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憶如墓,一生爲牢
“時光靜好,似水流年;
回憶如墓,一生爲牢。”
當亦樓在宣紙上寫下這些話時,心中就被這樣的情緒縈繞,豁達中帶着悽苦。
就在一個小時前,她滿頭大汗地驚醒在牀上,而後翻來覆去怎麼也不能入睡,腦袋裏就出現了這些話,她索性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練起毛筆字。
……
……
“我也想放浪形骸,同時愛着很多人,從你爲我設下的圍城裏逃離出來,可我恐懼,我只要一想起你的臉,我就不敢這樣自暴自棄,我害怕我做得太過分了,你就真的不回來了。
“我對紀燦說我不會破壞思嘉的幸福,我說這麼漂亮的話,我故意裝作自己已經不要你了,只是爲了讓自己看起來活得沒那麼糟糕,可我真的是希望你回來的。我把整個青春都給了你,我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你,我爲你傾盡勇氣與力量,如果這樣都不能得到幸福,那我是不是太可憐了?
“致禮,如果你不愛我了,爲了舒樂,也請你回來,回來我的身邊,娶我,和我一起走剩下的人生路,你不要看輕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九年。你是個男人,你就當喫點虧,委屈下自己,這輩子一眨眼就可以過去了,下輩子,我們都求求上帝,不要再遇到彼此了。”
她說得口乾舌燥,說得熱淚盈眶,可是俞致禮依然是那樣冷漠生疏的臉孔,沒有動容。
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後來慢慢轉醒,她才知道這究竟是一場怎樣滑稽的夢,眼角還殘留着淚,如此真實,真實得令她痛徹心扉,也只會在夢裏,她纔會這樣誠實地放下身段去請求俞致禮回到她身邊,如此厚顏無恥。
俞致禮,在不見你的第二十天,在思嘉的生日這一天,我夢到的是這樣放下尊嚴、卑躬屈膝的自己。可都不是那麼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醒來後是如此瘋狂地想念你,想念你的情話,想念你的親吻,想念你的撫摸……一切的一切,我的理智一點點被蠶食殆盡。
淚滴落在宣紙上,字花了,世界也模糊了,心裏亂到了極點,她不得不翻出許久不看的佛經,以試圖讓自己心靜下來,直到天邊泛白,城市的靜被打破,她不得不頂着一對黑眼圈去律所上班,偏偏還是個頗爲忙碌的日子。
上午她和離婚案件的當事人見面,中午和一起商標侵權案的當事人喫飯,快傍晚的時候,周容不請自來,給她帶來了一位客人。
“李夫人,這位是薛律師,辦這類案子經驗豐富,你可以聘她做你孫子的辯護律師。”
大概是對周容一直都沒有好印象,亦樓總覺得他的話語中暗含諷刺。
“薛律師,你一定要幫幫我孫子。”
亦樓點點頭,聽那位李老夫人講述她孫子的事情,亦樓有些排斥,又一起豪門紈絝的爛攤子,結束談話後,亦樓以案情複雜爲由,她說需要考慮一番,送走李夫人後,周容沒有離開的意思。
“還有事?”亦樓挑眉問,大有這裏不歡迎你的架勢。
周容悠哉地喝了口茶,“這不是新茶吧,哪天我給你帶新茶來。”
“不需要,我對茶沒那麼講究,來我辦公室的人也沒有心思講究茶新不新吧。”
“我以爲你會毫不猶豫地就接下這個案子,畢竟如果這場官司贏了,李夫人少不了你的好處,往後有案子也會介紹給你。”
“謝謝你向她推薦我,但我想,這案子想接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我倒想做受害者的辯護律師,比起得到高酬勞,現在的我更希望是能把那些該送去監獄的人送進去。還有,周警官,你不需要向我示好,相信我,你在我這裏聽不到甚麼有用的信息。”
周容笑笑,“薛律師就這麼不相信自己的魅力,就不相信我真的只是單純地接近你,被你吸引着。”
“謝謝你,我不信。”
周容也不辯解,抬手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一起喫晚飯吧。”
“抱歉,我今天有些累,想早點回家補覺。”
“你今天黑眼圈是有些重,化妝都遮不住,怎麼失眠了?”
亦樓心想這周警官怎麼有點自來熟,“有求而不得的事就失眠了。”她說得有些隱晦。
“我想我能爲薛律師解憂,跟我走吧。”周容順手拉着亦樓的手臂就往外走,亦樓匆匆拿上包。
亦樓沒有想到周容開車帶她到了君悅酒店,“我要參加一個生日Party,你做我的女伴吧,拜託了,今天要是沒女伴,我可慘了,溫思嘉她們不知道要怎麼整我。”
“好。”幾乎都能聽出顫音。
她挽着周容的手臂走進了君悅的玫瑰宴會廳,衣香鬢影,富麗奢華。
俊男美女組合一下子就吸引了大片目光,包括溫思嘉和俞致禮。
周容握住了亦樓有些冰冷卻冒着汗的手,“跟我走。”
走到思嘉和致禮面前,周容拿出禮物遞給思嘉,“思嘉,生日快樂!這是我和亦樓送你的禮物,希望你會喜歡。”
“表哥,我真沒想到你的女伴是亦樓,哇塞,你那榆木腦袋終於開竅了,居然牽着這麼個大美女來參加我的生日宴會。”思嘉興高采烈地說。
“思嘉,生日快樂!”亦樓笑得溫婉。
思嘉的目光轉向亦樓,不滿地說:“你回南城了居然都沒告訴我,你太不夠意思了吧。”
“最近有點忙。”亦樓帶着歉意解釋。
“算了,原諒你了,待會一定要給我講講你和我表哥是怎麼認識的。”說完就熱情地向亦樓介紹她的未婚夫俞致禮。
後來陪着周容走了個過場後,亦樓就躲到了角落,紀燦悄悄地來到亦樓身邊,嬉笑着,“你居然逆襲了,佩服!”
“純屬意外。”
“那可是周容,你甚麼時候和他勾搭上了?”
周容的身份前幾天所裏同事在工作羣裏八卦過,不然亦樓一直都以爲周容只是個警察,原市委書記的外孫,父母皆是這座城市數一數二的人物,也難怪宋鬱文會和周容走得那麼近了。
“我不是可以隨便勾搭的人。”亦樓表明自己的立場,並堅定地說:“周容這個笑面虎,我永遠都不會被他勾搭到,我是很有格調的人。”
“夠嚴肅啊。”
躲在不起眼的角落的好處是,可以正大光明地盯着俞致禮看。
“他不想看到我,我偏偏就這麼來了,氣死他。”
“俞致禮的臉色是蒼白了不少。”
說話間,思嘉這個壽星也湊了過來,問侍應生要了香檳,三個人寒暄着,小酌一番。
“怪無聊的吧,都讓致禮不要替我辦了,可他就是喜歡熱鬧,25歲後的生日,我一個都不想過。”
“心聲。”亦樓贊同地和思嘉、紀燦乾杯,飲盡。
後來,俞致禮過來帶走思嘉去招待客人,在亦樓看來,他就是不想讓思嘉和她有過多的接觸,好像她存了甚麼壞心眼,要害思嘉似的。
整個晚上,俞致禮就抽空對她說了一句話,“看來不需要我給你介紹對象相親了”。
亦樓覺得她今晚又要失眠了。
她挑釁地說:“騎驢找馬,當然需要你給我介紹更好的對象了。”
“水性楊花的女人。”
是這樣輕易地從俞致禮口中聽到,亦樓心中的苦澀蔓延開來,她無聲地笑了。
派對結束後,周容送亦樓回家,車子停在亦樓家樓下,亦樓興致不高地說了聲“謝謝”後便下車。
周容追出來,“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亦樓回過頭來,挑眉道:“太晚了,不太方便,況且我們還沒有到這麼熟的地步。”
周容訕訕一笑,“要怎麼才能到熟的地步?”
