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喫飯吧。”
蒸騰的熱氣在白熾燈的照射下回旋上升,小鍋子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香辣的火鍋湯裏,炸雞塊和雞翅膀正在翻滾,運氣好也許能看到一塊麪餅,若它上面還粘着一塊牛肉,你大概能猜出它是黑椒牛肉比薩。鏡頭推進再配上旁白就是《舌尖上的中國》,但鏡頭一掃全景,你就會發現這是“舌尖上的寢室”。
“又喫亂燉。”甄鍾爾抱着豆苗興沖沖地趕過來,看到鍋子裏的東西,頓時沮喪了。
學生時代哪個寢室都會偷偷煮火鍋,莫明霞的好手藝讓僅有的食材發揮出絕美風味,但她們已經連續幾頓喫火鍋煮炸雞、火鍋煮比薩了,再好的美味也抵不過頓頓喫。
郭漂亮幫忙擺碗筷,她其實也喫膩了。
主廚莫明霞拿筷子在甄鍾爾頭上敲了一下:“有得喫就別唸叨了。”
一個眼看就要成功的計劃卻毀於一旦,誰也沒資格對現在的境遇抱怨。郭漂亮很清楚這一點。可清楚的同時,她又覺得憋屈。她對被自己毀掉的一切感到抱歉,但並不後悔,如果再有那樣的情況,她覺得自己還會那樣做。
“別吃了。”莫明霞和甄鍾爾都是硬着頭皮在喫,郭漂亮看着實在彆扭,“開派對那筆錢我負責,咱們別喫剩菜了,出去喫吧!”
是她做錯了,可她覺得沒有必要爲了一個錯誤懲罰所有人。
“要去你們去吧。”莫明霞埋頭喫雞翅膀,嘴裏啃着東西,說話含糊不清。
“別。”郭漂亮心裏堵得慌,有甚麼不滿就說,何必這樣折騰自己,折騰大家?
“你不去,我們去幹甚麼?”
“我不想去。”莫明霞說得誠懇,“這些東西不喫就浪費了。”
郭漂亮把長髮往腦後一捋,口氣強硬:“我都說那些錢我出,你何必自己找罪受?”
莫明霞把碗一放,搪瓷碗重重地磕在簡易小書桌上:“這是錢的事嗎?”
郭漂亮哼了兩聲,說道:“這當然不是錢的事,這是我的事,怪我對嗎?”
“你別找我吵,我現在不想吵架。”莫明霞把碗端起來,不再搭理郭漂亮。
這在莫明霞看來是休戰,但在郭漂亮眼裏是挑釁。
“你甚麼意思呀?”郭漂亮皺着眉頭拍着桌板,把甄鍾爾嚇得一愣一愣的,“難道我那天就該喫那個虧?我就應該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憑甚麼她嘴一張就造謠,我還得賠笑,我要是不跟着笑嘻嘻,就是沒肚量?”
莫明霞平平淡淡地分析:“當時情況特殊,你完全可以忍一忍,只要忍一會兒,達成我們的目標,她愛說甚麼……”
“這不可能!”郭漂亮毅然決然地說,“有些話沒聽見,我大可以算了,她在我面前說我偶像的壞話,這我絕對不能忍!馮軼是我的底線!”她嘟嘟囔囔地強調自己的觀點,“她完全不瞭解馮軼,只是人云亦云地瞎說,她根本不知道真相是甚麼。她知道馮軼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嗎……”
真相,瞭解,人們爲甚麼要做這些?那些樓下的人,她們連對三個同班同學都沒有求真求實的慾望,又怎麼會對一個明星有以事實說話的好奇心?
莫明霞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後把郭漂亮的話還給了她:“你記不記得你說過甚麼?你說人們不需要真相,抹黑一個人就是看心情而已,她不需要做任何功課。但你爲了和她們打成一片做了多少功課?你明明知道你那天是在幹甚麼!你明明知道我們在幹甚麼!”越往後說,她的聲音越高。
其實她對計劃功虧一簣不是沒有抱怨,她原以爲自己可以平復情緒,然後開始下一輪的計劃。但面對不開竅的室友,她爆發了。誰都會去了解真相的話,怎麼沒有人來了解頂樓的她們?
有理不在聲高,但這句話不適用於吵架的時候。郭漂亮憋足了火氣反駁道:“難道我就任由她說嗎?換句話說,如果她說的是你的家人,你能忍?”
