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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若你遇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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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寶安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晚江正在KTV的盥洗間裏吐得肝腸寸斷。

  她匆匆漱了口,支着站不穩的身子接起電話:“喂……那甚麼,申請消夜宅急送延遲,我這邊一時半會兒恐怕還散不了。”

  杜寶安呵呵兩聲:“申請駁回。冰箱裏空得只剩下倆蒜頭你讓我啃桌角呢?”

  “現在也還不晚啊!”晚江抬起腕錶,“你要是實在餓得慌,不如去成記買碗牛……”

  “嘟——”

  在確定這是被掛線了的聲音後,晚江腦袋裏瞬間溜過一串無語凝噎+惱羞成怒的省略號。

  杜寶安……

我要下毒我要下毒我要下毒毒死你這個令人髮指的渾蛋……

  胃裏又一陣難受襲來,她爬回盥洗間繼續幹嘔。

  晚江酒量一般,除了工作上的應付,平時也不常沾,今天這樣生猛地灌實在招架不住。公司完成了一個與國外某大牌合作的Case,老闆麥祁拉了大夥兒慶功,晚餐沒吃盡興,索性又拖大家到KTV來。因晚江在這次企劃中功不可沒,伸到面前來的酒杯自然也就多。麥祁深知她那點兒淺薄的酒量,在一旁兄長般地擋酒,愣是沒擋住大家打了雞血似的興致。

  KTV裏鬧哄哄的,空氣悶躁,本就昏昏沉沉的晚江越發難受。不知道是誰提議要玩“真心話大冒險”,她稀裏糊塗就被拉去湊了數,等到晚江反應過來,啤酒瓶口已經對準她停穩當了。

  大學時代的聚會,晚江和杜寶安一羣人也經常玩這個遊戲。杜寶安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眼見雞犬不寧纔夠過癮的主兒,次次都選大冒險,整起人來也是六親不認。而晚江每次都選真心話,鑑於無惡不作的杜寶安她着實是傷不起,所以選真心話準是沒錯的。

  於是幾輪下來晚江都保守地選擇了真心話。

  於是啤酒瓶又一次指向了她。

  於是大夥兒不幹了。

  人事部一男同事拍着大腿表示不滿:“晚江你可不能這樣啊,你就這麼提防着咱們呢,太傷人心了!”

  話說到這份上,況且纔多大點兒事,和着這醉意正濃恍恍惚惚,晚江琢磨着哪兒來那麼多矯情,一痛快便說就來大冒險。

  整人細胞天生低杜寶安好幾個檔次的男同事,考慮半晌也只是拋出個俗套的題目——給手機通訊錄裏倒數第三十三個人打電話說懷了對方的骨肉。衆人唏噓不已,紛紛對該同事智商上的無能表達了直接鄙視。

  晚江掏出手機翻開通訊錄,拉到最末尾,一、二、三、四……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地數上去。

  三十三——蘇聞。

  拇指按在鍵上挪不開,晚江不由得愣住。

  長年累月,她幾乎不整理通訊錄,都快不記得還存着他的號碼。而倒數三十二是母親大學裏的老教授,三十四則是前陣子合作過的客戶,呵呵,真是絕境。

  她多希望是自己看花了眼,單單盯着屏幕上的名字,迷濛酒意更加上頭。衆人均是奇怪她的一言不發,有人連連喊了幾聲“晚江”,她才終於抬起頭來,原本紅彤彤的臉這時卻煞白:“嗯?大冒險,對,大冒險。”

  喊她的人是副總田恬,意會到她的遲疑,就說:“晚江,不方便的話,喝杯酒就算罰過了。”又轉向那位開罰單的人事部手下,“是吧?”