亦樓認真想了想,搖頭說:“我也不知道。”然後頭也不回地回家,仍舊是聽到了身後周容玩味地說:“真有意思。”
她看不清這個男人的目的何在,明明已經冷漠相待、拒絕過了,可這個男人卻偏偏還是要糾纏不清,亦樓心裏愈發地對這個周容保持戒備。
近一百米外的路邊停着一輛寶馬X6,周容的車離開時就這樣與它擦身而過,離開前,周容還故意往那輛寶馬X6瞥了一眼,而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麼黑暗,可是周容彷彿是看清了那輛車裏的人。
周容的車開遠了,寶馬車的門被打開,修長的腿落地,車裏的男人有些艱難地下車穩住身子,抬頭望了望亦樓家,而後男人的眉頭輕輕蹙起,若有所思。
明明亦樓上去好一會了,可是卻遲遲等不到亦樓家的燈亮。
他剛走出一步,便覺得天旋地轉。他輕笑,今晚真是被氣大了,喝高了。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走上樓梯,而後他感覺到了頭頂上傳來高跟鞋噠噠的腳步聲,下一秒,聲控燈亮了。
他與那個女孩的目光就這樣穿透塵埃碰撞在了一起,是那樣倉促的見面,男人感到尷尬極了。
“俞致禮,你真幼稚!”亦樓的聲音清脆悅耳,可是尾聲帶有些哭腔,她蹲下身子,將頭埋在膝蓋間,抱肩無力地抽泣起來。
心痛會死人嗎?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她這樣問過自己。後來,她用了四年的時間終究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心痛不會死人,它是癮,是一種比煙癮更刻骨銘心難以戒掉的習慣。
就在這一刻,俞致禮彷彿覺得自己清醒了,他身子僵硬地靠着牆面,怕自己不受控制地去安慰她,怕自己的慾望啃噬掉理智。他緊緊握着拳頭,眼前漸漸朦朧,佈滿霧氣,冰涼的淚從眼角溢出。
俞致禮穩了穩情緒,指尖拭去眼淚,說:“薛亦樓,你這樣真難看。”
亦樓怒了,她猛地起身,不顧暈眩和頭痛,走近俞致禮,“你跟在我們的車後,更難看。俞致禮,你喝那麼醉還開車你不要命了嗎?”
有好幾次,她看到他的車差點衝出去撞到旁邊的護欄,她心驚肉跳,內心無比煎熬。怎麼可以?他怎麼就可以這樣折磨着她呢?
“不喝醉了怎麼能拋下思嘉跟着你們?薛亦樓,你怎麼不邀請周容上去坐坐?在我看來,你該好好把握住他,周警官可是我們南城的青年才俊,多少好姑娘趨之若鶩。好好加油,我不覺得他比我好追,你估計得拿出比當年追我時多十倍的架勢出來才能追到他吧。”
“你希望我這樣做嗎?那我現在就打電話讓周容回頭。”亦樓低頭粗魯地從包裏拿出手機,就要翻到周容的號碼時,手機被奪走,俞致禮一個揚手,手機就被扔到了外邊,大概是砸在草坪上了,無聲無息的。
“我不準。”是那樣桀驁不馴的眉眼,深情專注的雙眸,霸道魅惑的口吻。
暈黃的燈光下,俞致禮是那樣的迷人,亦樓的心跳都漏了半拍,忘記了眨眼與呼吸,貪婪地盯着他看。等到她反應過來,她只能用粗暴代替一切,“該死的。”
很長很長的時間,他們就這樣不示弱地站在樓梯間裏,沒有人主動說話打破僵局。
直到俞致禮手握拳頭狀抵在嘴脣上,想要壓制住嘔吐的衝動,可偏偏來勢洶湧,他跑着到樓下垃圾桶處,彎腰狂吐,持續的時間不得不令亦樓替他感到擔心。
她默默走到他身後,拍拍他的背,上下揉了揉,幫他順氣,“吐出來就舒服了。”
“別碰我。”俞致禮推開亦樓,手抵住腹部,表情有些痛苦。
亦樓上前着急地問:“你胃痛了嗎?帶藥了嗎?”
俞致禮不回答,亦樓猜想大概是沒有帶藥的。從前俞致禮就有胃痛的毛病,但是他天生怕吃藥,也就沒有把胃藥帶身上的思維。但那時的她,會爲他準備胃藥。他從前最討厭吃藥,每回吃藥都要她哄上半天,答應一堆的要求才肯聽話吃藥,孩子氣十足,亦樓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跟我回家,我家裏有藥。”不給俞致禮拒絕的機會,她便拉着俞致禮上樓。
亦樓讓俞致禮坐沙發上,她急匆匆地跑去房間,牀頭櫃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瓶子,治療各種病,有治療胃痛的藥,有治療失眠的藥,有治療痛經的藥丸,有戒菸喫的藥……亦樓配備得很齊備。在她翻找的同時,俞致禮走到了她的身後。
“你怎麼有這麼多藥?”
亦樓手裏正好拿着治療胃痛的藥,轉過身,笑了,“這些我都用得着啊。”
“你等等,我去燒點熱水,很快。”留下俞致禮在身後,亦樓去廚房拿熱水壺燒水,俞致禮沒有走出來,亦樓走進房間,便看到俞致禮拿着藥品,一瓶瓶,研究着。
亦樓也不去打擾他,安靜地看着他。
看着他緊抿着脣,時而蹙起眉頭,表情越來越冷峻。
在亦樓沒來得及收回視線時,俞致禮微怒的臉已近在眼前,“你是故意的嗎?”
“甚麼?”亦樓有些跟不上俞致禮的思路。
“故意讓我看到這些藥片,讓我心疼你嗎?”
“我沒有。”亦樓委屈地辯解,“你還會在乎嗎?不會。”
在俞致禮還要說甚麼的時候,客廳裏熱水壺發出嗚嗚的聲音,提示着水燒開了。亦樓逃避着俞致禮,跑去客廳,給俞致禮倒了半杯水,然後將剩餘的水裝進熱水瓶裏。
從冰箱裏取出一瓶礦泉水,摻進開水中,俞致禮這時也從臥室裏走出來,亦樓將藥遞給他,看着俞致禮放進嘴裏,又將杯子遞到他手裏,看着俞致禮喝下水嚥下藥。
俞致禮將被子放在茶几上,轉過身對亦樓說:“很晚了,我走了。”
“你喝這麼醉,怎麼走?”
“我找司機來接。”
亦樓一愣,眼看着俞致禮走到玄關處。
她大叫着,顯得驚慌失措,“別走,致禮。”
她清晰地看到了俞致禮的背僵硬住了,她繼續哀求道:“不要走,就一晚,就陪我一晚。”然後小跑着上前拉住俞致禮的手,從後面用力抱住了他,深怕聽到他的拒絕。
她緊緊閉上了眼睛,感受着俞致禮身上清冽的酒氣,與久違了的他的體溫。
和很多年前一樣,他的背總能給她無限的心安。亦樓身高167厘米,在女生裏算中等的,但俞致禮身高有185厘米,加上從前亦樓不愛穿高跟鞋,站在俞致禮身邊算是嬌小的女生,如今,亦樓習慣了穿一雙五厘米的高跟鞋,和俞致禮的身高總算是般配的。
俞致禮不回答,亦樓心裏有些雀躍,“留下來好不好?我需要你。”
這麼露骨的請求,俞致禮當然是聽懂了,可愣是他的心裏掙扎了許久,終究還是決定拒絕。
沒有感情的慾望,太過傷人,他自認自己還沒練就成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壞之心。
“很抱歉,我沒有那麼亂的男女關係。”他掰開亦樓的手,冷漠地離開了亦樓的家。
門被用力關上,空氣中還殘留着那一份迷離的曖昧。
亦樓再一次崩潰了,她跑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站在花灑下,冰冷的水從頭上澆下來,亦樓禁不住地哆嗦着,可她需要這份醍醐灌頂。
她和俞致禮之間,永遠是她不夠清醒啊。
她從來都太過高看自己,高估了自己在俞致禮心中的地位,其實,她哪裏有那麼重要啊?
