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其它小說 > 滄海3 > 第5章 金剛傳人

第5章 金剛傳人

目錄 下一章

空虛的感覺越發強烈,身子似在一點點融化,融化的痛楚十分清晰。陸漸也曾聽說過千刀萬剮的酷刑,但深信那刀刃寸割之苦,也不及眼下之萬一。

難受到了極點,他的身體似也縮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癢,各種可怕滋味接連傳來。一切的光亮都消失了,身邊的黑暗至濃至深,層層擁來,使他幾乎窒息。正當忍無可忍之時,眼前忽有光亮閃過,他舉頭一望,黑暗中出現了一點星光。

星光越來越亮,陸漸的眼前漸次清晰,當先入眼的是一張娟秀的面龐,還沒明白髮生了甚麼,又聽一聲悶響,彷彿來自遠方的雷聲。

雷聲貫耳,他的身子生出知覺,痛苦漸漸漫開,化爲了一股虛脫如死的疲乏。

少女秀眉一顫,臉上流露出一絲痛苦。陸漸腦子一亮,之前的記憶浮了上來。

“寧姑娘。”他叫了一聲,接下來驚奇地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圓形的谷底,上方一穴如豆,暮色徐徐投入,在四周的石壁上造化出一圈圈奇妙的虹彩。

“天生塔?”陸漸完全清醒了過來,遠處的悶雷聲漸去漸遠,初如爆竹,漸次輕柔細微,有如燈花的爆鳴。

陸漸不知這聲音來自“木霹靂”,更不知渾和尚與寧不空在天生塔外殊死搏鬥。爆炸聲越去越遠,正是渾和尚將寧不空遠遠引開。他呆呆聽着,直到爆炸消失,四周陷入沉寂。突然間,寧凝的身子伏向他的肩頭,隔着薄薄的衣衫,滾燙的身子陣陣發抖。

陸漸吃了一驚,一抬手,忽覺身子可以動彈,便叫一聲“寧姑娘”,抱起寧凝,但覺她的身子柔若無骨,顫抖一陣一陣,眉間的痛苦越發濃烈。

“她病了?”陸漸努力回憶前情,記得的只有被寧不空一指點在胸口。他定了定神,但見寧凝雙頰火紅,內中似有一團火焰。陸漸忍不住叫她名字。但寧凝陷入“黑天劫”之中,目不能見,耳不能聞,口不能言;心之所感,只有痛苦空虛,神之所見,只有種種幻覺。

陸漸無法可想,心想:“寧姑娘定是病了,當日我曾以‘大金剛神力’救活了阿晴,今日試一試,看能不能救活寧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渾然忘了“黑天劫”的痛苦,默想“三十二身相”,繞着寧凝一一使出。他身具劫力,後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更爲容易。他將“三十二相”使過一遍,再使一遍,使到第三遍,再也無須變相,自能化爲劫力。兩人盤膝相對,四掌相抵,‘大金剛神力’源源不絕,徐徐注入寧凝體內。

暮色盡退、星月浮現,清輝星芒交融映射,四面的石壁青瑩瑩彷彿玄冰,清光勾勒出寧凝的臉龐,秀麗之外更添冷豔。

陸漸瞧得心神恍惚,忍不住喃喃叫道:“阿晴……”寧凝昏迷中儼然聽見,皺起眉頭,身子輕輕一顫。陸漸方纔想起,眼前的女子並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胡思亂想甚麼?”

過了一會兒,寧凝的臉上痛苦消失,眉宇舒展開來,忽地張眼叫道:“你在幹嗎?”忽見陸漸眉頭緊皺,面龐扭曲。原來,寧凝剛剛脫劫,陸漸又陷入了“黑天劫”。

寧凝不及多想,依沈舟虛所傳的法門,借用劫力,綿綿注入陸漸體內。可是借力一多,“黑天劫”又被引發,她正覺難受,忽覺一股純正浩大之氣湧入掌心,滿足喜悅油然而生。過不多久,陸漸借力已盡,劫數又來,寧凝的精力卻已圓滿,忙又借力轉化真氣,注入陸漸體內。

這麼反反覆覆,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虛痛苦,忽而喜樂無比,勢如冰火交替,感受之奇妙,除了局中的兩人,從古以來再無第三個人領略。

月已中天,光華好似水銀,注入頭頂穴口。“天生塔”內冰魄流光,銀色的塔壁下浮動着暗沉沉的藍色。“黑天劫”的生滅越來越快,苦樂的轉換也越來越頻。陸漸、寧凝心驚不已,均想停下來詢問對方,可是不知怎的,二人體內的劫力自發自動,欲停不能,不再經由雙方控制,而是自行轉化爲真氣,源源不絕地注入對方的身體。劫力化爲真氣,真氣化爲劫力,經過二人四掌,來來去去,藉藉還還,自成一個循環。

二人越發喫驚,欲要分開雙掌,但不知爲何,手掌被一股無形之力牢牢膠合。兩人用力越大,膠合之力也越大,欲要張口說話,痛苦立時湧現,叫人氣息急促,說不出隻言片語。

光陰暗換,月漸西沉,冰魄似的銀光淡去,冰藍的輝芒遍灑塔中,染透了二人的眉梢眼角。四下裏靜悄悄的,似能聽到兩顆心怦怦跳動,一顆強勁有力,一顆柔弱細微。一切痛苦空虛、喜樂滿足從體內抽離,二人的身心籠罩在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祥和之中,神魂也似遊離出竅,遁入了無思無夢的空寂之境。

沉寂中,陸漸靈機震動,突然清醒過來,張眼望去,寧凝一雙烏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視自己,見他望來,雙頰微微一紅。

陸漸一怔,舉目望去,穴口一方天穹淨如明瓦,敢情天又亮了。陸漸衝口而出:“寧姑娘,出了甚麼事?”話一出口,才覺空虛苦痛早已消失,再瞧雙手,不知甚麼時候,已和寧凝的雙手分開。

寧凝深深望着他,神色似哭似笑。陸漸忍不住問道:“寧姑娘,你還難受麼?”寧凝輕輕哼了一聲, 望了望天,忽道:“這是甚麼地方?”

陸漸道:“這裏是金剛一門的埋骨之所,渾和尚叫它天生塔。”

“渾和尚?”寧凝沉吟道,“莫不就是那個老和尚?他從爹爹手裏將我們救來這裏。爹爹跟蹤趕來,他出洞抵擋,也不知勝負如何?”她心中忐忑,既不希望老父有所傷損,又不願父親傷了那位好心的僧人。

矛盾之際,陸漸站起身來,舒展四肢,呼地咦了一聲,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訝。寧凝道:“怎麼?”陸漸撓頭道:“奇怪,我身子裏怪怪的,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寧凝道:“怎麼奇怪?”陸漸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滿,劫力進入顯脈變成真氣,真氣又進入隱脈化爲劫力,這麼變來變去,好像永遠也變不完。”

寧凝默察體內,果如陸漸所說,劫力真氣自給自足,隱脈顯脈連成一片,儘管如此,卻又沒有借力之後的空虛難過。她略一思索,突然明白其故,心中不覺悲喜交集。

陸漸見她眉眼泛紅,問道:“怎麼了?”寧凝輕輕嘆道:“我在想,或許‘黑天劫’被我們破解了。”

陸漸一怔,忽地施展變相,將“三十二身相”陸續變出,變了一輪,再變一輪,體內的劫力化爲真氣,似乎無窮無盡。變到第七輪,也不覺有“黑天劫”發作的徵兆,反之真氣越發洪勁,在體內鼓盪洶湧,無以宣泄。陸漸不由得縱聲長嘯,嘯聲雄勁無比,在塔內反覆激盪,有如巨浪拍岸,震得四周落下一陣石屑。

寧凝聽得氣血翻湧,不自禁捂住雙耳,但那嘯聲有若實質,透過雙手鑽入耳中。寧凝若非貫通隱、顯二脈,必被這嘯聲震昏過去,饒是如此,仍覺心跳加劇,血液沸騰,只覺四周的塔壁也似晃動起來,不由大聲叫道:“陸漸你別嘯了,再嘯這洞子就要塌了。”這喊聲匯入嘯聲,卻如涓滴入海,轉瞬消失。

陸漸長嘯已久,卻也宣泄不盡體內的真氣,不由縱身一跳,跳起四丈多高。他從未料到自己能跳得如此之高,先是吃了一驚,慌亂中倉促變相,使出剛練成的“扶搖相”,雙臂分開,勢如大鵬展翅,逍遙一旋,化解下墜勢頭;再變“龍王相”,腳如龍尾,掃中左側塔壁,借力上躥數丈;又變“長手足相”,手腳齊施,按捺右側塔壁,又向上躥;中途變“神魚相”,靈矯翻騰,以“雄豬相”在左側塔壁上一撞,擰身向右飛躥。

這麼捷如飛鳥,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寧凝翹首而望,提心吊膽,直看到陸漸縱躍自如,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天生塔下寬上窄,塔頂處僅能容人,陸漸躥到塔頂,雙腳撐住塔壁,伸手一摸,塔頂嵌了一塊磨盤大小的水晶石。無怪雖有天光瀉入,卻沒有塵土雨露沁入塔內。

陸漸落回塔底,抬頭仰望,只覺適才嘯聲之宏、變相之奇,恍如夢幻,絕非真實。

怔忡時許,他轉眼望去,寧凝注視石匣上方六大祖師的本相,手指在牆壁上輕輕勾畫。陸漸奇道:“寧姑娘,你做甚麼?”寧凝嘆道:“這幾幅畫像各有一種神韻,我想學着畫來,可是總不達意。”

陸漸道:“聽渾和尚說,這是金剛門六代祖師悟道後留下的本相,至於甚麼本相,我卻不知道了。”寧凝想了想,摩挲那幅“九如祖師”的本相,點頭道:“所謂本相,或許就是風格一類的東西,你看這一幅小像,張揚凌厲,世間罕有……”

陸漸隨她指點望去,心頭一動,奇怪之感油然而生,彷彿自己就是壁上的九如祖師,九如祖師就是自己。

這奇怪念頭剛剛生起,寧凝就覺一股浩蕩之氣從旁湧來。她吃了一驚,回頭望去,陸漸眉宇上飛,雙眼如炬,嘴角一絲笑意動人心魄,儼然藐睨古今,呼天喚地。

寧凝不料陸漸顯出如許風采,與他目光一觸,忽覺那目光如槍似劍,直入內心,寧凝心神一震,一顆心幾乎掙破胸膛。

陸漸的目光忽又一變,霸氣消失,盡是一團天真,有如無邪赤子。寧凝循他目光看去,陸漸正望着“花生大士”的本相出神,接下來,隨他目光掃過,每看一尊本相,氣質也就隨之改易,看罷六尊本相,他也變了六種氣度,狂放天真、沉寂瀟灑,妙態各具,兼而有之。

陸漸並不知自身變化。看罷本相,心中跌宕久之,好半晌才平靜下來,側目望去,寧凝怔怔看着自己,神色十分迷惑,不由問道:“寧姑娘,你瞧着我甚麼?”寧凝臉一紅,轉過臉去,冷冷說道:“誰瞧你了?”