  誰知碰上個如此沒眼力見兒的夥計,玩心一起竟連連搖頭說那可不成。

  耳朵裏彷彿有蜂鳴,嗡嗡作響。有人在K歌,聲線沙啞,晚江此刻聽力混沌,良久才聽明白是在唱:“不想讓自己/活在過去的遺憾/問宇宙/他還愛我嗎/這問題/早就有答案……”

  這時身邊一個急性子的同事抽過她手機就撥了出去,晚江根本沒有緩過神來,只是下意識地一動也不敢動。接通,是不能再單調的提示音,她心底苦笑,這一切混亂的發生,無奈又滑稽。

  “嘟——嘟——嘟——”

  漫長的等待接聽,彷彿連接起這些年平緩的時光。她曾以爲,王子和公主故事的結尾,是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後來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一篇文章,上面寫道:其實童話故事的結尾,也可以是王子和公主,各自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還是王子,還是公主,還是幸福。

  只是各自幸福。

  她頓覺幡然醒悟。王子和公主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在俗世紅塵裏掙扎不堪的他們。

  你我安好,便不如不見,不必打擾。對方仍未接聽,晚江按下掛斷,她低下頭深呼吸,感到有溫暖的力量正在回流,然後歉意一笑:“我覺得渴,想着還是罰酒得了,大家不會怪我吧?”

  到這份上,在座各位多多少少都意識到了甚麼,那人事部男同事微微尷尬:“嗐!甚麼怪不怪的,早知道你渴得慌,剛纔我的那些罰酒你都討了去多好!”

  晚江抿抿嘴,端起滿滿一杯酒,田恬“慢慢喝”的話還剩在喉嚨裏,她卻頭一仰就幹了。從來沒有試過喝得這樣急,嗆得驚天動地,接着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然後報應就來了。

  

  盥洗間。

  晚江就着水洗了把臉,閉着眼睛琢磨,嘖,人前裝豪放這種丟人現眼的招兒,往後還是不要再嘗試了。偏巧此時電話又響,她睜不開眼,倆手還沾着水。八成是杜寶安那貨,想到剛纔被惡意掛斷就來氣,本來大冒險一事就夠她心煩意亂的了,碰見個這樣的損友更覺悲從中來。溼漉漉的手掏出手機,晚江劈頭蓋臉吼過去:“又幹甚麼啊你這渾蛋?”

  那端鴉雀無聲。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整個盥洗間縈繞着:你這渾蛋……這渾蛋……渾蛋……蛋……

  糟糕,不祥的預感,罵錯人這種事需要死一萬次嗎?晚江睜開眼睛,水漬滲進眼眶,有一點點兒疼。她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是“蘇聞”這個名字。

  詫異、驚喜、惶恐、緊張……最後被一層又一層的心酸苦楚覆蓋,難受得她整顆心一瞬間蜷起來。心裏明明好不容易纔平靜了的波瀾,如此這般是要人情何以堪。一段時間內,無數情緒劈頭上湧,比想象中要難以控制,這怎麼能夠。

  縱然萬般開不了口,終究也不過是一句簡單寒暄。

  “蘇聞,我是晚江。”

  唸到他名字的時候,她喉頭髮緊,覺得有必要爲剛纔的誤會做個解釋:“我以爲是杜寶安呢,有些失態,不好意思啊。”

  無奈對方依舊不吱一聲,晚江有些窘,輕鬆揶揄的口氣聽來都不像自己了:“喂,我說你也不用不說話吧,咱們……好歹這麼多年沒聯繫了呢……”

  而這回,她終於聽見了那端輕微的鼻息聲,隨之是一把中低音式的男音,聲音裏浸着五分清明五分沉厚:“您好,請問您剛纔是否打過我的電話?”

  不對,這聲音不對。

  她呼吸一窒,試探地問:“是蘇聞嗎?”