她恨,恨不能立刻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她在心裏,狠狠地呼喊着俞致禮的名字,喊得心肝肺都疼了。她緊緊閉着雙眼,不願意睜眼面對生活的現實,不想接受俞致禮鄙夷的目光。
是的,鄙夷,她清楚看到了俞致禮眼中流露出來的鄙夷。她現在在俞致禮心目中,大概就是一個放蕩輕佻的女人。
可是,致禮,唯有你,纔可以讓我變成放蕩輕佻的女人啊。
不知過了多久,亦樓終究是恢復了些理智,關掉水龍頭,脫掉溼透的衣物,扔在地方,走到鏡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臉因爲被冷水沖刷粉底脫落後的暗黃,而後視線下移,漸漸落在了她的肚子上,至今還殘留着的妊娠紋,不論她做出多少努力也消不掉的玩意,因爲有這玩意,亦樓很少站在鏡子面前看自己的裸體。
生舒樂時是順產,可是在生他的過程中,亦樓喫足了苦頭,整整痛了十二個小時,她才被送進手術室裏,而因爲舒樂的頭遲遲不出來,情急之下,醫生伸手進去掏,那份疼痛足夠帶勁,還因爲那份臨近死亡的恐懼絕望感,反正亦樓對那晚的記憶永生難忘。別的孕婦生產都有人陪着進手術室,而亦樓被送來醫院的時候身邊只跟着一個她提前僱傭的護工,這種血腥的場面,她當然也不會好心地進來陪伴。
她不想死,不僅不想死,還想要她的孩子也一起活着,心中陡然多滋生出了許多毅力,她牟足了勁終究是生下了舒樂。
“是個男孩,恭喜你!”
這個結果,亦樓早已知曉,還是俞致禮的媽媽來南城陪她去認識的醫生那裏做檢查測出來的。不然,俞夫人不會那麼爽快地就答應等孩子長大些就帶走孩子。
護士幫醫生擦了擦額頭的汗,問亦樓胎盤怎麼處理,“我要帶走。”
她請來的護工在她被送來醫院的路上對她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帶走胎盤,不然醫院便會把胎盤賣掉,這東西雖嘔心,可是喫下肚很補,她聽到這話的時候眉頭皺成一團,太嘔心了。
就在她精疲力盡的時候,又突生一個變故。醫生髮現孩子沒有哭,那個孩子正虛弱地哼着聲。醫生把護士叫到一邊附耳說話,然後亦樓看到護士小跑着出去。
亦樓心生疑慮,但也不想自己嚇自己,便沒有問。
後來,她看到有其他的醫生走進手術室,抱走了孩子。
醫生一臉嚴肅的對亦樓說:“他需要去做個CT,因爲太長時間悶着出不來,你的孩子被羊水嗆到了,腦缺氧。”
亦樓聽到這話心涼了一半,她可從來沒有聽說出這樣的情況。
“孩子之前不是都是在羊水中生存着嗎?怎麼一出生就被嗆到呢?”亦樓問完,眼淚止不住地外流,這可是她費勁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她受不了他有一丁點的傷害。
“詳情得等CT結果出來後才知道。”
她終究是因爲力氣被消耗盡陷入了昏睡,等到她被疼痛喚醒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
她的護工一看到她醒了,從沙發上站起來,一臉笑容地說:“你醒啦,來喫點東西。”
將保溫罐裏的稀粥倒進小碗裏,然後給亦樓身後墊了個枕頭,搖高了牀鋪。
“我兒子呢?”亦樓環顧了下四周,都沒有發現有任何孩子的身影。
“你家寶在NICU監護室,正在吊點滴,醫生讓我告訴你,讓你放心,你家寶沒有先天性肺炎,被羊水嗆到的孩子治療週期差不多兩週左右。”
順產畢竟容易恢復力氣,亦樓到下午的時候除了下身疼痛外,能下牀走路。
她想去看看孩子,卻被告知今天不是可以探望的日子。每週一、三、五才能探望。
她漲奶漲得疼,護工給她買了吸奶器,教會她使用,奶瓶裏的奶正要被護工拿走送給護士,想讓護士送給小孩喝,可亦樓鬼使神差地喊住了護工,“不要給他喝,不要。”
既然已經是決定拋下這個孩子獨自生活,她不想讓這個孩子與她再有甚麼羈絆。
護工苦口婆心起來:“你這媽媽做得也夠狠心的。我看你一個人單獨生孩子也知道你的不容易,這也肯定是個上不了戶口的孩子,可母乳對孩子有好處,你居然還不給他喝。”
亦樓哭了,心糾在了一起。
護工大喊:“哎喲,姑娘,你還想不想要你的眼睛了,剛生過孩子可千萬不能哭。”
亦樓哪裏顧得上,聽得進勸阻。
如果可以,她當然不會做出這麼狠心的事情。可是,現實難爲。
孩子跟着她,她能給他甚麼生活?她是研究生在讀,能生下孩子已屬不易,還要在接下來的生活中帶着一個孩子,更是不現實的事情。況且她未婚,這個孩子跟着她也只是黑戶,她能夠決定生下他,卻終是給不起他未來的。
而她也因着沒有時間好好做個月子,留下了諸多的病痛,比如視力下降、腰疼等等。
亦樓看着鏡子裏的女人,感到陌生。她就是這樣的冷酷無情,與她的外表一點也不符合,難怪人們從前總說女人心海底針。
人心難測。20歲的姑娘曾經最大的夢想便是嫁給愛的男人,擁有一個完整的家,生下他們愛的結晶,用盡一切力量給孩子愛,讓其生活全無缺憾。
於亦樓來說,她人生中最忘不掉的便是13歲的時候父親因爲肝癌去世,那種想要給她愛卻給不了她愛的無奈,亦樓能體會到,能理解,卻不能接受。所以,她要她的孩子不必承襲這樣的苦痛,做一個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的小孩。
送走舒樂,這不是一個錯誤,這是一種名爲愛的取捨。
而回來南城,想要帶走舒樂,這也許是一個錯誤,但是亦樓沒有辦法,她想要自私地給自己現在的生活找到一個依託,一個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離棄她的依託。在這個世界上,獨有她給予生命的舒樂纔是這份依託。
亦樓感到頭痛欲裂,口乾舌燥,她想是她的煙癮來糾纏她了,她正準備轉身走出去時,一個不小心的輕輕一瞥,鏡子裏那個小到可以是點的黑影令她停止了腳步。
她當然知道那是甚麼,她背對着鏡子,扭過頭去看那抹黑色,在蝴蝶骨的上方,赫然是三個小字:俞致禮。
她身上僅有的紋身,甚至還能記得當初刺下它們的疼痛。
是在舒樂被抱走後,她學會了抽菸,她享受煙被吸進肺裏的那種短暫的暈眩感,直至成癮,到離不開它,可還是驅散不了心中的寂寞。之後,她開始泡吧,酗酒,她是酒吧裏最冷豔驕傲的風景,面對衆多上前搭訕的優質男士拒絕得毫不留情,她暗自給自己警告,她的所有放縱必須是獨屬於她一個人的。她可以放蕩不羈,但不可以不自愛。可這份矜持解不了她心中的孤苦。
於是,她又對自己說,談一場戀愛吧,卻因逐漸變冷淡的性子怎麼都學不會和男人有始有終,她明白自己沒有那份耐心去經營一段感情,她與自己所想的背道而馳,鬼使神差地學會了周旋於各種男人身邊而不傷身不傷心。
她自暴自棄着,直到她遇到了一個與俞致禮有着幾分相似的男人,也許是不像的,只是因爲那天她沒有戴隱形眼鏡,加上有些醉意,腦袋裏嗡嗡嗡的,像被千萬只螞蟻輕咬着,疼癢蝕心,她根本就沒有耐心看清楚那個男人的臉,她猜測他走進酒吧是爲了找一Y情的,她主動上前搭訕,而後他們在酒吧的洗手間格子裏激吻,身體的慾望一下子就被勾引出來,可他們終究是沒做成。
男人拉下褲子拉鍊的時候,亦樓想到了俞致禮,在這個關鍵時刻,腦海中俞致禮的臉是那麼清晰,他的怒意在雙眸中熊熊燃燒着,似乎在說:“薛亦樓,你敢!”她一個哆嗦,就退縮了。
“不行,不可以。”在她說下這些話後,男人愣住了,手指很自然地輕輕撫摸在亦樓脖子間的吻痕處,片刻後,嘴角彎起,將褲子拉鍊重新拉好,也幫亦樓理好衣服,離開,留下的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他們沒有互相問過名字。只是亦樓永遠記着這個身影模糊的男人,因着這個男人勾起的生理慾望,令她差一點犯下無法彌補的錯,她在第二天便去街上紋身店,在右肩的下方,紋了俞致禮的名字,就好像他一直在身後溫柔地擁抱住她一般。
俞致禮這三個字,彷彿帶有着俞致禮掌心的灼熱,提醒着她要爲他守身,不濫交。俞致禮,成爲了亦樓牢不可破的底線。
她依舊泡吧,只是換了地盤,她可沒有勇氣再去那間常去的酒吧,她也不會再如那晚那般瘋狂。
亦樓伸手去夠那個紋身,卻怎麼也夠不到。她有些煩躁地想,如果今晚俞致禮留下來了,看到這個紋身會是甚麼反應,她苦笑,大概會被嚇到吧。現在想來,幸好他是走了。因爲一旦發生不可挽回的事情,收拾殘局是一件多麼鬧心的事情啊。索性在關係沒有變更糟更復雜前,結束不切實際的妄念。
她回到房間喫下戒菸藥和AM藥,用吹風機吹乾頭髮,喝下一大杯苦茶,才爬上牀等待入睡。
翌日,亦樓睡到自然醒,下午纔到律所。昨天來律所的李夫人打來電話問她考慮得怎麼樣了,亦樓想了會,說:“對不起,我不能接。”
“薛律師,爲甚麼?我會給你很高的代理費,只要你能幫我孫子做無罪辯護。”那邊有些着急。
“李夫人,真的很抱歉,恕我直言,QJ罪您孫子是坐實這個罪名了,我無能爲力。”
“薛律師,我們可以買通那小姑娘,讓她說自己是自願的,這樣就不是犯罪了。”
“我不拿我的律師執業證開玩笑。”
其實亦樓清楚知道,李夫人是看在周容的面子才那麼希望代理律師是自己,不然憑她的社會地位,南城多的是律師搶着接她孫子的案子,她又何必在她這一棵樹上吊着。
“周警官向我推薦你,你只要答應我,不論多少錢,我都願意出,拜託你了,薛律師。”
“李夫人,您還是不要爲難我了。”
電話掛斷後不久,周容就打來電話,玩味地說:“你拒絕了,我可真沒想到。”
亦樓說:“我以爲你一向憤世嫉俗的。”
周容提高了聲音,“我帶她來找你,只是家中長輩的一個吩咐,我不得不從。再說,我也不指望你一定要接這個案子,我還是我,還是那個一心爲正義的我,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嚴肅的語氣,令她覺得有種犯錯的感覺。
“哦。”她淡淡地說。
那邊有些反應過來,“不好意思,我激動了點。”
“沒事,我還有事要忙,先掛了,再見!”
