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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灰鳥 作者:孫凝翔

目錄

我離開灰鳥三年了——或許說成灰鳥離開我要好一些。畢竟他是鳥,而我並沒有羽毛和翅膀。

我和故人很少聯繫。

這件事情是合情合理的,尤其是對我來說——我儘量將自己當成早就被證明不存在的“理性人”,這樣大概能讓生活變得有條理一些,至少會增加一些效率。

保證了效率的結果就是我三年以來就和灰鳥聯繫過兩次,每一次都在十二月份左右,不是故意的,偶然爲之。但我寧願把這未經檢驗的偶然當作規律,並且爲了維持自己的發現,在今年的冬天給他打一個電話。如果打不通的話,就等他打電話給我。

在今年冬天到來之前,我想說說我們最近的那幾次聯繫:

前年,我在福州曬太陽的時候,他忽然給了我一個電話,說他現在在一個曾經的女校,男女比例失調很嚴重,他在那兒幾乎成了寶貝,找個伴兒不成問題了。我同他說他現在打我電話是跨省長途。他說沒事的,他有錢。我又說要解決他的後半輩子,得去個男校。隨後他就把電話掛了。

還有一次是去年十二月份,他看到我寫的東西,關於我們的朋友們。他說,他想起了很多,還有,甚麼時候寫寫他。我知道事情的重點一般都是“還有”,於是我說,我也想起了很多,然後下了線。

我說我想起了很多,但我仍舊沒有和他好好聊聊。

當然不是害怕把所有準備用鍵盤敲打出來的話都說完了——我恰是這麼準備的——只是害怕當我抱着所有的熱情將話說出來的時候,突然發現對方也說了很多話。

一個人說,另一個人聽,叫做聊天;兩個人同時說,沒人聽,就只能叫做互相“傾訴”。

我不願意這樣,更不願意發現我們彼此說出來的話都不是對方想要聽到的——我們不得不承認,在交談的過程中,我們多少抱着一些目的或者期許。

所以我選擇了聯繫。

不是聊天,也不是傾訴。沒有需要滿足的願望,也沒有可以傾吐的感情。

隔在我們之間的全部空氣和無線電波都乾乾淨淨的,就像剛剛認識的時候,多好。

現在回想起剛認識灰鳥的時候,腦子裏就會冒出來“乾淨”這個詞。

這個詞語聽上去蠻舒服的,但放在那時候,就會變成一個徹底的貶義詞。就好像你看着一個人的臉,搜刮盡了肚子裏所有詞彙卻只能說對方是個“好人”一樣,當你不得不用“乾淨”去形容一個人的時候,說明他就只剩兩天洗一次頭這麼一個優點了。

這當然是個優點,就算不能說明一個人愛衛生,至少能證明這男孩子已經正式邁入青春期,開始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了。當然,你也可以連這一點都不承認,不過在那之前請找一個好一些的形容詞掛在三年前的我身上,不然我會覺得很難堪。

說起乾淨這個詞當然不是跑題了。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見灰鳥的第一面,那傢伙就灰頭土臉的,一點兒也不乾淨。這對我來說當然不重要,但對講臺上的諸位來說,是有着非凡的意義的:當他們開始清算總帳,準備找你麻煩的時候,就會冷不防地說上一句:“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不老實。”這句話毫無邏輯可言,但又沒辦法辯駁——你要是說自己真是個老實的人,他就讓你別裝了;而你要是像灰鳥那樣直接承認自己不老實,那他就一拍桌子,衝你吼一聲:“你何止是不老實,簡直是道德敗壞!”他們也知道這樣說下去,連最老實的莊稼人也會被折騰成十惡不赦的罪犯,但這根本就沒甚麼大不了的,因爲沒有哪個莊稼人能夠穿得乾淨整潔,在他們面前留下甚麼好印象;更何況道德敗壞的結果不就是開除學校然後回去種莊稼嘛,到那時他們還可以補充說“你早聽我勸就不會淪落到這一步了”或者“我早看出來你就是個種地的命”——前者是教育者,後者是預言家。總之是很體面的工作,而且方便擺出那番姿態的。

說那麼多不是爲了證明灰鳥是個老實人(我堅信他七歲以後就沒老實過了),只是爲了說明他這顯然沒有莊稼漢老實的外形給即將影響他人生的諸位留下了多麼差勁的印象,換句話說,我正在告訴你他日後不得不離開的原因——看起來不老實,並且不會裝孫子。