“家人”這個詞讓莫明霞眉頭一皺:“家人怎麼了?她那樣說能改變甚麼嗎?和她吵一架能改變甚麼嗎?”莫明霞的劉海隨着她激動的肢體語言來回晃動,“甚麼都改變不了!爲甚麼要爲一些改變不了的事爭吵?爲甚麼不能忍一忍,做成一點有意義的事?”
“你們別吵。”甄鍾爾害怕戰火升級,“喫火鍋挺好。”
但她的存在感太弱,沒有人向她投去目光。
郭漂亮猛地站起來,俯視着莫明霞:“有意義!你被稱爲人形兵器就最有意義!你知道你爲甚麼被稱爲人形兵器嗎?你知道你爲甚麼會被全校稱爲人形兵器嗎?就是因爲你這樣的態度!”
“流言止於沉默,這就是句廢話!”郭漂亮在僅有的空間裏來回走動,她提醒自己不要失控,儘管她已經失控,“我們對外面的流言說過甚麼嗎?我們忍了嗎?我們忍到頭了吧!可這有用嗎?我們不也一樣被人說成怪胎!出錢又出力地請人來玩,不也還是沒人買賬!”
寢室裏迴響着郭漂亮的話,年輕的聲音憤怒而又無力。
整間屋子靜悄悄的,只有小火鍋還在咕嘟咕嘟響,熱氣往上冒,把往事送進雲煙,把現在送到過去。
年輕的姑娘面對無力改變的現狀,頭一次顯露出疲態。刷着綠漆的鐵牀、原木色的衣櫃和書桌、貼滿溫馨裝飾的牆壁,這是很多年以後會無限懷念的大學生活場景,但此時的她們是那麼想逃離。
不記得事情是如何收尾的,也許是小火鍋在沉默裏煮幹了,爭論自然而然地也就結束了。莫明霞把擱置的小鍋摁在洗臉池裏洗刷,燒焦的結塊粘在鍋壁上難以清除。甄鍾爾跟在她身後像一個小尾巴,她去哪兒甄鍾爾就跟去哪兒。
莫明霞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看起來比以前更冷漠了。她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沒有詢問任何人的下落。這裏的“任何人”指的是郭漂亮,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參加偶像的活動了,她已經兩晚未歸。星期天和星期一的晚上都會查寢,莫明霞和甄鍾爾幫她應付了第一晚,第二晚江教授親臨寢室,抓了個正着。曠寢、寢室衛生不合格、私人物品擺放不整齊,三項罪責落下來,當事人卻不以爲意。
“我回來了!”寢室門被人一腳踢開,門板撞到牆壁上發出巨響,郭漂亮風風火火地往寢室裏走,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放在桌上,“我帶了好喫的!來喫啊!”她沒說給誰帶,也沒說是叫誰喫,她在心裏戒備着,但又希望能借此讓關係破冰。
甄鍾爾傻傻地跑過去,看到袋子裏的東西,喫驚地張大了嘴巴:“好喫的!”關鍵時刻,她又想起了寢室矛盾,連連向莫明霞招手:“大俠,快來!”然後,她又傻兮兮地拽着郭漂亮的衣服,說:“漂亮,查寢,大俠她幫你打了掩護。”
郭漂亮聽了她的話完全不彆扭了,沒想到鍾爾看起來傻傻的,該明白的事心裏都明白。以前郭漂亮心大,常常是自己發完脾氣就忘了,碰上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甚麼心理障礙。但這一次,她憑空多了很多煩惱,怕這怕那的。
莫明霞拿着刷子站在飲水機邊,沒走過來也沒完全不搭理。
“寢室黏合劑”甄鍾爾十分難得地說了大段大段的話,把莫明霞幫郭漂亮躲查寢的事吹噓成宇宙大事,說完還怯怯地朝郭漂亮笑。
“大俠來喫東西啊!我另外給你們打包的。我爸來得突然,住的地方又離我們學校特別遠,本來想請你們喫飯的,但他中午有事急着走了。”郭漂亮知道甄鍾爾是想讓她們和好才特地把大俠幫忙躲查寢的事說出來。其實郭漂亮打的是先斬後奏、事後請假的主意,但大大咧咧地說出來就太浪費莫明霞的好意了。
莫明霞還躊躇着,已經被甄鍾爾拉了過來,她接過喫的,乾巴巴地說:“謝謝。”
郭漂亮順着這話道歉了,話說得很誠懇,反省深刻,不該對莫明霞發脾氣,不該如何如何,但絕口不提那天不該跟人吵架。她事後翻來覆去地思考,還是覺得自己沒做錯,至少錯不全在她。該禮貌提醒社交禮儀的時候,她提醒了;該告訴對方自己在意的時候,她說了。對方完全不理會,吵架不是她能避免的。郭漂亮大大咧咧地表示她的偶像是她的天,她隨時“爲愛而戰”。
郭漂亮的長篇大論說完,莫明霞還是沒有開口。
甄鍾爾急了,小臉憋得通紅,半天才表達出來:“漂亮,特別帥!”
