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梅花閣
陳氏置業集團有兩寶,一個是財務總監胡先生,一個董事長兼總經理助理潘小姐。胡總監長袖善舞,專擅和銀行打交道,從這間銀行貸了款,去還那間銀行的錢。間間銀行熟得像他家的左鄰右舍,很少見他在辦公室坐着,一天能露一面就不錯了,來了就到陳總的辦公室裏去,一進去就是一兩個鐘頭不出來。只要胡總監一進陳總的辦公室,外頭的大堂就熱鬧了,所有的人員開始串格子間,聊天說笑話,衝美祿泡美眉,喫零食打遊戲。
見胡總監進了陳總的辦公室,美眉之一趙薇薇敲敲格子間的間隔,對旁邊的美眉之二張小姐說:“中午去哪裏喫飯?”
張小姐點開大衆評點網的網頁,一通瀏覽,比較了一下星級,說:“新開一家川菜館像是不錯,中午有套餐優惠,水煮鯰魚套餐只要六十元,四葷兩素,白飯管夠,夠四個人喫。”
趙薇薇拍一下桌子說:“好,就是這家,趕緊打電話訂位子。四個人的話,我們兩個,加小周,還有誰?”
“爲甚麼一定要小周?”張小姐問,一邊撥餐廳的電話。
“笨。”趙薇薇丟個紙團過去,正中她的腦門,“小周有車,你讓我們走過去還是擠公交車去,喫飽了再擠回來?”
張小姐訂好位子,放下電話,接過紙團扔回去,“就你聰明。再叫誰?”
“潘小姐?”趙薇薇提議。
張小姐本來笑嘻嘻的,一聽潘小姐,就拉下臉來,說:“她去,我就不去。”
趙薇薇“啊”了一聲,覺得奇怪,問她說:“怎麼了,沒聽說你們不和呀?本來你們也不算怎麼要好。”
張小姐哼一聲說:“誰跟她在一起,誰就要倒黴。幸虧不好,好了還不曉得會怎樣。”
“這麼嚴重?快說快說,”趙薇薇催促她,“要把我憋死了。”
張小姐把椅子滑到趙薇薇身邊,在她耳邊輕聲說:“金城拍賣所的賀凱旋,來我們公司,是我的客戶吧?本來我們說得好好的,他都說要開車請我去崇明的東灘和西沙溼地公園去玩,結果姓潘的妖精一出現,賀凱旋就像西門慶見了潘金蓮一樣,馬上去獻殷勤去了。那副狗淌哈喇子的樣子,看都看不下去,直讓人作嘔。”
趙薇薇推她一把,“說甚麼呢?這麼難聽?這賀凱旋見了美女就流口水,擺明了不是好人。潘小姐就是試金石,一下子就幫你試出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你不謝謝她,反而這樣說人家,不太好吧?”說着皺了眉頭,遠開半尺,看着張小姐。
“我也沒覺得賀凱旋有多好,不過是看不慣潘書那副來者不拒的樣子。”張小姐辯道,“不管生張熟李,她都搭得上去,一臉狐狸精相,偏偏男人就是喜歡。”
趙薇薇聽了,淡淡地說:“是男人自己要貼上去的吧?男人們就是喜歡大方溫柔又嬌滴滴的女人,這樣有女人味的人,現在滿世界找不出幾個來。我是學不來,但我欣賞得來。豈止是男人喜歡她,我都喜歡她。潘小姐做事賣力,待人又誠心,從不在別人背後說是非,不搶功勞不推卸責任,我很少見到這麼有原則的人。”
張小姐說:“你們兩個好,你當然幫她。她就算是工作上不錯,也是個騷貨。你看看她有多少男人?在酒桌上一坐,跟那些三陪小姐沒甚麼兩樣。”
趙薇薇從鼻子裏輕輕一笑說:“陪酒小姐能有潘小姐的一成,就不用做陪酒了。”
張小姐不再多說,她進公司不過兩年,資歷職務都比趙薇薇和書低,再說下去,只怕工作難保,便轉向小周問:“小周,午飯一起去喫川菜啊,新開的館子,午餐有優惠套餐,六十塊錢的水煮鯰魚套餐,夠四個人的份。要是再加點一個饞嘴蛙,就可以喫六個人了。”
小周臉上佈滿青春痘的疤痕,本來不怎麼招人喜歡,但他買了一輛奇瑞,馬上就喫香了。張小姐剛進公司不過兩年,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紀,平時眼高於頂,哪裏會把同樣年齡一臉痘痕的小周看在眼裏。這時在趙薇薇處受了氣,只覺得人人可憎,再看小周,倒順眼了。
小周知道辦公室的人出去喫飯都要叫上他,那是請他做司機的意思,本來就是個喜歡交朋友扎堆的人,馬上一口答應,說:“去。那現在有幾個人了?還有誰去?”
