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夜驚險鬥豔
晴雅很遺憾地說,來到這裏好幾天,竟然沒有一天遇見岑今日。
想了千萬遍的邂逅,平白消耗在漫長的雨日時光裏。顧曾半跪在牀上擦頭髮,有些心不在焉。那個男人後來將傘送給她,獨自一人走入雨中。她看着他的背影,很久都不能回過神來。太多的相似和巧合,忍不住要多想。
晴雅蹭着牀邊移過來,她沒注意,被嚇了一跳,晴雅卻是笑得合不攏嘴:“顧小白,你現在這樣子明顯是思春了啊?”晴雅抓住她的肩膀,陰險地掃視着她,“你老實交代,下午出門是不是有豔遇?”
豔遇?的確像是,那麼英俊的人。
她埋頭不語,翻個身將吹風機丟在牀邊,自己抱着枕頭蓋在臉上,憋着笑:“我遇見一個特別帥的男人。”
“真的嗎?”晴雅追着問,抱怨不停,“爲甚麼我總遇不到我的真命天子!”她感嘆老天不公,顧曾卻覺得老天太捉弄人。
“晴雅,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那個人是他。但是不好受,這種感覺又很不好受,就像在一個地方擦肩而過數千百回,卻沒有真正認識過。”
人與人的相遇有時候真的很奇怪,感覺強烈,卻因爲現實裏面不夠有說服力的理由,而使得相遇一次又一次止於表面。比如,對一個聲音長達三年的深刻記憶,又或者只是某一句話的感覺,都不太有說服力。可是依舊被這密密麻麻的思緒撓得心癢,整個人都煩躁起來了。
“你在說甚麼?”晴雅在化妝包裏摸來摸去,她忽然轉移話題,問道:“你去過高原嗎?”
“嗯?”大紅色的指甲油,在軟刷下服帖地印在透明的指甲蓋上。顧曾在被子的縫隙裏面撐着下巴看她,又不像是在看她。“以前看過一句話,說得真美。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指尖。”
“你神神叨叨唸甚麼?”
她捂住眼睛,他的臉就在晃,晃在月光裏和水色中,她覺得自己像是飲了八月桂花酒,醉得不醒的人,逃也逃不掉了。
爲了這一次相遇,得做多少努力呵。
“我好像看見數道殘垣矮牆後的倒影,映出了夢中人的臉。真浪漫,那是夢中情人啊……”
亞特蘭大的天氣依舊不太好,晴雅逛了一圈可口可樂生產基地,喝了很多人家的飲料不說,末了卻嫌棄基地過於單一無聊。顧曾怎不知她本性,也是隨她,只是跟着她七繞八繞的,漸漸地失去了方向。
“我們要去哪裏?”
“噓……”晴雅不懷好意地笑。
她忽然想起那個男人曾善意地提醒過她,晚上要少出門。現在過了黃昏,她已經能看到這條小路上深邃的紅綠門後,蹺着二郎腿在吸菸的黑人們,多半都會在她們走過的時候投來滿懷興趣的目光,吹着口哨或者調亮車燈對着她們。
她有些緊張,拽住晴雅的袖子:“馬上就要天黑了,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這是當然。”她壓着聲音貼住她的耳朵,“我的小美女,不要怕,繞過這個彎就是華人聚集最多的夜店了,裏面非常好玩。”
她驚訝地張着嘴,“夜店?你要帶我去夜店?”
“噓,噓,你再說得大一些,可保不準那些黑人從裏面衝出來英雄救美哦。”
顧曾氣得臉紅,卻拗不過晴雅的堅持。幸好很快便走到這小路的盡頭,對面有條寬闊的馬路,車水馬龍。似乎只是隔着一面紅牆,裏面和外面卻是兩個世界。
她不太願意進去,晴雅卻以失戀爲由要挾她,末了還嫌棄她太過素淨,扎着馬尾和學生一樣,一手挑了她的頭繩,又拿出口紅給她塗。
“你這樣人家不會讓你進去的,學生妹。”她倒是理直氣壯。
顧曾任由她折騰了一會兒,回頭望見街口聚了一些黑人,好像有往這邊走過來的意思。她管不了太多,隨即抓着晴雅的手走進去。
克萊蒙德的豪華會所?她走進來才察覺到自己的衝動,看着四面奢華的裝潢,有些說不出話來。晴雅走到一半將她拉到拐角,笑得停不下來,她想問笑甚麼,無奈裏面音樂聲太多,晴雅聽不清她的話。只不過兩個人靠在最角落的地方,動作親密,難免引人注目。
她伸伸手,推她。晴雅卻靠過來,大聲說道:“小白,做好準備再進去。”
顧曾呆望着她,直覺得自己被蒙了。她看到金色大門投遞下來的光,有人從長廊盡頭走過來,齊腰的背心,超短的牛仔褲,緊貼在身上,妝容濃得看不清樣子。她下意識地往裏退了一步,聽見幾個驚悚的字:脫衣舞俱樂部!
