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失盜
半夜裏琬小姐痛得醒過來,慢慢把腿縮上來,伸手一摸,火辣辣地燙手,輕輕揉了揉,忍痛躺着。她知道這沒甚麼大礙,過幾天腫塊消了就好了,不想吵醒別人,睜着眼睛捱到天明,聽鸚哥翻身嘟囔,過一會兒又聽她坐起身來,下牀趿鞋,便閉了眼睛,假裝熟睡。等她叫了兩聲,才緩緩睜開眼睛,懶懶地應了一聲。
鸚哥趨上前來,藉着天光看了看琬小姐的臉色,驚道:“你覺得怎樣?怎麼臉色這樣難看?痛得很嗎?”
琬小姐強忍道:“沒覺得怎樣,你別嚇人,橫豎馬上就回去了。”
鸚哥道:“要不我叫雲姨娘來看看?”
琬小姐道:“叫她做甚麼?來了也是這樣。就算全家人都站在我跟前,也不會一眨眼腫就消了,白讓人不自在,何苦呢。你扶我起來,穿好了衣服,早回家是正經。”
鸚哥只得依了,一邊服侍她起牀,一邊道:“小姐也實在是好性兒,盡替別人着想,在自己家裏還好,大家都知道,凡事都想着小姐。要是嫁到夫家去,遇上厲害的婆婆促狹的小姑子,沒人心疼你,那可怎麼好?”
琬小姐啐道:“你們這幾天都怎麼了,盡拿我尋開心?”
鸚哥忍了忍沒忍住,道:“我聽前頭的人說,上兩天有人來提親,被咱家老爺轟出去了,聽說是嫌男方門檻太低,老爺讓人家做上三代官、讀出幾個翰林進士再來。”
琬小姐聽了一怔,禁不住笑了,道:“這還真是阿爹的口氣。”
鸚哥沒好氣地道:“你還笑得出來。”
琬小姐微哂道:“既然阿爹覺得不好,自然有他的理由。這事原不該是我們去操心的。我們在家裏住着,哪裏知道外頭人的好壞?阿爹認的人多,相信他的眼光不會錯的。好了,別嚼舌頭了,把衣服鋪蓋收一收,別讓雲姨娘來催。”
鸚哥嘟了嘴,收拾東西。雲姨娘過來看視了一番,把昨天帶來點心糕餅分發下去,讓大家墊墊飢,早點上路早點回家。一行人匆匆忙忙地歸置好了屋子,仔細檢查了房屋門窗,抬了箱籠上船,緊搖櫓慢提篙,午飯前到了吳鎮。
裏頭雲姨娘和鸚哥剛安頓好琬小姐,換了家常的舊衣服,扶上牀躺着。外頭喬伯崦已經請了相識的郎中來,延進內院,放下海棠紅底子繡玉色蝴蝶的帳子揭開一角,露出半截穿着秋香色敞腳夾褲的腿,白色的洋紗襪子,不現一丁點皮膚。
一個婆子取了一張骨牌凳放在帳前,請郎中坐下,鸚哥替琬小姐捲起兩寸褲腳,鸚哥拿一塊煙青帕子蓋在腳踝上,郎中伸手隔着帕子在琬小姐腿上按了按捏了捏扭了扭轉了轉,收了手,說道:“不妨事,沒傷着骨頭,只是扭傷筋了,不要緊的,每天用藥酒搽幾次,熱敷幾下,過幾天就好了。”
婆子送走了郎中,喚茶掀起帳子掛起來,拿了藥酒替琬小姐搽,又埋怨鸚哥怎麼不看好小姐,鸚哥只不辯解。反是琬小姐惱道:“我又不是三歲孩子,要你們緊盯着。行了,你們都出去吧,讓我睡一會子。一早上在船上蜷着,阿爹姨娘都在跟前,也不好意思睡下。”
鸚哥道:“能睡就最好了,從昨夜到今天,也沒好生睡過。睡醒了再喫飯吧。”
喚茶道:“這洋紗襪子口緊,怕箍住了小腿上血脈,脫了吧。”便替她脫了襪子,蓋上一牀又輕又軟的菸灰色素緞底子上織玫紅色纏枝薔薇的蠶絲被,放下帳子,兩個且去喫飯。
琬小姐躺着出了一會兒神,慢慢閉上眼睛睡着了,夢裏像是聽見屋子裏有聲響,朦朦朧朧間喚道:“喚茶?”不見有人應,轉個身又睡着了。
帳外那人被她這一聲慵懶的夢囈聲嚇得不敢動彈,過了一會兒沒見有動響,大着膽子把帳簾揭開一條縫,向裏一看,猛見枕上一團烏雲青絲,襯着一張雪白小臉,長眉入鬢,睫如蝶須,合在面頰上,彎彎的嘴脣如同池塘新挖的紅菱,映着海棠紅的帳子,雪白的臉上也帶着一層水豔豔的粉色。
這一看頓時魂飛天外,屏住氣息不敢喘氣,慢慢放下帳子,環顧四周,烏木的架子牀邊有一張同樣質地的梳妝檯,上面鑲着一面西洋的鴨蛋形玻璃鏡子,臺上一隻紫檀的梳妝匣子,邊上放着一把西洋銀背手鏡。一隻烏木的書架上摞着重重書函,邊上一隻同樣是烏木的高几上擱着一隻白瓷盤,裏面供着一盤金黃的佛手。白壁上掛着一幅美人圖,坐靠着一張椅子,以手拄頷,一臉倦容。南邊窗下有一張繡架,覆着白絹,看不見繡的圖樣。繡架旁邊一隻小書架,裏面放着各色絲線,一絞一絞有大有小,怕不有上百種。對面牆下放着兩張烏木的玫瑰椅,中間一張几子,上頭放着一隻西洋玻璃刻花大碗,裏面用清水養着三團豆綠色的繡球花。這一番打量下來,發覺這竟是一間清雅絕俗的女兒香閨。除了一個紫檀的梳妝匣子,全部木器都是烏木所制,比那些豪奢人家所喜的蘇作紫檀花梨雞翅等木器的富貴氣象,更顯書卷氣和閨閣氣,也更顯女兒家的秀氣。整間屋子沒有爐鼎等古董陳設,只有一個白瓷盤和一個玻璃大碗,花有繡球,香有佛手,空靈娟好。海棠紅的帳子,豆綠色的花,輕香愛嬌,嫵媚可人。回頭再看,那美人圖上倦怠的樣子,不就是牀裏睡着的人嗎?
