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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是個暴君 作者:姜羽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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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是個脾氣好差的人,沒有耐性,在外面跟人家打交道強勢了半輩子,回到家裏也很難柔軟下來。我小時候喜歡他,媽媽打我的時候,罰我跪搓衣板的時候,都是他來說情。他骨子裏是個偏愛我的人,小時候家境不好也會常常給我買連環畫,帶我去洗澡給我買茶葉蛋,大概我一個星期就喫那麼一次零嘴。有關他的好,都在七八歲的年紀。

  四年級因爲撒謊,被他在學校門外甩了一巴掌,疼,更多的是羞恥。初一那年我惹下天大的禍事,是他來回奔波給我擺平,大熱的天在醫院跟人家交涉,在學校把我的班主任頂得啞口無言。他是個跋扈的人,驕橫了半輩子,對誰都是昂首的。唯獨在我這裏,只發過兩次脾氣。事情都了了,他在客廳與陽臺之間來回走,鐵青着臉,憤憤地朝我嚷嚷:我以後再也不管你了!

  那時候我數學考了四十幾,英語三十幾,語文年級第一。不管怎麼說都是沒有高中可以唸的。那裏起我就疏遠了他,大概是因爲之前他太好,一衝我發火我就怨恨他了。“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那是我想得最多的事情。打小記恨媽媽的我,居然跟媽媽形影不離,到最後好到彼此直呼其名好似姐弟,從此衣食住行裏再沒有了爸爸的影子。

  他像是個暴君,熱度灼疼我了,從此與他話不多說,父子河邊兩岸各自走。

  我在外讀書,一年不曾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雖然給媽媽電話的時候,他會在那頭喋喋不休,我甚至不願意讓媽媽把電話轉接給他。我知道他在桌上喝酒,媽媽很縱容他,只要他在家必然做好了下酒菜,許他兩杯酒下肚。

  父親節那天給他發了信息,爸,節日快樂。他也是很公式化的回我:謝謝你,兒子。老衲說我但凡提起爸爸都是稱他“父親”,疏遠而淡漠。我少有在外人面前提我的爸爸,十四歲以後他已經很少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六點他就去工程了,中午不回家,晚上應酬不斷。我大部分時間和媽媽在一起,她給我做飯,洗衣服,陪我買衣服,陪我逛街,好成了姐弟。好長時間,我跟爸爸,這個有點老了的中年男人,說話都多餘。

  二月份在農家樂喫飯,他開着車還在席上飲了酒,我喫驚他的膽子居然已經大到這樣的地步。惱怒地在席上就讓他拉不下面子,父子倆不及吵架就被親戚勸開。要走的時候,我拽住媽媽,說話蠻橫竟也很像他:你要坐他的車,你坐。以後他再敢酒後開車,我不管,你也別打電話跟我說。媽媽愣在原地,不想我撕開了臉皮。

  中年男人剛拉開車門,站在不遠處的夜幕裏,我看見他尷尬的臉。他就在那裏站着,如果媽媽走過去也許就能給他一個臺階,就坡下驢,我死拽着媽媽不放。他在那裏站着,僵在原地,居然有點駝背,也讓我覺得可憐。我心裏委屈,又想哭。姨媽舅媽好言相勸我,最後舅舅開爸爸的車送我先回家,舅媽開車帶爸媽一起去廠裏。我不知道爲甚麼委屈,不知道是爲自己的倔強,還是爲他好。

  他站在夜裏的眼神,讓我心疼了整夜。也內疚。

  他會哄我,整個春節刻意討好我,我照單全收,依然說話也多餘。父子間可以說的話已經貧乏到了這樣的地步。我去常州的早上,他早早起來,拒絕媽媽給我做的早飯,硬拉着我出去喫。在玉米人,給我點了瘦肉皮蛋粥,在我對面安靜地看我喫完。我說你要喫點嘛,他說不餓。那天六點下細雨,他從車廂拎着我的行李,送我上車。頭也不回就走了,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我給他信息,爸,我到了,平安。他沒回我。