張小姐說:“趙小姐,你,我。”
小周過來趴在趙薇薇的格子間板壁上,笑說:“咦,薇薇姐,你會和我們一起喫飯?怎麼今天沒有人請你?上次聽說你和一個臺灣人相親,後來怎樣了?”
趙薇薇佯裝不悅,說:“不許叫姐,要叫就叫趙小姐。臺灣人的事,是誰說的?我沒說過。”叫住送信件進來的方小姐,“方小姐,一起喫飯去?”
方小姐剛來不久,還在試用期,有集體活動從不落下,馬上答應了。人事部的小孟聽他們叫得熱鬧,擠過來說:“薇薇……”看一下她的眼色,忙改口說:“薇小姐,還有我。小周,你一個人帶三個美女,太招搖了。爲了平衡一下陰陽,也要算上我一個。”
趙薇薇笑罵:“甚麼叫微微微小姐?乾脆叫迷你小姐得了。”
小週一數人頭,說:“夠了夠了,有五個人了,好在你們三個美女都瘦,三人擠後座,要換個胖子就要坐不下了。”
小孟低聲說:“要是換了胡總監坐,你的奇寶寶要爆胎。”說得幾個人悶聲發笑,正好胡總監從陳總的辦公室裏出來,幾人趕緊散了,回到自己的格子間去。
趙薇薇喝一口白開水,接着幹活。手機鈴聲響了,打開來看一眼號碼,有氣無力地說:“姆媽,我來上班呢,有啥事?”聽了兩句,哀嘆一聲,說:“中午?晚上不行嗎?好了好了,曉得了。十二點半,訂在哪裏?梅花閣?梅花閣來啥地方?嗯嗯嗯,我記下來,就這樣。”
拿了地址,上網查路線。早上時間過得快,轉眼就是十一點半,各人收拾收拾桌上的東西,紛紛覓食去了。趙薇薇這纔對張小姐方小姐小周小孟說:“不好意思,今天去不成了,午飯另有安排。”
小孟叫起來,“趙小姐,薇薇姐,薇薇大姐!怎麼有這樣的,你要不去,我也不去了。”
趙薇薇聳聳肩說:“母后有命,我也沒辦法。你再亂叫,下次不幫你。你不是要平衡陰陽嗎?這下不正好,兩男兩女。”
張小姐問:“又相親?爲甚麼沒人介紹我相親,我也想相親去。”
小周腆着臉說:“跟我相好了。”
方小姐哼一聲,對趙薇薇說:“趙小姐,那記得回來說給我們聽。”
趙薇薇笑說:“好的好的,一定一定。那我走了。”拿起包和外套,趕緊走了。到了樓下,打了一輛車,把地址說給司機聽,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來,問司機說:“聽說你們這一行有個‘快樂車伕’,月收入有8000千,是不是真的?這人最近很紅啊。”
那司機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聽她問,就說:“就算他能賺8000千,對我們有甚麼好處?人人都能學他?原來管理部門說好了要降低駕駛員的指標的,現在他一出風頭,這項政策‘黃’了,說不定還要漲點車份。我們這一行,每天一睜眼,就欠人幾百元。再說,挑顧客,是要被投訴的。”
趙薇薇同意他的說法,“是啊,都挑遠的,那我去喫飯都沒人肯搭我了。我這個客人,也就是個起步價。要都像他那樣,我往街邊一站,都沒人搭理。誤了我的約會,事情搞大了,我一定投訴你。”說着忍不住笑。
那司機也被她說得笑了,“你這麼漂亮的小姐,怎麼會沒人載?”
