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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有這樣一位父親 作者:魏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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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小學一寫到父親這樣的作文,第一句話往往是“我有一個平凡而偉大的父親"。然而我從來不敢用這樣的句子,我的父親是平凡,但從來和偉大無關。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對父親的情感是極其複雜的。

  我的爺爺在父親16歲時去世,留下弱勢的奶奶和六個孩子。而父親是家裏的老大,必須扛下這一切。日後,父親在兩個姑姑來家做客時,在酒後多次提起這段往事。那時,不但要承擔繁重的徭役(對,就是徭役),而且連飯都沒得喫。地裏的莊稼全都是要入公社的,而每天定量的食物根本填不飽肚子。有次奶奶偷了一點公社的莊稼,被人發現後,在公社裏被公開批鬥。在這種情況下,承擔徭役反而是一種福利了。去義務挖河、鋪路,雖然很苦很累,但是能喫到平時根本喫不到的白麪饅頭和麪條。多年後,每次父親跟我提起在挖河時誰誰誰呼啦呼啦吃了十幾碗麪條時,他那飛揚的神采都好像那是全世界最好喫的東西。

  即使這樣,家裏還是一貧如洗。最後,我的大姑被活活餓死。住的房子還是那種用茅草摻黃土蓋的低矮小屋。童年時,我見過那個屋子,牆一扣就能見到一根茅草,一拽,就是一塊土疙瘩掉下來。因爲貧窮,父親和兩個姑姑,以及三叔都沒有上過學,只有二叔讀到了初中。

  村裏人都叫父親“大幹”,意思是很能幹。而年輕時的父親確實對得起這個稱號。小的時候,除了種地,家裏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但父親會想方設法去賺錢:去遠近不一的河裏逮小蝦子,曬乾了拿到集市上去賣;和本村以及鄰近幾個村子的人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建築隊,給四外村莊的人蓋房子;到縣城買瓜子和生花生,然後到河邊鋤一袋子黃沙,在做飯的鍋裏炒。小時候,總是能看到父母在廚房裏一遍遍翻炒花生的樣子,鏟子和黃沙摩擦的聲音,到現在我仍忘不了。

  父親受了多少苦,我無法想象。只是初中在鎮子上讀書的時候,有次去街上見父親,看到遍佈的攤位上,父親在一個角落裏守着用塑料布盛着的一堆花生瓜子,灰塵迷茫中,父親在陽光下眼神悽迷,當時心裏不知道有多難過。

  然而,少年心性中的叛逆,卻讓我一再和父親產生衝撞。在我看來,父親是看不上讀書人的,他覺得讀書無用。有時候談論到某些話題,我總是認爲自己的看法是對的,而父親甚麼都不懂。在言語上從不知退讓,往往讓父親很生氣。有此,忘了因爲甚麼,我和父親起了衝突,他拿起一把鐵鍁就朝我砸來,幸虧我跑得快,沒被砸中。這就是我的父親,他從來不是那種溫柔體貼的父親,他有自己的脾氣,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怒火。

  父親對讀書人的偏見,大概來自於自己農民的人生經驗。他愛跟我講讀書人和農民比賽,而讀書人總是輸掉的故事。他也三番五次地跟我說,不要讀書,跟他一起去收破爛。我很討厭這樣的說法,也從來沒有聽進去。

  那時,父親已經和同村人到哈爾濱收破爛了。這是我們周圍村子人去城裏打工最早的職業,那麼多沒讀過書的人湧進城市裏,身無長技,也只能做這樣的工作了。父親在哈爾濱收廢品的日子裏,我也並不怎麼想他。只是父親每次回家時,總會帶一些零食,比如德州扒雞,這對於一個連糖果都喫不上的孩子來說是有多大的誘惑啊。

  等我越來越大,讀了初中、高中,開始住校,與父親的相處時間變得越來越少。而父親越來越顯出老態來,白頭髮越來越多,酒也喝得越來越兇。偶爾回家,就會聽到母親抱怨,說父親不要命地喝酒,早上起來喝一口,晚上睡覺前喝一口,有事大喝,沒事小喝。而且一喝酒就哭,就罵人。喝得爛醉時,父親半夜在大雨中,會摔倒在泥地裏。母親一勸,他就生氣,而且火氣極大。氣急了,他不知道哪裏弄來了一瓶農藥,揚言要死。這下可把母親嚇壞了,怕他一氣之下真的喝了下去。又急又氣之下,母親會罵父親幾句,然而父親只有一句話:喝死拉倒。

  然而,父親還是沒有能夠像他曾經宣稱過的那樣豪氣,終於喝成了高血壓,每次喝完酒後,頭疼欲裂,他還是會老老實實去醫院。可好景不長,等身體恢復了一點,他又故態復萌,仍然繼續喝,任誰勸也沒有用。父親年輕時身體就不好,得過腎結石,至今未愈。因爲喝酒染上高血壓後,身體越發不如從前。我讀大學之後,父親再也沒有去哈爾濱打工了。父親終於必須呆在家裏,種種菜,看着小侄女。他真的老了。