  “對不起,我想您打錯了。”

這怎麼形容呢。

就好像你在人羣裏看到一個多年未謀面的、年少時深愛過的人。你不顧一切追了幾條馬路闖過幾個紅燈,你心裏想着,是他,是他。你終於拍到他的肩膀,你喘着粗氣心律不穩,你笑着等待對方轉身,卻發現你認錯了人。

  如果你懂,就能明白晚江此時此刻的心情。

  大學畢業留在B市工作,她不曾換過通訊號碼。可是她是真傻,歲月、青春、回憶、愛恨,都是那般易逝,更何況區區十一位的數字。不是蘇聞,不是他。也許很多年前就不是他,也許不久之前纔不是他,總之,不是他了。

她發覺今晚真是狼狽極了,這麼大起大落的確夠刺激夠折騰,邊搖頭邊對着電話笑出來:“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搞錯了,打擾了。”

“不會。”

“謝謝。”她吸吸鼻子,“那,再見。”

“再見。”

  回到包間的時候,“真心話大冒險”已經散了,幾位喝多了的夥計歪在角落裏不能動彈。田恬拉晚江坐到自己邊上:“怎麼樣,舒服些了嗎?要不要先回家?”

  她瞧晚江點頭,就衝一旁的麥祁說:“你喝了酒不能開車,叫輛車送晚江回家吧。”

  在麥田廣告這些年,麥祁、田恬這對夫妻同晚江在工作上是默契十足的上司下屬,私底下則是親人般的友誼。麥祁應允,作勢就要站起來,晚江忙拉住他:“得了得了大哥,不用這麼費勁,我自己能行,你這個老闆還是坐着鎮場子吧。”

  “我怎麼覺得你不行?”

  “我行,超級行的。如果覺得過意不去,那好辦,要是我明天不小心遲到,你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行個方便,就算彌補過了。”

  麥祁一臉黑線地轉過來:“想你是清醒了,說這麼一大段話也不哆嗦,還能未卜先知地給自己要個免死金牌……”

  晚江呵呵笑,麥祁伸手拍她腦袋:“到家給我們打個電話。”

田恬看着她走出去,只覺得那背影單薄,門一合就看不見了。麥祁摟了摟妻子,見她一臉擔憂,便說:“要不我還是送送她?”

  “算了算了,她那性子咱倆都瞭解。今天晚上不大對勁,她大概想一個人靜一靜。”

到家已接近午夜十二點,晚江拎着消夜,利箭一般衝進家門倒在沙發上挺屍。她與杜寶安合住,有門禁,晚江不敢輕易犯規,否則隔天準能接到來自家鄉的慰問。

  杜寶安擦着頭髮走過來,抬腳踢了踢沙發上裝死的人:“我擦……尊敬的陸小姐,請問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一杯上臉、兩杯微醉、三杯就倒的陸小姐嗎?你這是開掛了吧,這味兒大得,能燻死一個連。你家陸老師和唐老師見你這副模樣是該欣慰還是該心酸啊……”

  晚江受不了她吐槽,指指桌上放着的消夜:“姐們兒,趁熱……”

  買的鮮蝦雲吞麪,一個個雲吞裹着蝦肉白白嫩嫩,撒了一小把蔥花,看着就小清新得緊。熱湯又鮮,嚐起來真真兒是要了親命。杜寶安出了趟小差,回到家累得只差沒散架。冰箱裏空空如也,廚娘又不在家,在餓死和累死之間,她毅然選擇了前者。這會兒喫到這般美味,果斷沒風骨地淚流滿面。

  真的不想動,可還是記起來要報告平安到家,短信剛發過去沒多會兒,就收到了麥祁的回覆短信,囑咐她好好休息。其實到現在,這酒也已醒了四五分。她只是覺得累,以前通宵弄企劃、搞創意,也沒有這樣疲憊。杜寶安從碗裏抬頭:“死了啊,吱一聲。”

  “……”

  “喂?”

  “渴。”

  得,喫人家嘴短。一陣噼裏啪啦的拖鞋聲,杜寶安拉起她,把水杯遞過去,然後又席地而坐對付那半碗消夜。晚江挪下來坐到杜寶安旁邊,摳着地毯一角,自言自語:“我今天喝了好多好多酒。”

  “嗯。”

  “又玩了‘真心話大冒險’。”

  “噢。”

  “我選了大冒險。”

  “哎?”

