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權借跳板三界溝
張作霖在獨霸一方的金壽山眼皮底下辦保險區,衝突已發展到勢不兩立的程度。金壽山決定勾結俄國兵血洗這個柳子。他收買了張作霖手下兩個兵痞,刺探消息,通風報信,準備相機下手。這一天,金壽山接到密報:張作霖爲劫新民府解來的一票餉銀,今晚將派出兩撥人馬先在要路口埋伏起來,明早動手時他領人去打接應。
次日,天還未亮,張作霖被一陣槍聲驚醒,他一咕碌下了炕,伏在門後往外一看,失聲說道不好,只見金壽山已領人從東西廂房上,給壓了頂,十幾個睡夢中聞聲衝出的弟兄全被撂倒。說時遲那時快,張作霖一腳踢開後窗,拽着妻子大妞一躍上馬,用匣槍嘩嘩譁往房上掃了兩梭子,狠抽一鞭,二人一騎,猛朝大門衝去。金壽山狂呼:“給我打!”亂槍響時,大妞臂上中彈,哎呀一聲,晃了幾晃,張作霖急按她伏在馬背上落荒而逃。
張作霖慌不擇路,拼命打馬疾馳,穿出樹林,天色已明,忽見前面白亮亮一片大水在朝暉下閃閃發光,他哎呀一聲說道:“糟了!”原來已誤入東河套。
金壽山領着一小隊勾來的哥薩克騎兵,緊跟在後,窮追不捨,大鼻子兵揮舞着馬兵嗷嗷亂喊:“馬達姆,馬達姆!上高!”眼看趕上了上來。大河攔路,後有追兵,忽聽一陣馬蹄聲響,一隊人馬從斜刺裏迎了上來,衝在前邊的是一位騎着棗紅馬的紅衣女子,她用手一槍,已把一個俄國兵腦殼掀開,屍墜馬下,和那女子並騎而馳的一位紫面大漢,嘩嘩一梭子彈,幾個大鼻子紛紛落馬。金壽山看清大漢就是包打洋人的紫面判官。他亡魂喪膽立刻撥馬逃回,剩下的十幾個俄國兵都丟盔棄甲地跟着跑了。那大漢哈哈大笑,罵了聲熊蛋包!把馬勒住也不追趕。
張作霖絕處逢生,揩一下額上冷汗,把妻子攙下馬來,大步上前,朝那一男一女深深一揖:“多蒙二位拔刀相救,感恩不盡!”
紫面大漢打量張作霖幾眼說:“老弟,看樣子你也是靠槍搶劫的朋友吧?”
張作霖說:“兄弟張作霖,初出茅廬。”
大漢說:“我聽說黑山有你這一號,可今天怎麼鬧成這個模樣?”
張作霖頓時滿臉通紅,慚愧地說:“栽跟頭了!”他把金壽山如何拉他歸順俄國人的花膀子隊,因被拒絕又下毒手,勾引俄國兵今早抄了他的老窯等情講了一遍。
此時騎着馬鞍的大妞已經支持不住,她面色煞白,身軀搖晃,眼看就要栽倒。紅衣女子見狀,矯捷地跳下馬來,一個箭步跳過去把大妞扶穩,她發現大妞襖袖已被鮮血滲透。紅衣女子忙掏出手巾把她的右膀紮緊,關切地問道:“大妹子,你怎麼掛了彩?”