陸漸臉漲通紅,皺眉道:“奇怪,這‘黑天劫’真的解了,方纔我用了那麼多真氣,卻也沒有一點兒要發作的意思。寧姑娘,你知道其中的緣故嗎?”

寧凝雙眼一紅,淚水奪眶而出。陸漸喫驚道:“你哭甚麼?”寧凝狠狠一甩手,怒道:“你這傻子,甚麼都不懂,甚麼都不明白……”她心中氣苦,坐在地上抱膝痛哭。

陸漸又不解,又委屈,但見寧凝哭得傷心,忍不住說道:“寧姑娘,我做錯了甚麼,你幹嗎這樣討厭我?”寧凝恨聲道:“我不但討厭你,還想恨你!”陸漸嘆道:“這話更不通了,恨就恨了,哪兒有想不想的?”寧凝盯着他,心中一陣悽然:“是啊,我極想恨你,可怎麼也恨不起來。”她心中亂如柔絲,忽地雙眼一熱,掉下淚來,只怕被陸漸看到,一轉身向出口走去。

陸漸自告奮勇道:“寧姑娘,我來開路。”搶到前面,鑽入那一條天然甬道。

行不多時,來到懸崖邊上,陸漸探頭一瞧,不覺喫驚,兩面的崖壁上到處都是火焚痕跡,兩條古藤均被燒成烏炭。如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無繩索下垂,兩人勢必困在這裏。

陸漸沉吟道:“寧姑娘……”寧凝冷冷道:“誰是你寧姑娘?”陸漸道:“不叫你寧姑娘,又叫甚麼?”寧凝道:“我叫寧凝,你叫我名字就是了。”陸漸笑道:“這麼叫太生分?乾脆我也學莫乙他們叫你凝兒。”

寧凝怒道:“你敢這麼叫,我……我……”忽地伸手在陸漸肩頭一推,喝道,“我推你下去……”不料她略一用力,陸漸“啊呀”一聲,手舞足蹈地栽了下去。

寧凝出手雖猛,落時卻很輕柔,誰知真把陸漸推了下去,心想難不成打通隱脈、顯脈,舉手抬足就有極大力量?她心膽欲裂,撲到崖前,悽聲叫道:“陸漸,陸漸……”叫了兩聲,眼淚已流了下來。

深谷裏霧氣茫茫,寧凝的叫聲化作陣陣迴響,她癡癡望着谷底,心想我真是傻子,本就不關他的事,何苦要怨他恨他。推他下去不是我的本意,他卻是因我而死。想到這兒,她慢慢站起,心想:“罷了,我與他生不能同衾,死後同穴也是一樣。”想着縱身一躍,向着崖底落去。

耳邊風生,霧氣迷眼,就在這時,寧凝腰身一緊,被人牢牢抱住。她吃了一驚,掉頭望去,陸漸一手扣住凸石,一手抱着自己,臉上掛着十足詫異。

寧凝喫驚道:“你沒死?”陸漸支吾道:“你……你幹嗎也跳下來?”寧凝恍然大悟,這小子裝模作樣掉下懸崖,其實憑着變相,抓住崖上凸石,專門嚇唬自己。

寧凝又羞又氣,雙拳齊出,邊打邊罵:“臭賊,臭賊。”陸漸任她捶打,苦着臉說:“我本想嚇你一嚇,待你着急,再跳上去哄你高興。”

寧凝停了拳,撇了撇嘴,哇地哭出聲來。陸漸一驚,力貫手臂,喝聲“起”,翻身縱回崖邊,矯捷處連他自己也覺喫驚,彷彿不論何事,一動念頭,身子就能辦到。正不解,寧凝忽從後面揮拳打來,陸漸的‘大金剛神力’已成,不懼對方捶打,心中卻覺不快,虎起臉說:“寧凝,你幹嗎這樣恨我?”

寧凝淚如走珠,氣苦道:“你幹嗎要活着?摔死了更好。”陸漸怒道:“你這麼想我死,幹嗎又要救我?”寧凝道:“那時我還不知道……”說到這兒,搖了搖頭,又流下淚來。

陸漸焦躁起來,怒道:“你這個人,哭哭啼啼的,若有甚麼傷心事,我不知道,又怎麼勸你呢?”寧凝哼了一聲,冷冷道:“纔不要你勸。”

陸漸皺了皺眉,說道:“不勸就不勸,我們怎麼上去?”寧凝道:“我不上去了。”陸漸道:“你不上去,難道餓死在這裏?”寧凝道:“死了纔好,活在世上總是難受。”

陸漸見她似非戲言,怔了一下,說道:“你不上去,我也非上去不可。”寧凝冷笑道:“是啊,上面還有阿晴姑娘,你又怎麼捨得呢?”

她句句夾槍帶棒,陸漸不勝狼狽,說道:“你不是還有父親嗎?寧不空心腸不好,可對你還不壞……”忽見寧凝面沉如水,陸漸與她四目一交,只覺冰冷透心,一時住了口,看了看上方,忽將寧凝背了起來,寧凝吃了一驚:“喂,你做甚麼?”陸漸道:“我帶你上去。”寧凝怒道:“我不上去。”陸漸懶得多說,運勁跌足,一躥數丈,直抵對面山崖。變相出腳,又一撐掠了回來,衣袂破空,身若電走,在虛空中劃出一個大大的“之”字。

寧凝急道:“你放我下來。”陸漸全憑一口真氣,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懸崖,聞言不敢應聲。寧凝氣恨交集,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陸漸痛得將頭一縮,幾乎兒岔了真氣,所幸隱脈的劫力化爲真氣,將岔亂的真氣導入正軌。

陸漸揮袖向後,一股內勁掃中後方的懸崖,化解了下墜的勢頭,但覺寧凝咬着不放,竟似發了狠,要生生咬下他的一塊肉來。

陸漸又喫驚,又迷惑,只覺寧凝變了一人,無奈咬牙忍痛,幾個起落,一個跟斗落在崖頂,又向前衝了百步,纔將寧凝放開。

寧凝鬆了口,望着陸漸肩頭血紅的牙印,禁不住哭道:“你幹嗎救我上來?爲何不讓我死在下面?”陸漸嘆了口氣,說道:“我也不知你難過甚麼,那麼多危難也過來了,天下還有甚麼能困住我們?你放心,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

寧凝身子一顫,抬頭望去,見他目光溫柔,一股熱流頓從心底湧起,她忍不住伸臂摟住陸漸,將臉輕輕貼在他肩上,朱脣顫抖,輕吻他的耳垂。

陸漸如被火燒,托地跳開,紅着臉叫道:“寧姑娘,你……你做甚麼?”寧凝望着他,悽然笑笑,起身走向遠處。陸漸跟在後面,半片臉熱辣辣的,柔軟馨香的感覺繚繞不去,叫他腦子裏一團迷糊。

寧凝走了十步,忽道:“我渴了。”陸漸正覺心亂,樂得走開一陣,說道:“你等一下,我去找水。”胡亂揀一個方向,快步走了過去。

走了好一陣,聽見水響,上前一瞧,卻見一道溪流,陸漸俯身溪邊,以水澆面,水涼透心,神志爲之一清。他望着水中倒影,忽地罵道:“你忘了阿晴嗎?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麼能與別的女子胡來……”口中自言自語,心頭只是更亂,他伸手一攪,溪中人影流散,化爲一片細碎的波光。他呆了呆,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備下盛水器皿,轉頭望去,溪邊一塊大石凹如石臼,當即抱起,這石臼看來龐大,陸漸抱在懷裏卻如一隻石碗,並不感覺十分沉重。卻不知這石臼三百餘斤,兩三個漢子方能搬動,陸漸神力已成,才覺如此輕易。

回到寧凝坐處,忽見石上空空,陸漸四面瞧瞧,不覺心慌,叫道:“寧姑娘……”叫了兩聲,無人回應。他正要尋找,忽見寧凝坐過的石塊前有新刮的泥痕,仔細一看,卻是一行字跡:“陸漸,我不想見你了,你也不要找我,就當你我從沒見過……”字旁點點青色,似是淚痕。陸漸望着那行字跡,雙手一軟,石臼落在地上。

他呆站了一會兒,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心中的疑團接二連三,爲何自己的“黑天劫”會被破去,又爲何寧凝會心性大變。他想破腦袋也參不透其中的玄機,深恨自身太笨,暗暗想起谷縝:“若有他在,一定猜得出其中的原因。”

他漫無目的,走了一程,忽聽兩聲尖嘯傳來,嘯聲未滅,又來幾聲嘶啞的鳥鳴。陸漸循聲走去,忽見一隻巨鶴傍依山石,舉喙向天,空中兩隻蒼鷹乘風盤旋,發出聲聲銳鳴。

巨鶴大得出奇,陸漸一眼認出是赤嬰子的坐騎,它的雙翅無力下垂,分明受了重傷,一時不能飛翔。

忽聽一聲鷹啼,東邊的蒼鷹猛衝下來,利爪攥向巨鶴。巨鶴怪叫一聲,長頸繞過來爪,鶴嘴狠狠啄向蒼鷹的右側。它的頸喙均長,蒼鷹利爪不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聲悲鳴,展翅飛遠。

巨鶴不及收回長喙,忽覺狂風凜凜,自後掩來;另一隻蒼鷹趁機偷襲,扣住了巨鶴的長頸,利嘴高舉,狠啄鶴頭。巨鶴只覺頸脖劇痛,呼吸艱難,拼命一擺長頸,帶得頸上的蒼鷹向身後大石撞去