  “我給蘇聞打了電話。”

  杜寶安頓了,如此一來,某人這副歇菜似的模樣都有了解釋。杜寶安喫幹抹淨,醞釀出一個飽嗝,問:“然後呢?”

  “然後我掛了,然後他又打了回來,我以爲是你,還吼了他,結果不是他。”

  “……”

  “看甚麼,我說完了。”

  “你這是在繞口令吧……”

  “不是,我們甚麼都沒說。他的號碼被回收了,早就賣給了別人。”晚江邊說邊站起來收拾茶几,彎腰時頭髮滑下來擋住了光線,整張臉隱在裏面,杜寶安看不清她的神情。

  晚江拿着碗筷就要走進廚房,被杜寶安喊住:“嗯?”

  “你看,老天爺對你多仁慈。明知你一時腦熱想不開,還是變着戲法阻止你上演萬惡前女友這樣的三俗戲碼。是你賺了,姐們兒。”

  晚江撲哧笑了,她知道這是安慰,儘管拐着彎涮了自己,但是她都明白。

  “趕緊把頭髮吹乾了去。”

  說完進了廚房,沒多久就響起了吹風機的嗡嗡聲。晚江打開窗子,夜風溫柔,拂面而來讓人忽略傷痛。她想着晚上在KTV,有首歌很好聽,等會兒上網下載下來;想着今夜星光璀璨,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想着有些人雖然難忘,但是難忘難忘,不過難,可終究忘。

  當年陸晚江和杜寶安是一塊兒考的A大。杜寶安一門心思學經濟,晚江也是投自己所好選了廣告專業。後來頂着名牌大學廣告系優秀生光環畢業的晚江,讓人大跌眼鏡地選擇了當時在業內起步不久的麥田廣告。老闆麥祁和田恬是曾經在英國留學過的小夫妻,畢業後進了英國一家頂級廣告公司幹了四年,然後放棄了這份旁人眼裏極好的工作,一心一意回國艱苦創業。晚江就總是說笑,他們倆當年定是錢學森精神附體,一腔熱血只想着報效祖國。

  以至於再被別人問起,麥祁都一臉正色地回答:“祖國需要我唄。”

  後來他也問晚江,晚江只是笑:“你們需要我唄。”

  現在的麥田廣告可謂業內異軍突起的典範,已是一塊響亮招牌。麥祁和田恬憑藉在國外打拼時累積的經驗和人脈,近幾年積極與幾家全球規模的大型廣告公司展開戰略合作,從中獲得了大量製作品牌產品的寶貴經驗。當初和夫妻倆志同道合一塊兒奮鬥的好友,如今都已是公司元老,和一年年發掘到的優秀人才一起,組成麥田最堅強的後盾。

  每當聊到這些,田恬就會像現在這樣,攪着面前的曼特寧感慨:“八個人擠在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裏,慶祝接到第一單生意,開心到直落淚。現在想想,竟然像發生在前世一樣。”

  晚江窩在柔軟舒適的沙發裏,打量坐在對面身形嬌小的老闆娘。五官小巧,皮膚又保養得好,根本看不出三十六七的年紀,偏偏說着老氣橫秋的話。

  “不瞞你說,田姐,咱們部裏私底下經常唸叨,說認識麥田這麼一羣仗義的老闆和同仁,是這輩子最驕傲的事了。”

  田恬笑得欣慰,若有似無地掃了晚江一眼:“晚江,你來公司也有五年了,業績漂亮,可以認真考慮點兒別的事兒了。”

  好像甚麼都沒說,但晚江倒是甚麼都聽明白了,眼下只想糊弄過去:“田姐,你和大哥結婚十多年了,如今事業如火如荼,可以認真考慮點兒別的事兒了。”

  田恬揉了團紙巾就扔了過來:“讓你學舌!”