  五月很崩潰,他急急打發了媽媽去常州陪我,開了賓館在學校外面陪了我兩天。我鬧着休學,種種任性,在他那裏不知道是甚麼。只是父母都一一應允了,不曾半點駁斥,他們都是極善良的人,對我信任而寵溺。我的媽媽,我的爸爸,都對我很好。

  去西藏,去尼泊爾。他執意要給我錢,我說不用,都夠,都可以。他把錢拿回去,低低的說沒了我給你打。中午又吵過架。下午他繞到面前跟我說,在外面不要做好事,不要看熱鬧,喫虧不要緊,別逞能。我的爸爸不高尚,不偉大,他不要求我做好事,在他那裏只要我好。我在月臺等火車,他和媽媽隔着玻璃窗看我,皺着眉頭,看我揹着比人高的行李。我們互相看着。

  之所以寫這些。因爲媽媽晚上給我講了許多關於他的事情。他不在家,拎着我的兩件襯衫出去給我熨平。

  在西寧的時候,他打電話給我要我借兩本書給舅媽,我一口回絕,不留餘地。我不在乎別的東西,獨獨書是不允許被人碰到的。12年的時候媽媽偷偷借了兩本書出去,被我發現後滿房間砸東西,她魚目混珠的書被我撕得粉碎,那年中秋我跑出去一個人過的。那是我這麼多年第一次發火,頭皮發麻,滿腔怒火從來沒有過。我以爲我是個溫和的人,不想暴躁至此。

  媽媽不願意再管這事情,他就偷偷把書借給了舅媽。一本《雷峯塔》,一本《海邊的卡夫卡》。前者十月文學出版社,如今市面上不多見。大概以爲我會在外面耽擱很久,忽然聽說我已經到了徐州,他和媽媽慌亂起來。媽媽跟他發了脾氣,怨他自作主張,怕我回來發脾氣。

  舅媽被郵局派到蘇州學習,書也一起帶走。舅舅跑了書店,重新買了兩本送過來。我在書裏寫了筆記,滿頁的字跡,媽媽一見就覺得不能矇混過關。和爸爸連夜開車去了蘇州,一路疾馳,堪堪兩個小時S到市區,在蘇州轉了兩個小時,夜裏十一點才找到舅媽,換過了書又急急趕回家。爸爸一路上瞌睡打盹,媽媽就拼命給他煙抽,逗他說話。

  凌晨兩點四十到家,媽媽把時間記得很清楚。過路費,油錢,七百多塊。

  “這兩本書可值錢了。”媽媽調侃我。我坐在那裏五味雜陳,羞愧。

  爸爸只睡了會兒,早上八點又趕到火車站接我,等到十點。因爲封面落在了舅媽家裏,到底倆人還是沒能矇混過關,我只一眼便看出不同,當場便發了脾氣。也許是我唯一的逆鱗,容不得任何人來撩撥。也因爲剛纔外回來,強強壓了火氣,就此揭過。只是催促爸爸趕緊把封面要回來。那天我只知道他把我的書借了出去,全然不曉得這之間發生這許多事情。

  不能想象他們倆餓着肚子,S去蘇州的路上怎樣想我,不能想象一萬個萬一,我內疚至此。

  媽媽前些天摔傷了胳膊,我在家一日三餐照顧她。爸爸依然是早出晚歸,五點起來買好菜,擇好洗淨擱在廚房裏,或者蔬菜,或者雞肉,洗淨了鍋碗瓢盆。他知道我愛喫酸菜魚,特特去那家給我買來,他粗心,忘記叮囑人家少放辣椒。今天晚上說,明天給我買小雞燉蘑菇我喫。我說不用了,明天我做咖喱雞塊給媽媽,你記得買雞肉好了。他說,好,我起早點。

  這些日子他回家早了很多,在家喫飯也多了。

  我不在家的時候,他跟媽媽會去廣場散步,陪媽媽跳舞。自己溜到角落裏抽菸,吞雲吐霧;他喝酒,媽媽說他喝貓尿。他不容易地活了這小半輩子,好多不說出來我不會爲之難受內疚的事情。我跟他依然話不多,默默溫存。

  這是我的爸爸。一個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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