蒼鷹撞在石上,毛羽亂飛,口中發出哀鳴。先前的蒼鷹從天抓落,也扣住一段鶴頸。鷹爪鎖喉斷骨,威力極大,尋常獵物一抓便死,那巨鶴也是長空之雄,未受傷時力搏雕隼,所向無敵,這時不甘就戮,一邊舉喙抵擋鷹嘴,一邊擺動長頸,帶得蒼鷹撞向巨石。二鷹也起了搏命之心,儘管毛羽紛飛,四隻鋼爪緊扣不放。巨鶴力盡技窮,忽地伸頸長鳴,叫聲憤怒悲涼,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陸漸心生悲憫,拈起兩枚碎石,屈指彈出,“刺刺”兩聲,石子掠過鷹翅,射落幾片飛羽。蒼鷹受驚飛起,盤旋空中,發出聲聲怒啼。

陸漸不欲傷生,見其盤旋不去,又拈了兩枚細小卵石,心想:“且射它們左翅的翎毛。”他的雙目不能看見,心中卻能清楚感知蒼鷹的翎羽。陸漸暗自訝異,忽地頑心大起:“射它們左翅第三根翎毛。”想着彈出石子,“嗖嗖”兩聲,兩隻蒼鷹身上各自飄落一根長翎。

蒼鷹受了驚嚇,掉頭向遠處飛去。陸漸轉眼望去,巨鶴鶴首低垂,頸上鮮血淋漓,適才一番惡鬥,已然受了重創。陸漸搶上前去,察看傷勢,不料雙手不到,巨鶴一抬頭,狠狠啄來。

陸漸伸出二指拈住長喙,巨鶴使盡氣力也擺脫不了。陸漸劫力傳出,知道巨鶴左翅骨折膿腫,料是那日中了蘇聞香的奇香,從天上摔落所致。它的頸部也爲鷹爪所傷,不止外傷厲害,更有一處椎骨行將脫臼。

“大傢伙,別亂動!” 陸漸一邊安慰,一邊用“補天劫手”將頸骨扶正,又把左翅斷骨接好,拾起一枚尖石,劃破肌膚,擠出膿血,運轉“大金剛神力”,在巨鶴體內遊走一週。“大金剛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也含佛門慈悲之力,神通所至,巨鶴血止腫消,忍不住拍翅欲飛。

陸漸見它性急,不覺笑道:“大傢伙,還沒完呢!”巨鶴十分通靈,明白了陸漸的善意,乖戾之心盡去,露出馴服神態。陸漸道:“你等一等,我去去就來。”巨鶴低鳴數聲,宛然如答。

陸漸自幼貧賤,傷病後無錢看病,多是陸大海自找草藥煎熬敷治,幾次下來,陸漸也認得幾味止血消腫的草藥。他向着草木濃茂處尋找,採來幾株草藥,用石塊搗爛,敷在巨鶴傷處,笑道:“大傢伙,這下好了。”說完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忽聽嘎嘎有聲,轉頭望去,巨鶴一跛一跛地跟了上來。

陸漸奇怪道:“大傢伙,你跟着我做甚麼?”巨鶴仰頸長鳴,目光溫柔,似乎不勝留戀。陸漸心想:“是了,它傷勢未愈,遇上猛禽,還是無法自保。”拍了拍鶴背,笑道:“大傢伙,你跟着我,待傷好了,你飛到天盡頭也無妨。”巨鶴烏珠一轉,斜睨陸漸一眼,舉首向天,發出一聲長叫。

陸漸哈哈大笑,讚道:“好驕傲的大傢伙。”巨鶴叫罷,梳翎揮羽,翩翩舞蹈起來。陸漸不知靈鶴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爲驅使的意思,一時瞧得有趣,也應着鶴舞擊節微笑。巨鶴舞罷,傍着陸漸十分親暱,陸漸撫着它皎潔翎羽,定眼看去,巨鶴的眼角胸部均有傷痕,不似猛禽抓傷,卻似箭傷創口,一雙長腳上也多有傷痕,細細看去,也能看出刀劍痕跡。

陸漸暗道慚愧:“無怪這鶴見了我又啄又抓,它屢爲人類侵害,懷有極大戒心。”想着意興闌珊,走在前面。巨鶴不能飛翔,邁開長腳跟在一邊。

行了裏許,巨鶴髮出一聲尖唳,叫聲暗含怒意。陸漸怪道:“大傢伙,你叫甚麼?”他足下不停,仍向前走,巨鶴忽地探喙,將他衣袖叼住,陸漸一怔,還沒明白髮生了甚麼,就聽遠處傳來人語,從前方山腳下轉出三人,兩高一矮,樣貌滑稽。

陸漸認出是赤嬰子、螃蟹怪和鼠大聖。三人也是一愣,赤嬰子怪笑道:“乖鶴兒果然在這兒,鼠大聖你沒有騙我。”

赤嬰子被莫乙擒住以後,原本關在嘉平館,鼠大聖驅使羣鼠,鑽入館中將之找到,又趁沈舟虛一行不在,與螃蟹怪S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了赤嬰子。赤嬰子一旦出困,執意尋找巨鶴。當日巨鶴受傷,爲沙天洹丟棄在此間密林,赤嬰子看見巨鶴,心中大爲歡喜。

巨鶴爲赤嬰子劫術所制,受其驅使,骨子裏卻恨他入骨。此時一見,撲打翅膀,便要與之廝S。誰知赤嬰子目射奇光,巨鶴與之相交,立時曲頸低頭,發出聲聲哀鳴。陸漸見狀,踏上一步,擋在巨鶴身前,目光如電,反向赤嬰子投去。

赤嬰子惱怒起來,眼中奇光更盛。不料他的目光亮一分,陸漸的也亮一分,交替之間,赤嬰子忽似捱了一拳,熱血衝腦,倒退數步,定眼望去,陸漸神完氣足,全無失憶徵兆。他心中不服,再用“絕智”,但與陸漸目光一交,胸口如受重拳。頃刻間,他施術三次,便似捱了三拳,突然倒退兩步,一跤坐倒,吐出一大口鮮血。

陸漸本無傷敵之念,忽見赤嬰子吐血,心中大爲迷惑。他全不知道,自己天緣巧合,貫通隱、顯二脈,無異於身具黑天、金剛兩大神通,修爲之奇,爲開天闢地以來之所無,心智通明堅牢,別說“絕智之術”,世間任何迷魂幻術用在他的身上,均是以卵擊石,不但傷不了他,反而會遭反擊。

赤嬰子作法自斃,腦子裏茫茫然一片,螃蟹怪見狀,揮舞巨臂劈向陸漸。陸漸喫過他的苦頭,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馭兵法”,勾住螃蟹怪的手臂,運勁輕輕一撥。螃蟹怪發出一聲驚呼,身子如陀螺急轉,向一面山崖直直撞去。眼看撞到,他使出喫奶力氣,伸臂掃向山崖,“咔嚓”,巨臂齊肘而斷,螃蟹怪狠狠撞上石壁,儘管沒有頭破血流,仍覺五腑六髒擠在一起,他的兩眼瞪着陸漸,臉上流露出一絲恐懼。

這一撥威力如此,陸漸的驚訝不在螃蟹怪之下,只一愣,目光投向鼠大聖。鼠大聖面如土色,忽地撲通跪倒,衝他連連磕頭。

陸漸苦笑道:“你別怕,我不傷你,但問你一件事。”鼠大聖顫聲說:“大人請講,小人知無不言。”陸漸道:“東島、西城相會,約在甚麼時候?”鼠大聖答道:“就是今日正午,我親眼見沈舟虛出了嘉平館,一路向天柱峯去了。”

陸漸吃了一驚,又覺迷惑:“我與寧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兩日麼?怎的感覺只有幾個時辰?”他百思莫解,沉吟一下,又問:“你們來時,看見‘玄瞳’寧姑娘麼?”

“你說‘色空玄瞳’?”鼠大聖連連撓頭,“我們一路走來,不曾見過她。”

陸漸大感失望,走上前去,將一股真氣打入赤嬰子體內,真氣一轉,赤嬰子便即清醒,望着陸漸畏畏縮縮。陸漸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爲螃蟹怪接上斷臂,說道:“你們三人從今往後,應當好自爲之,如果再若助沙天洹爲惡,被我遇上,絕無這麼好過。”三人均是點頭,陸漸心中暗歎,攜巨鶴向天柱峯走去。

他心念戰約,不由越奔越快,巨鶴隨他奔走,不落下風,奔了數十里,天柱峯赫然在望。陸漸舉目望去,峯下百十人東一簇、西一簇,抱團站立。他目光銳利,一眼看到谷縝、姚晴,正覺欣喜,忽見葉梵雙掌一揮,向渾和尚與三祖寺四僧拍去。

陸漸吃了一驚,步子加快,一起一落,搶到五僧前面,想也不想,一拳送出。

這一下雙方用上了全力,拳掌未交,勁力先遇,只聽一聲怪響,勁力餘波傳到陸漸身上,他晃了一晃,穩穩站定,葉梵卻倒退半步,目中閃過一抹驚訝。

陸漸接下來掌,回頭望去,渾和尚面色慘白,口角鮮血長流,不覺搶前兩步,叫道:“大師,你還好麼?”

渾和尚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指了指陸漸,寫道:“很好,很好!金剛一脈,終有傳人。”陸漸一怔,忽見渾和尚的肌膚蒼白透明,不似人間顏色。這神氣他先前在魚和尚臉上也瞧見過,不覺心頭一跳,猛然悟及:這神色正是金剛一門圓覺坐化前的徵兆。想到這裏,一股悲涼湧遍身心,陸漸的眼裏湧出淚水,寫道:“大師傳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誌不忘。”

渾和尚笑了笑,又寫道:“你是出家,還是在家?”陸漸寫道:“何爲出家?何爲在家?”渾和尚寫道:“出家便是出家爲僧;在家卻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門居士。”

陸漸望了姚晴一眼,嘆氣寫道:“弟子塵緣未盡,還是在家吧!”渾和尚淡淡一笑,寫道:“很好,很好。”他與寧不空苦鬥一個晝夜,已有內傷在身,又連接葉梵掌力,至此油盡燈枯,勉強撐到陸漸趕來,眼見他神通大成,心中再無掛念,寫完寥寥四字,一手豎胸,一手平放膝上,雙目下垂,溘然坐化。

陸漸不想再見此僧,已成永訣,望着渾和尚的遺容,心神一陣恍惚,忽聽四面佛號震耳,掉頭望去,三祖寺僧衆紛紛向渾和尚合十作禮,無不流露出悲痛惋惜的神色。性覺上前一步,施禮道:“陸道友,貧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請。”

陸漸見他眉眼端正,氣韻沖和,一時不知虛實,眉頭微微皺起。性覺瞧出他的疑慮,苦笑道:“陸道友,性覺得這位大師點化,已皈正覺,日後潛修佛法,永無它念。”

陸漸胸中光風霽月,見他說得誠懇,點頭說道:“你有甚麼請求?”性覺道:“這位大師於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報,還請陸道友將大師法體送與小僧,在我三祖寺中安葬。”

陸漸心想三祖寺禪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沒渾和尚,於是說道:“這樣很好。”性覺唱一個諾,抱起渾和尚的法體,正要向三祖寺走去,忽聽葉梵喝道:“還有三掌未接,便想走麼?”