兩人一臉疑問,帥?
“維護自己的偶像,維護自己喜歡的東西,那個樣子特別好看!”甄鍾爾解釋。
那好看嗎?郭漂亮哭笑不得,兩個瘋婆子扯着嗓子吵架,那有甚麼帥的?
“就是帥!”甄鍾爾揮舞着豆苗,再一次肯定地說道,“爲愛而戰!”
爲愛而戰,這四個簡單的字落在每個人心裏,都有不同的印記。甄鍾爾一臉率真,眼神裏寫滿了憧憬。她的小腦瓜在不斷勾勒那天的場景,添上幾筆加上戰袍,風吹亂髮絲但吹不亂臉上的堅毅,她覺得那樣的郭漂亮帥極了。她以前總覺得郭漂亮喜歡一件東西就是嘴上說說,但其實不是,郭漂亮把珍愛的東西放在心裏,念在嘴上,也付諸行動,這才叫爲愛而戰。
郭漂亮聽明白之後,有些啼笑皆非:“不就應該是這樣嗎?甚麼都不做那不叫喜歡,叫自私!”
郭漂亮的話像是一把小錘子敲擊在兩人的耳膜上,別人看不到,但她們心裏爲之一振。
說說笑笑間,三個女孩瓜分了郭漂亮帶回來的美食,又說到各自的家鄉和故事。
郭漂亮來自一線城市,父親忙於工作,母親是溫和的全職太太,郭漂亮從小被父親教育凡事不求人;莫明霞來自東南沿海的小城市,生活富裕,但爺爺不務正業,父子間有些齟齬;甄鍾爾的父親是大山裏飛出來的鳳凰男,哥哥對她很好,與鄉下親戚的關係很亂……甄鍾爾說得又絮叨又混亂,幾次不想講了,但她的聽衆很有耐心,不催、不逼、不亂好奇,慢慢地,她也就說出來了,雖然不能保證聽衆能否聽懂。
難得享受一室靜謐,這個晚上沒有晚自習,三人喫着、喝着、聊着,過得和每一個平凡的大學夜晚一樣。有手機振動的聲音響起,三人起先誰也沒搭理,等到手機振動停掉再次開始時才發現了不對勁。
“誰的手機?”
“別逗了,你倆都在寢室,誰給我打電話?我爸媽也不會,他們喜歡早上打……”郭漂亮邊說邊查看自己的手機,黑色的屏幕果然一片寂靜。
甄鍾爾攤手示意:“不是我的。難道是樓下?”
隔音效果再不好也不至於這樣。莫明霞默默地去拿放在牀邊的手機。
“誰?”
“大俠,有人給你打電話?”
莫明霞把手機翻過來,把正面展示給兩人看,屏幕上顯示着兩個字——班長。兩人瞬間沒了興趣,估計是爲了吩咐甚麼事,再不然就是爲了失敗的派對。兩人沒甚麼興致地喫着東西,再抬頭就只看到莫明霞茫然的臉。
“怎麼了?”
莫明霞不在狀態:“班長說,輔導員叫我明天去辦公室。”
說是辦公室,其實是江教授在校內家屬區的家。畢竟是倒貼着要來當輔導員的老教授,沒事先安排辦公室。
莫明霞相當忐忑地隻身前往,到的時候江教授剛好打完太極拿着毛巾擦汗。
“以前我每天早上跑八千米再打太極,臉不紅氣不喘。”江教授毛巾一甩開始沏茶,“你呢,五點半自然醒吧?還是已經退化到一覺睡到大天亮了?”
莫明霞琢磨不透老頭的意思,拘謹地回答:“還好。”
“聽說你們那事搞砸了?”老頭一本正經,只有兩撇眉毛一動一動,彰顯着好奇,“你沒動手打人吧?打人我可救不了,那得處分。聽說是你們寢室的人先動的手?哪個小姑娘?那個悶葫蘆,還是那個嘴巴嘰裏呱啦不歇氣的?”