她給自己泡了一大杯苦茶,然後打開電腦,拿出《律師學》這本書做PPT,備課。
前段時間,南城大學要請一位律師去教課,林泰就把這個活給薛亦樓攬了。
本來九月開學離現在還有點早,可以到時候再做備課的準備,但現在她想提前做好,她需要讓自己變得很忙碌忙碌,這樣才能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想別的有的沒的事情。
正敲着字,律所的一個實習生敲門走進辦公室。
“薛律師,您的包裹。”
亦樓接過來,看了看寄件人,空白。“誰寄來的?”問出口後才恍然察覺,白問了,眼前的人哪裏知道呢。
“謝謝你。”
亦樓等實習生離開後才拆開包裹看,有戒菸糖,戒菸貼,尼古丁替代品,各個牌子,比比皆是,甚至還爲她在市人民醫院預定了注射尼古丁疫苗。
有些哭笑不得。
倒不用去猜測誰給她寄來的,知道她正在戒菸的人,唯此俞致禮。
俞致禮上大學時有段時間學會了抽菸,她不許他抽,他後來就果斷不抽了,她爲這個結果感到驕傲,她的男人認爲她比煙更重要,在這世界上,有多少男人可以做到呢?
大概是知道煙能減輕壓力,知道她抽菸,也沒有多說甚麼諷刺的話,倒是好心地送上自己的幫助。只是他並不知道她的戒菸藥有雙重功效,一是戒菸,二是抗抑鬱。
她沒有俞致禮那麼幸運,她抽菸的時候沒有出現對她說不許抽的人,她偷偷地想,那個時候要是俞致禮在,她很多的壞習慣就不會養成了,也就不必戒菸戒得有些狼狽。
煙癮上來時,煩躁、頭痛、失眠這些在所難免,還容易抑鬱,有自S傾向,在戒菸過程中,心理醫生是必不可少的,但她沒有時間去看心理醫生,所以全靠自己的意志力調解心情。
既然他沒有填寫寄件人姓名地址,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知道這些是他寄來的,亦樓想,這樣也好,她也不必打個電話過去道謝,也就不用聽到他的聲音。
昨晚的事,現在想起來都令她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果然是酒醉壯人膽。
她拆開一包戒菸糖,吃了起來。她最近一直都在喝苦茶,喝得味覺都苦澀了,還得經常去廁所,不太方便。
忙了一下午,終於完成了第一章節的備課以及接待了一位因着工傷討要手術費未果的當事人,她幫他寫了一封律師函,交給實習生,讓她快遞出去。
紀燦過來時,亦樓正往眼睛裏滴隱形眼鏡潤滑液,因爲眼睛太過敏感,怎麼都滴不進去,紀燦上前,“我幫你。”
眼睛沒那麼幹了,舒服多了。
“下班了?”亦樓問。
紀燦提議:“我怕你身體喫不消,去游泳吧。”
“好啊。”
先前爲了戒菸,她就去游泳館辦了一張會員卡,但是一直懶,沒去。
紀燦眼尖,“這些是甚麼啊?Nicorette?”
亦樓連忙將桌上亂七八糟的關於戒菸的玩意收進包裏,“不許管。”她耍賴着。
她每次耍賴,紀燦就不再追問。她可真怕紀燦知道她有煙癮這件事,怕她罵她好的不學學壞的,糟蹋自己的肝肺。
“甚麼嘛?神神祕祕的,看起來像安全套。”
亦樓笑噴,想象力真豐富,她也不辯解,順勢說:“嗯,有個當事人寄來的道謝禮。”
“真有創意。”
亦樓和紀燦去商場買了泳衣後就直奔游泳館。
下水遊了兩個來回,亦樓就有些喘不過來氣,心跳都有些不正常了,她的身體真的是越來越差了。
她上岸休息,紀燦遞給她水和毛巾。
“你遊得真好,誰教你的?你爸嗎?”
亦樓愣了愣,搖搖頭,“不是。我學游泳的時候我爸就不在了,阿和教我的。”
她與紀燦認識的時候已經是高中時期,她又甚少提及自己的父親,所以紀燦只知道亦樓的爸爸去世了,卻不知道是甚麼時候去世的。
“是嗎?真好。”紀燦有些羨慕。
“不好,一點都不好。”亦樓義正言辭地說。
“怎麼這麼說?”
“你知道的,阿和從前在學校就一直很有人氣,還在上初中的時候,他個子就長得比別人快,一學期能竄高不少,臉蛋又好看,就算是穿着醜不拉幾的校服,他也比別人精神,自然有很多人暗戀他。那些女生都不喜歡我走在阿和身邊,有一次竟然聯合起來把我推進了河裏,我差點死掉。”
“這麼壞。”
“她們並不知道河很深,也被嚇到了,也是她們去找人救的我。”那是第一次離死亡那麼近,所以直到現在想想都覺得後怕,也在那個時候,阿和就一定要逼着自己學會游泳,他大概也是被嚇到了,對那些女生髮了很大的一通火。
“我被水嗆到後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我媽問我怎麼會掉河裏的,我也不能對她說,是因爲阿和人氣太高了,我被人嫉妒着,我要說了,我媽肯定要對阿和有意見。你也知道的,阿和對我很好,因爲我不愛學習,他甚至留級,和我一個班級,每天逼着我學習,讓我成爲優秀的人。”
這些久遠的事情偶爾被提出來見見陽光,有種久違了的情懷。
“你真的很少在我面前提你和阿和的事情。”
“嗯。我怕想起,我們之間的曖昧。”
“說起來,你高中的時候人緣超級差,你知道是因爲甚麼嗎?”
“爲甚麼?”
“班上女生大多數都暗戀阿和,但是阿和當時的生活中除了學習便是幫助你學習,我們大家都在猜測,阿和肯定很喜歡你,她們都不願意去想阿和爲甚麼會喜歡你不喜歡她們,只有我會先承認你很美,我看着她們成立着小團體,冷落你無視你,我本來只想跟你做陌生的同學,可是後來,我太好奇了,我好奇爲甚麼,爲甚麼他要喜歡你呢?所以,我主動向你示好,成爲你的朋友。因爲我猜想,你大致不是太差勁的人,畢竟你是我深愛的人所傾慕的對象,他的眼光不至於太差。”
她用了深愛來形容那一年的俞致和,那現在呢?只怕這份深愛絲毫不減,隨着年月的遞增,變爲最濃厚。亦樓心疼着紀燦,面上卻開起了玩笑:“原來還有這樣的緣由。害我當時還很高興呢,我終於有朋友了。沒想到,你目的不單純啊。”
紀燦辯解道:“沒有害你,是我的仁慈好嗎?你看到哪些情敵之間相處得有我們這麼好的?”