“甚麼三掌?”陸漸不勝疑惑,性智苦笑上前,在他耳邊小聲說明。陸漸得知渾和尚坐化,起因全在葉梵,心中一怒,轉身道:“三掌麼,我來接你。”

陸漸衣衫襤褸,來得又快,接過一拳,便與渾和尚說話,是以葉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這時認出,不覺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啃泥巴的小子!”

陸漸向日身受重傷,飽受葉梵毆辱,聽了這話,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葉梵得理不饒人,還想嘲諷幾句,不料話到口邊,陸漸一拳送來,狂風浩蕩,逼得他口鼻窒息。葉梵急忙揮掌迎擊。二人拳勁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並非直進,而是屈曲流轉,發出刺刺銳響。葉梵胸口一熱,突然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兩步。

“不要走。”陸漸大聲喝道,“還有兩掌!”第二拳如蛟龍出穴,直奔葉梵面門。葉梵打遍江湖,自有高明之處,退卻時運轉六大奇勁,佈下六重氣牆,陸漸若要強行攻破氣牆,難免鋒銳大挫,那時再施反擊,無有不勝。

可是陸漸“補天劫手”在身,拳頭一觸氣牆,便知虛實,拳勁至半,輕輕一轉,避其堅實,衝其虛弱,好似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曲曲折折穿透氣牆,拳勁轉折一次,力量加深一重,前勁未消,後勁又至,等到衝透六重奇勁,拳勁也已疊至七重,凝如金剛巨杵,衝向葉梵胸口。

葉梵看出厲害,不敢硬擋,不由後退一步,雙掌奮力擋出。“託”,兩人身子齊晃。陸漸但覺葉梵的掌心生出極大的黏勁,將他的拳頭牢牢纏住,掌勁忽輕忽重,忽直忽曲,綿綿消磨自身拳勁。陸漸變化不及,大喝一聲,隱脈中劫力一轉,真力又生,直向前逼。

葉梵以“陷空力”吸住陸漸拳頭,再將“生滅道”使出,這門奇勁一旦施展,恍若一個無形磨盤,能將天下任何奇功巨勁消磨化解,對手勁力一弱,他的“滔天功”立時反擊。憑這幾般變化,無數高手飲恨於“鯨息”之下。可是葉梵算計千萬,也算不到陸漸無中生有,非但不受消磨,反而神力陡增。葉梵只覺巨力加身,胸口窒悶,噔噔噔連退三步,每退一步,便留下數寸深的腳印。

接了兩拳,葉梵退了兩次,委實出乎衆人意料,人羣中起了一片驚呼。呼聲入耳,葉梵又羞又怒。他身經百戰,長於應變,一邊後退,一邊運轉“陰陽流”,將陸漸的神力卸至腳下,又以“生滅道”繼續消磨拳勁,心想如此一來,陸漸神力一弱,即可大舉反擊。不料陸漸顯、隱二脈貫通,氣機特異,顯脈真氣一竭,隱脈劫力立刻轉化,而依“有無四律”的第三律,劫力運轉“無休無止”。天生塔之後,第一二律雖破,第三律猶存,是故陸漸真氣、劫力自成循環,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隨機生髮,幾乎無窮無盡。 葉梵連退二十來步,但覺對方的神力不弱反強,自己一口真氣將盡,渾身熱血幾要破腦湧出,他心知再不撒手,等到真氣一衰,對手神力衝來,勢必身受重傷。權衡之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渦旋勁”,雙掌圓轉,身子周旋,將陸漸的拳勁輕輕撥開。

他這一招使得揮灑自如,在場行家看了,無不暗暗喝彩。

“第三掌。”陸漸不待葉梵跳開,又喝一聲,一拳橫掃。葉梵吃了苦頭,避開來拳,一記“裂海斬”劈向陸漸後背。陸漸舉手投足,早已不拘於“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從心所欲,掌風來襲,身法自然生變,低頭躬身,有如無形之物,從葉梵的掌底漏了過去。

葉梵一驚,他本當這少年不過內力驚人,萬不料身手也是如此靈動,駭異之間,陸漸一拳送來,喝道:“你打我三掌,我也還你三拳。”葉梵避過來拳,冷哼一聲,雙掌一摩,潛運“渦旋勁”勾住陸漸掌緣,喝一聲:“轉。”

這一下本想帶動陸漸身形,但陸漸神通大成,略覺下盤虛浮,劫力化爲真氣,傳到雙足,牢牢釘住。葉梵一招未能得手,忽聽陸漸叫道:“你也轉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剛神力”使出“天劫馭兵法”,葉梵身不由主,滴溜溜轉了半周,方要沉馬穩住,陸漸的拳勁已如排山倒海而來,葉梵避無可避,只得揮掌格擋。

“託”,兩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葉梵喉頭髮甜,縱身向後掠出,正想化解拳勁,陸漸只一晃,如風趕來,較他的退勢還要迅疾。葉梵不及落地,耳邊響起悶雷似的一聲大喝:“第三拳。”葉梵雙掌倉促上揚,不防陸漸劫術在身,拳勢刁鑽,繞過葉梵雙掌,正中他的左頰。

葉梵眼前金星亂迸,身子平平飛出。陸漸叫道:“這一拳,是爲渾和尚大師打的。”聲到人到,閃過葉梵連環兩腿,一拳如電,擊在他胸腹之間,喝道,“這一拳是爲阿晴打的。”

葉梵的身子拋起丈許,五腑六髒翻轉了也似,未及變勢,忽聽陸漸又喝:“下一拳,是爲寧姑娘打的。”葉梵大怒,掌腳齊飛,疾如電發。陸漸隨圓就方,閃賺自如,勢如一陣疾風,打不到,摸不着,拳如毒蜂吐刺,破開掌腳幻影,“砰”的一拳,正中葉梵右頰。剎那間,葉梵兩眼發黑,口中盡是血腥之氣,跟着後背一沉,又吃了陸漸一腳。

葉梵心中驚怒:“臭小子,說好了用拳,竟敢用腳……”心念未絕,已如斷線風箏,連翻帶滾地遠遠拋出。他終是一代高手,連遭重創,章法不亂,一個跟斗落地,倒退兩步,吐出一攤鮮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兩顆牙齒。

陸漸也翻身落地,朗聲說道:“這一腳,是爲莫乙踢的。”莫乙想到葉梵斷臂之恨,大覺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葉梵的目光惡狠狠射來。他此時長髮披散,滿臉鮮血,身子搖搖晃晃,形同一隻厲鬼,莫乙被他一瞪,嚇得低頭望地,不敢做聲。薛耳不知厲害,高聲埋怨:“陸漸你太偏心,你幫莫乙出氣,怎麼就不幫我?他還擰過我的耳朵呢。”

陸漸恨透了葉梵,只想找藉口多打幾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說道:“好啊,這一拳算你的。”邁開大步,直奔葉梵。

葉梵連遭重擊,渾身骨骼好似散了架,先前解數用盡,仍是不敵陸漸,此刻有傷在身,更覺無法抵擋。他心氣高傲,落到這步田地,仍是十分倔強,心想技不如人,死也活該。想着鼓起餘力,左袖低垂,右掌橫抬,擺出一個“大御天式”,只待陸漸出拳,立刻以死相拼。

谷萍兒忍不住說道:“爹爹,葉老梵要糟了。”穀神通微皺眉頭,心想這少年神通了得,這幾拳也是手下留情。葉梵驕狂自大,今日正好讓他曉得厲害。當下一言不發,只是冷眼旁觀。

葉梵見陸漸步步進逼,心中生出困獸之感,呼吸一緊,忍不住左掌圈轉,“刷”地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數,敵強則強,後發制人,葉梵大敗之下,亂了方寸,主動出擊,大違這一招的本意。陸漸見了,右手“天劫馭兵法”轉動,引開葉梵的掌勢,左拳直進,直奔他的左胸。

葉梵正要硬擋,忽覺腰身一緊,不由自主向後掠出。陸漸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劍袖如電,刺了過來,陸漸急急低頭,劍袖掠過鬢角,帶走一叢髮絲。

狄希左袖拖開葉梵,右袖化劍攻敵。他深知陸漸厲害,雙袖解數連綿而出,勢如長江大河。

陸漸空手對敵,十分喫虧,狄希又很乖覺,長袖一擊即走,決不沾上他的雙手。鬥到後來,陸漸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長袖吞吐如電,斷是不容把握。陸漸連遇險招,長袖擦身而過,割得衣衫片片,有如滿天飛蝶。

虞照受了內傷,一邊觀戰,見陸漸練成神通,驚喜不勝,忽又見他受困於“太白劍袖”,不由濃眉一皺,高叫:“陸老弟當心,他的袖招裏藏有劍法。”

狄希長袖既名“劍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劍招,倘若雙袖齊出,便是一路極凌厲的雙劍劍法。這一雙劍袖忽剛忽柔,忽長忽短,忽直忽曲,忽寬忽窄,靈動奇詭勝似真劍。狄希以之縱橫天下,罕有敵手,只是城府頗深,不似葉梵張狂,儘管威名稍遜,真才實學卻不在葉梵之下。

陸漸得了虞照指點,凝目細看,果從那袖影中窺出劍招,想了想,斜眼一瞧,身後幾竿修竹迎風搖曳。他心念一動,掠向一竿綠竹,揮掌橫斬,綠竹攔腰折斷。陸漸握住長竹,“呼”的一抖,神力所至,千百竹葉射出,有如一蓬小小的飛劍。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敵,一袖縮回,攔住竹葉劍雨。陸漸趁此機會,將大竹舞開。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橫掃千百倭寇,此時神通大成,長竹掄將起來,只見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雙劍袖,彷彿澹澹海波上的兩道金虹。

金芒電吐,翠浪橫空,兩人大開大闔,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陸漸初使翠竹尚顯生澀,但他的“天劫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狀杜撰招式,鬥到三十合上下,陸漸將“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翻騰起落,怪譎突兀,手中長竹收放自如,收攏不足一尺,放縱開來,卻能橫掃十丈。

狄希進退倏忽,劍招奇詭,來而不知其來,往而不知其往,猶如天魔變化,無影無形。劍招勢如水銀瀉地,陸漸的招式稍歉圓融,立刻趁虛而入。所幸陸漸明悟神通,隨圓就方,每於不可能處避開狄希的S招,再加以凌厲反擊。

狄希見陸漸先鬥葉梵,再與自己相持數十招,氣力不但不衰,反而越戰越強,又見那根長竹柔韌多枝,籠罩極廣,攻守間罕有間隙,合以陸漸的絕世神力,一時極難攻破,當下尋思:“看來當務之急,便是奪下他的兵器。”想着左袖一晃,引得陸漸擺竹右掃,右袖比箭還快,削向陸漸的手腕。

這兩下說來簡單,實則窮盡了他生平所學,無論身法劍招,均是妙入毫巔。陸漸避無可避,長竹撒手,在空中畫出一道綠影,飛出十丈,沒入樹林。

狄希心頭一喜,不及收招,忽覺右袖一緊,已被陸漸抓住。他心頭一沉,左袖揚起,掃向陸漸面門,陸漸又一招手,忽將他的左袖拿住。

穀神通看到這裏,不覺微微動容,說道:“這是甚麼手法?”仙碧爲他所制,氣悶難當,眼見陸漸大顯神威,心中十分喜悅,冷笑道:“穀神通,你聽說過‘補天劫手’嗎?”