“不是!”莫明霞特別不喜歡老頭這樣的語氣,想也沒想就爲郭漂亮辯白,“沒誰動手,也不是我們寢室人的錯,是對方拿話刺人才那樣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你們這樣不行啊,東西沒收拾好,天台也亂七八糟。要我看,你從那裏搬出來得了。”江教授言辭懇切,一副爲她好的樣子,“你看我在校外有個房子,打掃做飯請人弄,還有個專門的房間給你……啊,對了,你室友要是想來住也不是不可以……”
莫明霞終於弄懂了老頭的意思,他從頭到尾就不在乎頂樓寢室怎麼樣,也不在乎頂樓天台怎麼整理,他在這兒等着她呢!
莫明霞騰地怒了,挺直了背,足足比江教授高出一截,梗着脖子說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來上大學的!”
“嘿,你這熊孩子怎麼不識好歹,你是來上大學的嗎?花錢買進來的叫甚麼上大學,還不如規規矩矩跟我……”
老頭的話還沒說完,莫明霞就衝出了他家,把門一摔,響聲震天。
莫明霞發完脾氣衝下樓,手機響了,一接聽,那邊就是一陣咆哮:“我養了你十幾年,到頭來有甚麼用?我給你把路都鋪好了,你還發脾氣,狗咬呂洞賓!我養了你十幾年,你就是這麼回報你爺爺的?你和你爸一個樣……”
莫明霞抓着手機走到了無人的足球場。白天沒甚麼人會在足球場逗留,不像早上有人晨練,也不像晚上有人夜跑,她可以任由這陣咆哮在空氣裏消散。
沒一會兒電話突然斷了,沒過幾秒屏幕又亮了起來。莫明霞學着郭漂亮那樣,嗤笑了兩秒,搖搖頭接聽:“媽媽。”
“你沒搭理那老頭吧?”電話那頭的人一開口就沒有好言語,“我就知道,這個老東西,肋骨斷了兩根還不老實,還偷偷找地方打電話給你!莫明霞,我可告訴你,不管他吩咐你甚麼,我送你過去是去讀書的,別給我瞎折騰,聽明白了嗎?”
莫明霞隔了一會兒纔回話:“明白。”
那邊見莫明霞難得這樣老實,又緩了緩語氣,哄道:“你看你爺爺,一輩子喊打喊S,到老了還要拖累我和你爸爸,你也不想像他一樣缺胳膊斷腿吧?你開學的時候就出過一次狀況,你……”
“嗯,不會了,已經拒絕了。”
掛斷電話後,莫明霞坐着發呆。她纖長的腿伸到臺階下面,手肘撐着上一級臺階。天邊雲捲雲舒,她忽然覺得郭漂亮說的“爲愛而戰”特別好笑。愛一樣東西也許不能爲你帶來甚麼實際好處,但如果你愛的東西讓你整個人都變得可怖呢?
莫明霞的爺爺大半輩子都在爲愛而戰,前半輩子他用“愛好”養活了全家,後來的時光裏他因爲“愛好”賠上了大半生的積蓄。但他整個人都着了魔,怎麼說怎麼勸都不聽。家裏開始入不敷出,剛剛賺回一點錢又被拿去賠湯藥費,家人對他怨聲載道,隔三岔五吵架。慢慢地,鄰里覺得這個家庭不好相處,甚至打莫明霞三歲起,就有鄰居叫自己家的小孩不要和莫明霞玩。債臺高築,兒子便外出工作,結果耍把式的爺爺培養出一個耍把式的孫女。在兒子的眼裏,這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也許喜歡但甚麼也不做纔是對的。莫明霞看着遠方的雲,再一次堅定自己的“信念”。
十一月底,郭漂亮身着白色高領羊毛衫、卡其色燈芯絨包臀裙,腿上蹬着麂皮長靴,美麗“凍”人地在寒風裏行走。她推開咖啡店的門,門上懸掛的風鈴晃動,隨之而來的是店員的一聲“歡迎光臨”。
“漂亮,這邊!”馮亞星衝她招手。
她坦蕩地在衆人的注視中踱過去。
馮亞星招呼她在沙發上坐好,自然而然地拿起外套蓋在她腿上:“冷不冷?”