“好啦,知道你很愛我。”亦樓不害臊地說。
“你和阿和對我來說同樣重要。”
亦樓有些替紀燦鳴不平,“我真想逼着阿和把你娶回家。”
“你去啊。”
“他不會願意見我的。”
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落魄展現在他人面前,尤其那個人是青春時期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是所有冗長黑暗時間裏的美好星光。紀燦理解俞致和,但是不願意,不代表不想。
“但他應該真的很想見你。”
亦樓笑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接話。
“亦樓,紀燦,居然在這裏遇到了你們,真巧啊。”
亦樓和紀燦同時回頭,入眼的是溫思嘉明媚的笑容。
“思嘉,你也來游泳啊。”紀燦有些意外地說。
“剛趕完一個Case,全身骨頭都要散架了,所以來做點提精神的事情。”
“亦樓,我昨天還沒問你呢,你到底是怎麼把我表哥弄到手的?他可真的很難追的,我看過太多女生被他拒絕了。還以爲,他不喜歡女生的,可是看到你出現在他身邊,我就放心了。”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偶然見了一次面,就認識了。我和周容只是朋友,沒有你們想象的關係。”亦樓解釋着。
“是嗎?”思嘉不相信,但也不追問,“我餓了,我們去萬達喫飯吧,然後去看電影,半夜壓馬路,好嗎?”
在亦樓想着拒絕的藉口時,紀燦已開口答應了,亦樓只得跟在她們身後去洗澡,換衣服。
在停車場,亦樓一句話也不說安靜地上了紀燦車的副駕座,她可真怕那位溫大小姐會突然讓她坐她車去萬達,她不想聽到思嘉再問一些她難以回答的問題。
紀燦的車開在前面,亦樓嘆了口氣,“你怎麼就答應她了呢?”
“明天週末,放鬆下也好啊。”
“可我覺得不太自在。”
“你不自在,是因爲你對人家未婚夫心懷不軌。”
亦樓有些被這話噎到,索性閉了嘴。
到了萬達廣場二樓,亦樓纔想起來問其他兩個人,“喫甚麼?”
“隨便。”紀燦說。
“我也隨便。”思嘉說。
“那就海底撈吧。”亦樓說。
真的是無論中午還是晚上,這家以服務好出名的火鍋店,都坐滿了人。
空調開得很足,亦樓他們在服務員的帶領下到一個位置偏僻的空位。
思嘉在亦樓身邊剛坐下,手機就響起,她原先平靜的臉上立刻喜上眉梢,就連說話的聲音都輕柔了許多。
“喂,致禮。”
“在喫飯啊,正巧碰到了紀燦和亦樓,亦樓,你認識的吧,昨天晚上還來我生日派對的。”
亦樓的心咯噔了一下,頭低得更低,看着菜單胡亂點了幾個平日裏喫的菜,然後讓紀燦補充。
“對,就是我表哥周容的女伴。”
俞致禮還真會裝傻。亦樓不屑地想。
“啊?真的嗎?你不是還病着嗎?算了,下個星期我們再去吧,你最近的任務就是按時在醫院吊點滴。”
“俞致禮生病了?”紀燦問。
“嗯,昨晚喝太多酒了,胃病犯了,今天一天都在醫院,沒能工作,我今天趕設計,也沒能陪他。”
“是這樣啊,對了,你們下星期去哪裏啊?”
“致禮打算帶我和舒樂來一個週末的短途旅行,去海邊燒烤,看日出日落。”
“真好。”紀燦嘴上說着,帶着笑地看了眼亦樓。
一直沉默寡言的亦樓開口:“思嘉,你點你愛喫的,我和紀燦都點好了。”
“你們點就好了,我不挑食的。”
“嗯。”亦樓應着。
等待上菜的間隙,三個人各自玩着手機,偶爾抿一口酸梅湯或者檸檬水,除了思嘉臉上帶着笑,亦樓和紀燦都面無表情地坐着,看上去都在和人聊天,總之與周邊的熱鬧有些格格不入。
紀燦:我原以爲思嘉是炮灰,俞致禮對她沒多深的感情的,原來外界傳他們情深似海,我從前總覺得是誇張了,可現在我突然覺得,亦樓,原來你纔是俞致禮生命中的炮灰啊。
亦樓:怎麼不說他纔是我生命中的炮灰?我大好的生命啊!憑甚麼是我跑別人的生活中做炮灰?
紀燦:你們都是彼此的炮灰,行了吧?原來17歲的愛情真的是用來陪葬的。
亦樓:不,17歲的愛情是美好的,是美好的。
紀燦:你自己這麼認爲吧。最初遇見的人,果然都不是最適合彼此的人。
亦樓:在說你和俞致和吧。
紀燦抬眼給了亦樓一個白眼,正好被思嘉看到了,她有些錯愕,“怎麼了?”
紀燦賠笑,“我眼睛癢。”
“是抽風了吧。”亦樓插嘴。
紀燦悄悄瞪着她。
菜上齊全後,亦樓開口說:“紀燦,鍋裏的活就交給你了,我帶着隱形眼鏡,只負責喫,我去給你們拿醬料去。”
“薛亦樓,你可真懶!”
“沒關係,紀燦,我來幫你。”
紀燦故作感動狀,“還是思嘉疼我。”
亦樓轉身,笑容消失,一步一步走到自助臺前,調醬料,陷入了恍惚…… 17歲的愛情,17歲的薛亦樓和俞致禮,太過久遠了。
可她記得太清楚了,記得她的喜怒哀樂都與俞致禮有關。
那日,紀燦對她說了一個故事,有一對戀人,他們從初一就在一起,先後經歷了高中不在一個學校,大學不在一個省,畢業後一年半不在一個國家整整在一起13年,然後他們在前不久結婚了。婚禮致辭是這樣的:
“我們一直從14歲戀愛到27歲,今年我們結婚了。我們只是想證明14歲的愛情不是叛逆,而是過早遇對了人。”
據說很多人聽到這段話後,都哭了。
每個人的青春都有些相似的影子,她和俞致禮在14歲的時候沒有相遇,她的愛情比起這對新人來得要晚,要懵懂,她在17歲的時候對俞致禮一見鍾情,努力追求,一心要和他白頭到老,一年後他們纔在一起,一路艱辛冷暖自知。他們在一起四年,分開了四年,然後於今年相逢,她獨自一人,他美人在懷。所以,真的不是每一段用心經營的戀愛都能得到圓滿結局的。
記得後來她被紀燦問過,如果結局不好,會後悔嗎?
答案,是不。
因爲,有的人,遇見了,便是不後悔的。
結束晚餐後,亦樓她們上樓準備看電影,選了一會片子,思嘉囔囔着要看那部最近大熱的《西雅圖遇上北京》,她喜歡湯唯,演技派,人長得順眼,氣場強大。
這個憑藉着李安的《色戒》女主一角一夜成名、名聲大噪的姑娘,在遭遇封S後,沉澱自己,憑藉電影《晚秋》在韓國九度榮獲最佳女主角獎,是韓國最受歡迎的華人女演員,她的身上多多少少有給人正能量的感覺,這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向世人證明了一句話:離開是爲了更好的回歸。
如今,她成功了,贏得了女神的稱號。
事實上,不止思嘉,紀燦和亦樓都是喜歡她的,她值得別人的喜歡。
影片開始的時候,亦樓對文佳佳的小三做派十分鄙視,就像之前網絡上有人說的那樣,這部片子是小三上位史。現在看來的確有點那麼回事,好像在告訴廣大小三,堅持不要臉下去,然後你會擁有幸福的。
一旁的思嘉低聲說:“我不想看了,看得我心裏不舒服。”
“爲甚麼?”亦樓問。
“文佳佳說她聖誕節有個包,春節有個包,三八婦女節有個包,連六一兒童節都有個包,那是我的寫照,真懷疑這編劇是不是跟我認識。搞得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小三了。”
亦樓怔了怔,倒是紀燦開口斥責道:“說甚麼傻話呢,你可是俞致禮聲名在外的未婚妻,怎麼會是小三呢?”