穀神通唔了一聲,點頭道:“怪不得。”仙碧見他神色淡然,不覺大大後悔:“不好,我一時高興,說漏了陸漸的劫術,此人深不可測,心中只怕已經擬出了破法。”

尋思間,場上形勢大變,陸漸以雙足爲軸,拽住長袖,奮起神力,如甩鐵餅一樣,將狄希滴溜溜甩了起來。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不由得凌空飛轉,轉得數圈,連人帶影化爲一道金色流光。狄希只覺暈眩煩惡,忽聽一聲大喝,陸漸移步向前,帶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穀神通遠遠瞧見,濃眉一挑,身上袖袍無風而動。這時間,金袍忽地上揚,陸漸手上一虛,金袍掃中山石,軟答答渾不着力。轉眼再瞧,狄希身着中衣立在十丈開外,神色極其尷尬。原來,他撞上山崖之前,使出了龍遁九變的“金蟬變”,金蟬脫殼,脫了金袍,免受摧筋斷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弱了大半。

忽聽一聲嬌叱:“看招。”施妙妙雙手一揮,射出兩蓬銀雨。她不願背後偷襲,故而先行叫出,等到陸漸轉身,方纔出手襲擊。陸漸想也不想,手中金袍一抖,畫了一個圓弧,滿天銀雨登時不見。

施妙妙心中慌亂,一揚手,又射出六隻銀鯉,陸漸丟了金袍,雙手虛空亂抓,恍若百臂千手,將滿天銀鱗抓在手裏。施妙妙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神通,一時呆若木雞,忽見陸漸邁開大步,走了過來,驚惶間抓起幾隻銀鯉,胡亂擲出。

銀鯉才散,陸漸縱身直進,雙手一分,叮叮聲不絕於耳,那團銀光隱沒不見。陸漸緊握成拳,掌心“咔嚓”有聲,待得攤開手掌,數百細鱗聚爲四隻銀鯉。施妙妙臉色慘白,忽見陸漸微微一笑,一揚手,又將那銀鯉拋了回來。施妙妙呆呆接過,說道:“你……你做甚麼……”

陸漸嘆道:“你是谷縝未過門的媳婦兒,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銳聲叫道:“你這人胡說甚麼呀,誰……誰是他未過門的媳婦兒?”陸漸撓頭道:“他自己說的,不信你問他。”轉頭看向谷縝,見他盤膝而坐,兩眼骨碌亂轉。

陸漸心中奇怪,上前問道:“你幹甚麼,快起來,我有話問你。”伸手一扶,忽覺他身子僵硬,情知必有古怪,當下默運神通,將“大金剛神力”注入谷縝體內,連轉數週,谷縝仍是不動。

陸漸心生詫異,再加真力,谷縝只覺陸漸的真氣如蛇如龍,在七竅百脈中鑽來鑽去,痠麻奇癢,忍不住涕淚交流。

陸漸見他神色古怪,歇手問道:“你怎麼了?”谷縝不再流淚,雙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陸漸正自不解,忽聽性覺嘆道:“陸道友,這位施主似要告訴道友一些事情。”陸漸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說話,怎麼能告訴我事情?”性覺笑道:“嘴不說話,眼睛卻能說話。”陸漸更覺驚奇,說道:“眼睛是用來看的,不是用來說的。”

性覺笑道:“眼睛不能說話,卻能寫字。小僧少時打坐參禪,心性不定,因有老師父在前,又不敢亂說亂動,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憑藉眼珠轉動,寫出文字,好與同伴交談。這種法子我與同伴均能領會,唯獨看守的老師父不能知道。沒想到無獨有偶,這位施主也會‘目語’之術,你瞧,他眼珠橫移,便是一橫,眼珠下移,便是一豎,左轉是一撇,右轉向下則是彎勾……”

谷縝聽得,雙眼轉動更快。陸漸細看,果和性覺所說,於是說道:“性覺師父,你能看出他寫的是甚麼字?”性覺道:“且容小僧一試。”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縝雙目,循其目光轉動,用竹枝在地上譯出一行文字。陸漸一瞧,寫得是:“陸漸,武功好了就了不起嗎?再在老子身上亂注真氣,當心我拔光你的頭髮,送你到三祖寺當禿驢。”

性覺寫到這裏,麪皮微微發紅。陸漸卻是莞爾,心想這倒是谷縝的口氣。笑了笑,說道:“抱歉,那你說說,你是怎麼變成這個呆木頭的樣子的?”

谷縝又寫:“我與大美人遭沈暗算。”陸漸心一沉,轉頭望去,姚晴木然端坐,與谷縝的情形彷彿,不覺沉聲道:“沈舟虛,你對他二人做了甚麼?”

沈舟虛笑而不語,陸漸眉毛揚起,向他走去,忽見麻影一閃,燕未歸飛身迎上,抬腳便踢。陸漸一招手,握住他的左踝,燕未歸不及踢出右腳,身子一輕,已被摔出。他身手矯捷,翻身落定,方欲縱身再上,忽覺一股渾厚大力從足踝湧起,直衝小腹,登時雙腿痠軟,一跤坐在地上。原來,陸漸握住他腳,手中的“大金剛神力”自然湧出,只不過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纔發作。

莫乙、薛耳雙雙搶出,攔住陸漸去路。陸漸皺眉道:“你們也要攔我?”莫乙大聲道:“你要害主人,我死也不許。”薛耳渾身發抖,眼淚也流了下來。陸漸與他二人本是患難之交,不忍與之動手,可是姚晴在他心中分量萬鈞,剎那天人交戰,嘆道:“得罪。”雙掌一分,按在二人肩頭,兩人雙腿一軟,雙雙跪在地上。

陸漸借這一按,縱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搶了人去,必爲天下恥笑,於是紛紛搶出。陸漸嗔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掃,天部弟子倒了六個。蘇聞香見狀,燃起一支“散魄香”,這種迷香一旦吸入,重則昏睡數日,輕則神形恍惚。蘇聞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輕扇,煙氣化作一縷,迎面射向陸漸。誰知陸漸如後腦生眼,反掌拍出,煙氣還沒逼近,突然向後折返。

蘇聞香體質奇特,吸入煙氣,不過頭暈目眩,身旁的秦知味不及防範,大大吸入一口,登時昏了過去。陸漸袖袍再掃,餘香四散,只聽“撲通”之聲不絕,天部弟子昏倒了一半。蘇聞香大驚失色,忙將線香掐滅,餘下的弟子縱然免劫,可也不敢上前,眼睜睜看着陸漸抱起姚晴。沈秀滿心怨毒,不由尋思:“這小子得了甚麼奇遇,數日不見,變得如此厲害,從今往後,我還怎麼跟他動手?”

陸漸轉過身來,朗聲說:“沈先生,你爲民出力,剿滅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沈舟虛笑笑不語。陸漸又說:“但你爲了私仇,將寧姑娘練成劫奴,卻又十分可惡。”沈舟虛輕輕哼了一聲,寧不空將眉一挑,厲聲說道:“小子,你瞧見凝兒了?”陸漸道:“瞧見了,她很好。”寧不空道:“她在哪裏?”陸漸道:“我也不知道。”寧不空怒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嗎?”

他不提“黑天劫”還罷,提到此事,陸漸想到往日所受的欺騙折磨,忍不住說道:“怕又怎樣?不怕又怎樣?”寧不空麪皮繃緊,一揚手,射出一根枯枝,陸漸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隨手一拂,這一拂用上了“天劫馭兵法”,枯枝中“周流火勁”未被牽動,忽地掉一個頭,嗖地射向寧不空。

寧不空出手奇快,一發“木霹靂”射出,後一發早已跟上。兩根枯枝凌空相撞,炸成碎屑。寧不空驚愕不勝,後退半步,雙手齊揮,兩枚枯枝嗖嗖射出,卻被陸漸揮手一拂,再次送回。寧不空聽到風聲,急發枯枝阻攔,四枚枯枝在他身前炸裂,氣浪滾滾,木屑飛濺,彈在寧不空身上,委實不勝疼痛。

寧不空性子冥頑,雙目又瞎,口中連聲大喝,“木霹靂”接連射出。陸漸的“天劫馭兵法”神奇奧妙,加上“大金剛神力”,因敵制敵,無往不勝,寧不空神通越強,所受的反擊越強,真應了“玩H自F”的古訓,四下爆炸紛紛,炸得他衣衫破碎,皮破血流,情狀至爲狼狽。

陸漸本想重創仇敵,發泄胸中怨氣,但見寧不空模樣,心中稍稍一軟:“他到底是寧姑娘的父親。”伸手一招,將一枚“木霹靂”握在手心,劫力所至,已知“火勁”強弱,“大金剛神力”隨之湧至,將其中的火勁化得乾淨。

這一招魚和尚也曾用過,陸漸此時神通,彷彿魚和尚盛年。寧不空連發“木霹靂”,均如石沉大海,不由停住攻勢,側耳凝聽。陸漸卻將枯枝一擲,朗聲說道:“寧不空,看在寧姑娘的面上,我不與你計較。”

他也不瞧寧不空的臉色,又向沈舟虛說道:“谷縝與你有奪母之仇,你先下手爲強也說得過去。”沈舟虛冷笑一聲,道:“奪母之仇?哼,你又知道甚麼?”陸漸道:“這個算我不知道,阿晴又與你有甚麼仇怨,你要如此對她?”