大妞顫聲說:“大鼻子給打的。”
紅衣女子秀眉倒豎,切齒說道:“這些到處禍害人的畜牲,俺恨不得把他們斬盡S絕!”她焦急地對張作霖說:“不能耽誤,趕快去給大妹子治傷要緊。”
張作霖說:“請問二位恩公尊姓大名,日後也好相報。”
大漢說:“這算不了甚麼!我是三界溝的杜立三;這位女將是我們柳子二當家的杜三奶奶關東紅。今天路遇也算有緣,老弟回去,如果站不住腳,只管到三界溝去找我,絕不能虧待。”說罷招呼紅衣女子上馬,對張略一拱手說道:“後會有期!”領着馬隊奔馳而去。張作霖這纔看清,六七個馬馱子上都搭着貼有封條的木箱。原來杜立三昨夜已把新民府的餉銀劫在手中,而張作霖派出去的兩撥弟兄已遭金壽山伏擊,全給打花達了。
張作霖料定心黑手狠的金壽山絕不能就此罷休,他繞走僻路,天至半夜纔回到趙家店。趙四海見姑爺只剩下單槍匹馬,大妞受了傷,已知事情不好。張作霖略述經過,二人把大妞扶到炕上,趙四海讓老伴找出金瘡藥,先給女兒敷上,這才緊急皺眉地對張作霖說:“昨晚得到消息,廟兒鎮安窯的大院已被俄國兵放火燒光了。”
張作霖面色鐵青,兩眼通紅,直挺挺呆立半晌纔開口:“不要緊!跌倒爬得起,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眼下只好找棵大樹遮蔭涼,等我翻過手來另作打算。”他對趙四海說出要到三界溝投靠杜立三的打算。
趙四海久聞這位杜三爺勢力強大,待人仗義,自然贊同。他聽說溝內錢二爺又把張作霖告到捕盜營,只怕到店裏來抓人,就連夜把女兒送到鄰村藏起,再找紅傷郎中醫治。
次晨,雞叫頭遍,張作霖便匆匆上路。緊走兩天已到三界溝地面,他沿着彎曲的毛道,穿過幾片白花花的鹼地,再往前已無進路。只見溝渠交錯,堤壩重疊,難辨方向。張作霖逡巡着繞過一個只長些紫根小草的沙丘,眼前已是那長達百里開外直通遼河口的大葦塘了。啊!好壯觀一片葦塘!
張作霖看得出神,暗道,好個難攻易守的落腳所在。他東尋西找,才見到葦塘一個狹窄缺口,便鑽了進去,沿着小徑左撩右撥,好不容易鑽出了葦塘,已是日色平西了。他散了散通身大汗,進了三界溝的土圍子,眼界豁然開朗。只見一個漫崗之上分佈着幾十座土坯矮房,周圍土牆密佈,牆角路口矗立着三起樓的炮臺。此時弟兄們正亂馬人花地出出進進,這夥人老少不等,上至50開外,小到15~6歲,服色雜七雜八,好歹不一,有的披着嶄新的大緞子馬褂,有的穿着打補丁的布衫。一個個喝喝咧咧地唱着,吵吵嚷嚷地罵着,有的人大揹着火槍洋炮,有的人腰插着快槍、撅把子、單響毛瑟,也有人背插大刀,刀柄纏得花花綠綠。房前屋後拴着一羣羣雜色牲口,有騾子有馬,還有幾頭驢,全都備着鞍子、褡子、褥套,隨時可以上馬就走。張作霖正在張望,忽聽身後大喝一聲:“幹甚麼的?”同時兩隻槍口已頂在後心。原來,夜哨已從葦塘中跟了過來。張作霖不緊不忙,按江湖規矩,道過辛苦,拱手說:“麻煩朋友回稟三爺一聲,黑山張作霖前來登門叩見。”夜哨的端槍緊盯身旁,另一人飛快走進一座壘着磚牆的大院。工夫不大,報事人回來,招手說:“規矩點兒,三爺叫你過去。”
張作霖進了大院的柵欄門,門旁兩個插着快槍的彪形大漢橫眉立目而視,只見正面是青磚瓦房五間,十分寬敞,房裏外有幾個帶着傢伙的弟兄蹲在地上擲骰子耍錢,房檐下拴着10多匹高頭大馬,膘滿肉肥,都備着鞍子。
張作霖走進堂屋,剛剛掀起裏間屋門簾兒,猛聽啪地一聲,一顆子彈緊擦頭皮飛過,一股煙打進了牆皮。好個張作霖,絕不孱頭,他若無其事,面不改色,照樣穩穩當當邁步進了裏間屋。杜立三起身相迎,哈哈大笑說:“受驚,受驚,我們三奶奶跟老弟開個小玩笑。”
關東紅穿一套元寶領滾花邊兒的雪青洋縐褲褂,頭梳圓髻,上插一朵絹花,略施脂粉,頗具風韻,她迎門而立,邊把SQ插在懷裏,邊打量張作霖的神色說:“俺先試試你的膽量怎樣。”
張作霖微微一笑說:“不敢誇口,反正早把腦袋掖在褲帶上了。”
關東紅格格一笑說:“俺這個見面禮兒怎麼樣?”