郭漂亮想把外套拿掉,她覺得那樣破壞了她的造型。
“這兒不是有空調嗎?”郭漂亮的口氣特別衝,一點點小事也要對馮亞星發脾氣。今天是她把馮亞星從黑名單里拉出來之後,兩人第一次見面,她害怕馮亞星舊事重提,又擔心馮亞星不肯要修鏡頭的錢,所以她打算一開始就從氣勢上壓住馮亞星,讓馮亞星打消退錢的念頭。
“喝點甚麼?”馮亞星一點也不計較郭漂亮的壞脾氣,反而露出八顆牙齒朝她笑嘻嘻的,看得郭漂亮心裏撲通撲通跳。
兩人打了好一陣太極,郭漂亮終於受不了了,先把事情挑明:“我找人查了,相機現在的鏡頭根本不是原來那個,所以我把錢匯給你了。”
馮亞星含含糊糊怎麼也不肯給一個明確的回答,一會兒給她的咖啡加奶,一會兒抓着她毛衣的袖子扯來扯去。
郭漂亮心裏又甜又惱,總覺得他又幹壞事了,拿出手機打開支付寶一看,果不其然,他又把錢轉了回來!
郭漂亮氣得直拿拳頭往他身上招呼,馮亞星哎呀哎呀地叫,假裝被打得很痛,耍花腔逗郭漂亮玩。直到郭漂亮真的惱了,坐直身子再也不肯搭理他,他才明白對方真生氣了。馮亞星把一條腿盤在沙發上,湊到郭漂亮面前:“哎呀,真生氣了?”
郭漂亮板着臉,不理他。那個鏡頭和別的鏡頭比起來是不貴,可和一個普通大學生的生活費相比,也不是一筆小錢,所以她怎麼也沒想過要馮亞星出這筆錢。她不明白爲甚麼總有人喜歡說她收人家的貴重禮物,明明她是一個這麼正直的人!
馮亞星一手捏着她的手腕,拿着她的手往自己的另一隻手心裏打:“鏡頭是不是我撞壞了?是!撞壞了是不是就得賠?是!那我出錢是不是很應該?是!”馮亞星一人演獨角戲,自己提問自己回答,語速快得讓郭漂亮無法插嘴。
郭漂亮看着他自問自答,哭笑不得:“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還沒等馮亞星迴答,郭漂亮就學着他的樣子說道:“是!”
馮亞星眯起眼睛笑了,纖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你怎麼欺負我呢?”馮亞星說得可憐巴巴的,抓起郭漂亮的手又重重地往自己手心裏打了一下,“我怎麼着也不能讓女朋友出錢吧?”
郭漂亮羞得耳朵都紅了,臉蛋紅得甚至蓋過了腮紅。她囁嚅着說:“誰是你女朋友呀!”
“還不是我女朋友啊?”馮亞星鬱悶地自言自語,“怎麼就不是我女朋友呢?”
“你,你都沒說你喜歡我!”郭漂亮言之鑿鑿。
馮亞星看着她的眼睛,一顆心都要化成水了。我怎麼沒說喜歡你,我就差在全校廣播說我喜歡你了!他在心裏說。
郭漂亮見他半天沒有反應,生氣了,把手抽回來,拿起手機就按數字,按完再輸入密碼,把錢轉過去。
馮亞星聽到支付寶的提示聲,這才悠悠回神。完了,走神錯過最佳告白時間了!
馮亞星心虛地笑了笑,又輕輕把郭漂亮的手握在自己手裏,醞釀了一會兒才說:“我朋友吧,他們都知道我喜歡漂亮姑娘,我打小就喜歡漂亮姑娘……”
真不會說話!郭漂亮暗暗吐槽,要是看到一個比我漂亮的,那不就會喜歡別人了?
“可是,那天從機場離開之後,我就覺得我只會喜歡一個叫‘漂亮’的漂亮姑娘。”馮亞星頓了頓,把郭漂亮扳過來,問,“所以我可以榮升爲這位漂亮姑娘的男朋友了嗎?”
“勉強合格吧!”郭漂亮一副“算你過關”的表情,“錢我給你轉過去了,你要是想下崗,就把錢轉回來,反正我男朋友這個職位很多人想要!”
“那不行。”馮亞星飛快地搖頭,“我要豎一塊牌子,說這個崗位有人終身任職了!”
兩人說話的時候,甄鍾爾發了一條微信向郭漂亮要自己和大俠的照片。郭漂亮的新鏡頭第一個拍的不是她的偶像,而是室友的寸照。
馮亞星也不避嫌,頭挨着郭漂亮的頭看她選照片,等她把事情處理完,忽然說:“你這室友我怎麼看着眼熟?”
“上次在大禮堂的時候不是見過一次嗎?”