這件事情困擾了我很長時間。誠然因爲投胎沒投好,他這個李家人裝起孫子來沒我這個姓孫的來得便利,但單從長相上來看,這個身體微胖,腦袋橢圓而且油光滿面的傢伙扮演起這個角色來應該是得心應手的。說難聽些,他那面相,都不用多餘裝飾,只要往鼻子上一抹白,馬上就是個丑角。事實上灰鳥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先天優勢,並且直到和講臺上的諸位吵翻的那一天都以爲自己裝成功了。但他一直都沒意識到,裝孫子最重要的就是要真正覺得自己是個孫子纔行——就連方法派的演帝都難免要融入一些體驗,他一隻死胖鳥,藏不住心中的想法,又怎麼能把這戲演下去呢?

灰鳥的第一次演出是在英語課上。

新來的半吊子英語老師要找一個領讀,任務就是早讀帶着讀一讀單詞。好表現的灰鳥“騰”地一下站了出來,表示自己可以勝任,然後在對其標準的美式口音進行一番展示之後震驚了全場。“標準的美式口音”這話是英語老師說出來的,有些不便理解,我的感受就更直觀一些,只覺得他說得比我那教了幾十年英語的老爹還要好聽。

這對我是很大的衝擊,因爲開學之前父親一再囑咐我說這學校裏臥虎藏龍的時候,我還偷偷罵了句街,想說再厲害又能怎麼樣——結果一下就給我這個半吊子英語課代表來了個下馬威,不說顏面無存,自尊心也是受了很大打擊的。

不過我在幾分鐘內就恢復過來了。一方面是因爲我自我安慰能力比較強,此外就是英語老師很快就下了一個結論——“這孩子很有語言天賦”。雖然我們這位老師很喜歡夸人,連我也拿到了一個“想很多“這樣不知道好不好的評價,但在我的印象裏,她就只對灰鳥說過那樣的話,而且幾乎是剛認識沒多久就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沒辦法不這麼說,一個只需要聽兩遍磁帶就能記住所有單詞讀音的傢伙真的很少見;何況他的北京話比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的人還地道。

以上就是我半主動勾搭他,並且在發現氣味相投之後很快交好的全部原因。

現在我相信,那時的我因爲出乎意料的孤獨和沒有安全感,只要看見一根稻草就會死命地抓住,用來緩解我的不安。但我仍舊堅持着一種略帶宿命論的想法:如果班主任不執意讓我這個教師子女當英語課代表,如果他那節課上沒有舉手,如果我後來沒有和他喜歡上同一個女孩兒,那我們或許就不會像今天這樣了——當然說不上是甚麼完美的結局,但總比成爲陌生人好上不少。

然而這兒還有一個不那麼巧合的故事。

他從六歲開始每天聽VOA,雖然一個單詞都聽不懂,但還是鸚鵡學舌一樣地跟着不停地讀;他被父親壓着學新聞聯播裏的普通話,然後跟着馬三立唸了很多年的北京捲舌;而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呆在那裏,看到他,然後像磁鐵一樣地感受到彼此的吸引,靠過去……

這些都是事實,而不是可能。但事實往往沒那麼迷人,就像達爾文告訴我們,總有一天人會出現在這荒蕪的世界上,而我們卻每每想及自己在被創造的那一刻,只要有一點點偏差,就不再成爲人的幸運。

“你終於跑得比我快了。”這是灰鳥對我說過最動聽的話。

我每一次上賽道的時候都會想起這句話。近半年沒有比賽了。我最近一次想起他的這句話是期末考試之前,在看體質監測結果的時候:耐力測試是優,身高體重比例是——營養不良。這成績不太好看,但我也沒甚麼好掙扎的——我所能回憶起的最好的成績是搬到這座城市的前一年,作爲一個遊客,在這兒的大街上,花了一塊錢踩電子稱稱的,那裏面,刺耳的女聲說:“偏瘦。”當時母親在我旁邊,讓我多喫一些,注意身體,不要以後跑幾步就垮了。

但事情往往不如人願。我的身高體重比在接下來的幾年內一路上揚,毫無迴轉的餘地。我覺得辜負了母親的期望,心裏苦痛,突然想起母親那句話還有後半句,就硬着頭皮報了八百米——雖說只得了倒數第四,但因爲沒多少人蔘加,所以正數的名次也在兩位數以內,回家給母親說的時候好歹有點底氣,說明自己不是“跑幾步就垮了”。