金色大門被推開,她被迅速地推到人羣中間,看見各色的男男女女,袒胸露背地靠在一起。有浪漫的煙霧水光在頭頂上旋轉,她分不清方向,也找不到晴雅,只像是走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迷宮,很尷尬地被人羣擠來擠去。她應該是裏面最奇怪的一個人了,短袖和長褲,沒有化妝。
晴雅很快來到她身邊,帶着她走到裏面人稍少一些的地方,大喊着告訴她:“這是我特地爲你購買的套票!顧小白,把你人生最瘋狂的一夜留在這裏!”
這座城市,她在亞特蘭大的最後一晚,光色旖旎,身邊的人瘋魔般地沉浸在脫衣舞中,空氣中是熱辣迷人的氣息,黃髮碧眼的老外敞着精壯的上半身對她發出了邀請,她捂着嘴不敢出聲。
晴雅在旁邊拼命地暗示,手卻不自覺地摸向老外的胸肌:“你是華僑嗎?”
男人用不是很順口的中文回道:“中美混血。”他用眼神表達了自己的幸運。
顧曾只想拒絕。她眼疾手快地將晴雅推到男人的懷中,迅速地轉身,表現出自己並不是很感興趣。男人挑着眉笑也不強求,頗有幾分風度,轉過頭卻對上晴雅亮晶晶的眼睛,兩個人在極短的時間內擦出火花。男人伸手攬住面前的女人,很快就湧到人羣中間手舞足蹈地擺動起來。
音樂實在動感撩人。顧曾看得頭皮發麻,朝人羣中的晴雅揮揮手,指了一個方向往外走。有人甩着外套丟過來,她想繞開,黑暗中卻突然有人捉住了她的手肘,貼着她的胳膊將她帶入懷中。力道大得驚人,握得她手腕喫痛,是個男人。
她想掙扎,男人卻是故意地一般,將衣服罩在她頭上,讓她看不見路,也沒辦法逃離。貼住她脊背的手在緩慢地上移,從腰部移到肩甲,手指間的力道強勁帶着技巧,撩得她一陣驚顫。片刻後,她意識到自己被人挾制住了,大聲地呼救,朝着人羣衝撞起來。
可是所有的叫喊和嘗試都被音樂聲淹沒,她想轉身,那雙手卻撫上她的脖子,捏住她脆弱的喉嚨。只需要輕輕一扭,她的頭和身體就會分開。
爲甚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她嚇得渾身都在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乖乖地停止掙扎,順着那雙手的指示往某個方向走過去。
陸續有身體貼上來,再被撞走,她儘量使自己冷靜下來,想着是不是剛剛在街上看見她們的黑人?難道跟着她和晴雅進來了?她要怎樣做才能擺脫危險?如果她拼了命地抱住其中一個人,會化解身邊的危險嗎?
這樣想着,她已經嘗試在黑暗的舞池裏拉扯身邊的人。混亂中有人在破口大罵:“誰踩我的腳!”她連着又踩了兩下。身邊的叫罵聲越發大了,人羣一下子受到了阻塞,她停下來,頭上的外衣忽然被掀開。五顏六色的光晃得她有些眼花,還沒看清,就聽見身邊猛地一聲巨響,好像整個身體都被砸在了地板上。下一刻,她已經被人裹住披肩帶出人羣,有熟悉好聞的氣味傳過來。
“別往回看,一直走。”是那個在大劇院的小路上抽菸的男人!