“不是,我總覺得不是。”馮亞星邊說邊掏出了手機,點開微信公衆號,打開一篇文章給她看,“你看,這小孩像不像?”
那是一張早期武術比賽的獲獎照片,照片上的小孩看不出性別,穿着紅色的練功服,看起來精氣神特別足。
“你還別說,真和大俠有點像!”郭漂亮把那張照片發到自己的手機上,想拿這個找莫明霞的樂子,“不過我估計應該不是,大俠哪像是會參加比賽的人?”
“也是,能參加這個比賽的人那可是資歷比我還老的人,這都搞不清是多少年前的兒童組比賽了。”
聽到馮亞星說起他的比賽,郭漂亮立馬好奇地問:“你也是比這個的?武術?”
“我不是,我是這個。”馮亞星做出一個射箭的動作,然後還配上一個“咻”的聲音,“上次去北京也是去參加比賽。”
“好厲害!”就在馮亞星接受崇拜目光的時候,郭漂亮補充道,“那你見過張繼科嗎?”
馮亞星語塞。
郭漂亮知道自己犯錯了,立馬諂媚地補救:“我見過馮亞星,馮亞星超級厲害!”郭漂亮在馮亞星鄙夷的目光下笑得前俯後仰,不自覺地靠在了馮亞星懷裏,惹得馮亞星呼吸都亂了。然而只過了兩秒,她就像觸電一樣彈起來:“啊,我忘記正事了!”
馮亞星感嘆自己找了一個思維格外跳躍的女朋友。
“你們寢室有空的櫃子嗎?就那種懸掛在牆上的,有空的嗎?我們寢室的東西沒地方放。”郭漂亮衝着馮亞星撒嬌,“你的女朋友如果不能把私人物品收拾好的話,就要被趕出寢室了。”郭漂亮捂着臉佯裝哭泣。
馮亞星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咻咻咻”射中了好幾箭。他說:“我,我想辦法,想辦法。”緩過神後,他想起男生八個人一間寢室的狀況,又如實相告。
“那也沒關係,實在不行,實在不行……”郭漂亮也說不出實在不行還有甚麼別的辦法。
馮亞星不想見她犯難,但一時間也沒有別的主意,便把本打算過一陣纔給她的禮物拿了出來。
“是甚麼?”郭漂亮看着馮亞星推過來的一個像是裝明信片的小盒子,帶着好奇打開,見裏面橫躺着三支脣膏,包裝和她“意外”掉了的那支一模一樣。
“啊啊啊!”郭漂亮拿着盒子高興得語無倫次,“馮亞星,你怎麼這麼好!你是不是偷看我微博了,你怎麼知道我……”月月拿了她脣膏這件事,她只在微博上抱怨過。
馮亞星眼裏帶着笑意,嘴角上揚:“誰讓某人微博賬號也叫‘漂亮姑娘’呢?”馮亞星把手搭在郭漂亮背後的沙發上形成半抱的姿勢,“試試啊!”
他蠱惑她其實是有私心的,郭漂亮的嘴脣就像抹了蜜,看起來又軟又彈,就是不知道甜不甜……
“好呀!”郭漂亮甜甜地應道,打開脣膏蓋,轉身就往馮亞星懷裏湊,“想試馬上就給你試試呀!”馮亞星要躲,手卻被她按住了,嶄新的脣膏在馮亞星嘴上試了色。
羅米和月月推門進來的時候只看到一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的男孩子一邊阻攔一邊放縱着郭漂亮胡鬧,他臉都紅了,配上嘴上俏麗的脣膏顏色,看得人呼吸一滯。
“好了,塗也塗了,安靜一會兒。”馮亞星用手虛摟着郭漂亮,怕她鬧得起勁摔倒。
郭漂亮不理解他的好意,只說:“不許擦掉!”
“好,好,不擦。”
郭漂亮得到滿意答覆才舉着脣膏轉身準備坐好,卻一眼就看到了盯着馮亞星發呆的羅米。
羅米身旁的月月看到了郭漂亮的口紅,別有深意地將她掃視一遍,然後發出一聲冷哼。
門沒關,一陣寒風吹得郭漂亮一個激靈。她心裏疑神疑鬼,一面覺得她們又要開始瞎說了,一面又覺得她們瞎說也不怕……腦子裏好幾個念頭在打轉,連馮亞星叫她,她也沒聽清楚他說了甚麼,只聽見電視機裏天氣預報說冷空氣來了,要變天了。
星期三果然降溫了,連穿毛衣都扛不住。
一早起來,郭漂亮套上了莫明霞的大棉襖,惹得馮亞星和她計較,問怎麼沒有向他要衣服。郭漂亮很是煩惱,馮亞星非要跟着來聽課,老師在講臺上講課,馮亞星就趴在桌子上看她。實在受不了了,郭漂亮抓着筆不耐煩地給馮亞星寫字條:“你難道沒有事幹嗎?”