“我不過就是有種這樣的感覺嘛。”思嘉大概也覺得自己想得太不靠譜,笑笑。
很久,亦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安慰着:“俞致禮估計是太忙了吧。”
兩個小時的電影終於結束,亦樓擦了擦臉上乾涸的淚,先行走出放映廳去洗手間補了補妝。
出來的時候,思嘉和紀燦還在談論着電影。
“湯唯真是一種風情萬種的豔麗美。”思嘉感慨着。
紀燦看到亦樓後,對思嘉笑笑,“今晚就先散了吧。”
“好,下次我們有機會再聚啦。”
去停車場取了車子,亦樓和紀燦都有些沉默。
車子疾馳着,亦樓開了車窗,仍由風吹亂了她的發,吹走她的思緒。
“我看到你熱淚盈眶的,有這麼感動嗎?”
“嗯。”
“感動得令你流了二十分鐘的眼淚?”
“我有嗎?”亦樓激動地轉過頭看向紀燦。
“連思嘉都看到了,你去洗手間的時候,她還說你感性,淚點低。”
“哦。”
“說說吧,是不是思嘉說自己像小三你就難受了?”
亦樓覺得莫名其妙,那該是思嘉感到難受,她難受個毛線。
她搖搖頭,大聲否認,“纔不是。”
她只是在聽到文佳佳喝醉酒對Frank的哭訴後,明白,原來感同身受,也可以是另一種心如刀割。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像個好媽,
我告訴你,我比那些女的當媽要稱職一百倍。
你去問問,在國內,像我這樣年紀有了孩子的有幾個不是想把他們打掉的而是生下來。
你去問一問。你看着我像簡單嗎?我沒有工作,他又不肯離婚。
我沒有辦法去開證明,我開不出證明,我就沒有辦法去開個準生證。
沒有辦法去醫院,去做產檢。就算孩子生下來了我也沒有辦法給他上戶口, 你以爲我想到美國來生孩子,你以爲我跑到這來就是爲了生孩子麼?
誰要是沒有一堆難言之隱,誰會拖着個大肚子,漂洋過海跑到這來生孩子。
他爸爸可以一走了之,可以不管這事。
我不能不管這個孩子,他是我的兒子。
我永遠不會放棄他。”
亦樓重重嘆了口氣,轉移話題,“我發現了一個Bug。”
紀燦邊注意路況,邊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沒有準生證就不能去醫院了,就不能去做產檢了,全他媽都是扯淡!”亦樓激動地指出。
那個時候,她也以爲是這樣的。沒有準生證就不能去做產檢了,那段每天抑鬱得剩下眼淚的黑暗日子浮上腦海,整天想的就是,沒有準生證要怎麼辦?
後來有一天,她終於鼓足了勇氣去醫院,忐忑不安地問醫生:“我沒有準生證,是不是就不可以做產檢?”
醫生溫柔地笑了,說:“可以產檢的,準生證只關係到孩子上戶口的問題。”
亦樓永遠都記着那笑容,燃起了她心裏的希望。
“呃,我之前認識一個女孩,她就是和她老公辦了酒席,沒領結婚證,懷孕後,去醫院交錢就可以產檢了,他們還是在孩子出生後纔去領結婚證辦出生證明的。”亦樓心虛地補充道。
紀燦倒沒多在意,過了一會,亦樓無聊地問:“你對這電影甚麼感覺?”
“明天我去看看俞致和,我太想他了。就這感覺。”
“有關係嗎?”
“沒關係,但是看到Frank對文佳佳那麼好,我就想俞致和。”
亦樓想到一句歌詞,大聲唱了出來,“想念是會呼吸的痛……”
紀燦被她這樣突然的舉動逗笑,罵了句:“神經病!”
亦樓安靜下來,說:“明天,你帶我一起去吧。”
她想見舒樂,想見那個她當初千難萬難也沒有放棄的存在。這是她看過電影后的感覺。
紀燦離開後,亦樓睡得並不安穩,一夜噩夢,索性醒來時除了全身骨頭痛,那些個夢倒也沒能記住些甚麼。房間裏亮堂堂的,窗外的陽光柔軟灑進來,留在地上片片光影,亦樓給自己熱了一杯牛奶,打開音樂,坐在陽臺上的藤椅上,看着對面那棟樓的某一戶,那裏曾是俞致和的家。
很多年前,她幾乎每晚都能看到俞致和在那扇玻璃窗裏來回踱步的身影,嘴裏唸唸有詞,有時隱約還能聽見是哪幾個英語單詞,她知道那是俞致和故意拔高了聲音念給她聽的。而後,他會走到窗前,開窗,溫柔地衝她一笑,然後做個下樓的手勢,再離開。
她會很開心地跑下樓,每次都以爲自己一定會比俞致和先跑到樓下,可偏偏俞致和總是比她快上一步,大家先喘一會氣,然後纔在濃稠的黑夜中緩步走向水果攤,挑個西瓜回來一人一半,當做晚飯。那時候,他們的母親在同一家雜誌社工作,常常要加班到很晚,顧不上他們,俞致和會在亦樓家逗留會,幫她檢查作業,一起溫書,到亦樓的母親回家他才走。
對他們來說,那是最後一個簡單快樂的夏天。
因爲,在第二年,她就遇到了俞致禮。再之後,俞致和的媽媽宋葵像人間蒸發了般拋下了俞致和,緊接着阿和的身世被曝光,他是俞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是俞致禮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就連亦樓的母親也不曾想到多年的好友會有這樣的經歷,大家都受到了刺激。
阿和對亦樓說他感覺自己的驕傲與自尊被踐踏在地上,不管從前他受到宋葵多大的愛,在那一刻,他是恨上了她的。
那時阿和甚麼都做不了,也反抗不了甚麼,不顧俞家正牌夫人的反對,阿和的父親把阿和接回了俞家老宅,後來,大家的生活軌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們的見面不再那麼頻繁,她追到了俞致禮。在他們之間,明明有一張可以不用捅破的紙,可是阿和偏偏捅破了,很多年前,亦樓不太理解,後來她才懂,那是一種不甘心的宣泄。
在亦樓告訴阿和,她和俞致禮在一起後,阿和當着亦樓的面道出了他對她的感情。
事後,他們的關係變得微妙尷尬起來。
他曾說過的話,亦樓一輩子銘記着。
“我只是想等我們再長大一些,我再告訴你我心裏的感覺。可是,你卻喜歡上了致禮。亦樓,如果,如果有一次從頭來過的機會,你會選擇我嗎?”
那個時候,幾乎不需思考,亦樓脫口而出,“不會。”
也許對於致和來說很殘忍,可是亦樓不想欺騙他。
她曾以爲愛,就是那樣子的,是在乎依賴,是溫暖習慣,是安安靜靜。後來,遇到了俞致禮後,亦樓才明白,愛是羞澀的,是無法直視,是心生竊喜,是若得若失。
但如果沒有致禮,她大概真的會一直依靠着阿和生存,到時機恰當時,和阿和一起走進婚姻的殿堂,平平淡淡的,柴米油鹽醬醋的小打小鬧。只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俞致禮是真的存在着的。既是已發生的事情,便只好接受。 只是,年少輕狂的自己,又怎會想到多年以後的這樣的局面?俞致禮不是她的良人,她沒有幸福。
汽車的喇叭聲將亦樓拉回到現實中來,她起身往樓下看,紀燦在仰頭朝她招手,她大聲回了句“就來”,然後喝光了牛奶,急急忙忙地下樓。
一路上無言。車子往城東的方向駛去,她從來都沒有去過俞家老宅,只是從阿和的口中得知,那裏很大,很美。令她心生了許多的嚮往與幻想。
紀燦的車七繞八繞終於停在了一棟別墅的院落前,偌大的雕花鏤空鐵門就在眼前緊緊關着,亦樓心裏忐忑緊張,眉頭緊緊皺着。
“下車啊。”
大概是要見到心上人了,紀燦的語氣很是輕鬆。
亦樓苦笑,她能不能說她有些後悔了,她不想來到這裏。
門裏的世界,她真的是怕極了。
紀燦走到門鈴前,有些躊躇。
亦樓心不在焉地說:“按下去啊。”
在聽到亦樓這樣催促後,紀燦也有種破罐子破摔的無畏樣子,按響了門鈴。
不多久,別墅裏匆匆跑出來一位年輕的姑娘。
“阿妍,是我。”紀燦揮揮手,提高了聲音喊着,抬高了頭看了眼二樓那窗明几淨的落地窗,窗裏並不見阿和的身影,但她知道一米外,阿和一定是從很早開始就坐在那裏等着了。她瞭解他,比任何人都懂他。
阿妍原先面無表情的臉上在看到紀燦後添了分竊喜,隨即滿面笑容地走來開了大鐵門,“紀燦小姐您來得正好,少爺房間的鎖又被反鎖上了,誰也不讓進去,我們都沒法送早餐給他喫。”
“是嗎?我知道了。”紀燦沉着冷靜地應着,似乎早已料到了這樣的結果。
“這位是?”阿妍看着亦樓疑惑地問。阿和少爺怕見人,從前紀小姐來可都不另帶着人過來的,且這次帶來的女孩子居然還是那麼的漂亮。
“這是亦樓,是阿和跟我的好朋友。”
“亦樓小姐好。”阿妍禮貌地打招呼,又繼續說:“你們來了,幫幫忙勸勸阿和少爺吧,讓他開開門,把早餐吃了。”
“放心好了。”紀燦成竹在胸,偷偷瞥了眼亦樓。
阿妍領着她們進到別墅,紀燦試探性地問:“阿姨不在家嗎?”