她緩慢地走出了擁擠的人羣,在巨大的舞廳深處,旋轉樓梯的背角處大口喘着氣,胸口止不住地起伏。
這個男人告訴她,她差點就被地下黑市的人劫走了。這纔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腳底爬上脊背,巨大的後怕震動在腦子裏,令她一瞬間冷靜了。
“這地方沒有保安嗎?爲甚麼他們能夠進來?”她平緩着呼吸抬頭看他,發現他半靠在牆壁上,手裏捏着煙盒,有根菸被抽出了一半,但只是這樣存在着。
他還是沒有在她身邊抽菸,淡淡的眉宇間顯露出克己內斂。
她想說,沒關係。但他卻很快就收了起來,手指貼着口袋輕輕地拍了兩下,然後看向她,笑起來。
“你來這個地方跳舞,不知道這裏的規矩嗎?”聲音還是很沙啞,聽起來感冒很嚴重。他走過來,眼睫微下垂,猛地一個轉身將她抱在懷裏,緊貼住牆角。她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就聽到樓梯外傳來陌生的男音,說的是英文。
很急,大約是找不到人的意思。
“晚上超過七點來這裏,沒有宵禁,只有狂歡。你不論是和一個人走,還是和一羣人走,都不會有人管。”他壓着聲音,有月光從門縫裏透進來,照在他臉上。溫柔的眉骨,宛若美人。他就這樣看着他,在下垂的視線中,彼此緊密相貼的溫熱呼吸中,持久地看着她,看得顧曾臉燒起來。
她快要說不出話來,“我、我是被拉過來的。”
他退開一步,給她足夠的空間,卻沒有離開很遠,保持安全的距離圈住她,聽着外面叮叮噹噹的鑰匙撞擊聲。
笑就在脣邊,“他們在鎖後門。”
舞廳的聲音還在高熱沸騰中,好像裏面不曾出現過任何意外。她嘗試着問:“爲甚麼要鎖門?”
“或許他們覺得你可以賣個好價錢。”
她嚇得貼住牆壁,突然有點不敢相信他了。
“前廳有他們的人,後面也被鎖住了。而現在你身邊,你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我。”禁不住輕咳了幾聲,他走過來拉住她的手,“Calm down。”
和510航班那個聲音近乎一致的口吻。他曾經幫過她,顧曾拼命地說服自己。
在來到亞特蘭大之前,她想象過很多這裏的場景,從大劇院到可樂工場,從四通八達的小巷到雨中狂歡,總有個模糊的人影在這些場景裏。她也曾期待過,和他相見。岑今日。你是他嗎?
“喜歡黑曜石手鍊嗎?”
在旋轉樓梯的盡頭、一面巨大的鏡子後面,有一條幽暗狹窄的過道。他撥開了桎梏,帶着她穿行在裏面。
“黑曜石別名阿帕契之淚,全黑色的手鍊被譽爲黑暗中的天使,寓意困難時得到上天的恩賜。”他垂下眼。顧曾跟着看過去,兩個人的手交纏在一起,十指圈住腕,仿若枷鎖,更勝禁錮,在黑暗的環境中就這樣傳遞着溫暖和安全感。
窄道里微弱的燭火搖曳不停,他的臉近在咫尺地晃動,重複着剛剛的話,“困難時得到上天的恩賜。”他微微眯起眼,藏住所有的光,卻還是在看她。
她聽懂了,他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
“你……你爲甚麼會知道這條過道?”她儘量低着頭,掩飾着自己並不敢與他對視的緊張,有些人的雙眼看過來,哪怕是黑暗的,伸手不見五指的,也能夠讓人看清眼孔的黑白,清明而亮,猶如白晝。
“你以前來過這裏?”
“你爲甚麼跟我走?”他不答反問。
她語塞住,不知道該說些甚麼。這狹窄的小道很快走到盡頭,竟然又是另外一道門,沒有上鎖,走出去就是那條全是黑人遊蕩的街,如今夜色降臨。她和他走在路上,身體靠在一起,不斷有黑人在面前晃悠,或許是見她只有一個男人相伴,動了不太好的心思。
她緊張地問:“怎麼辦?”
他低聲笑,一個字一個字說:“抓緊我的手,不要放開。”
漫長的黑夜,有冷風貫穿進衣領,她的後背都汗溼了。幾乎是拖着身體爬進浴缸,顧曾閉着眼睛不願再睜開。如果可以,她希望此刻就是明日黎明。
晴雅說得真對,她將她此生最瘋狂的一夜留在了這個異國之都,但不是在那個五光十色的脫衣舞殿堂,而是在黑人遊蕩的幽深巷子裏。那個男人,他搶了黑人的一輛電摩,帶着她飛快地衝出了包圍圈。
在那之前,他還用拳頭撂下了三個又高又壯的黑人。有不明狀況的遊客在旁邊大叫着報警,身邊的黑人們卻置若罔聞。還有人爲他漂亮利落的動作鼓掌喝彩,在旁邊敲擊着酒瓶豪飲着。風吹得耳朵疼。
他停在酒店門口,有侍應生收了他的小費,負責幫他將這輛電摩處理掉。他好像很瞭解亞特蘭大這個城市,除了黑人聚集地,連每個路口的轉彎都能控制得恰到好處,以至於後面的人無法追上。
他在雨中抽菸,流連風華蓋世的脫衣鬥豔場,和她擠在狹窄黑暗的小道里摸索出路,甚至揮出拳頭……矜貴而自持,浪漫而深邃。和她想象中的那個人有些不太一樣,但也有很多的地方,太一樣,溫和起來就像清晨裏帶着柔光的霧,安安靜靜地纏綿着人身體的細胞,跟着震動,跟着清醒。
她始終都沒敢問出來,你是他嗎?是嗎?