  上個月重新裝修了房子,處理掉不少舊物,如今要置辦些新的,一個人總覺得拿不準主意,田恬就拉了晚江逛街掃貨。女人的錢果然是最好賺的,從下午茶的咖啡廳出來,晚江坐進副駕駛,扭頭看後座上滿滿當當的大袋小包,如此感慨。田恬就不說了,光是晚江自己也拎了一大堆,其中還有從超市給杜寶安買的兩大袋食物。

  路況還算順暢,田恬開着車在市中心瞎逛,倆人有一搭沒一搭聊着。時下正是三月中旬,春意酣濃,草木皆覆新綠。“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簾櫳”,只有古人才有的雅緻,現在的人都太忙碌,忙着工作,忙着拍拖,忙着生存。春寒料峭,風吹久了便覺得清冷,晚江想關上車窗,突然“咦”了一聲:“田姐,停一下。”

  “怎麼?”

  晚江認真瞅了一會兒,確定街邊新開的店鋪是她最喜歡的那家蛋糕店,直冒星星眼。噢我的上帝,她在胸前倉促地畫了個十字:減肥甚麼的統統見鬼去吧……

  副駕駛位上的人跳下車,打開後座門,把自己的東西拎出來:“田姐,我有件大事要去完成。放我在這裏就可以了,你先回家吧。”

  田恬一頭霧水,但也隨她:“好吧,小心些,Bye。”

  晚江推開店門,嗅到香軟綿長的芝士味心就酥了半顆。小時候總想着長大嫁給蛋糕師,甚麼都不喫,光喫蛋糕就好了。蛋糕模樣精緻小巧,冷藏櫃裏燈光調得極好,看上去簡直是藝術品。晚江要了一個Chestnut Cream,店員仔細地進行包裝。她伸手往包裏拿錢夾,卻驀地就地呆住:包呢?

  包呢?

  冷靜一剎又即刻想到,糟糕,包還在田姐車後座。肯定是東西太多,埋在各種包裝袋下面沒看見,拿的時候又忘記了。這下真是囧到家了,錢夾、手機、鑰匙,統統都在包裏。晚江愣在收銀臺還沒想好對策,店員就頂着人畜無害的笑容,提示她應付金額。

  強迫症在最不該發作的時候華麗麗現形。換了別人想着退了就好,陸小姐想的卻是該怎麼付錢怎麼買到手。於是晚江笑得無比善良,對店員妹妹說:“姑娘,我突然有急事,手機沒在身上,借你的一用行嗎?”

  那店員二話沒說就從換衣間裏取了手機來,晚江連連道謝。

  店員們非常有素養地各執其職,沒人打擾在角落裏苦苦思索的某人。

  甚麼是悲劇,晚江覺得這就是天大的悲劇。

  她拿着手機,發現竟然回憶不起任何號碼:杜寶安、麥祁、田恬……平時依賴慣了通訊錄,從沒刻意去記,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她那成天搞創作的腦袋承受不了負荷,如今總算明白何爲“自作孽,不可活”。

  其實她記得一個號碼的。

  那號碼在那個狼狽的夜晚之後,就被她刪掉了。無論是與不是,留着它已沒有任何意義。只是記憶有時太可恥,你以爲無暇留心的,往往潛在思想觸及不到的深層,根深蒂固,卻在表面覆上風平浪靜的幌子。

  她像熟悉自己的號碼一樣,緩緩按出了十一位數字。和蘇聞無關,對方只不過是個陌生人,這樣想着,她竟然就撥了出去。

  食物的誘惑會讓人變腦殘?

