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譯成共產黨宣言
上海當時宣傳社會主義影響較大的三股力量:一是陳獨秀領導的新青年社;二是國民黨創辦的星期評論社、覺悟社。星期評論社出版《星期評論》週刊,編輯是戴季陶、沈玄序和李漢俊,撰稿人有陳望道、俞秀松、施存統等。覺悟社出版《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主編是清末舉人,同盟會會員、國民黨左派邵力子等;三是研究系張東蓀等人組織的共學社,出版《時事新報》。
三股力量在宣傳社會主義方面建立了聯繫,陳獨秀的住所變得熱鬧起來。這天,一輛黃包車停在陳獨秀家樓下,車還沒停穩,就一躍而下一個中年人,面容削瘦,架着一副眼鏡,一件破舊的棉大衣把全身裹個結實,此人就是《星期評論》的編輯李漢俊。他12歲東渡日本留學,精通日語,而且英語、法語、德語也講得很好。他在日本拜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教授河上肇爲師,轉向研究馬克思主義,成爲中國精通馬克思主義者之一,與陳獨秀自然是志同道合。他一步並兩步跨上樓梯,陳獨秀正在爲《新青年》撰稿,一聽這腳步聲,就知道是找他的。連忙打開門,與像火車頭一樣闖上來的李漢俊差點撞上,陳獨秀笑着說:“漢俊是你呀!快進來吧。”李漢俊一進屋就壓低聲音,興奮地說:“獨秀,你還不知道張聞天的事情吧?”陳獨秀把一杯水放到李漢俊面前,說:“怎麼了?這麼高興,喏,喝口水,慢慢說。”李漢俊心不在焉地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後就馬上對陳獨秀說:“張聞天是南京大學的學生,今天,他在《南京學生聯合日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爲《社會問題》,在文末他竟然節譯了一段《共產黨宣言》,是第2章的10條綱領。”陳獨秀說:“真的嗎?那太好了!我要馬上見見這個張聞天。”他馬上一拍腦袋說:“瞧我都樂糊塗了,他現在在南京呢,是吧?”李漢俊說:“對,不僅你想見,我也想見呢。這個學生今年剛19歲,真是了不起呀!”陳獨秀說:“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嘍!”兩人相視哈哈大笑。這時,戴季陶連門都沒敲,就闖了進來,兩人一看他手裏拿着張報紙,就馬上明白,他也是來“報喜”的,不禁又是一陣大笑,這把戴季陶倒給弄愣了,但馬上明白了,也喜笑顏開地說:“你們也知道了張聞天的事了?”陳獨秀說:“剛剛漢俊纔跟我說完。”戴季陶說:“現在可正是好時機,《共產黨宣言》面世,我們正可以讓人們以《共產黨宣言》爲引子,來理解我們要建的政黨。”李漢俊說:“只張聞天譯的這點肯定是不夠,如果能把《共產黨宣言》全部譯出來嘛,那纔能有號召力和說服力。”陳獨秀說:“那當然最好,不過翻譯難度太大,翻譯此書不但要有相當高的中文修養,而且要諳熟馬克思主義理論。”戴季陶點頭說:“前一陣我託一位日本朋友給我帶回一本日文版的《共產黨宣言》,我早就想把它翻譯成中文本,但看了幾天後,覺得實在是力不從心,就放下了。”李漢俊說:“要不,我們把張聞天找來,讓他試試怎麼樣?”戴季陶斷言說:“不行!遠水解不了近渴,而且他還只是個學生頂多20歲出頭吧,能對馬列主義有多少理解呢?”李漢俊馬上反駁道:“年齡可不是劃分人材的界限,拿破崙帶兵打仗的時候,才……”陳獨秀馬上打斷他說,“行了,你倆別抬扛了,我也認爲不能用張聞天,一個是我們對這人沒了解,再一個,”陳獨秀停了一下,瞅了眼李漢俊說:“他畢竟是學生,閱歷淺,譯宣言一定流於膚淺。所以,我們最好能找個知根知底的社會人士來譯它。”李漢俊一聽,也覺得有道理,就沒再說甚麼。戴季陶說:“我們可以把張東蓀、沈玄序他們都找來商量,沒準兒他們能介紹甚麼人呢。”