馮亞星用手機打字:“陪你啊,你聽你的課。”
郭漂亮無語,她不想堂而皇之地把馮亞星帶來教室,也不想給別人增加談資,但怎麼說馮亞星都不聽,他就樂意所有人都知道郭漂亮是他女朋友。於是最後一排座位上的人變成了馮亞星、郭漂亮、莫明霞。至於甄鍾爾,她請假回家了。
星期三的這節課是大課,任課老師是副院長,沒人敢逃課,也沒人敢遲到。程逸風等了很久都沒看到甄鍾爾在教室出現,他覺得心煩,便坐到了後門邊上。說來也巧,剛過去半節課,窗邊就出現了一個探頭探腦的人。
甄鍾爾本來可以趕上這節課,但因爲堵車,她一路狂奔回來還是晚了。她本想偷偷摸摸溜進教室,卻發現自己的座位被馮亞星坐了。她想喊又害怕被副院長髮現,想找個位子坐下,卻發現後排所有的位子都滿滿當當,根本沒法在副院長不注意的時候溜進去。
她還猶豫着,眼前的玻璃被人敲了敲,一部手機伸到她面前,消息框裏有一行字:“你站在外面幹甚麼?進來!”
見她不搭理,程逸風又打字:“你室友沒給你佔位子?還不進來的話,查課的人就會發現你了。”
甄鍾爾被嚇到了,條件反射般向走廊的另一頭看去,還好沒有人,她頓時放鬆下來。
這舉動看得程逸風心裏癢癢的,他知道她不敢進來,於是哄騙她:“你加我微信,我找人給你騰座位,怎麼樣?”
甄鍾爾愣愣的,一會兒看看程逸風,一會兒看看程逸風的微信二維碼,手裏攥着手機,不知道是不是該加他微信。
程逸風見她沒反應,湊到玻璃邊對她小聲說話:“要不換個條件,你把我的名字寫上。”
這句話勾起了甄鍾爾的記憶,她終於想起這個人是誰了,那個奇怪的人!甄鍾爾猶豫着要不要接受他的幫助,根據上一次的情況來看,這個人雖然奇怪,但還真是幫了她。
甄鍾爾緩慢地拿起手機,點開微信,準備加程逸風爲好友。
程逸風看着她一步一步操作,忽然,一隻手越過他的手機敲了敲玻璃。他猛一回頭,發現是坐在他旁邊的女孩,驟然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副院長。
女孩敲了敲玻璃,在甄鍾爾正準備加程逸風爲好友的時候,說:“你進來吧,我去前面跟人擠一擠。”女孩說完,便趁着副院長轉身的時候跑到前面一排,和兩個女孩擠在一起。
甄鍾爾和程逸風對視,在程逸風惱怒的眼神裏默默鎖屏,把手機收了起來。甄鍾爾貓着腰進了教室,坐到程逸風旁邊的空位上。此時副院長剛好咳嗽一聲,一個閃電般的眼神射向甄鍾爾所在的區域。程逸風原本想嚇唬甄鍾爾,結果被副院長一瞪便老老實實假裝看書了。
此時的郭漂亮和莫明霞在馮亞星的提醒下終於發現了提前回來的甄鍾爾,兩人連忙在羣裏問情況。
甄鍾爾飛快地回覆,但她寫着寫着又走神了,眼睛不自覺地往前看。前面一排的三個女生擠在兩個座位上,肩膀縮成一團,顯得特別擠。被副院長警告過後,教室裏靜悄悄的,誰也不敢講話。甄鍾爾抬起手想拍讓座女孩的肩膀,手快捱到女孩的肩時又快速撤離,這樣反覆折騰了好幾次。
程逸風受不了了,抓着她的手去拍讓座女孩的肩。
甄鍾爾突然爆發出力氣,用力地掙開了程逸風,一臉怒氣地瞪着他。
程逸風撇嘴,他不明白女生怎麼這麼麻煩,道個謝有甚麼好怕的!他不管不顧地拍女孩的肩,然後指指甄鍾爾:“她找你。”
女孩回頭,一臉不解地看着甄鍾爾。
甄鍾爾緊繃着一張臉,壓低聲音說道:“謝謝。”
女孩莞爾一笑:“不用謝。”
甄鍾爾緊張得不知道接下來該說甚麼好,但好在副院長一聲咳嗽把女孩嚇得轉過頭去。
說了謝謝也算是禮尚往來,甄鍾爾傻乎乎地覺得這樣就算扯平了,卻沒想到惹來了新的麻煩。副院長問了一聲,同學們都同意課間不休息,提前看視頻提前下課。甄鍾爾想提不同的意見,卻又怕被人反對不敢張嘴,結果副院長宣佈少數服從多數,就這麼打破了甄鍾爾的希冀。
程逸風在一旁看得心裏直樂,他知道這個女孩膽子小,沒了郭漂亮和莫明霞的庇護就坐立難安,現在她連下課喘息的機會都沒了。
副院長開始放視頻時,教室裏一陣騷動,女孩轉過頭來找甄鍾爾說話:“聽說你有幾隻娃娃?”