  沒想到這號碼歸屬地仍是B市。

  當下的晚江悄然變了心意,她都快忘了那份打包好的Chestnut Cream,滿腦子只覺得這未知之人充滿了神祕感,專注到有人推門而入也沒發覺。那人踏入店內沒兩步,握在手裏的手機就振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

  男人微微蹙眉,腦海裏飄過一絲記憶,他接起來:“喂。”

  還是那把男音,雖然只聽過一次,晚江卻記住了。她也搞不清哪裏來的激動,只顧愣頭青似的說:“您好您好!我呢,前幾天打錯過一通電話到您那兒,不知道先生您是否還有印象?”

  可這問話才完,晚江即刻懊悔:任誰被人劈頭蓋臉莫名其妙地吼一回“渾蛋”,想必都是“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她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捶胸,這開場已然敗了一半啊……

  “我想先生您必然記得我,呵呵。我在B市,您也在B市,我們都在B市,真的太巧了。”

  對方太淡定,晚江尷尬症一犯,只好開始沒有邏輯地亂扯:“還別說,緣分真是件有趣的東西,呵呵。您覺得……”

  她背對店門站在角落裏,聲音不大不小,店裏也不吵鬧,不注意其實聽不清晰,偏偏全入了有心人的耳朵。她自以爲樂地維持着主旨不明的話題,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後漸漸接近的腳步。聽不到對方說話,晚江在進退兩難之際,感覺肩膀被搭了一下。她轉過頭來,視線所及之處,依次是單色領帶打出的交叉結、挺括的襯衣領子、線條消瘦的下頜、微微抿住的嘴脣和筆直高挺的鼻樑,最後對上一雙陌生的眼睛。

  他們身邊有盞鵝黃色吊燈,一團細膩柔和的光,映在那對墨黑眼眸裏,縮成微小的斑點。晚江有些走神,幸好對方鎮定自若,卻在一秒鐘後,吐出一句讓晚江哆嗦的話:“我們都在B市,真的太巧了。”

  “……”

  這惡俗的搭訕臺詞不是她剛剛說過的嗎……

  這把聲音不是應該在電話裏的嗎……

  這……

  這TM到底是個甚麼情況……

  晚江默默將整個身子轉過來,機械地展示出一個友好微笑,伸出右手,一字一頓地說:“呵呵,這也太巧了。”

  那男人將掛在右臂上的西服換到左手,禮節性回握:“緣分。”

  晚江窘,敢不敢不逮着這些慫詞兒不放……

  他手掌乾燥,帶着奇異的溫熱,倒是她滿指冰涼。

  既然如此,晚江索性就將自己的境遇告訴了對方,那男人聽完,泰然地說沒問題。他本是來提預訂好的蛋糕,都說男人付錢時特有魅力,晚江覺得這話確實在理。此人身材頎長衣線筆挺,襯衣設計簡式,細節之處卻見考究。左腕上戴着一隻表,款式低調不張揚,晚江不大懂表,但又覺得主人該是有品位。他五官周正,微微頷首,倒是個氣質倜儻的男人。

  她悄悄偏了偏腦袋,想找個更好的角度窺視,誰想他有感應似的瞧過來,驚得晚江連忙低頭,尷尬地抬手直摸鼻尖。她轉過身去欣賞漂亮的蛋糕,突然抓到一個念頭,抬頭對店員說:“請幫我把這個也包起來。”

  她指着冷藏櫃裏最後一塊Irish Coffee。

  那男人接過找回的零錢,沒有放進錢夾,彷彿順理成章伸到晚江面前。

  “你回家打車的錢。”

  不是沒碰上過好人。只是一個陌生男人如此細緻周到,叫人如何不感激。他的眼神純粹沒有任何動機,就像是換了任何一個人,他都會這樣做一樣。晚江接過零錢,報以真誠謝意。

  出了門,晚江將Irish Coffee遞過去,說:“這個送給您。”