沈舟虛冷冷道:“沈某一貫自行其是。” 陸漸聽得有氣,叫道:“你不講理麼?”沈舟虛笑道:“足下是來講理的,不是來打架的麼?”陸漸濃眉揚起,叫聲“好”,右手抱住姚晴,左手拍向沈舟虛。沈舟虛袖袍揚起,射出一蓬銀絲,彷彿雲籠花林,月照寒沙,紛紛揚揚,灑向陸漸要害。陸漸左臂一圈,五指撒開,畫出一個圓圈,圓未劃盡,四周銀絲收攏,盡被他纏在手上。

沈舟虛吃了一驚,袖裏銀絲曲直不定,欲要避開陸漸的左手,刺向他的周身要穴。不料陸漸的“天劫馭兵法”有如“天羅繞指劍”的剋星,一旦發動,左手勢如一具繅車,銀絲無論近身與否,均被五指纏走。起初沈舟虛還能掌控蠶絲,但隨陸漸左手畫圈,袖裏的蠶繭化爲蠶絲,急速抽離。沈舟虛用勁阻擋,反被“天劫馭兵法”牽動,雙掌飄忽,不能自主。片刻間,蠶絲在陸漸的手上裹成一團,陸漸一揚手,銀絲寸斷,向着沈舟虛飄飄飛去。

亂絲障目,沈舟虛眼前一花,忽覺巨力衝來。他伸臂格擋,“咔喇”,輪椅粉碎,沈舟虛跌坐在地。陸漸一步跨上,忽見人影閃動,燕未歸再次搶到。陸漸喝道:“讓開。”燕未歸望着陸漸,目光冷銳,視死如歸。陸漸知他忠心,不忍下手傷害,正想用個兩全之法,忽聽沈舟虛輕咳一聲,慢慢說道:“未歸,你讓開,瞧他怎麼S我。”燕未歸遲疑一下,緩緩讓開,沈舟虛望着陸漸,眼裏盡是譏諷。

陸漸見他神情,越發生氣,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真氣貫注掌上,這時忽聽性覺說道:“陸道友,且住手。”陸漸道:“怎麼?”性覺道:“道友請看。”陸漸低頭望去,地上又顯字跡:“我與姚所中禁法只有沈能解,他死了,我們也不活。”陸漸一呆,發愁道:“那可怎麼辦?”

谷縝又寫:“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被困,全是爲此。”陸漸望那字跡,搖頭苦笑:“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訴她四幅畫像的祕語了。”谷縝眼珠連轉,又道:“你知道畫像祕語?”陸漸道:“知道一些。”谷縝道:“很好,沈不解術,你就當衆說出。”陸漸沉吟一下,點頭道:“好……”後面話沒出口,沈舟虛忽道:“且慢。”

陸漸轉眼望去,沈舟虛面沉如水,於是問道:“你要說甚麼?”沈舟虛冷冷道:“我可以解開這女子的六識,但有話在先。”陸漸忙道:‘甚麼話?”沈舟虛吐出一口氣,緩緩說道:“那些祕語,你要爛在心裏,一個字也不得吐露。”

陸漸微感遲疑,沈舟虛冷冷道:“要不然,這女子六識皆閉,兩日必死。”陸漸心中一急,衝口叫道:“好,我答應你。”沈舟虛道:“若違誓言呢?”陸漸道:“若違誓言,萬箭穿心。”

“好。”沈舟虛一揚手,一縷蠶絲纏住姚晴的手腕,陸漸只覺懷中的女子嬌軀一顫,低頭望去,姚晴面湧潮紅,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突然間,她妙目張開,不勝迷茫,陸漸喜道:“阿晴,你沒事了麼?”

姚晴六識久閉,意識渾茫,聽了這聲叫喚,各種知覺慢慢轉回,盯着陸漸問道:“你怎麼在這兒?”她久不說話,吐字十分模糊。陸漸與她歷劫重逢,應聲心口一熱,眼淚滾滾而下。

姚晴抬起左手,爲他拂去淚痕,嘆道:“你哭甚麼,我不是在做夢麼?”陸漸搖了搖頭,澀聲說:“這不是做夢……”姚晴轉頭望見衆人,欲要掙起,可又軟麻難禁,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虛一眼,說道:“陸漸,這麼多討厭的人,我可不想再見他們。”

陸漸點頭道:“好,我們走。”抱起姚晴走了兩步,忽又搖頭說,“不成,阿晴,我救了谷縝才能離開。”

姚晴望着他,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愛救誰救誰,哪來這麼多廢話?”陸漸點頭道:“你是我最喜愛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無論誰有危難,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聽他當衆表白,心中又羞又氣,慌忙轉移話題:“你的病都好了麼?”

陸漸點頭道:“好了。”姚晴見他英華外爍、神儀內瑩,早就疑心他的痼疾已經痊癒,聽了這話喜不自勝,點頭道:“很好,只是對頭厲害,你要小心。”說罷探出手來,與陸漸輕輕一握,陸漸掌心溫軟,情懷激盪,點頭道:“你放心,我去去就來。”

他二人溫柔對答,彷彿丈夫出門、妻子叮囑一般。姚晴玄功數轉,恢復若干氣力,默默讓到一邊。陸漸一轉身,衝沈舟虛說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還請放過谷縝。”

沈舟虛冷冷道:“你這話不對。”陸漸道:“怎麼不對?”沈舟虛道:“第一,沈某不是好人。其次,地部的丫頭救得,谷家的小狗卻救不得。”陸漸怒道:“怎麼救不得?”沈舟虛道:“此事關係我西城興衰,小子,你就算將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會救他。”陸漸念頭急轉,也想不出谷縝與西城興衰有何關係,這時間,忽聽穀神通徐徐開口:“沈舟虛,你要怎樣?”

沈舟虛目光一閃,微微笑道:“島王說笑了。沈某一介廢人,哪有甚麼念想?”穀神通冷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調,我要跟孽子說幾句話。你要怎樣才肯解開他的六識?”

沈舟虛拍手三下,笑道:“島王真是明白人。沈某隻想點醒島王一句:當日吟風閣上,雙方約好,九月九日,論道滅神。今日是幾月幾日?”

穀神通笑了笑,淡淡說道:“跟我論道,你還不配!”沈舟虛的臉色陣紅陣白,過了良久,方纔說道:“論道滅神,可是狄希提出來的!”穀神通看了狄希一眼,皺了皺眉,將仙碧點了穴道,交到施妙妙手裏,徐徐說道:“既是九月九日,爲何時間不到,風君侯就傷了贏老伯?”

沈舟虛目光一閃,回頭說道:“左師弟,此話當真?”左飛卿冷冷說:“不錯,你不妨問問,姓贏的做了甚麼醜事?”穀神通看向贏萬城,贏萬城老臉發熱,目光閃爍。左飛卿大聲道:“你不敢說嗎?我來說。這老頭兒專找大戶人家下手,裝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驚嚇對方一家老小,等到對方不勝其擾,又裝成有道高人,代其驅妖,從而索勒金銀,肆其貪慾。贏萬城,我說得對不對?”

贏萬城老臉漲紅,怒道:“這有甚麼?富人的銀子打哪兒來的,還不是從窮人家搜刮來的,爺爺這叫做劫富……”說到這裏,忽地語塞。左飛卿淡淡說道:“劫富濟貧麼?左某跟蹤了你兩日,親眼見你騙了三家富戶。劫富確然有之,濟貧麼,左某可沒瞧見。這麼說,贏老龜,你肯將渾身家當拿出來賑濟百姓,左某立馬認錯,隨你發落。”

贏萬城麪皮漲紫,盯着左飛卿,竹杖重重一頓,罵道:“老夫不與你小娃兒一般見識……”穀神通一邊聽着,沉默不語,他深知贏萬城貪財如命,爲了斂財多行不法,看他神情,左飛卿所說的十九不虛。穀神通想了想,忽道:“沈舟虛,今日我不S西城的人,九月九日,谷某在靈鰲島恭候大駕。”他口氣冷淡,西城高手卻無不心湧寒意,暗想以他今日神通,縱然八部之主齊至,也未必能夠取勝。

沈舟虛微微一笑,忽道:“島王一諾千均,沈某信得過。想當年,島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來果然留駐東島,不履中土一步,只憑這一點,就叫沈某佩服。”

東島衆人無不喫驚,他們一向奇怪,穀神通身負絕世神通,十多年來卻不曾攻打西城,今日方知,穀神通不出島攻敵,竟是與沈舟虛早有約定。

穀神通的臉色發白,負手望天,忽道:“清影可好?”沈舟虛哼了一聲,冷冷道:“她好與不好,你大可自己去問。”穀神通搖了搖頭,目光一轉,落在谷縝臉上:“沈舟虛,你要的,我給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虛笑笑,伸手一拍谷縝,谷縝心頭一震,渾身已能動彈,但覺腿痠腳麻,揉了幾下,方纔徐徐起身。陸漸又驚又喜,未及說話,谷縝雙手將他肩頭握住,上下左右打量,陸漸被他瞧得尷尬,說道:“你瞧我做甚麼?”

谷縝笑了笑,忽道:“好陸漸!”陸漸皺眉道:“好甚麼?我還是我!”谷縝笑道:“不錯,你就是你,甚麼時候都一樣。”陸漸看了穀神通一眼,低聲說:“他肯救你,足見父子情深,你過去跟他好好說說,講明來龍去脈,必能澄清冤屈。”

谷縝笑道:“父子情深?”他一指沈舟虛和沈秀,“你瞧這對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個模子倒出來,一般的卑鄙無恥。”

沈舟虛冷笑道,“沈某縱然卑鄙無恥,也勝過那些奸妹弒母的畜生……”話音未落,谷縝掉頭喝道:“沈瘸子,閉上你的鳥嘴。”

沈舟虛自命清高,與人爭論,多是以理服人,聽了這聲辱罵,不禁微微一愣,他不願失了氣度,強按怒氣,欲要笑笑。谷縝又道:“笑甚麼?別人當你是甚麼天部之主,在谷某眼裏,你不過是個功名無着的臭瘸子,與商清影那Y婦天造地合,恰是一對。”

沈舟虛雙腿殘廢,縱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無法應試八股,贏取功名。這一點確爲他心底至痛。谷縝單刀直入,以沈舟虛城府之深,也是變了臉色,頷下鬍鬚微微顫抖,雙手攥拳,幾成蒼白。

“放肆!”忽聽一聲冷喝,穀神通目光電閃。谷縝瞧他一眼,笑道:“怎麼,我罵那Y婦,你不高興?”話音未落,穀神通一晃身,“啪”,谷縝應聲跌倒,左頰高腫,口角鮮血長流。穀神通沉着臉,厲聲道:“你再罵一次!”