與我相比,灰鳥就真的是長了翅膀一樣兇猛了。從小開始就被教體育的父親帶着跑操場,六七歲就開始綁沙袋,更大一點就到市裏的體育學校場地去訓練,背上扛着一大根木頭。自然,他一直都是學校裏的長跑冠軍,剛進校測試的時候也很強悍地超了我們半圈多。因爲這方面過於突出的表現,他當時就被視爲兩個月之後運動會的長跑主力。而我腦子裏還有些關於長跑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就讓他每晚帶我跑,說是要一起參加比賽。

緊跟着就是每天晚上的訓練。那傢伙很懶,但肯定是個好教練,他說了他可以記住的所有動作,一個一個地教我,雖然沒甚麼耐心,但意外的清楚明白。我的成績慢慢有了提升,和他的差距也在一點點減小。

到了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也就是比賽的前一天,灰鳥突然跑過來,拉着我的肩膀,說:“一起出去喫頓飯嘛。”我沒多想,立馬就答應了,然後和他兩個人慢慢晃到了學校對面的窄街。

那天天氣很熱,喫飯的地方在地下半層,密不透風,只有幾個發黑而且帶着“凝脂”的電風扇在加快空氣的流通速度——大概是無用功,因爲我們兩人都在不停冒汗,灰鳥多一些,透了汗衫,我少一些,只想着晚上必須洗個頭了。然後他問我要喫甚麼,我指了指菜單,意思是老樣子,一碗炒麪就好。他似乎也心領神會,走到廚房門口,衝收銀大媽說:“壯陽牛鞭湯。再加一碗炒麪。”我驚歎於他的勇氣,終於點了他夢想的食物,他似乎也很高興,一個勁地同我說話。

“之前的計劃,你知道的吧?”

“嗯。我知道的。我一開始用短跑的速度跑,打亂他們的節奏,你穩住最後奪冠就行了。”

“你不會覺得不公平嗎?”

“可能吧。不過,你知道嘛,我自己也跑不了冠軍的,只有你可以。”

“也是啊。哈哈哈。”他笑出聲來,“可是我覺得計劃要改一下了。”

“怎麼改?”我有些疑惑。

“我們倆交換一下角色吧。”他好像腦子裏過了一道閃光一樣,衝我抖一個機靈。

“爲甚麼?”我心裏突然有些興奮,有了些幻想。

“我腳扭了。跑不了了。”他繼續笑着,可是有些僵硬,“你知道嘛,也是正常的事情……”

他不再說話,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們兩人時而看看桌子,時而看看對方,空氣被電風扇吹得凝固起來。

“誰的壯陽牛鞭湯?”收銀的大媽忽然叫了一身,我們一齊笑出聲來。他低着頭走過去,左手捂臉,右手喫力地把湯抬了回來,一飲而盡。那東西有沒有功效我不知道,但我記得臨走的時候,他用袖子擦了擦嘴,拍拍我的肩膀,神情恍惚地說:“沒事嘛,又不是甚麼大事是吧?哈哈。”

我記得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

他真的不是一個好演員——除了第二天的比賽裏。

他穿着長褲,跑到賽道上,扭了扭腿,慢慢脫下褲子——全場尖叫——他裏面穿了一條專業的比賽用褲子,很短,看起來就像沒穿一樣。對方首先就被這個沒穿褲子的傢伙嚇到了,然後在開場看到他以兩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出去以後迅速跟了上去,用光了體力……

那是我見過的最佳助攻,毫無疑問,也是隻有一次的最佳劇作。

他走了以後的很長日子裏,我一個人在跑道上跑着,每次看到前面出現了短髮圓腦袋的傢伙,就加速衝過去,從他身邊超過,等着他跟上來,跟上來……

“你終於跑得比我快了……”

我還想起他說:

“我和你比賽,相當於多背了二十斤肉,肯定會輸嘛。”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只要一聽到“切糕”兩個字,我立刻就會想起灰鳥,其次纔是新疆人。言下之意並非指那死胖子會和受苦受難以致身形消瘦的少數民族羣衆們有甚麼相同之處,只是說他們之間有着些聯繫,還略帶着些水火不相容的意思。

畢竟我和他都是少數民族,雖然是隻存在於戶口本上的那種——只是如灰鳥說的,那街上賣切糕的傢伙們實在是丟了“我們少數民族”的臉面,所以會有些憤怒,甚至有想要教育一下那幫傢伙的冬蟲。