顧曾,你想他是嗎?
顧曾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第二天的中午,飛機是下午三點。她沒有等到晴雅回來,也不知道是甚麼時候睡着的,腦袋沉得厲害。發呆似的在牀邊坐了會兒,纔看到晴雅給她留的字條。告訴她因爲要隨機做空乘,已經提前去機場了。囑託她收拾好所有的東西,並且整理房間。
還有一句話:昨天在俱樂部裏有人來告訴我你已經先回酒店了,我想知道,你在亞特蘭大到底藏了多少豔遇!
真是讓人不敢想象的豔遇。她苦笑着收拾東西,迅速將晴雅遺留的化妝品一件件擺好,然後叫來侍應幫忙搬運。退房時她在前臺打了電話給許慎,告訴她歸期並且頗爲可憐地表達了自己被偷竊的遭遇。
許慎在電話彼端一邊笑一邊安慰她,只是臨掛斷前莫名其妙地說了句:“陸照前兩天來找我,神經兮兮地說他曾經收過一個病人,也叫顧曾,特別能酗酒。我簡直不敢相信,難道真的這麼巧?”
是啊,真的很巧,從再次聽見他的聲音後,所有的過去都重演了。酗酒,悲傷症,已經那麼遙遠的詞。她真的差點就要忘了,忘記自己過去是一個這麼不堪的人。十年巴黎逡巡人間,猶如烈火地獄踏雪。顧曾,你已經栽過一次跟頭了,還要再栽一次嗎?
美人之皮,需遠離。這世上或許會有千千萬萬的人能夠令她高興,她爲甚麼總要劍走偏鋒,生闖美人的門?
那時畢竟年紀太小,不知道爲難自己的滋味原來這樣不好受,也不知道等待一個人的喜歡竟然是件這麼辛苦的事,一直到後來……越是疼痛得厲害,越能夠清醒淡然。
是他說的。這些令她清醒的字眼都是他說的,可是現在依舊是他,讓她變得不清醒了。顧曾,你不要傻,不要再明知艱難,還要讓自己受傷和難過。你最好避開所有的想象,關於他,關於岑今日。
到達機場時是下午一點半,距離上機還有一個多小時。她寄存了行李,又在機場附近逛了逛,買了點禮物準備帶回去送給爸媽,又給許慎買了份小禮物。
作爲全世界客流量最大的機場,亞特蘭大實在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熱情和濃烈。候機廳裏的實時轉播聲不間斷地響起,提醒旅客登機時間。許多人流連忘返,數次重歸。而她只一心想着快點離開這裏,只要離開這裏,她就能離開關於那個神祕男人所有的故事。
認認真真地檢查護照和登機牌,走到安檢入口,正要進去,後肩卻被人猛地一撞,東西散了一地。有兩個人影飛快地躥過去,保安拿着傳呼機大聲叫着:“非法入境!攔住他們!”
是偷渡客嗎?顧曾好奇地看過去,那兩個人終究還是被機場保安抓住,銬上了手腕帶過來,從她面前走過去,是兩個少年,黑黝黝的,只剩下皮包骨了,看得出來身體很不健康。揹着個包,衣服破破爛爛的。
有個少年盯着她包裏散落的牛奶,目不轉睛。
保安在呵斥:“還不快走,看甚麼看!”