谷縝挺身躍起,啐了一口血沫,笑嘻嘻滿不在乎:“她不是Y婦是甚麼?”忽覺右頰劇痛,又捱了一記耳光,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許,連滾兩下,爬起來時左頰已成青紫。谷縝笑容不改,盯着穀神通說道:“她不是Y婦是甚麼……”穀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縝雙目大張,冷冷與他對視。父子二人對視半晌,穀神通吐出一口長氣,放下手來,冷冷說道:“我此次來,只想親口問你一句。”

谷縝笑道:“但說不妨。”穀神通道:“你爲何要逃出九幽絕獄?”谷縝笑道:“那地方又黑又溼,少爺我坐煩了,出來放放風,透透氣,喝喝美酒,逛逛窯子。怎麼,你老人家不高興了?”穀神通嘆道:“你知道後果麼?”

“後果?”谷縝笑道,“是了,東島島規,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定了一條……”穀神通沉聲道:“是雲虛島王……”

“是。”谷縝笑道,“那個王八蛋雲甚麼說了:‘逃出九幽絕獄者,一旦成擒,當場格S’。你穀神通鐵面無私,料來不會法外開恩!”

穀神通眼裏透出沉痛之色,緩緩說道:“我少時武功未成、屢戰屢敗。後來遇上萬歸藏,三戰三敗,死裏逃生。但這些敗績比起今日,全都算不得甚麼。”

谷縝笑道:“你最大的失敗,就是養了我這不肖子吧!”穀神通點頭道:“你是我親生兒子,由我而生,也當由我而死。”此言一出,衆人皆驚。谷縝也流露一絲古怪神氣:“穀神通,你真要親手S我?”穀神通道:“不錯。”谷縝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穀神通濃眉一揚:“可有證據?”谷縝搖頭道:“沒有。”穀神通望着他,跨前一步,衣發無風而動。

陸漸聽得心搖神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萬料不到,谷縝逃出獄島,一旦不能洗脫冤屈,竟是自判死刑,無怪那日在萃雲樓頭,他會交代後事。眼望父子相殘,陸漸心如刀割,一晃身,搶到谷縝之前。

穀神通皺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陸漸心中着急,嘴裏卻不知怎麼說纔好,只道:“谷縝他是好人,你別冤枉他。”穀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憑據?”陸漸心念疾轉,也想不到半點證據,不由得張口結舌。

穀神通搖頭道:“足下沒有證據,還請暫時讓開。”陸漸心情激盪,衝口而出:“你總之不能S他。”穀神通皺眉道:“這是谷某的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陸漸只覺一股熱血衝上頭頂,聲音上揚:“這是你的家事,谷縝卻是我的朋友。”穀神通一怔,忽聽谷縝笑道:“甚麼朋友,就是兄弟!”陸漸轉過身來,見他形容狼狽,氣度仍是從容,嘴角一絲笑意若有若無,與往昔談笑並無二致。

陸漸心頭一熱,高叫:“不錯,就是兄弟。”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緊握,谷縝道:“你是兄,我是弟。”陸漸胸中血沸,說道:“好,我是兄,你是弟。”兩人相對大笑。陸漸一聲笑罷,揚聲說道:“好兄弟,但使我陸漸一口氣在,誰也別想動你一根手指。”這一句擲地有聲,聞者心頭均是一震。穀神通不覺微眯雙眼,注視陸漸:“你真要護着他?”陸漸大聲道:“不錯。”

穀神通一言不發,只是寬袍一卷,剎那間,陸漸只覺他的身上湧出一股氣勢,如山如嶽,高壯絕倫,身後的天柱峯與之相比,陡然矮了一截。

這異感前所未有,一時間,陸漸汗出如漿,鬥志煙消雲散,但覺穀神通的氣機越來越強,撐天立地,高拔萬仞,不由得呼吸艱難,幾乎屈膝跪下。

旁觀衆人只見兩人遙相對峙,也不見穀神通如何動作,陸漸已是臉色大變,心中均感奇怪。虞照和穀神通兩度交手,略知幾分奧妙,一轉念頭,大聲叫道:“陸漸,可以輸人,不可輸氣。”

他這一聲以“天雷吼”喝出,陸漸應聲一驚,“咄”的一聲,將身一搖,氣勢陡漲。

穀神通微覺訝異,他對陸漸觀感不惡,不願出手傷他,是以現出“天子法相”,叫他不戰而屈。這法相一出,對手無不鬥志淪喪,便不就地伏輸,也絕無反擊的道理,正不解,陸漸又喝一聲“咄”,身子再晃,氣勢更揚。

穀神通輕輕“咦”了一聲,只見陸漸握拳瞪眼,氣勢盈張,上決浮雲,下決地圮,竟與穀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當。穀神通看出這氣勢來歷,心中驚奇,衝口而出:“好一個唯我獨尊,如來化身。”

說話間,二人的氣勢交替攀升,衆人無不知覺,心中各各驚奇:“穀神通武林一人,有此氣勢也罷了,這姓陸的小小年紀,怎麼也有如此氣象?”

陸漸顯露的正是九如祖師的本相。九如和尚開創金剛一派,喝佛罵祖,吼嘯十方,所留的本相,大有藐睨六合、唯我獨尊的風采,決不屈服於天地間任何人物。是以這一本相被後代門人稱之爲“唯我獨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質奇特,能夠轉化爲天下間任何體力、內力、心力,乃至於變化氣機,脫胎換骨。只是變化氣機所需劫力極多,遠勝於變化體力、內力、心力,而尋常劫奴受制於第二律,劫力較弱,論理可以變化氣機,卻幾乎無人能夠蓄積足夠的劫力。

陸漸的性情質樸端凝,與九如的性子天淵有別,原本永遠不能達到這位祖師的境界。他初見祖師本相之時,就因爲劫力不足,幾乎走火入魔。後來天緣巧合,破解“有無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無須劫主助力,也能將劫力運用自如。劫力一足,演化氣機,自然不在話下。

穀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幾有頂天立地之勢,但他的氣勢高出一分,陸漸也高出一分,有如神鷹俊鶻,在雲天之際比翼齊飛。

穀神通望着眼前少年,心中暗暗稱奇:“這人甚麼來歷?這般年少,氣勢已不下於一代宗師,足見深山大澤,龍蛇潛藏。谷某久處荒島,未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左掌飄飄然拍向陸漸。

陸漸面對穀神通,如登天梯,不勝其苦,只覺無論怎麼努力,對方的氣勢總是高出一線,但想到稍一退讓,谷縝必死無疑,忽又激起雄心,與之一爭高下。忽見穀神通揮掌拍來,似輕還重,似快還慢,陸漸心頭一迷,微微生出慌亂。

穀神通挾“天子望氣術”,幾已無敵於天下,陸漸氣勢雖足,卻不是本身的氣機,縱然強橫,但欠圓滿,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圓融自在。故而穀神通這一掌看似平平,卻是爲陸漸量身定做,專一克制他的本相。

陸漸無法可想,忽地靈機再現,氣韻神態又生變化,一改張揚神態,眉宇間三分歡喜,七分無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塵,正是花生大士的“極樂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夙緣天成,一生經歷無數魔劫,卻始終保有童心,他的本相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陸漸氣機一變,穀神通的掌法頓失所指,心中好不驚訝。忽聽陸漸一聲大喝、揮拳送來。

兩人拳掌相交,陸漸用上“天劫馭兵法”,變拳爲掌,運勁一撥。不料穀神通洞悉玄機,因敵變化,陸漸氣機一變,他也立刻生變,隨形就勢,順手反推。陸漸這一撥好似落在空處,渾身的劫力真氣全數走空,未及變招,穀神通早已因應“極樂童子之相”變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齊飛,揮灑而出。

陸漸雖無九如之飛揚,卻有幾分花生和尚的純真,無意中暗合“極樂童子之相”的本意,以神馭氣,以氣運拳,與穀神通鬥在一起,雙方拆了十招,居然不分高下。

東島衆人駭然不已,穀神通往日對敵,極少拳來腳往,談笑間任何強敵一擊即破,連拆十招而無敗象的對手絕無僅有。只見兩人出手忽快忽慢,轉眼鬥到二十來招,穀神通忽地朗朗笑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來,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脫天真,不喪本原,足下何時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數語,道破了陸漸的氣機,談笑間,武功生出變化,內力勝似葉梵,身法快過狄希,避實就虛之處,龜鏡也要瞠乎其後。數招之間,陸漸只覺氣勁縱橫擠壓,四面八方均是穀神通的影子,“極樂童子相”漸漸難以施展,當下一旋身,神氣忽變清冷,雙目深邃,有如萬古寒潭。

穀神通越發驚奇,不由大喝一聲,“鯢桓之審爲淵,止水之審爲淵,流水之審爲淵,淵有九名,太沖莫勝!”

他法眼如炬,一眼就看出這一本相的奧妙。這一相名爲“九淵九審之相”,乃是三代祖師淵頭陀的本相。淵頭陀性子沉靜,多謀善斷,所以名爲“九淵九審”,卻是說世間深淵分爲九種,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有濁有清,有動有靜,儘管平明如鏡,卻能法照萬物。穀神通的招式虛多實少,極難看破,可這“九淵九審”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讓陸漸眼力大長,從濛濛幻影中看出了穀神通的真身,拳腳隨之變化,忽而宏大,忽而細微,忽而冷靜,忽而激烈。

穀神通越鬥越奇,心中生出莫大興趣,存心要看這少年還有多少變化,當下縱聲長嘯,拳腳一緊,又將“九淵九審之相”剋制住了。陸漸不得已,神態又變,形如溼灰焦木,生氣也無,又如行屍走肉,失魂落魄。但偏偏死中藏活,敗中求勝,往往於絕境中變化出極奇妙的招式。穀神通不由讚道:“不震不正,死中覓活,大苦尊者當年也不過如此。”

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萬法空寂之相”,陸漸聞聲喫驚,不知不覺,這一相又被破去,當即低喝一聲,臉上死氣盡去,生機重現,珠輝玉潤,衣帶飄搖,宛如山間流風,洗盡萬古長空,捧出一輪朗月。落在衆人眼裏,陸漸神態舉止,哪兒還是那個木訥少年,分明就是絕代雅士,無雙玉人,令人神逸思飛,大生親近之感。姚晴瞧得心頭鹿撞,雙頰染霞,心中也喜也嗔:“這傻子,何時變得這樣好看?”