張作霖說:“我的眼福不淺,初到貴府就見識了三奶奶的好槍法。”
杜立三讓張作霖炕上落座,氣憤地說:“想不到咱這行也出了二毛子!我昨天聽廣寧北鎮來人說,金老五這個裏通外國的熊蛋包,把老弟收拾得好苦。”
張作霖輕輕打個唉聲:“可不是,我那個小山頭讓他給平了。人也光了,窯也挑了,家破人亡!我特來投靠三爺,請你老搭把手。”
杜立三說:“沒說的,老弟來到三界溝,就是看起我杜某。跌倒爬起,你就跟我再幹一場吧,屈不了你這個好材料。”
關東紅鄭重地說:“老弟,聽俺把醜話說到頭裏,三界溝這夥人誰也不是喫素的,可幹這行也是講究個生財有道。那些當官兒的,喫教的,不S窮人不富的鄉紳糧戶,有的是贓款橫財,把他們的金銀財寶都搶光了,分淨了纔算解氣。可到外邊誰也不許從苦人家骨頭上刮油;不許作踐婦女,欺壓孤寡;更不許暗通官府勾結洋人。這是我們的規矩!”
張作霖說:“三界溝的規矩早有耳聞,我張作霖不是‘狗食’,絕不能幹那些埋汰勾當,給當家的丟臉。”
杜立三哈哈大笑:“痛快!回頭我預備嚼穀,請張老弟喝一場入夥酒。”
張作霖在三界溝入了夥。杜立三果真高看一眼,不久放他當了攔把子,作秧子房看押人票的頭目。張作霖這人本來精明,從小就和一些黑道朋友打交道,匪幫裏甚麼四梁八柱的硬活計,樣樣都能拿得起撂得下,幹得十分漂亮。張作霖善於籠絡人心,能說會道,弟兄們和他廝混得都很親熱,時常當面豎起大拇指,表示折服。張作霖另有居心,留意察看,看中了十幾個人挺有用處,就結爲拜把子兄弟,成爲他的可靠黨羽。張作霖只不過把三界溝當作一塊墊腳石,待機而動。他卻不露聲色,對杜立三越發恭順。爲了表示忠心,他要認杜立三作幹佬。老杜連連擺手道:“這可使不得!肩膀頭齊爲弟兄,咱們就拜個把子吧。”從此,上上下下對張作霖更是另眼看待了。
轉眼已過一年。張作霖豈是甘心久居人下之輩!他的政治野心正在滋長,他無意作甚麼綠林豪俠,他把綠林看作階梯,要從這裏爬上去當官兒。他覺得杜立三人雖仗義,可總是抗官府打洋人,將軍衙門派委員來收降,封官許願,他都給頂了。二當家的關東紅更是特別,彷彿要推翻朝廷似的,鐵心造反到底。他想不通,這麼鬧騰下去能有啥好下場,就暗自打主意,不能老跟着他們趟渾水兒了。
事有湊巧,這一天張作霖領弟兄到一家大糧戶去“綁票”,路遇在趙家店結識的豆腐匠張景惠。張景惠說,他已拉起了百十號人,在八寶臺鎮上成立了保險區,辦起“大軒”。地方士紳已和官府搭上了橋,答應他們在就近按地畝抽捐,作協助官兵“保境安民”的餉銀。眼下正在招兵買馬,勢派挺大。張景惠知道自己的肩膀頭窄,怕支不開套,把快煮熟的鴨子弄飛了。他希望張作霖去挑大樑,情願讓出第一把交椅。
張作霖眨巴着狐眼,未作可否,只說:“這碼事,你知我知,可別對別人講了,大哥聽我的信兒吧。”