趙薇薇還在逗趣,說:“原來你們不單挑遠的,還挑長相好的。”兩人笑了起來,果然在一個起步價內就到了梅花閣,趙薇薇下了車,先把這幢樓打量了一下,才進到大堂,按了電梯鈕。
正是午飯時分,電梯裏擠得滿滿的,全是公司老總模樣的人,個個西裝筆挺,有幾人還打着招呼,顯然是熟人。還有些打扮得光鮮亮麗的都市白領粉領,以及女性高管。身上的套裝像是剛從巴黎春天的模特兒身上剝下來的,包包上的銘牌也閃着金光。香水味瀰漫在電梯間裏,前面一位女士的珍珠項鍊一粒粒有指肚大。趙薇薇看了微覺奇怪,這些人都是往上的方向,難道都是去這間梅花閣喫飯的?怎麼以前沒人說起這間餐廳?
電梯到了十七樓,裏頭的人一擁而出。趙薇薇一腳踏出去,高跟鞋的後跟就陷在了厚厚的地毯裏,差點絆她一跤。那地毯是深紫紅色,絨頭足有一寸長,光是這一張地毯,就可以看出這個地方是個高級消費場所。
迎賓小姐笑盈盈地上前問她可訂了位子。她穿着海水藍的縐紗套裙,上面訂着珠片繡着花,而不是一般常見的大紅織錦旗袍,這身衣服,穿着去參加外灘三號四樓的日餐會也不怯場。趙薇薇說是秦女士訂的位,馬上有一位領座小姐把她帶去。
轉過一座刻花玻璃的屏風,裏頭便是大堂,桌椅是西式的擺法,矮矮的,桌上鋪着螺青的桌布,沉甸甸地垂下,上頭搭着小塊的淡青蓮色方巾,方方厚厚的沙發椅上包着海軍藍的斜紋布套子,繃得緊緊的,只在坐墊下捆着一道寬寬的白色麻花辮子做裝飾。領位小姐把她引到窗戶邊上的一張桌子前,趙薇薇看見師母秦女士和一個男士在座,便向領位小姐點頭道謝,又跟師母打招呼。
秦女士笑着說:“來來來,快坐下,站着不累嗎?”
趙薇薇挨着她坐了,笑說:“師母,師父是不是發財了,找這麼高級地方請我喫飯?”環視一下週圍,坐者衣香鬢影,掌間淡色的酒在水晶玻璃杯子裏搖晃。還有人進來,被領位小姐引去一條走廊裏,那裏估計是一間間的小包廂。邊上一個臺子上放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有年輕女子在彈着叮叮咚咚的曲子。
秦女士笑着拍了她一下,說:“你師父會發財?我等下輩子好了。是尚先生請客,我借他的光。來認識一下,這就是我剛纔說的趙小姐趙薇薇,是我家老頭的得意門生,現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任職。這位是今天的主人尚黼尚先生,剛從國外回來,也是你師父的高足,不過比你高几界,算起來你們還是師兄妹。”
那位尚先生圓圓的一張臉,戴着一幅圓圓的眼睛,人倒是斯文人,樣子卻有些呆。趙薇薇第一眼看了不甚滿意,仍然笑着說:“尚先生的黼字是哪個字?”