“出去了,午餐前會回來。”
“你去把早餐重新準備一份,我們去敲門。”
“好。”
阿妍離開後,紀燦看着亦樓若有所思的樣子,“你在想甚麼呢?”
亦樓回過神來,“沒想甚麼。”心中卻是爲她不用見到俞夫人而感到欣喜僥倖。
“走吧,阿和的房間在二樓。”紀燦牽着亦樓的手,往二樓走去,穿過樓梯入眼的是空曠的客廳和三間緊閉房門的房間。
“這是阿和的復健室,這是阿和的書房,那個是阿和的臥室。”紀燦一一爲亦樓介紹着。
快要走到阿和的臥室時,紀燦鬆開亦樓的手,停住了腳步,一本正經地望着亦樓說:“我昨晚打了電話給阿和,告訴他我今天會帶個人過來,他不同意,但我沒管他同意與否掛了電話。他應該是能夠猜測到的,我就算要帶人過來,也只會帶你過來。他想見你,又不能見你,大概是想到自己的處境纔會那麼難過,折磨身邊的人和自己。亦樓,很抱歉,我還是帶你來了這裏,我有我的私心。”
“我明白。”
她和俞致和的關係停滯在了四年前的南城機場,她那時下定的決心,說出的狠話,將他們之間變成了一個僵局,而現在是該她來打破這樣的僵局了。
亦樓去敲了門,門裏的人毫無動靜,她貼着門又敲了幾下,“阿和,是我。”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說出這句話後,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令她猝不及防。
“你開開門吧。”
“阿和。”
亦樓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終究是令俞致和退讓了。
聽到鎖開的聲音,紀燦舒了口氣。
“我先不進去了。”紀燦小聲地說。
亦樓看了眼紀燦,思考了片刻,點點頭,“好。”
她打開了門,走了進去。
“把門關上。”阿和的聲音有些嘶啞。
亦樓聽話地關上了門。
房間裏光線很足,和客廳一樣,很是空曠,是方便俞致和生活的地方,此刻俞致和坐在輪椅上,平靜地盯着亦樓看,精神氣看上去挺好,就是臉色有些慘白,透着不正常的紅暈。
“阿和,我來了。”她強忍住眼淚,衝着俞致和笑了笑。
“不是說好這輩子要做陌路人了嗎?爲甚麼還要來我身邊呢?”俞致和皺眉問道,一點也沒有歡迎的架式,到底是有些傷到了亦樓的熱情。
她向前走了幾步,在俞致和麪前蹲下來,握住了他的手,“阿和,是我做錯了,我向你道歉,我收回那些傷人的話,你要原諒我,從前我捉弄你的時候,你總是選擇原諒我的。”
“不,你並沒有做錯,你只是遵循了自己內心的想法,用自私的方式保護了自己。我並沒有生你的氣,沒有我在,你也成長得很好,我看到了。”俞致和由衷地感到欣慰。
說話間,一滴眼淚流進了嘴裏,落在了亦樓眼裏。
“我回來那天,你去過機場了是不是?”
俞致和沉默了。
“爲甚麼要勉強自己呢?你那樣逞強就可以告訴我你過得很好嗎?哦,對,如果不是紀燦告訴我,我真的以爲你過得很好的。”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嚴重,我現在坐輪椅只是不想讓你看到我走路的窘樣。”俞致和扯出了一抹笑容,怎麼看都有些牽強。
但亦樓感到很滿足,他還能對她笑,這是個好的開始。
突然間,“咚咚咚”的敲門聲起。
“進來。”俞致和說。
阿妍端來了早餐放在靠近落地窗的沙發茶几上,“少爺,您一定要喫完早餐哦。”
“你出去吧。”
臨走前,阿妍狐疑地看了眼亦樓後安安靜靜地又走了出去,關好門。
“要我餵你嗎?”亦樓開玩笑地問,她想把氣氛渲染得輕鬆一點。
“好。”俞致和操控着輪椅到茶几前。
這樣的回答,令亦樓微微喫驚,但稍縱即逝,她寵溺地說:“乖,等着。”
俞致和呵呵笑了。
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就好像真的有一種魔法存在,念一句咒語,就真的可以忘記所有不快樂的事情。
亦樓坐在單人沙發上,將長髮別在耳後,用湯匙攪拌了下還在冒着熱氣的稀粥。
“來,張嘴。”亦樓發號施令。
俞致和笑着,乖乖聽話張開嘴,亦樓就着醬菜餵了一勺粥到俞致和嘴裏。
心情都莫名地好了起來。
但是俞致和的胃口並不好,儘管他很努力地不表現出來,但是亦樓還是看出來他在勉強自己。
“怎麼了?不喜歡喝粥嗎?”
“不是,其實我沒甚麼胃口。”
亦樓伸手摸了摸俞致和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果然…… “你發燒了?甚麼時候的事?”
“昨晚。”
亦樓起身,往門外走去。
紀燦看到亦樓出來,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怎麼出來了?”
“他發燒了。”
亦樓話一說完,紀燦就緊張起來,往樓下喊了喊,“阿妍,打電話給家庭醫生來,告訴他,阿和發燒了。”
紀燦走進俞致和的房間,亦樓本想跟上去,可是紀燦用力地關上了門,然後亦樓就聽到了紀燦的大嗓門,“發燒你都不說,你折騰誰啊?”
房間裏,紀燦一副彪悍的潑婦架式,但是俞致和不買賬,桀驁地昂起頭說:“我的身子,不需要你們操心。”
紀燦俯下身子,貼近俞致和的臉,咬牙切齒地輕聲說:“你該讓亦樓看看你現在的性情。”
刁鑽暴躁,蠻不講理,把家裏攪得烏煙瘴氣,這纔是現在的俞致和。
受傷後的俞致和,走了一條很大衆的路線,性情大變,覺得這個世界愧對他,身邊的人都對不起他,他不遺餘力地折磨着身邊的人,來讓自己找存在感。也是有例外的,亦樓便是那份例外。俞致和在她面前就算是裝,也要裝作溫順柔和。
“你偷聽我們?”