這天,戴季陶幾人正在小編輯室裏討論如何支援學生的事,邵力子走了進來,後面還跟着一個穿着黑大衣的人,他個頭不高,頭戴禮帽,扎着領帶,一身洋裝打扮,鼻子上的金絲邊眼鏡顯示出象一個留學回來的知識分子。戴季陶馬上起身招呼說:“你好呀!老邵。”然後轉眼望着後邊的這個人,說:“這位是……?”邵力子馬上說:“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陳望道。”“啊,你就是陳望道呀!你的大名我可久聞,是與浙江一師的夏丐尊、劉大白、李次九齊名的‘四大金剛’之一吧?”李漢俊冒冒失失的一嗓子,把所有人都逗笑了。陳望道馬上說:“‘四大金剛’可不敢當,在第一師任職確是不假。”戴季陶馬上與陳望道握手說:“久仰,久仰,快進屋坐吧。”然後陳望道又與李漢俊、沈玄序握了手,這才坐下。邵力子說:“望道是浙江義烏人,中學畢業後到上海進修英語,本來準備去歐美留學的,但未能去上,卻去了日本。”戴季陶幾個人都聽得一頭霧水,心裏尋思着,邵力子怎麼給我們講起陳望道這些無關緊要的簡歷來了,再一看陳望道,神情自若,略微帶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只聽邵力子還在說着:“他在日本主攻法律,兼學經濟、物理、數學、哲學、文學……”這時,陳望道打住他的話說:“行了,老邵,別賣關子了。”然後,轉向戴季陶他們幾個,神情正色地說:“我在日本研究了很多有關社會主義的書,懂得一些馬克思的學說。我想試試看能不能翻譯《共產黨宣言》。”戴季陶他們這才明白,一下都樂開了。“怎麼不早說,我們正在找譯者呢。”“好哇,老邵你竟然耍起我們來了,我還以爲你甚麼時候成了賣家譜的了!”衆人都哈哈大笑,邵力子說:“望道常爲我們《覺悟》副刊撰稿,上次無意間談到這個《共產黨宣言》的事,他說願意試試,我就趕快把他給帶來了。”沈玄序說:“老邵,你功勞不小,一爲望道洗塵,二爲賞勵你,我們去聚香樓喝一頓,怎麼樣?”“好哇!”戴季陶說,“我去把獨秀也找來,正好可以再商量商量。”邵力子說:“那我們就在聚香樓那等你吧。”
李漢俊跑去找陳獨秀,說明了情況,兩人就興沖沖地往聚香樓走去。
聚香樓裏,噪雜聲一片,人來人往,倒是熱鬧非凡。一個小包間裏,幾位文藝界的著名人士幾乎都聚到這裏了。陳獨秀舉起杯,對陳望道說:“陳兄,我先敬你一杯,這份宣言如能譯出來,這是有利國家、有利人民的天大的好事,但願你能順利地完成它。”陳望道一口乾掉杯中的酒說:“你們放心吧,我知道這事關重大,我會盡力的。”沈玄序說:“現在風聲很緊,而且市裏環境也不好,你最好能換到一個地方住。”陳望道說:“這沒問題,我可以去義烏縣農村我的老家那,我想那絕對安全。”大家一聽,都很高興,又舉杯共飲。戴季陶說:“明天,我就把日文版的《宣言》送到你家去。”他一說這日文版,倒提醒了陳望道,他問陳獨秀能不能借來英文版的,這樣兩面可以對照一下譯,陳獨秀答應去搞到一本。
第二天,陳獨秀就去找了李大釗,問他能不能弄到《共產黨宣言》的英文版本。李大釗聽他說明了情況後說:“這很難辦,因爲這屬於禁書,我們圖書館裏可能有,但得費點勁才能弄出來,你先回去吧,兩天後我給你答覆。”陳獨秀剛走,李大釗就馬上去了北大圖書館,幾經周折,才問明瞭是有《共產黨宣言》這本書,但鎖在庫裏,沒有校長的批准,誰也不能拿出來,當時北大校長蔡元培已經被迫辭職,新來的張校長是政府派下來的舊官僚,找他肯定行不通,而且消息還可能被泄露。事關重大,李大釗思先想後,決定冒一次風險,把《共產黨宣言》騙出來再說。
當晚,北大的校園裏一片寂靜,月亮也隱隱暗暗的,李大釗偷偷潛入北大辦公樓,拿出早配好的鑰匙,打開了校長辦公室的門,然後他迅速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公章,在一張紙上印了一下。這時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是打更的在查夜,李大釗一驚,趕快把公章放回原處,輕聲推進抽屜,躲到了門後,打更的腳步聲遠了,李大釗也驚出一聲冷汗,等他回到家裏,一顆吊着的心才放下來,暗叫一聲“好險”!