張作霖心事重重,精神恍惚。他彷彿看見八角臺已爲他修起一座通往功名利祿之路的金橋,往前看祥雲繚繞,隱隱約約,無數頂翎輝煌的大官都雙手捧着斗大金印爭着向他呈遞,後邊跟着一對對抬着金銀珠寶的三班六役,一行行歌舞翩翩的如花美女……張作霖心頭癢癢,下意識地伸手攫去,只是還不會說那句“大丈夫當如斯也”的文詞兒罷了。
猛然一陣馬嘶,兩聲巨響把張作霖從迷離境界中驚醒。他知道這是關東紅按例在練鐙裏藏身,雙手打槍的功課。不由心裏咯噔一下,我該怎樣脫離這三界溝呢?他知道杜立三的厲害,硬拉出去不行;如果照實說要去領半官半匪的大團,那就犯了三界溝的大忌,說不準關東紅會把他崩了。張作霖不敢妄動,他在等待機會。
這一天趙四海突然進溝來找張作霖。才一年多沒見,這位原來精神抖擻的老江湖,已顯得有些頹唐了。他告訴張作霖;大妞的槍傷一直沒好,又因驚嚇成疾,病勢日見沉重。他讓姑爺回家看看去,以盡夫妻情份。張作霖一憂一喜,憂的是大妞病重,少年夫妻怎不傷心;喜的是這下子算有了脫離三界溝的理由。事關重要,他反覆琢磨半天,想妥了一套說詞,這才進大院去見杜立三。
張作霖作出悲慼神色,向大當家的報告了他媳婦如何病重,老丈人來找他回家瞧看等情,接着他又講出編排好的一套話,說金壽山不斷派人到趙家溝大顯威風,他們大吵大嚷,說甚麼姓張的不歸順花膀子隊,膽敢去投靠杜立三,金五爺不服這口氣,非幹掉張作霖不可。
杜立三氣往上撞,瞪眼說:“金老五這個二毛子忒張狂了!”
張作霖說:“可不是。兄弟再難嚥下這口窩囊氣,我非跟金老五拼個死活不可!只怕人單勢孤無濟於事……”話到緊要關頭,他沉了沉氣說,“我,我求大哥派點兒弟兄跟我走一趟,幫我報仇雪恨。”
杜立三未加思索:“行!明天由你挑二十名弟兄跟你回趙家溝,看看他金老五敢不敢跟我三界溝的人較量!”
套間的門簾刷地挑開,關東紅沉着臉走了出來,目光凌厲,盯着張作霖說:“張老弟,說話可要口應心。你是不是嫌我們這塊水淺了!”
張作霖心中一顫,不由“啊?”了一聲。
關東紅雙眉一挑:“你若是另有打算,明說明講纔夠朋友!”
張作霖好像委屈:“三奶奶多心了!三爺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若有甚麼歹意,老天報應,叫我不得好死!”
杜立三朝關東紅略一擺手:“我說話算數!三界溝有個規矩,凡是到這來入夥的朋友,只要說出個理來,一概來去自由,就是拉出去另立山頭,也不刁難。張老弟,你家弟妹病重,耽誤不得,明天就趕緊起身吧。”
張作霖見關東紅對自己生疑心,唯恐發生變故,他打發趙四海到八角臺給張景惠送信,說事已得手,明天必到。又把二十來個拜把子弟兄叫到一起,只說大當家的已把他們撥歸自己帶領,讓他們備好槍馬。次早,天還未亮,張作霖就悄沒然聲地把人馬拉出了三界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