那人上前輕輕取下畫軸,捲起來藏在袖中,趁着四下沒人,輕手輕腳推開房門,再回頭望一眼,揭開身邊繡架上的白絹,原來是一幅芍藥圖,已繡好朱莖綠葉,圖中花葉離披,弱不禁風,精細非常。心中讚歎不已,暗自點頭,仍舊用白絹覆了,出了房掩了門,潛步藏身躲進院中木香架下,踩着牆角的石筍,三下兩下翻出高牆,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了。
這正是院中最清靜的時分,婆子丫頭都去喫午飯了,大白天的也沒人巡夜,這才讓人鑽了個空子,輕輕巧巧被竊了東西。而若非是膽大妄爲之極、具勢在必得之心,又在負氣暴怒之下,還有三分輕薄無賴之人,尋常盜賊,哪敢在青天白日之下翻Q越戶?
稍時片刻,鸚哥和喚茶吃了飯回房,看看琬小姐兀自好睡,也不驚動她,自做自的活計,一點沒發現屋裏已遭了竊。琬小姐這一睡直睡到日頭偏西,夢裏喚一聲“噯喲”,才醒了。鸚哥喚茶上來侍候,倒了熱茶嗽了口,端上一碗赤豆蓮芯粥,拌上細綿洋糖醃製的糖桂花,極是香甜。琬小姐吃了,忽道:“我想起來了,剛纔做夢,夢見有人進來,摘了我的畫,就揚長走了。好生奇怪。”
喚茶道:“可真是奇怪,那畫不是好好的在牆上掛着嗎?”伸手一指,愣着說不出話了。
琬小姐見她神情有異,忙抬頭去看,那佛手上方的牆壁上只有一塊畫印子,比四周的牆壁要白上一些,上面空有一枚釘子,釘在那裏像是在告訴盯着它看的人,這裏原是有一幅畫的。
兩人驚得呆了,鸚哥聽見,過來一看,也目瞪口呆,猛地醒過來,問喚茶道:“昨天我們沒在家,你不是你收起來了?”
喚茶帶着哭腔道:“我收它做甚麼?”
鸚哥又道:“該不是上午郎中先生來,怕讓他看見,誰收了不曾?”
喚茶急得額角冒汗,道:“屋裏管這些的只有你我兩個,媽媽們即使進來也不會理這些,我沒收,你也沒收,難道真的是有賊骨頭進來過?”
兩人一起轉向琬小姐,琬小姐遲疑地道:“我夢裏的事,也做得準的?”忽然把臉一紅,道:“你們再細看看,丟了別的沒有,要是光丟了這畫,這賊可就不是一般的賊了。”
鸚哥一邊查看屋子裏頭的東西,一邊道:“丟了別的還好,小姐的畫像被人竊了去,可不得了。這要是落在甚麼人手裏頭,可要出大事了。”
喚茶去把梳妝匣打開,檢視一遍,道:“都在呢,一樣不少。”
鸚哥忽道:“這繡架也被動過了,我記得我出去時特地取下絹子撣了一下,又蓋回去,蓋得週週正正的,你看,這會子被扯歪了。”
兩人對望一眼,道:“今天被老爺雲姨娘打得脫皮算起輕的,打死都有份。”說着臉都嚇白了。
琬小姐也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畫像會落在甚麼人的手裏,惶恐之極,但仍不忘安慰兩個丫頭,道:“我就說是我硬逼着你們去喫飯的,與你們不相干。”
喚茶急得哭道:“雲姨娘會說做甚麼喫個飯要兩個人一起去?爲甚麼不留下一個守在屋子裏,萬一小姐使喚,叫不着人怎麼辦?這只是丟了東西,要是小姐在屋子裏遇上甚麼事呢?要是歹人對小姐有甚麼壞心呢?我們兩個就是被打死了都沒關係,小姐,你的名節纔是頂要緊的。”
琬小姐聽她這麼一說,臉都嚇白了。先前她還只想到夢中有人取走她畫,這不是《牡丹亭》裏的情形嗎?是前世的姻緣降臨了也說不定,是以先頭還有些害羞,待聽喚茶這麼一說,才真正悟到此事的可怕。
鸚哥漲紅了臉道:“死也顧不得了,這事得馬上去稟明雲姨娘和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