  讀大學後,故鄉從此只有冬夏兩季。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打電話成爲我們溝通的最常用手段。可如果我不打電話,父親從來不會主動打給我。即使我打了電話,也無非問問家裏的天氣如何、莊稼如何、身體如何,我無法跟他分享大學裏的生活,無法跟他解釋甚麼叫講座,甚麼叫社團。而在我大學前兩年,他還一直懷疑南京大學是不是一所騙子學校。我常常很羨慕那些能把自己的人生跟父母分享的同學,他們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子女所處的環境是甚麼樣子的,能明白子女的人生有過甚麼階段。而我的父母,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大學過着甚麼樣的生活。而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問他們的身體怎麼樣,一遍一遍地說,我賺了多少錢。

  父親年紀越大,就越懶。母親讓他去背柴禾,他不去,也不搭理。讓他做飯,他也不願意做,卻在一邊挑刺。曾經的大幹已經不在了,剩下來的,只是一個疲憊的老人。過年回家時,母親會跟我說起這些事,我不知道說甚麼,只能替母親難過,卻無能爲力。而過年難免喝酒,父親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嗜酒,但偶爾也會喝醉。醉了,他還是會哭,跟我們絮絮叨叨說起年輕時種種磨難。在這哭訴中,我漸漸明白了父親,他也許只是太苦了,太累了。現在子女有的成家,有的去讀書,他是到了該休息的年齡了。

  父親在家的這幾年,慢慢變得特別固執。也許是受電視的影響,他開始相信,任何帶包裝的食物都是不能喫的。他勸我的小侄女不要喫辣條,不要喫果凍,因爲那“有毒”。而我,又找不到甚麼充足的理由去反駁他。偶爾跟他爭執起來,他總是會生氣。母親多次讓我說話容忍點,不要跟他爭執,而我卻一直沒能聽進去。

  父親的身體並沒有因爲他的格外注意而好起來,像大部分農村人一樣,他對身體保佑一種盲目的自信。每當母親身體不舒服去醫院檢查時,他都會諷刺地來一句:“你活得怪仔細嘞。”

  前年,父親查出來患了高血壓,去蚌埠做了心臟支架。當時,我在廣州工作,他們在電話裏從未提及此事,是後來回家過年才知道的。我問父親爲甚麼不告訴我,他說怕耽誤我的工作。我很生氣,說以後有甚麼事一定要跟我說。今年年初,父親本來打算再去蚌埠做心臟支架的,剛好我已經回到南京,又辭了工作。母親說讓我等段時間,等父親做手術時照顧幾天再找工作。誰知道,幾天後,我接到母親的電話,才知道父親可能得了肺癌。

  接到電話,我去了蚌埠。父親躺在一家小醫院裏,神情委頓。雖然母親不讓我告訴父親,但是他還是知道了。他說他不願意治,得這個病誰也沒辦法治好。我知道他是不想拖累我們,怕病治不好錢又沒了。我說:“現在你說話沒用,我做主。”父親沒有說甚麼。後來,在南京和蚌埠直接跑了幾趟,請專家看了父親的片子,也做了PETCT,最終確診是癌症。

  父母不識字,不懂得那些醫學上的知識,怕他們在蚌埠胡思亂想又擔驚受怕,也爲了更好地照顧他們,我把父母接到南京,到省人民醫院治療。在南京陪伴他的那些日子,是我這輩子和他們共處的最爲奇特的經歷。在飯店喫飯,他們不知道怎麼點菜,我一個個給他們報菜名,可他們還是會因爲十塊錢一份的土豆絲猶豫不決,覺得太貴。在醫院,他們不知道怎麼掛號不知道怎麼繳費,我自己去跑腿……他們也許從來沒有這樣被這個不屬於他們的世界爲難成這樣。想想別人的父母都衣着光鮮自信滿滿地穿梭在這個城市裏,看到我的父母整天在醫院裏侷促不安,我就很難過。

  放療時,父親的胃口不太好,我給他做了幾個菜送過去,我問父親味道如何,他說好喫。我這才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給他做飯。父親年輕時做過大廚,村裏人紅白喜事,都請他掌勺。想不到,要等那麼多年,父親才喫上我給他做的菜。

  父親在醫院裏做放療,母親陪護,因爲有事,我隔一兩天會去看他,給他帶點水果或其他東西。有時父親對治療的信心產生動搖,我會跟他講誰誰誰也是得了癌症,到現在不也是好好的嗎?有時,我會陪父母在附近的公園裏轉轉,和他們聊聊這個城市,聊聊家裏的事情。偶然間,我會想到,在這個城市裏,我是他們唯一的依靠,如果沒有我,也許他們一輩子也不會來這裏吧。

  我漸漸發現,父親對我的態度變了。有一次,他爲了母親的一句話又生氣了,我說就一句話的事,有甚麼大不了的,有必要生那麼大的氣嗎?我驚訝地發現,父親竟然一句話也沒有反駁我。而當我們之間出現了分歧,我做出的決定,父親也都是贊成的。而在這之前,一旦我們之間出現牴牾,他總是不依不饒的,而且語氣極爲強烈,現在,父親跟我說法,語氣平緩了許多。那麼多年以後,一對一直不對頭的父子,終於在沉默中和解了。

  今天,父親要從老家來南京複查。而在他出院離開南京之前,我帶父母去了玄武湖遊玩。父親對其他的風景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興趣,卻對到處可見的參天大樹讚歎不已,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那麼粗的大樹。回到家後,父親還對那些樹念念不忘,興致勃勃地跟村子裏的人提起。時間是最大的小偷,我希望它能把那些大樹留下,好讓我多年以後,還能帶父親來南京,再看看那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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