不過這很大程度上是一場單方面的戰鬥,因爲灰鳥從未直接向街上賣切糕的新疆人們表現出甚麼惡意——起初他是覺得他們挺可憐的;後來知道了一些事情,想要衝上去,又被我拉住了,不讓他去打架;等到我拉不住的時候,默默站在我們旁邊的伍哥就冷不防地來一句:“一打十五?”灰鳥轉頭認真數數,又看看伍哥和我,說:“二打十五有希望。”我想他是把我直接省略了,因而有些生氣。但被看上的伍哥卻也不給他面子,說他纔不去找死。灰鳥聽了說那就算了,就饒了這羣人。

我們以爲事情就這麼結束了,誰知道事情最後還是發生了,而刺激到灰鳥的竟然是學校裏那更年期持續十多年的老校長。那天她上街買東西,也不知怎麼就被賣切糕的看上了。高個子新疆人們就惡狠狠地盯着她,操着疆音問她買不買切糕。老太太也是一身正氣,說不就不,徑直就走了過去。賣切糕的也不放棄,堵到她前面去,又問一遍剛纔的問題。老太太心想這光天化日之下還能打人不是,也不管,就推那傢伙一把,結果那一米八幾的大漢應聲倒地,在地上喊救命。老太太在驚異於自己氣力的同時,看到周圍圍上來的十幾個人,也就明白自己中了套,臉上有些悔色。可販子們也步步緊逼,不停問老太太這打了人要怎麼辦。老太太慌了神。要怎麼辦呢?也不知道,就站在原地,還是一臉高傲……

你大概也猜到了。最後還是灰鳥救了她。那時候我們正路過,也還是三個人,見到那光景,就商量着要不要幫忙。我是隨大流,說了聲隨便,伍哥也不表態,只是捏捏手。灰鳥大概明白了意思,就點點頭,指我去銀行,指伍哥去馬路邊,自己就一邊站着。等我們都就位了,他揮揮手,示意一下,伍哥就關掉了街上紅綠燈的電閘,而我拉響了自助取款機的警報器。隨後馬路上亂成一團,銀行的保安們全部衝了出來,警報聲大作。販子們見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裏正慌張,灰鳥趁這個當口就衝了過去,踹了打頭的一腳,吼一聲:“教你們怎麼做少數民族!”看那些人還沒反應過來,又扔了一把氣排釘在地上,抱起老太太,跑到馬路對面我們平常逃課的地方去了。

那之後幾分鐘灰鳥就消失了,一同不見的對象雖然是個異性,但年齡卻不對勁,我們便安了心。望了望販子們收拾場子的樣子,等警察們來就匆忙地跑了——畢竟影響市內交通也是要被教育的。因爲沒有手機,所以我們半小時以後才又重新遇見灰鳥。伍哥張口就問他英雄救美的感覺如何。灰鳥道還不錯,笑得臉上堆肉一顫一顫的。我就問他是不是該犒勞一下我們。他說還要做一件大事,做完再一起結算。

灰鳥所說的大事,就是把那些販子們用來害人的東西全毀了,更具體一點,就是把那些切糕和推車都扔進河裏。很顯然,直接上是不行的。先不討論二打十五的成功率,光是逃跑可能就有些困難。也因爲這樣,最初的那個計劃有些小說的意味:伍哥去河上游偷船,我和灰鳥偷襲販子們,把東西全都扔了之後跳船逃跑,最後躲到我們最熟悉的山上去。但這計劃很快就失敗了,因爲伍哥駕船的水平實在太差,那船在實驗過程中就飄到河心去了,並且在那兒卡了一個多月才被船家拉回去。所以後來的計劃就變成了更樸實的“趁他們晚上睡着的時候偷偷扔下去”——實際得多,可行得多。於是我們三人就花了些時間去觀察,發現販子們每天七點收攤,去橋洞下面打牌喝酒,九點左後會出去喫飯,然後十點回來睡覺。我們決定討論一下時間,結果灰鳥只是不停說要“教他們做人”,最後才把事情確定下來——下週三晚上九點。

我們開始爲那個日子準備着——然後,他就在那個週二離開了學校,因爲被記了兩個大過。

可能是選擇性遺忘,我已經記不清那兩個大過是怎麼回事了。我原以爲灰鳥救了那老太太一次,老太太也該救他一次,至少劃掉一個“大過”。可這世界大概就是有公道和正義的,任你怎麼做,都是人人平等的,救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事,只要上課說話,與講臺上的諸位頂嘴了,那就是“道德敗壞”的傢伙,那就是“大過”,容不得狡辯的。