  男人的目光落在紙袋上,儘管淡定,還是折射出小小的匪夷所思,他又詢問似的看向晚江。

  “那甚麼,我知道您現在肯定在腹誹我。不過沒關係,今天真的很感謝。雖然都是您付的錢,但是我會把錢還給您的。所以這塊蛋糕送給您。”這座城市四五點的餘暉,映在晚江笑意滿滿的杏眼明仁上,泛着溫馨的色澤。她應該是化了妝的,右眼角處眼線有些微暈染,但是不影響整副面容。他想事情的時候習慣性眯眼睛,這個女人其實算不上美。

  只是……

  他也沒想好“只是”後面的內容。

  晚江示意他接過,他竟鬼使神差地接過了,最後只說:“謝謝,算我請你。再見。”

  對方邁開大步朝反方向離開,晚江不好追上去,便站在原地拔高聲音:“謝謝!錢我會還您的!”

  那男人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SUV。打開門,就聽見副駕駛上的人喋喋不休:“高以樊,讓你拿個蛋糕還磨磨蹭蹭的。我以爲你不是去取蛋糕,倒像是取經去了。”

  “扯淡。”他坐進來,“拎着,弄壞了粵粵會鬧。”

  “嘁,我跟你同居這麼久,也沒見你對我這麼好啊?”

  高以樊懶得理他,發動車子。陳元一早已習慣他的無視,拿着另外的一個紙袋問:“這個哪兒來的?”

  按高以樊那臭性子壓根兒就不會買甜食,駕車的人打過一個方向盤:“送的。”說完又暗暗奇怪,他買的,可的確又是她送的。

  “你不愛喫。”

  “你隨意。”

  陳元一哈哈哈,笑聲年輕明快。他將蛋糕從紙袋裏拿出來,順道還抽出一張木質紙籤。壓印着奇特的暗紋,打開來是立體燙金的一行英文,極簡而精美,他饒有興致地念出聲:“True love won't disappear……”

  那一串英文單詞氣流般滑入耳道,大腦在下意識間將其自動翻譯成簡明扼要的釋義——真愛不會消失,它永遠在等候,也許下一刻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遇上紅燈,車停下來,高以樊伸過手把那塊蛋糕重新放進紙袋裏,轉身放到後座。

  “哎?幹嗎啊?我要吃了啊。”

  食指在方向盤上一下一下地點着,高以樊不鹹不淡地說:“我突然想自己解決。”

  “真是夠了!你TM逗我玩兒呢?”

  “我樂意。”

  “……”陳元一壓着滿腹粗口接起電話,“喂!對,在路上了。岑姐!我告訴你,高以樊TM的不是人……”

  高以樊望向被車窗框成四邊形的景,把耳邊某人滔滔不絕地控訴權當空氣忽略掉。以前沒有留意,原來落日之際的蒼穹與雲,是這般動人心魄的瑰麗。斜陽暖了半邊天壁,也彷彿暖了誰的心。他想到離開時那女人說的話:錢我會還給你的。

  想怎麼還?打算怎麼還?

  綠燈一起,打斷他的旁騖。車子重新匯入車流,絕色夕陽之後,該是夜的嫵媚和醉迷。

其實,高以樊完全低估了陸晚江。

  且說粵粵見到高以樊時,居然沒有以往那般興奮跳腳,平時門一打開準能遭遇的抱大腿,今天落空了還真不習慣。高岑住的公寓電梯緊急維修,十五樓爬得兩個男人也暗暗喘氣。

  高以樊踱到沙發邊,將趴着生悶氣的粵粵抱到腿上:“怎麼了?今天是你生日。”

  小屁孩兒噘着嘴,嘴角能掛上倆水壺,也不抬眼瞧他。孩子腦袋上翹着一小撮頭髮,他想要輕輕撫平,可犟得和懷裏的小孩兒一樣。粵粵伸手抓住高以樊的襯衣領子,他前傾着配合,那小小拳頭攥着,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開口稚嫩的童音也變調:“媽媽,媽媽是壞人……她就要我穿裙子,可是,可是……”

  高以樊看他仰起肉乎乎的臉蛋兒,眼眶都紅了,急得鼻翼一張一歙,生生忍住纔沒笑出來:“你媽從小就愛那樣玩兒。”

  倚在門邊搗勻呼吸的陳元一拎着蛋糕走近,將粵粵一把從高以樊腿上抱過來:“來!一塊錢舅舅抱抱!小祖宗生日快樂,讓舅舅香一個!”