用這張蓋了校長公章的條子,李大釗取出了《共產黨宣言》的英譯版,爲避免懷疑,他又去了另一家圖書館借了《英漢辭典》,然後一起送到了陳獨秀那。當陳獨秀聽了李大釗說他怎麼弄出這本書後,不禁佩服地說:“守常,你可真行。”
1920年初,一個衣着樸素的中年人坐在火車上,眺望着窗外,他就是陳望道,這次是帶着兩本《共產黨宣言》和《日漢辭典》、《英漢辭典》,負着重任,回義烏縣譯書,窗外的景色不停地變換着,但無論是哪裏,入眼的都是一片荒山、原野,鐵路旁的小房破舊不堪,搖搖欲墜。“中國有多少受苦受難的人民啊!”陳望道在心裏長嘆了一聲,越發堅定了要譯出《共產黨宣言》的決心。火車長鳴一聲,進入了小站,陳望道隨着人流從車上下來,即使遠離上海,也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性,他機警地四下瞅了瞅,確定沒有盯梢,這才僱了輛人力車,往家走去。
家裏一切如故,小小的泥房上,掛了把大鎖頭,自從回來給老母奔喪以後,就再沒回來過,久遠的童年給過他稚嫩的歡樂,但也給他留下太多的辛酸。陳望道把皮箱放在地上,打開了鎖,推門而入,裏面蛛網盈結,除了一張破桌和一張把笤帚,便甚麼都沒有了。陳望道找了一張鋪板,搭在破桌上,把屋裏的灰掃了一下,又找出一盞油燈,這以後,就躲在柴屋裏,日夜不停地翻譯起來。
這項工作比想象的還要艱鉅,由於書內很多都是術語,如果一處理解不對,可能很多地方都會和原意背道而馳了。陳望道先是仔細通讀了英、日文版的《共產黨宣言》,然後再查生詞,兩本字典都快翻爛了。冬天小屋裏滴水結冰,可陳望道卻絲毫未覺,越往下翻譯,越是興奮,如果這裏的條條款款都能實踐於中國社會,那該多好啊!這樣,一轉眼,兩個月就過去了。這晚,陳望道正在潛心研究一個句子。突然遠處一陣“槍響”,他一驚,馬上把稿子藏好,然後悄悄打開門,這才發現外面很是熱鬧,儘管是晚上,可跑來跑去的孩子們手裏提着燈籠,玩得正歡。陳望道這才猛然意識到,今兒是臘月二十九,該過年了,而自己卻糊塗地把爆竹聲音當成了槍響,陳望道走出門,伸了個懶腰,看着孩子們放爆竹,儘管是冬天,可所有孩子依然穿着單衣,有的連鞋子都沒有,孩子們一個個小臉凍得通紅,但卻無比興奮,在他們來說童年只有在過年這一天才是最有聲有色的了。陳望道看着這一切,心裏一陣辛酸,一陣快慰,這時鄰居的大嫂出來喊:“狗娃,快回來家喫年夜飯。”一個孩子應聲邊往這過來,邊幸福地喊:“喫飯嘍!喫飯!”別的孩子都很羨慕他,最後一個年齡較大點的男孩,故意學着狗娃的聲音,喊:“喫飯嘍!喫飯嘍!”於是孩子們一起哈哈大笑,也起鬨似的跟着喊:“喫飯嘍!”………好像這樣喊着,自己也真就喫着飯了似的,狗娃跟着他媽往回走,陳望道朝他們點了一下頭。說來陳望道自覺慚愧,連鄰居姓甚麼都不知道。過了一會陳望道剛要轉身回屋,鄰居的大嫂卻又走了出來,手裏端了一個大碗,她走到陳望道面前,說:“先生,今天過年了,圖個吉利,這是我們家包的餃子,你嘗兩個吧。”在那裏糧食是比甚麼都重要的,更何況帶餡的餃子,陳望道看着眼前這位慈眉善目的大嫂,含着眼淚把餃子吃了下去。1920年4月下旬,陳望道終於譯完了《共產黨宣言》的最後一段:
共產黨人認爲隱祕自己的觀點和意圖是件可鄙的事,他們公開聲言:他們的目的只有用強有力推翻全部現存社會制度纔可以達到。讓那些統治者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革命中只會失去自己頸上的一條鎖鏈。他們所能獲得的卻是整個世界。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此時,已是黎明,他推開窗子,望着美麗的彩霞,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當天,他就寄給了戴季陶。戴季陶他們收到譯文,都欣喜萬分,馬上寫信給陳望道,邀請他來上海,擔任《星期評論》編輯部的主編,於是陳望道又提着皮箱回到了上海。
《共產黨宣言》的譯文連同日文、英文版一起交給了李漢俊,由李漢俊和陳獨秀校閱譯文。陳望道回到上海,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幾個月的勞累,陳望道削瘦了很多,李漢俊握着陳望道的手,熱情地說:“望道,你就先住在我家吧,這樣上班工作也方便。”“嗯?”陳望道一愣,戴季陶馬上說:“我們《星期評論》的編輯部就是他家的堂屋,也就是你現在站着的這個地方。”他這一番幽默的解釋,使每個人都開懷大笑起來,接下來的日子就更加忙碌了。陳獨秀、李漢俊校閱《共產黨宣言》,陳望道再進行考定,連續工作了一個多月,終於最後成型。
這天,幾個人正在屋裏商量着發表宣言的事,戴季陶說:“我們可以在《星期評論》上連載《共產黨宣言》,這樣便於羣衆消化理解……”戴季陶話沒說完,沈玄序跑進來說:“不好了!今天警廳派來幾個人,不由分說,就把咱們報給查封了!”“甚麼?”陳獨秀與李漢俊幾個人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戴季陶問:“沒說是因爲甚麼原因嗎?”沈玄序說:“他們說我們報刊有與共產黨聯合之嫌,有反政府傾向。”戴季陶與陳獨秀對望一眼,陳獨秀說:“估計是你們上一期引用共產黨的話太多了,不管怎樣,都不能半途而廢,要不就把《共產黨宣言》拿到《新青年》上發表。”“不行!”沈玄序說,“《星期評論》都被查封了,政府斷不會讓你把宣言刊完之理,如果你的《新青年》再查封,那我們真就是損失慘重了。”陳望道說:“我看,不如出版單行本,當局又不會知道是哪一家出版社出的。”這個主意最後被大家採納,陳獨秀決定先印1000冊,看效果怎樣。
材料拿到了北京大學市郊的一個小印刷廠,連夜趕印,排版的“啪啪”聲牽動着每一個人的心,兩天後,第一批《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祕密出世,只霎那間便全賣光,應中國廣大人民的需要,《共產黨宣言》一版再版,共產黨對每個中國人來說已不再陌生,中國需要共產黨已經是迫不及待了。