甄鍾爾受了驚嚇似的看着她,瞪大眼睛不說話。
女孩接着問:“買一隻要多少錢啊?”
程逸風看甄鍾爾半天不出聲,就在凳子底下踢了她一腳。
甄鍾爾像剛醒過來似的,小聲回答:“不是買。”她想補充說明時,腦子裏忽然閃過了一些畫面。
女孩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說道:“領,一般叫‘領’,領它們回家,對吧?”
甄鍾爾腦子裏的畫面與此時此刻的情形音畫同步,她記起室友大驚小怪的調侃:“領?你們管買這種娃娃叫作領?”附贈的是一臉怪異的表情。緊接着第二位室友附和道:“看這樣子,怎麼着也是請……”她們團結在一起,完全不理甄鍾爾的辯解,嘻嘻哈哈用大驚小怪和自以爲是的幽默來嘲諷甄鍾爾……
腦海裏的畫面還在繼續,甄鍾爾回過神來,女孩已經開始自說自話了。
女孩好奇地問:“我知道有人把它們當成自己的孩子,還給它們買衣服是嗎?”得不到甄鍾爾的回應,女孩也不在乎,“聽說你還有很多小洋裙,是那種洛麗塔風格的嗎?你是不是玩角色扮演啊?”
“不是!”甄鍾爾提高音量回答,她不想跟人說起自己的娃娃,也不想跟人說起自己的奇裝異服。和一個陌生人說起這些,就好像被人窺探自己的機密,那是她埋在內心深處的東西,她並不想和別人分享,她也不需要分享!
“不是!我沒有!不知道!”甄鍾爾連續說完這幾句話,也不管女孩是不是臭着臉,便裝死一般趴在了桌上假裝睡覺。
一聲大喝在並不安靜的教室裏響起:“不知道甚麼!我一堂課說了這麼久,誰還在說不知道?”副院長的威嚴鎮住了整個教室的人,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頓時鴉雀無聲,“誰,誰剛剛誰在說不知道?給我站起來!”
甄鍾爾正準備站起來,卻被人一把按住了肩膀,重重地坐回座位上。她旁邊的程逸風站了起來,木着一張臉說:“老師,對不起!”
“說甚麼對不起!你既然說你不知道,那我就當作你這節課沒來。班長,把名字記上,算曠課一節!”副院長完全不接受他的道歉,直接宣佈了對他的懲罰,“程逸風,我以後每堂課都會抽查你,不知道就算作曠課,曠課三節這門課掛科。”
講臺之下一片譁然,甄鍾爾反應過來之後急得跺腳,想站起來澄清,卻被程逸風牢牢地按着。她還想掙扎,卻看見程逸風低下頭衝她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別鬧。”
副院長沒叫程逸風坐下,他便只好繼續站着。
講臺上副院長正在立威:“這是大學,大學就是自主學習的開端。我不會逼着任何人學,學習是你自己的事,掛科或者不能畢業也是你自己的事。你們要是想聽我苦口婆心勸你們讀書,那你們趁早回家去!班長,名字記好了沒有?程逸風曠課一節!”
甄鍾爾抓着手機想向莫明霞和郭漂亮求助,結果手機上蹦出一條驗證申請。是來自微信的好友驗證:“我是程逸風,備註寫上我的名字。”
甄鍾爾抬起頭正巧看見程逸風衝她挑眉,少年意氣風發,隨意一笑都是美好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