只是下意識的舉動,她追上去,把牛奶送給那個少年,另外一個少年則驚訝地看着她,卻非常有禮貌地說了句:“謝謝姐姐。
保安好奇地看了她一會兒,帶着兩個少年往審訊室走過去。他們走得遠了還回頭看她,露出虎牙笑着。
“有可能是非法拐賣入境。”有修長的手伸過來替她拉好包的拉鍊。
她抬頭看過去,一時五味雜陳。明明想着離開這個危險的男人。
“這倆孩子挺聰明,製造混亂對他們來說是有力的幫助,被保安帶走說不定能享受更高的待遇。”他走過去,又回頭看她。柔柔的目光,如百層白塔下的月色,“他們在這樣的年紀就已經被迫學習拯救自己的任何技能,這世上很多孩子都過得很苦,很不容易,但他們依舊會對人微笑。”
播報臺在最後一次提醒登機的乘客,她顧不上其他,只好追上前去。也不知是不是同行,只兩個人的方向一致,好像連班次也一樣。
“你也回北京嗎?”
他好整以暇地看過來,笑着,卻不說話,顧曾最難抗拒的就是這雙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着卻看破一切。
“這位美麗的小姐,短短几日我們已經在亞特蘭大遇見多次,我還幫過你,你到現在還用這樣懷疑的眼神和語氣對待我,是合適的東方禮節嗎?”
就這麼近地看着,才發現他眼底的烏青很重,很疲倦的模樣。他應該還在生病。
“抱歉。”她低下頭認錯。
安檢通道因爲剛剛那兩個少年,現在有些擁堵,她走不過去,被人流擠到了一邊。他伸手來扶她,聲音近在耳畔:“跟我走。”
突然就想起那句話“抓緊我的手,不要放開”,耳根又開始發燙。她好像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來化解眼前的尷尬了,只好跟着他走。有溼溼黏黏的汗在交疊的手掌中,她試圖動了一下,又安靜地被他握住。
有人在特殊通道等他,直接被帶入頭等艙。
“北京天氣很好,應該不會下雨。油耗是按照之前訂下的安排的,如果有特殊情況,我會通知你。”
“好。”很簡單的一個字,卻夾雜了太多情緒。蘇晉安沒有再說話,走出了客艙。
顧曾低頭翻着雜誌,怎麼都覺得不自在。明明買的是普通艙的機票,卻因爲他要坐在這裏,莫名的緣分。
她想說還是回到她本來的位置,空姐卻友善地提醒她馬上就要起飛了。他傾身靠過來給她系安全帶,聲線沙啞而睏倦:“不要鬧。”
她當真是鬧也不鬧了。紅着臉閉上眼睛睡覺。
這可能是第一次有這樣緊張的感覺,明明身邊的人已經平穩地睡着了,可她卻好似能感受到他身上強大的氣壓,不容忽視,根本無法安心入睡。
而且,他身上的薄毯老是滑下去。她去拉毯子,不可避免地看到他的臉,安安靜靜的,看不到那雙沉默非凡的眼睛,臉上的熱度卻一直沒有消下去。
不期然地,撞上漆黑的眼。不知道他是甚麼時候醒來的,不知道他有沒有發覺更多,顧曾一心想逃,他卻沒有了睏意,和她閒聊起來。
“剛剛沒有說完的話題,那個老琉璃珠,等到回國你交上去,如果來歷很透明,會再還回來。”
她“嗯”了聲,心有旁騖:“那兩個孩子會有事嗎?”
“不太會有,亞特蘭大的制度很友善。”他彎着手指,輕叩在膝蓋上,“以前看到睡在機場外的遊民,工作人員都會給他們送毯子和早餐。”
“你好像很喜歡亞特蘭大?”
空姐送來橙汁和咖啡,他沒有喝,放在一邊。
這有點不合規矩,一般空乘都會先詢問乘客的需求,纔會送來飲料和食物,但這些規矩在他面前變得空乏,再加上上機前的種種,她似乎真的確定了甚麼。
他視線微微下垂,蓋住漂亮的眼睛,回答她的問題:“很喜歡。”
這個城市裝載着他太多的過去,無法卸下的包袱。亞特蘭大的奇蹟。
她突然真的想問一句他的名字,只是這麼想着,已經問出來:“方便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你幫了我很多次,或許回國後,我可以請你喫飯。”
他沒有抬頭。她卻好像看到他在笑,看到他的眼睛閃着光,看見大劇院層層疊疊的青石板小巷裏,他抽着煙信步而過的背影……
“Terrence。”他告訴她英文名字。
後半夜她睡得很沉,模糊中似乎看見有人把她頭頂上的小燈調暗了。後座的一對男女在很低地說話,到最後也漸漸沒了聲音。
她始終都在想,他感冒甚麼時候才能好。如果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她一定能夠認出他。或許,纔此刻,已經接近於真相。
他是岑今日,即便只是很壞地告知了英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