  粵粵摸摸被陳元一狼吻的臉頰,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問:“以樊舅舅說的是真的嗎?”

  陳元一顛了顛懷裏的寶貝,暗歎其母惡劣:“真的真的,你媽可勁兒壞了!從小就愛折騰咱們男子漢,舅舅們都遭過殃。”想到高岑以前的斑斑劣跡,陳元一簡直惡寒。

  高岑正兩手端着菜從廚房裏出來,辣炒蟶子和糯米蒸排骨,後者是高岑的拿手菜。陳元一老遠就聞見菜香,只想把剛纔的話全吞回去。高岑擺好菜盤子,不動聲色地往他們這兒看了一眼,甚麼也沒說就回廚房去了。

  高以樊徑自打開電視,隨意翻了個財經頻道看着。

  粵粵從陳元一懷裏掙扎着下來,跑到高以樊身邊依偎着,然後指揮他換了動畫片。

  某人立在原地,右邊額頭有斜線三條。

  

  高以樊到廚房打下手時,陳元一還在客廳裏開導一個四歲的孩子。砂鍋裏煲着絲瓜黑木耳滾鹹蛋豆腐湯,熱氣氤氳。高以樊捲起袖子洗乾淨手,就着案板上的蔥蒜切起來。他想到粵粵,問高岑:“你何必……”

  高岑正在整理流理臺,朝他不鹹不淡瞥一眼:“呵呵,從小除了嶽寧那小尾巴跟着我,咱老高家就盡是你們這些帶把兒的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貨,逮着你們玩玩還記恨了二十多年,現在我玩我自己生的,你管不着。”

  喫飯的時候,陳元一表現得很是識大體,糯米蒸排骨隔了他有點兒遠,愣是沒敢動一筷子。粵粵那小鬼已經從悶悶不樂中緩過來了,畢竟是生日,蛋糕又可愛又漂亮,小孩子的煩惱總是過眼雲煙。

  “爸媽怎麼樣?”高以樊問。

  高岑往粵粵碗裏夾了些青菜,說:“下午剛和他們視頻,老兩口在澳洲樂得逍遙自在。估計沒十天半月回不來。”高家夫婦今年的結婚紀念日,被移民澳洲的小姨媽鼓動飛到南半球浪漫去了。她反正遠離家族事務,無事一身輕,到頭來不過就是辛苦她這老弟。

  “有我媽那奔放女人在,能玩兒不好嗎?我早就想說了,同樣是姐妹,大姨就一副淡定自持的氣質,我媽就……”陳元一想不出用甚麼詞兒來形容,“反正按我爸的說法,她就巴不得一個人把整個澳洲大陸給翻過來。”

  就在這時高以樊的手機進來一條短信,他放下筷子,沒在意地打開,一眼之後卻倏然怔住。高岑見狀以爲公司出了甚麼事情,忙問怎麼了,高以樊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便直接伸手拿過手機。剛睇一眼就物歸原主,高岑低頭喝湯:“我還以爲出甚麼事兒了,瞧你這臉色變的。劉知旬真夠敬業,老闆話費這種小事也時刻惦記着。”

  沒錯,那的確是一條話費提示短信:“尊敬的用戶您好……爲您充值XXX.XX元……當前您的賬戶餘額爲XXX.XX元……”

  高以樊剎那間就悟過來,他知道不是助理,而是另有其人。

  錢我會還你的……

  高岑見他似有笑容在嘴角一閃而過,偏偏高以樊以爲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放下手機拿起筷子繼續喫飯。高岑眼珠子一轉,也就不再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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