紀燦自覺理虧,做得不厚道,但是她覺得她的行爲沒有俞致和隱瞞自己發燒這件事嚴重,所以她氣勢不減地吼道:“我就偷聽了怎麼着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俞致和有些被噎到,他的確是不能把她怎麼樣。
“你累不累啊?”紀燦無力地問。
“大家都讓着你,可大家是真的累了。你教教我們,到底應該怎麼對待你呢?置之不理?全然聽之?都試過了。”
“我只要我的腿好起來。”俞致和冷漠地說。
“你爸這麼多年拿着你的病歷輾轉多個國家,都是爲了能還你一個痊癒的腿,你自己也在很努力地做着復健,可我們有時候偶爾放棄一下可以嗎?你的腿好得不徹底,我們也都不會嫌棄你的。”
“可我會嫌棄我自己。”因着亦樓在外面,俞致和隱忍着不讓自己大吼出聲。
“這個怪圈子,你甚麼時候才能讓自己走出來坦然對待呢?”紀燦哭了起來,坐在一旁的牀邊,抽出幾張面紙擦了擦眼淚。
這些年,他總是惹哭她,從前,還會驚惶無措,到現在已經是泰然處之,習以爲常了。既然他總是惹惱她,何不,早早地離開呢?可他說不出口,他的寂寞、孤獨,離不開這個女人了,再也離不開了。
離不開,是愛嗎?他不確定。就像從前亦樓離不開他一樣,他以爲是愛,可卻不是。所以,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對紀燦究竟是一種甚麼感情。似乎若論愛,他會因爲亦樓感到心疼,而面對紀燦不會,也許,他真的這一生只會喜歡着亦樓吧。
亦樓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一會,眼睛四處瞄着,心裏竟鬼使神差地想要順延着弧形樓梯上到三樓看看,她想着也許舒樂和俞致禮的房間就在三樓呢。
三樓和二樓幾乎差不多的陳設,她隨意推開了一扇房間門,裏面放着嬰兒牀以及一些玩具,牆面上掛着巨幅嬰兒照片,她駐足仔細觀察,從眉眼間的相似就可以肯定這就是小舒樂,也不知道是多大時候拍的,長得可真好看,皮膚粉嫩粉嫩的,眼睛水汪汪的,一看就很討喜。亦樓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着,強烈的母愛在心裏氾濫着,眼睛也有些紅了。
果然她和俞致禮愛的結晶不會難看。她貪婪地看着照片裏的舒樂,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身在何處。
隨後她又走近嬰兒牀,木製的搖籃,天藍色的牀單,小被子,小枕頭,很是可愛,一想到這些都是舒樂用過的,心裏就覺得特別親切,她拿起小被子,輕輕地摟在懷裏,閉上了眼睛,想象着舒樂就在自己的懷裏,內心就被幸福溢滿。
“你在這裏做甚麼?”
突如其來的男聲擾亂了這樣平靜的美好。
亦樓驚得睜開了眼睛,看到俞致禮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
“我……”只是覺得很詞窮,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她又試着找了個藉口,“我是來看俞致和的,現在紀燦在照顧他,我就隨便參觀。”
“二樓是俞致和的地盤,三樓不是。”俞致禮微怒。
“哦。我知道了,我立馬下樓。”亦樓快速放下小被子,準備離開。 走到俞致禮跟前,說了句“抱歉”後被俞致禮抓住了手臂,“你居然會來看俞致和,爲甚麼你又變了想法?”
亦樓的手臂被抓得生疼,脫口而出,“我只是想念……”舒樂。
適時的,她連忙停住,改口道:“我只是覺得我沒有必要和俞致和做陌路人了。”
“爲甚麼沒有必要?”
聽到俞致禮這樣問,亦樓冷笑,“從前是因爲你,我疏遠着阿和,現在我不需要因爲誰而疏遠誰。”
“所以你來了?”
“是。”
俞致禮突然笑了,原先陰鬱的表情舒展開一個溫柔的笑容,“這是你第一次來,你既然要隨便看看,我就帶你參觀三樓的房間吧。”
他變得太快,亦樓有些跟不上節奏。
“我不要。”理智告訴她,應該是這樣回答的。
可現實中,她是這樣說的。
“好……啊。”
俞致禮滿意地放開亦樓的手臂,越過亦樓走到房間裏面,“你應該能猜到,這是我兒子的臥室,他從來俞家第一天起,都住在這個房間。這張大牀當時是給兩名月嫂睡的,你知道嗎?舒樂小時候很乖的,不太會哭,除非是餓了。所以很好養。”
亦樓默默聽着,儘管心裏有些疑問,也並沒問出口,怕自己表現得太過積極,露出破綻。
“牆上的是舒樂一週歲的時候拍的照片,那時候養得胖胖的,很可愛。”
“去我房間看看吧。”
他看也沒看亦樓一眼,先行一步走出了房間,亦樓默默跟在他身後,走到隔壁的房間。
整個房間呈現米色和灰**調,牀的另一側有排書架,上面放滿了書,牆壁上是些籃球巨星的海報,是屬於小男生的幼稚,這和俞致禮現在的年紀有些不搭,亦樓強忍着沒笑出來。
“我的房間原本是在二樓的,但是俞致和受傷後,搶了我的房間,原先我的書房和遊戲機室都重新做了裝修,做了他的復健室和書房。真可笑,他搶不走你,就只能搶這些了。”俞致禮玩世不恭地說。
“別用‘搶’這個字眼。”亦樓有些反感,她所認識的阿和一直都很謙讓的,“他受傷了,當然住在二樓對他來說方便一些。”
“論方便,一樓似乎更方便吧。我爸媽當時把他們的房間讓出來給他住,他不要。明明就是跟我過不去。”
亦樓選擇沉默,覺得再怎麼爭辯也沒有意思,因爲實在是一件不重要的事情。
“你兒子呢?抱出來看看。”
“你不知道嗎?”
“知道甚麼?”
“他不住這裏。”俞致和慢慢的一字一頓地說。
亦樓驚訝地望着他,將快要問出口的“爲甚麼”壓進心裏,她不敢表現得過分好奇,只淡淡地一笑,“是嘛。”
過去的幾年裏,因着她對紀燦說不要提到俞家的任何事,所以紀燦也真的甚麼都沒說,她真沒想過舒樂不在俞家老宅住,一聯想到先前俞致禮說他不愛舒樂的話,她的心疼得揪起來,因爲不愛,所以要放在別的地方養嗎?
“我也不住這裏。”俞致禮補充,眼神中都沾着笑意。“這是我以前的房間。”
怪不得,雖然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但是少了些人味。
亦樓暗自鬆了口氣,原來舒樂的事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哦,那你們現在住哪裏?”
俞致禮扯了個謊,“我媽爲我準備的婚房。”
事實上,是他爲自己準備的婚房。
“哦。”
又是這樣淡淡的回答,俞致禮心癢癢的,重重呼出一口氣,倒要看看這個女人怎麼繼續裝。
樓梯口傳來嘈雜聲,只聽一個女聲傳來,“致禮,下樓來,讓黃醫生給你打點滴,這樣你胃疼好得快點。”
俞致禮卻遲遲沒有動作。
“家庭醫生來得真快。”
“黃醫生本來是來給我治胃疼的,我媽去接我之前就已經打電話給黃醫生讓他今天來家裏了,剛巧一個時間點到達而已。”
“致禮,快點。”俞夫人催促道。
“我記起來你胃疼,還是快點下樓去吧。”
“不要緊。”
“那我先下樓了。”
“俞致和在打點滴,紀燦陪着他,我不知道你爲甚麼要去湊熱鬧?”
亦樓想了想,也是,有紀燦在,她沒有甚麼不放心的。
“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我送你。”俞致禮格外地堅持,“你不是想看看我兒子嗎?我帶你去看。”
路過二樓時,亦樓聽到從俞致和的房間傳來俞夫人的聲音,她陡然鬆了一口氣,不用與俞夫人正面相見是一件令她感到格外輕鬆的事情,於是加快了腳步,快速離開,身後俞致禮諷刺地笑了。
車子一路疾馳,俞致禮不發一言,緊抿着脣,認真地開車,氣氛有些壓抑,亦樓只敢偷偷地瞄他幾眼,暖暖的陽光照在臉上,不多久,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了。
迷迷糊糊中感覺到車子停下來,她眯着眼睛緩緩睜開,俞致禮轉過頭來望着她說:“下車吧。”
亦樓下車朝四周看了看,藍天白雲,清風自來,綠草白牆,鳥語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俞致禮過了許久才下車,走到亦樓身邊。
“真漂亮。”她感慨道,臉上流露出一種羨慕之色。
“不覺得有一種熟悉感嗎?”
“有嗎?”不經大腦思考剛問出口,亦樓又看了眼紅瓦白牆的別墅時,還真覺得有些熟悉,似是記憶中的景。
白色的木柵欄,巨大的落地窗,藤蔓纏繞的木架,有圓形窗戶的閣樓……這是?她曾經夢想中的房子,沒想到有朝一日,真的出現了,而且是俞致禮和舒樂住了進去,可真是戲劇性的一筆。
而俞致禮想的是,終究,終究我還是帶你來到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