下去?不回去,生了孩子還不得在這山溝裏一輩子?誰不想回去誰才生孩子。”

   劉衛星還要再說下去,徐長卿爬起來拿了牙刷毛巾去洗臉,纔打了岔不提。

注①阿木林:傻瓜,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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