金剛一派裏,衝大師出生前朝皇族,清雅高華,他的本相“明月流風之相”一經展露,連帶陸漸出拳出腳,也變得格外瀟灑美觀。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這一相大大違背了陸漸本身的氣質,過不多時,又露破綻,只得再變“大愚大拙之相”,這是魚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樸實無華中自得天趣。

兩人來去如電,百招轉眼即過,陸漸越戰越強,六大本相交錯使出,先一招“唯我至尊”,再一招“明月流風”,招式尚未使足,忽又變爲“九淵九審”,氣機變化越來越快,好叫穀神通不易瞧破。隨着變相,陸漸神情百變,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謀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諸般神態如水流過,武功招式也隨那氣機,變得難以揣摩。

衆人無不心子狂跳,縱是不甘承認,但也隱隱明白,自萬歸藏、穀神通、魚和尚之後,武林中又出了一位絕頂人物,只是年紀之輕,叫人不可思議。

又拆百招,穀神通忽地退在一邊,神色十分困惑。對面的陸漸手舞足蹈,對着虛空亂打亂踢,臉上忽喜忽怒,忽癡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間卻又流露出幾分癡狂,他的拳腳招式也隨了這些神態,時而靈動,時而沉拙,時而謹小慎微,時而大開大闔。

衆人不勝驚訝,呆望二人,不知發生了甚麼。姚晴心覺不妙,忍不住叫道:“陸漸,你怎麼了?”陸漸聞如未聞,對空踢打,臉上神韻變化生動,偏又不似發自內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覺不妙,縱身上前,去抓陸漸,忽聽穀神通喝道:“不可。”話音未落,陸漸一掌掃來,無儔巨力洶湧而出,姚晴渾身血沸,後退已是不能。就當此時,左臂一緊,被人拽着向後飄出,姚晴驚魂未定,轉眼望去,那人正是穀神通。

姚晴生死關頭,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陸漸如此無情,對自己狠下毒手,一時又驚又氣,叫道:“陸漸,你瘋了麼?”陸漸默然不答,穀神通卻嘆道:“這麼下去,瘋不瘋可是難說。”

姚晴喫驚道:“你說甚麼?”穀神通見她對陸漸如此關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侶。他一生飽飲情場苦酒,最不愛看勞燕分飛,不由嘆道:“你可知道,這少年的七情六慾盡皆混亂,縱不力竭而死,怕也難逃瘋狂。”

姚晴芳心大亂,望着陸漸,心中不勝惶惑。原來,陸漸爲免穀神通看破氣機,不斷變化六大本相,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與他自身的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極高的禪定工夫不能把握。陸漸神通雖成,定力卻欠修煉,起初憑着劫力神通,還能勉強駕馭。不料穀神通的“天子望氣術”無相不窺、無法不破,陸漸苦苦支撐,時辰一久,不免迷失其中,七情顛倒,喜怒哀樂均已不受自身控制。

衆人見他這樣,驚訝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許多人大大鬆了一口氣,暗想這人少年得意,練成神通,可是一旦瘋癲成狂,武功再高也不足爲懼。

谷縝忽道:“穀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穀神通看他一眼,冷冷道:“能救又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縝道:“你若救他,我這條小命就是你的。”

穀神通微微皺眉,看了谷縝一眼,見他一反嬉笑,神色嚴肅。穀神通沉思一下,忽道:“此言當真?”谷縝道:“當真。”穀神通又道:“你不後悔?”谷縝道:“絕不後悔。”

穀神通深深看他一眼,點頭道:“好……”話音未落,贏萬城忽道:“不成。”穀神通道:“贏老伯有何高見?”贏萬城道:“此人武功太強,我東島除了島王,誰能製得住他?他如今與谷縝沆瀣一氣,島王救其人而S其友,難保將來不是我東島的勁敵。”

穀神通唔了一聲,沉吟不決,谷縝卻笑道:“贏爺爺。”贏萬城冷哼道:“甚麼?”谷縝道:“您老這話可不對,這人若是瘋了,對你大大的不利。”贏萬城道:“怎麼不利?”谷縝詭祕一笑:“你將來的富貴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瘋了,可就糟糕極了。”

贏萬城身軀一震,眼裏透出灼灼亮光,谷縝轉過身子,又向穀神通說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親責罰兒子天經地義,我這位大哥性子憨直,可也明白事理。”

穀神通點了點頭,嘆道:“所謂物極必反,此人七情放縱至極,反而忘情失性。天下間能近他身的人物寥寥無幾,想要將他制住,談何容易。”谷縝笑道:“再不容易,怕也難不住‘穀神不死’。”穀神通沉默不答,忽一晃身,飄然縱出,一指如箭,點向陸漸心口。

陸漸七情雖亂,招式卻與性情相合,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凌厲反擊。他口中嗬嗬,呼的一拳,竟將穀神通指力擋開。穀神通清嘯一聲,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氣奔騰,遠隔十丈,也叫人氣爲之閉。那嘯聲悠悠不絕,風爲之息,云爲之開,穀神通身化幻影,掌影滿天都是,如波如浪,縱橫起伏,瞬間將陸漸的全身裹住。

谷縝不禁動容,衝口而出:“千浪千疊手。”同是一路武功,穀神通使來,窮極造化,真如蒼茫大海。陸漸卻是心中空空,只憑本能,身如陀螺亂轉,東一拳,西一腳,看似漫無章法,可是勁力之雄,時機之巧,總能將穀神通驚濤駭浪般的招式化解。

兩人又斗數十招,身法越來越快,漸漸形影交錯,難分難辨。突然間,穀神通人影分離,陸漸向前跌出幾步,還沒站穩,穀神通如影隨形,疾風般在他後心連拍三掌。姚晴大驚,想要上前,卻被谷縝拉住,搖頭說:“看看再說。”

穀神通三掌打罷,飄然掠回。陸漸卻是搖搖晃晃,形同醉酒,臉上喜怒哀樂漸次消散,忽左忽右地走了兩步,忽地盤膝坐倒,一陣陣直喘粗氣。

穀神通嘆了口氣,袖手說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脈’,但以你的能爲,這點兒雕蟲小技自能輕易化解。你這一路神通如佛如聖,駕馭七情,妙則妙矣,但在參詳熟透之前,還是少用爲好。”原來穀神通眼力高絕,瞧出陸漸一身的神通與隱脈劫力大有干係,若是封住他的隱脈,或許可以釜底抽薪。當今之世,萬歸藏、魚和尚死後,唯有東島的‘北斗封神’可以封住“三垣帝脈”。穀神通對症下藥,一舉奏功,只是這麼一來,穀神通心中更爲驚訝,心想這少年甚麼來歷,居然不受“有無四律”的約束,任意轉化劫力真氣,若是主奴結合生養,真氣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會大減,決不能這樣共生共長。

只因陸漸機緣太巧,饒是穀神通見識超卓,也不能參透其中的奧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視谷縝。谷縝笑了笑,邁開步子,向他走來。

陸漸此狀心急,欲要掙起,不料隱脈一封,神通廢了大半,雙腿痠軟不堪,說甚麼也站不起來,眼望谷縝走到穀神通面前,突然轉過身來,衝自己微微一笑,眉梢眼角一如初見,依稀透着那一般孩子氣。這時間,只聽一聲尖叫,一道墨綠的影子飛掠而出,谷萍兒衝到近前,擋在谷縝面前,滿臉是淚,悽聲叫道:“爹爹,別……”穀神通濃眉一揚,左袖拂出,谷萍兒登時跌倒在地,眼睜睜望着穀神通右掌高舉,向下一揮,“嚓”地拍在谷縝頭頂。剎那間,谷縝身子失去支撐,軟軟倒在地上。

谷萍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住雙眼,發出一聲撕心裂肝的尖叫,她縱身撲出,抱住谷縝叫道:“哥哥,哥哥……”邊叫邊摸谷縝口鼻,一絲呼吸也無,再摸脈門,也無半點搏動,剎那間,谷萍兒口脣顫抖,眼中透出哀絕神氣。

穀神通嘆道:“萍兒……”伸手摸她的頭髮,谷萍兒卻跳開兩步,死死盯着他道:“你……你真的S了他?”穀神通默默點頭,谷萍兒起初心存幻想,儘管聽到父兄談論生死,內心仍然不肯相信父親會S谷縝,這時萬念俱灰,呆呆望着谷縝的面容,又回過頭看了看白湘瑤,見她看似淡漠,眼底裏卻透出一絲歡喜。

谷萍兒淚如泉湧,點點滴在谷縝臉上,她顫抖纖手,撫摸他的臉,他的額,他的頭髮,他的嘴脣,只覺谷縝的身子正在慢慢變冷,她的臉上也不覺流露一絲癡狂,谷萍兒反手握緊“分潮”短劍,湊近谷縝耳邊,輕聲說:“是我害了你,你別走快了,我馬上就來……”手腕一翻,短劍刺向心口。

穀神通見她神色有異,早有提防,況且相距咫尺,他若不許,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盡。谷萍兒短劍一動,穀神通就已攥住她的手腕,谷萍兒自S不能,尖聲叫道:“你放開我,我要去陪他……”叫了兩聲,腦子裏嗡的一響,一口氣接不上,倒地昏了過去。

穀神通嘆了口氣,白湘瑤早已移步上前,抱起谷萍兒說:“這孩子不懂事,島王莫怪。”穀神通看她一眼,也徐徐抱起谷縝,目光掃過東島衆人,見那一張張臉或是喫驚,或是黯然,施妙妙更是面白如死,左手扶着樹木,五指深深陷進樹裏,渾不覺指尖迸裂,鮮血順着樹幹淌落下來。

穀神通露出一絲苦笑,朗聲說:“雷帝子,風君侯,仙碧我帶走了,你們若有能耐,九月九日,來靈鰲島上帶她回去!”兩人應聲色變,虞照怒道:“穀神通,你言而無信!”穀神通淡淡說道:“我不S西城的人,可沒說不留人質!她是萬歸藏的義女,地母娘娘的女兒,風雷二主的心上人,想來有她在此,各位不會負約。”說完轉身就走,東島弟子紛紛尾隨,唯有施妙妙身如槁木,眼神一片空茫。

狄希上前說道:“妙妙,哀慼傷身,還請節制。”施妙妙眉頭顫動,淚水無聲滑落,狄希嘆了口氣,扶着她緩緩去了。

目錄 下一章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