所以灰鳥就走了。我至今記得他走後的那個寒假,父母帶我去電腦城裏買了個三流品牌的平板——想要很久了,於是不免笑着。在回來的路上,父親同我說:“我也知道你那些狐朋狗友的事情,不是甚麼好東西。正好現在他們走了,就不要再受他們影響了。”我嘗試辯解甚麼,卻只說出幾個“可”字來。然後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城建的灰塵和前所未有的委屈一併打到了我的臉上。

生疼。

前年的聖誕節前夕,我們跑到了灰鳥的家裏。

塞車了,我們晚到很久。灰鳥穿着綠灰色的羽絨服,站在車站旁邊,玩兒着ipod。我們打了個招呼。想要擁抱,但好像沒甚麼必要。我們慢慢朝他家走了過去。路上他對我說:“哎,你好像變樣了。”我就嘲笑他還是一頭短得沒必要的頭髮,太陽一照過來就好像在發光。他最早把頭髮剪這麼短的時候我們就說他是勞改犯,電燈泡腦袋。

我們坐在一起看老照片——其實也沒多老,就是一年多以前,灰鳥最後一次表演的。他那時候還沒現在這麼胖,穿着一身灰衣,帶着個書生帽子,裝作說書人的樣子——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是負責串接臺詞的傢伙。他在臺上笑得很開心,我們每個人都很開心。雖然那次表演並不那麼成功,甚至被評爲年度最差節目,可我們都笑着,似乎早知道這是最後一次這般放肆的機會了……

然而電燈泡終於成了主角,沒人去打擾他了。伍哥扔白菜去喂他家的狗的時候,他說他準備考回我們學校高中部去,站到那更年期老太太的面前去,讓她知道他不是好惹的。我心裏有些梗,大概是猜到這事情不那麼容易,就問他爲甚麼這麼久不回去看看我們。他說他也想過,只是公交車太難擠,再加上賣切糕的也不在了,回去也不知道做甚麼,就只好放棄了。我問他是不是愛上那些賣切糕的了。他笑說大概是的,表情和一年之前比賽的時候很相像。

那次相見更像是一次告別,我們在陽臺上擺出各種姿勢,給提前離開的他和伍哥錄下了好多視頻,準備回學校以後再放給他們看。

他們唱了唱歌,記不得歌詞了,但我們都錄了下來,連帶着那些笑聲。

他笑着,笑着,罵了一遍害他不得不飛走的人們,越罵越開心。

我突然想起來,那個說他有太天賦的英語老師說的話:“這個年紀的孩子,有誰是真的壞人?”

對啊,就算被別人罵作道德敗壞,他還是在視頻地最後說了一句謝謝。

直到現在,這封長信馬上要收尾的時候,我仍舊無法想象你看到它的表情。

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正懷念着這一切。因爲你直到現在也還是個大孩子。

我只是不知道,你會像我這樣,抹着沒人知道的眼淚,還是像你一直以來的那樣,裝出毫不在意的笑容。

在我的印象裏,你從來不是一個好主演,但卻是最好的配角。

你一開始想要學父親和周圍的大人那樣,變得圓滑,精於世故。可是你忘了,你對自己的心是那麼的誠實,一點謊言都沒有,於是就成了那個最拙劣的騙子。

後來,當你決定不再僞裝,做自己想做的一切時,卻聽到冠冕堂皇的人們說你不老實,是個道德敗壞的傢伙。於是你堅持了你的正確,他們也堅持了他們的道德——我只好看着你飛到另一個地方,不停抱怨自己的無能與懦弱。

我們都勉強地笑着。然後你告訴我你會回來的,我告訴你我可能要走了。

然後一語成讖——只有一語——我走了,你卻沒回來。

你就像那個最好的配角,一下子出現在我的生活裏,然後輕輕刻了一下。

可我知道我們會再相見的。

因爲我記得你的咒罵,關於你認爲錯誤的一切——還有最後的那聲謝謝。

你叫自己大鳥,我叫你小灰。

等到我聽到那一聲謝謝,我就決定叫你灰鳥。

灰鳥啊灰鳥。

你甚麼時候才飛起來呢?

飛出所有人曾給你說出的那些“如果”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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