尚黼先生推一下眼睛,說:“業字底下一個那個,那個……”用手指在面前畫了幾筆,“旁邊一個杜甫的甫。”
趙薇薇順着他的手指看了一會兒,還是沒看懂,問:“那個到底是哪個?”尚黼先生馬上面紅耳赤,答不上來。
秦女士撲嗤一笑,說:“薇薇,不要欺負老實人。你管是哪個黼,叫得出來就行了。”
趙薇薇在秦女士的手臂上一拍,說:“我知道了,是黼紋的黼,舊時官服上的花紋。尚先生,你家祖上是做官的吧?”
尚黼臉更紅了,說:“就是這個字,但不是做官的,我父親也是大學的教授。”
趙薇薇看一眼這個老實人,忍笑忍得肚子疼,轉過話題說:“這間梅花閣我怎麼以前沒聽說起過?弄得這麼漂亮。我開始以爲會是中式裝修,甚麼月亮門清水磚,格子門窗,牆上再掛一把琵琶一把二胡的,隨時可以變成評彈書場,或是拍攝《海上花》,沒想到是這麼大方的風格。你看,”指給秦女士看,“只有在窗簾和屏風上有點淡淡的梅花點子,這家的設計師不俗。”
整面的大玻璃窗上懸着半截白紗透花的窗簾,遮着射進來的太陽光。人坐在下頭,不刺眼,卻能感受到陽光。那些透花的地方,正好組成一朵朵梅花五出的樣子。而那座隔開大堂和電梯的大玻璃屏風,上面也刻着疏疏淡淡的白梅,間中染了幾點綠暈和粉紅,是綠萼和宮粉吧。
秦女士點頭說:“是不俗。我倒沒細看,還是你眼光好。”
趙薇薇問尚官服先生,免得他覺得冷落了他,“尚先生是剛從國外回來?怎麼就知道這個地方?我是本地土著,倒不知道了。”
尚黼乖乖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一個朋友請我來這裏喫過一次。這裏是會員制的,我借了他的名字才訂的位子,平常人進也進不來。”
秦女士聽了直搖頭,說:“你說這些幹甚麼?”
惹得趙薇薇又笑,說:“尚先生真有趣,問一句答一句,多的話一句沒有。”說得秦女士直衝她皺眉,相親的一對中,女方說男方有趣,那是多半沒戲了。
有男侍上來遞上餐牌,菜卻又是中式的,看菜名,應是蘇錫維揚杭幫菜,清淡爲主。各人點了一個,趙薇薇點的龍井蝦仁,秦女士點的是熗虎尾,兩人點的都是平常的菜,不想尚黼太破費。尚黼這個倒明白,爲每人要了一個鑲蟹鬥,又要一個松子黃魚,一個素菜是香菇炒麪筋,一個湯是文思豆腐羹,也就夠了。
菜一隻一隻上來,確實清雅可口,趙薇薇說:“師母,這個地方我喜歡,下次我請你和師父來喫吧。不過我不是這裏的會員,嗯,等會兒喫完了,問一下小姐怎麼辦個會員證。”
尚黼一直在聽她說話,都插不上嘴,這時才說:“要不用我朋友的名字?我把他的名字告訴你吧。”
趙薇薇笑說:“是不是也可以用你朋友的名字掛賬?”
尚黼爲難地說:“這個怕不行。”
秦女士笑得差點把筷子頭上的一粒蝦仁彈出來,忙說:“趙小姐跟你開玩笑的。薇薇,別拿老實人打趣。”
趙薇薇還在一本正經地逗他:“沒有啊,我說真的。”
尚黼看看秦女士再看看趙小姐,恍然道:“我知道了,趙小姐是在開玩笑。”
趙薇薇繃着面孔,搖頭說:“我從不開玩笑的。對了,尚先生,怎麼想起訂在中午的?”
尚黼老老實實地說:“晚上我媽要幫我介紹一位,師母和趙小姐就只好在中午了。”
趙薇薇到底是忍不住了,哈哈一笑,對秦女士道:“師母,師父怎麼會教出這樣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